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2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喻方北刚迷糊过去,女儿就站到他的床边来了,女儿说,爸爸,我是小凤,你要为我报仇哦。喻方北双腿一蹬就醒了。窗帘拉得很死,屋子里黑乎乎的,但女儿身上热嘟嘟的气息直扑鼻孔,喻方北想伸手去抓住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就停住了。其实他并没看清女儿的样子,女儿在他面前也是一团黑,但那声音肯定是女儿的;女儿的嗓音略带一点涩味。喻方北的心跳得很慢,是他有意控制了呼吸的缘故,他抖抖索索地开了台灯,看见女儿刚才站立的地方,放着两双鞋。他和妻子的鞋。妻子李祯因患脑溢血瘫痪了,此刻表情痛苦地蜷缩在靠墙的一面,喻方北把被子往妻子的肩头底下掖了掖,关了灯走到阳台上。
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半钟,秋天的雾气把路灯的光芒吞掉了,成都的大街小巷,只有一个冰冷而朦胧的轮廓。风从五层楼下的地面卷上来,喻方北打了个寒战,但女儿乞求的声音并没被吹散:爸爸,你要为我报仇哦……自成年过后,女儿就再没向喻方北求过什么了,今晚跑到他梦中来,却是乞求为她报仇。
未必女儿真的出事了?
他走进客厅,看着那一摊鲜血似的电话机,犹疑着是不是拨打一下小凤的手机。小凤是去找丈夫的,这么早拨过去,合适吗?可是喻方北的心放不到肚子里去,到底把听筒拿起来了。
手机关机,这在意料之中。
李祯在卧室里发出哼哼的声音,喻方北心事重重地回到床边,帮助妻子翻了个身,就躺到被窝里去,他的眼睛刚一闭上,小凤又来了。这一回,喻方北看清了女儿的脸,女儿的脸很苍白,瞪得很圆的眼睛里,有一种无助的绝望。喻方北再也不敢睡了,披上大衣,傍墙坐着。
喻小凤是昨天夜里十点左右离开成都的,喻方北把她送到街上,一直看到她坐上出租车才回了家。喻小凤要去的地方是沐川县,距成都二百公里。
喻小凤的丈夫任向坤,是沐川县西北乡人,昨天上午返乡进货(他们在成都西区清溪路开了家手机专卖店,只出售二手货,货源由任向坤从老家低价进来),傍晚时分,喻小凤给任向坤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晚上八点,任向坤主动打电话回来了,那时候喻小凤刚好回父母家取东西——她和任向坤还没买房子,父母家就是她的家,只是小两口多数时间歇在店子里——手机关掉了,任向坤的电话打在了岳父家的座机上,刚好是喻小凤接的,任向坤说,小凤,等一会儿有人要来取七千块钱。喻小凤说,你不是带了两万吗,还不够?任向坤说你别管,人来后,你把七千块给他就是。我认识那人不?不认识。不认识我怎么能把钱给他?电话那头再没有回应,喻小凤喂了两声,线路就断了,再打过去时,回答她的只有嘟嘟嘟的忙音,由于声音低沉,听起来像“堵堵堵”。
喻方北给妻子喂了饭出来,见女儿气鼓鼓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向坤不顺利?女儿没答话,喻方北就不敢再问了。李祯得病之前,曾经伤伤心心地对丈夫说,方北,听她跟我们说话的口气,哪里把我们当爹妈哟。有什么办法呢,女儿就这脾气。
女儿的脾气是李祯惯出来的。喻方北和李祯都是北方人,在北京某名牌大学毕业后,分到成都工作,但小凤不是出生在成都,而是在四川东北部的一个小镇上,那是喻方北劳动改造的地方,小凤出生后不到半年,李祯就得了心脏病,哪怕她想再生个孩子想得发疯,也不敢冒那个险了。四年之后,邻镇一户农民因子女太多,家里太穷,想把最小的儿子送人,李祯听到消息,就去把孩子要来了,条件只有一个,就是那对农民夫妇从此不能认这个儿子。小家伙以前叫梁员,现在叫喻员。白白捡了一个儿子,李祯很高兴,但喻员毕竟不是亲生的,她没法像喜欢小凤那样喜欢喻员,小凤掉到地上的饭粒,李祯总是让喻员捡起来吃了,家里有了糖果,也只有小凤的份。小凤从小就知道自己优越,霸道的作风就这样养成了。她八岁那年,喻方北平了反,举家迁回成都,任省属某企业副总工,可上任不到三个月,就调配到内蒙古搞基建。他是一个人去的,一去就是十一年,等他从内蒙回来,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天性已经形成,改不过来了。
喻小凤不停地拨电话,每拨一次,都狠狠地把听筒砸下去,刚砸下去又提起来。喻方北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深深地皱着眉头。当女儿再次把听筒提起来后,喻方北终于说,打不通他的手机,就打到他父母家试试嘛。喻小凤没有像往常那样朝父亲发火,只是带着悲伤的腔调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他父母两个月前就宣布跟他断绝关系了。
李祯在卧室里叫,老——伴。这是她瘫痪后能说的惟一的话。只要她醒过来,就常常练习这两个字,有熟人去看她,不管问什么,她的回答都是,老——伴、老——伴。她大概觉得人到老年、身染重病之后,只有丈夫才是她的依靠。喻方北走进卧室,握住老伴的手,为她按摩。
客厅里突然有了吵闹声。喻方北把老伴的手放进被子里,急匆匆出来察看。两个面孔陌生的年轻人站在门外,正和喻小凤吵架。见喻方北出来,年轻人对喻小凤说,既然不愿意给就算了,再见。两个人走了,其中一个下楼前还朝喻小凤做了个飞吻。喻小凤嗒地一声将门撞上了。
他们要你给什么?喻方北问道。
这时候,喻小凤才把任向坤打来的那个电话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