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越来越重。喻方北像往常一样,抱着妻子上了厕所,又为她刷了牙,就端一碗米羹到床前去给她喂。李祯每吃下一勺,就叫一声,老——伴。听着这呼唤,喻方北鼻子发酸。妻子八年前就瘫痪了,正是由于她的瘫痪,他才不得不提前一年退休,回家来做她的贴身保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虽然做了四十年夫妻,但有些秘密依然只属于私人,当喻方北第一次为妻子擦屁股的时候,他无法不因为深入别人的秘密而产生厌恶。那段时间,他的确有过希望妻子死去的想法,医生也说了,犯脑溢血的人,即使当时没死,也很容易在短期内复发,一旦复发,命就难保了。喻方北带着又害怕又渴望的复杂心情,等着那一时刻的到来,结果两个月过去,妻子竟然一天天地好转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她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只在小凤和喻员站到她床前来叫妈的时候,她的喉咙里才抽动出响亮的吼声,现在她不仅能坐起来,还能够叫老伴了。听到她叫老伴,喻方北才知道自己离不开她,他们的关系,不是她对他依恋,而是反了过来。晚上睡觉,喻方北很容易惊醒,每次醒来,都去探妻子的鼻息,当热突突的气息喷到他的掌心上,他才舒一口长气。对他来说,有这个人和没有这个人,生活完全是两回事;哪怕她就是彻头彻尾的植物人,只要她活着,就是他的安慰。
等一会儿到林力那里看看,喻方北一边给妻子喂饭一边想。林力是任向坤的同村人,在成都抚琴路二段开了家水果门市,他们经常来往,林力还到喻方北家吃过几顿饺子,最近大半年,林力和任向坤没大接触过,但林力毕竟熟悉沐川那边的情况。
饭还没喂完,电话响起来了。喻方北放了碗出去接。他没听到对方喊他什么,只听到是个女人的声音,就急促地说,小凤,没事吧?对方说,我不是小凤,我姓覃,你是小凤的爸爸吗?喻方北说是,你是覃阿姨?见到小凤没有?我还以为她回家了呢,覃阿姨愣了一下说,你就赶快到沐川来一趟,小凤可能出事了。
喻方北又看到了小凤站在他床边时那张苍白的脸,听到了她说的那句话。他神思恍惚地走进卧室,想把最后几勺子饭给妻子喂下去。可是妻子不愿意接纳,脸憋得通红,终于说出一个字来,凤……凤……八年来,这是妻子会说的第三个字。喻方北发现,妻子心里对什么都是明白的,只是说不出来,昨天晚上,他跟小凤吵架的时候,妻子在屋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看来她也有了什么预感。喻方北说,没什么,小凤到店里去了。
再次走出卧室的时候,喻方北把门关上了,自己的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小声给儿子打了电话,喻员,你姐可能在沐川出了点儿麻烦,我要过去一趟,今天肯定回不来,你抽空过来照顾你妈。喻员问事情大不大,如果事情大,他就一起去,尚芹(喻员的妻子)出差了,让高建安过去照顾妈。高建安是喻小凤的第二任丈夫,三年前喻小凤就跟他离了婚,但他至今还爱着喻小凤,喻小凤和任向坤办结婚证之前,他还去给喻小凤下跪过,希望复婚,给喻小凤下跪了,又给喻方北下跪,发誓他再也不赌博,让喻方北说服小凤;正是因为赌博,喻小凤才决心和他分手。其实喻方北一直比较喜欢高建安,赌博是个缺点,但他对人好,特别是对他们两个老人好。但小凤不容他,肚里的孩子怀了七个月,为跟他离婚,没给任何人招呼一声,就去医院打了毒针。这些事情,喻方北已经不愿意去想了,他对喻员说,没什么大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不管怎么说,高建安再不是自己家的人,他对喻方北夫妇再好,也不能像对自家人那样使唤。
沐川被大山围困,是四川有名的穷县,西北乡又靠近更加贫困的峨边县。班车在崎岖险峻的山路上爬行,四野群峰耸峙,褐色、绿色和淡黄色的不明烟雾,总在不远的前方飘荡,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栎树叶腐烂后的气息。太阳越过对面山头,斜插到左边的峭壁上,使大山明暗分割;喻方北坐在右边,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深谷中的村镇依稀可见。
喻方北是第一次到这里来,险恶的生存空间,使他更加觉得女儿的处境不妙。
到西北乡已是下午三点,车子走了足足六个小时。喻方北推算着时间:小凤是昨晚十点左右离家的,晚上车少,加上坐的是出租车,大概能够提前三分之一到一半时间到达,就是说,小凤到西北乡的时候,是凌晨一点至两点的样子,小凤到他床边来求救,是四点半钟,中间的这几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乡场很小,除了不足五十米的一段石板街,其余全是土街;房屋也很低矮,而今在乡场上难以见到的青砖瓦房,在这里却是主体格调。喻方北往这块地皮上一站,才醒悟自己既不知道覃阿姨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开的招待所的名字。他东张西望,除看见乡政府旁边有个“西北乡招待所”,没看见别的,于是他进去打听。柜台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喻方北问道,小妹妹,这里有一个姓覃的人吗?女孩说没有,喻方北说她也是开招待所的,女孩说,哦,是覃姨呀,往右走,一百米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