冉续芳再次见到石韬感到很兴奋，看到上次在病历扉页的右下角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她觉得石韬再次来找她，就仿佛一个精心设计的预谋终于得逞似的。她像参加工作后第一次接诊病人那样，满怀着无限的热情和耐性来接待石韬。
然而，一旦开始向石韬询问病情，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意识到面前的男人的确问题严重。她一瞬间还想到，如果不是问题十分严重，他恐怕也不会来找她的。这一点突然让她如横遭一盆冷水一般，觉得心中一凉。
眼前的这个男子脸色灰白，才一周没见，脸颊似乎更加瘦削。他开始非常主动地向冉续芳诉说病情，不像上次那样顾及面子。这一方面反映了病人的求治动机十分迫切，对医生来说是好事。但另一方面，也表明病人的病情加重了，病人在精神上陷入了狼狈不堪的境地。
“你是说，最近压力突然变大了，为什么？”
“我是、我是请长假到报社应聘的，目前，试用期还没到……你可能不知道……报社里面挺不好混的，按发表的稿件打分，如果连续两个月分打不够，就不好办了……可我现在这种状态……”
尽管讲得遮遮掩掩，但冉续芳敏感地捕捉到，这个男人已经开始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这表明她已经取得了他的信任，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也暗暗地支持着她的这个判断。除了成功的喜悦，石韬的信赖似乎还给了她一种感动。这种前所未有的体会让她感到欣喜。
目前石韬谈出的仍然是处境性因素。然而，心理医生能够有所作为的是在病人的人格方面。冉续芳必须在这方面做出更多的引导和探究。
“你说你请长假到报社应聘，那你以前干什么的？”
“在工厂搞技术工作。”
“工厂？搞技术？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大学机械工程系毕业的。”石韬说出了一个名牌大学的名字。
“那你干吗扔下专业……到报社当记者呢？”
“工厂很不稳定，说倒闭就倒闭。”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了，报社里竞争这么激烈，不是更不稳定了嘛！”
这一问把石韬给问住了，他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接着仰脸望着天花板，思索了半天，才说：“同样是不稳定，不过，我觉得……记者工作可能更适合我吧！”
说到这里，冉续芳也静默下来。说实话，石韬的这种跳跃式的经历进一步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又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开始假公济私地打听起了石韬的生活经历。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扔下专业，跑到一家同样不稳定的市民报纸当合同制记者，只能说明此人的内心是很有些想法的……这个想法是什么？冉续芳觉得，可能快要触及到病因了。
石韬看到，眼前丰满的女医生，正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目光凝然不动，仿佛有种摄魂夺魄的洞穿力，他感到那些一向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似乎都快要藏不住了，一阵紧张不安情绪不知不觉间就上身了……
“你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对吧？”冉续芳突然放弃了迂回，直截了当地开始了她的分析。
“有一点儿吧……这方面……大家可能都有一点的吧……”石韬显得有些慌乱，似乎没有料想到医生会有此一问。
“如果落在别人后面，你就会特别痛苦。”冉续芳加强着分析的力度，仔细观察着石韬的反应。
“特别痛苦？……那倒也谈不上……一点不舒服是有的……我想大家都会有的吧。”石韬回答得结结巴巴，脸上带着一丝勉强的笑容。显然他的回答并不是内心真实的自然流露，而是紧张思索之后的应对之辞。
他还没有准备好交出真实的自我，这是冉续芳的初步结论。她感到她快要触摸到那个病因了，但那个病因就仿佛一个隐私，每当快要触及时，病人就开始采取刻意的回避态度，病人的防御心理实在有些根深蒂固。如按照惯例，冉续芳会放任病人的回避，因为深入一个人的内心本就是强求不来的。如果病人确实无力自救，那他早晚还会回来找医生，向医生彻底袒露自己的。只不过那时候还会不会找她冉续芳就不一定了。一想到这一点，冉续芳忽然觉得有些不甘心。凭着她多年经验和直觉，对石韬的心理冲突，她其实已经有了几种猜测。她决定，有枣没枣先打三杆子。假如说中了病人的心事，下一次，他是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你觉得，如今这个时代，朋友好不好交？我是指那种贴心贴肺的真朋友。”冉续芳忽然转换了话题，放过石韬开始谈论社会。
“真朋友很难交到。”石韬想了想，由衷地说。
“你觉得为什么？”
“我觉得，大家都各忙各的……再加上，都有点儿矜持吧。”
“你说得沾了点边儿。不过，根本原因在于，如今社会，人与人之间最普遍、最深刻的关系就是竞争关系、对手的关系。甚至再说得极端点儿，是敌人的关系。”
石韬的眼睛开始盯着冉续芳看了。冉续芳的猜测得到印证，她把话题继续推向深入：“不仅一个单位的人互相竞争，勾心斗角。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偶然相遇了，也会不动声色地比拼一番。比如两个偶然坐在同一个卧铺包厢里的人。一个说：‘我儿子在美国从事IT业，最近要给我办移民，过去团聚。但我担心生活不习惯，正在犹豫。’另一个就要说：‘我儿子最近在三亚买了海景房，退休了没事，我也买了辆车，本来准备自驾游的。儿子担心我的安全，这才坐的火车。’这么比拼一会儿，累了，就各自躺在铺位上，酸溜溜地想心事，想得睡不着。”
石韬的眼神儿此刻专注地凝视着冉续芳的脸，显然，这个话题已经深深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刚来时的那份焦虑不安、神情恍惚的状态已经一扫而空。冉续芳甚至能断定，连失眠这件事，他也暂时地忘却了，尽管她有意在最后提到“睡不着”这件事，但石韬显然并未注意到。这是领悟的开始……冉续芳体会到一丝最初的成功。
“竞争，尽管对物质文明的发展很有好处。但给人类的精神带来了巨大的创伤。竞争不但给单个人带来压力，使人的焦虑水平上升。而且最糟糕的就是，竞争深深地破坏了人际关系，竞争让人觉得孤独。所以，萨特才会说，他人就是地狱。这句话，大家公认为是对市场经济社会人际关系的深刻描述。而且，从我们的工作实践来看，也充分地印证了这一点。”
石韬低头沉思起来。显然，是自己的这番话让他陷入深思之中的，他已经开始被自己打动了，尽管对冉续芳来说，这本应是工作的一部分。但这次不知怎么的，她竟有些兴奋，甚至说是激动也不为过。她努力抑制住兴奋激动，准备进一步引导病人去领悟。
当石韬再度抬起头时，冉续芳从他眼神中看出了对她的信服。他开始微笑地望着她，口中嗫嚅半晌，一副犹豫不决的神情。冉续芳鼓励地、甚至是温柔地望着他，期望着他讲出自己内心的困惑。那一瞬间，她忽然强烈地体会到，一股爱意和柔情从内心深处像温泉一样喷涌而出，这种现象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可谓绝无仅有。既让她惊诧不已，又感到温暖迷醉。
石韬终于开口了：“冉医生，你真讲到我心里去了。但是，即便这样的环境，人不还得生活吗？大部分人不也都很正常地生活着吗？”
“因为他们有很好的代偿。有的人精力旺盛，高度自信，在各种竞争中，大体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样一来，成功的喜悦总是能暂时地代偿失败的痛苦，或者竞争中的焦虑、压力、孤独感等等。有的人屡败屡战，原因是对失败的痛苦较为麻木，精神痛阈比较高。有的人与世无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善于自我调适。有的人皈依宗教，寻求寄托。有的人浑浑噩噩，忘却自我。有的人玩世不恭，作无赖状……总而言之，各有各的办法……”
冉续芳一边作答，一边迅速地摊开了记录医案的笔记本。石韬开始主动发问，证明这一点已切中他的心理冲突，至少是一部分。她在石韬的医案上写了如下一行：争强好胜，人际关系不良，孤独感。
石韬深思片刻，又问道：“依你说，怎么才算是一种好的代偿呢？”
“那要看每个人的个体差异了。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否则我不好判断。”石韬配合地点点头。
“如果形势要你去冒险，你在心理上通常如何应对？”
“我一般都把最坏的结果想到，觉得能够承受得起了，这才能下定决心干。”
“这是不是你的一种习惯？一件事稍遇挫折，马上就会想到最坏的结果上去。比如，手上划破一个小口子，马上就能联想到破伤风，甚至截肢什么的，开始为打不打针操心犯难。如果排长队买东西，就总是想，也许排到我时就卖完了，然后为是不是继续排队犹豫烦恼。稍微复杂点的事，就会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周密谋划，反复考虑每个细节，生怕哪个环节出个小岔子就导致满盘皆输，一塌糊涂的结局？”
石韬眼望着冉续芳频频点头，一副被说中隐秘的惊讶与兴奋。眼神中流露出的已不只是信服，甚至说是折服也不为过。冉续芳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不自信。漂浮型、预支性焦虑。神经衰弱基础上的？”等字眼，一边心中却忍不住地想，石韬已渐渐开始对她产生信赖，产生好感，这是不是“移情”作用发生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