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蕴在与荀西宁相处以后非常想了解他以前的感情生活,但又怕伤害到他。荀西宁说过很爱前妻,要不是出车祸,他们一辈子怎么也不会分开。
她所不知道的是,他心里是打定主意的,只要她问到以前的问题他都如实回答,在他认为端着藏着掖着都不是好事情,说白了好,就没有了负担,哪怕有问题再去想办法解决。他相信朱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朱蕴还是想了解荀西宁的从前,有一天就让他说说结婚前的事情,过去还喜欢过还爱过谁?
荀西宁说上初中的时候爱上过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应该是他的初恋,以后这个叫周嫣的女孩转学到了苏州,前两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回来见过一次面。
朱蕴问他与这个初恋情人见面是在认识她之前还是之后?他回答是和她刚刚认识几天的时候。他给朱蕴叙述了见面的过程。
因为知道周嫣回来参加这场三十年同学聚会,荀西宁向召集这次活动的同学请假。
同学聚会开始后,马上就有几位女同学打电话来骂荀西宁,骂他冷血动物,骂他不讲情义,骂他胆小鬼。还有人用手机转播周嫣的抽泣声,告诉他周嫣在众多同学面前说了,这些年来一直在想着他。不说其他的,就冲是同学感情也不能轻慢。她们要荀西宁向周嫣道歉,以实际行动做出改正。
好事的班长替荀西宁和周嫣搞了一场约会。这位大姐班长交代荀西宁在去见周嫣时要穿着打扮得有格调,要显得志得意满,要有成功人士的模样,最好不要说现在在殡仪馆的工作。她说身为处级领导太太的周嫣珠光宝气雍容华贵,一副在发达地区的样子。
荀西宁是想见见周嫣的,既然她想见他,是冲他才回来参加聚会的。只是他心里还是有点障碍,问大姐班长他能不能不去?大姐说不去是不行的,除非他不想和同学们来往了。
听到这里朱蕴笑了笑,荀西宁停下来望着她,她说没什么,你继续讲。
第二天下午下了班,荀西宁洗了澡,换了一身休闲装,整理衣服时他抬起袖口嗅了嗅,确定这件衣服没有一丝来苏水的味道。开着馆里的丰田皮卡,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半个小时到了“八月酒店”。他想先她到那里,看着她向他走过来,而不是被她看着。
周嫣约他见面的地点是酒店大堂的咖啡座。他到了以后向服务员订了个两位的座,刚坐下来手机便响了,周嫣说她到了,看到他了,让他转过身来。
他转身看到了什么,活脱脱一个周嫣母亲从不远处座位上站起来,有所不同的是她笑吟吟地迎着他,而她母亲当年对他是一副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模样。
这肯定是三十年没见的周嫣?她居然长成了他当年极为反感的那个人的模样。
靠近她时,他的手向她伸过去,在伸一半时又收了回来。这是他近来出现的一种状况,到殡仪馆工作以后,要求自己不要主动和别人握手,而有时候又总是情不自禁的。
周嫣说她是看着他进来的,变化太大了,实在不敢相认,和她想象的也不一样。周嫣没有见过他父亲,大概不会有他那种见到家长的感觉。
他问周嫣,在她预先想的,他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她说,“觉得你会腆着一个发福的肚子,迈着四方步,夹着一个公文包什么的。”
他说:“那不是我,是你们家‘官人’。”
他们都笑了起来。他看到了曾经刻骨铭心的表情,她那种紧盯着他看一眼后带着点羞涩,偏一下头的笑。
“回高沙来应该去吃土菜,要不要我挑一个地方?”他征询她意见。
她说再好不过,无数次的梦想,要有高沙咸鸭蛋、湖里的白米虾,还有菱塘盐水鹅。昨天同学聚会的酒宴上可能有过这些,但她没心思没在意。
出酒店到了皮卡车面前,周嫣说:“还是打车吧,总要喝点,酒驾不好玩。”
荀西宁看一眼车门上喷的“大旺殡仪馆”几个字,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意这个,既然她提出来就听她的。
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带她到了一家叫盂城驿的清静小饭店。
坐下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她问他是不是经常在外面应酬,他说倒也不是,不喜欢饭局,没有酒量,机会也少。
她叹了口气,说:“安定要是这样就好了。”
荀西宁知道,安定是周嫣的丈夫,姓茆,在苏州郊区的一个区当区长。周嫣这些年的情况他略微知道一点,是班上与她有联系的女同学透露给他的。他的情况想也会有人去说给周嫣听。
周嫣点了陈年花雕,斟到杯子里即浅尝了一口,她微皱眉头说,家里有非常好的陈年黄酒,闻了酒坛的封泥就让人微醺。这个,太一般了。
荀西宁举起酒杯敬周嫣,“见到你很高兴!”她说:“我也是!”
吃饭不是他们聚一起的目的,周嫣对每样菜都只动一筷子,吃一点点,不停地在说话。
她说那年转学到苏州小姨那里后,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总是哭。先是想着荀西宁哭,后来毫无缘由地哭。为什么?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知道荀西宁在她离开高沙的那个寒冷雪天,跳到大运河里游到对岸;知道荀西宁结婚和以后发生的妻子车祸,也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荀西宁不知道她听谁说的这些,冰雪天跳到大运河里游泳的事真有。他告诉她,“从大运河里哆嗦着上岸时,我发誓要将你忘了,彻底忘了。应该说我做得不错。”
“这是我希望的,也有所不甘。”周嫣的神情有些不悦,她低下头说,“不说过去了,说现在吧,告诉你,我现在过得还挺好的。算是一个‘成品女人’吧。”
荀西宁说:“这就好!”放下手上的杯子,他双臂交抱在胸前看着她,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一会儿她抬起头来问他:“你信吗?”
见他没有吭气,她接着说,“是我自己让自己过得很好。”
“安定做的那些出格事,我都知道一些,没必要全知道,那样的话我会被他气死。我让他知道我知道一些,这就够了。他很乖、知晓利害关系,懂危害。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现在很多,我得到我想得到的,然后在有些事情上装聋作哑,随他去。人想通了就有日子过。”
周嫣拿出一盒CD给荀西宁,说不算礼物,是让他回去听的。他看了一下,是一个叫樊桐舟的女歌手合集《绝色》。说实在话,他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歌手的歌。
荀西宁告诉周嫣,他现在很少听歌。她哼了一声说,“借歌表达可是你的招数,现在不用了?”他说:“当然。以后对谁都没有用过。这一招太好笑了。”
那时候,荀西宁没有给周嫣写过情书,要表达什么就找一个流行歌曲磁带给她,告诉她是哪一首。她以同样方式回应。在缺少通讯工具和媒介的那个年代,不想面红耳赤地表达,这是一个好办法。
看着她送的礼物,荀西宁说很遗憾,他还是那么缺心眼,就想不起来带个礼物什么的。她笑了笑,然后稍稍摇头说,“这张CD你回去好好听,我就不告诉你要听哪一首了,心情都在里面,你去找吧。”
荀西宁郑重地将光盘收起来放到包里,说回去一定好好听。
从饭店里出来等出租车的时候,周嫣让荀西宁到超市去买一盒纸巾。
接过纸巾她说,“要这盒纸巾,是要你还欠我的安慰,要知道我为你流过太多太多的眼泪,而你一点点的安慰都没有给过我。”
他笑了笑,还能说什么?
送周嫣到八月酒店门口,她让荀西宁坐出租车回家,馆里的车明天开回去。下了车她头也不回地进了酒店。
看着周嫣的身影,他知道目送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那种了,那时候目光里她就没有消失的时候,而现在却因一道酒店的门戛然而止。
回到馆里,荀西宁记得那天和朱蕴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以后看到小秘书的提示,他有四个未接电话记录,都是周嫣的。
给周嫣打过去,听到她在电话里抽泣着。问她怎么了?她放声哭了起来。
到殡仪馆工作以后,每天荀西宁耳边哭声不断,而现在他听到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哭声,不是伤心悲痛的那种,有点委屈,更多地带着矫情。
他由着她哭了一会儿。他知道,劝她只会越发让她哭得厉害,过去的她就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他对她说,“周嫣,用我送你的纸巾,擦擦眼泪,也擤擤鼻涕。”
她停了哭说:“我没有鼻涕,你送的纸巾我都擦完了,我就是看到那盒纸巾才想哭的……”
“不要哭,我现在的工作总是听到哭……”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对周嫣的哭有点不耐烦,其实没有。
“荀西宁你这个混蛋,说到你的工作我正要想骂你呢,什么事情不好做,跑到火葬场去做场长,跟死人打交道,害得我连碰都不敢碰你,拉你手不敢,抱抱你更不敢……”
他说:“纠正你,我是在殡仪馆工作,不是你说的火葬场。我的工作是组织上安排的,我只有服从,去做了我就想把它做好,我还觉得这个工作很有意义。”
“你不要对我说冠冕堂皇的话,我是干部家属,有些事情我看到的比你多,知道的比你更多。你该花钱给自己铺铺路,我就不相信你真的喜欢这个工作。经济上我支持你,过个节人家送我们的,就够你用的……”
他打住周嫣的话,告诉她,他弯不下身子去做那样的事,也觉得那样很没意思。在殡仪馆工作没有什么不好的,是个公益单位,服务部门。“人是可以因为心而高贵的。”他甚至还搬出了他们过去一起抄在笔记本上的一句名言。
她带着哀怨的口气说,“要不是你在殡仪馆,我们这次,我希望发生很多事……”
看起来周嫣是回来后才知道他工作变动的情况。他笑了笑,在他看来,和她单独见了面,有很深的交谈,知道对方都有自认为不错的生活,这就够了。他知道他们不可能再回到少男少女的时代,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做那时候的事情。有的事情做了后或许会后悔,或许会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们就这样挺好的!”荀西宁在结束电话前总结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六点起床,手机里有一条短信,打开一看是周嫣的。
“哪一天我觉得自己要死了,就回高沙来,在你的殡仪馆里火化,你替我化一个淡淡的妆,你必须是最先和最后接触我身体的男人。”
荀西宁告诉朱蕴,他不想回这个短信。
朱蕴问荀西宁,“你们恋爱的时候关系很深吗?周嫣说你是最先接触她身体的男人。”
荀西宁知道朱蕴不仅听得认真,而且很注意一些细节。
他告诉朱蕴,初二时他摸过周嫣的脸,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她露在围巾外面的脸蛋被冻僵了,她要他用手焐一焐,他于是使劲搓热双手,用发烫的掌心捂到她冰冷的脸上去。后来她让他摸摸她的脸,再用脸贴一下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