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4年第11期
栏目:文学中国
我们有个饭局,在大学后门饭店里聚会。老同学聚在一起,轮流请客,找理由聊聊天。我因为堵车来晚了。
我们大学后门的这条小街很有名。饭馆、超市、杂货铺和小地摊,什么都有;热闹,繁杂,熙熙攘攘,大家都喜欢来这里逛逛。在学校念书时,我们对学校是百般不顺眼,可是毕业以后有机会再回到学校,却都很怀旧很伤感甚至很贱格地一定要到后门这条街吃上一顿。我个人毕业后对学校的态度也差不多是这样,挺暖昧,挺复杂。
毕业后留在学校总务处的章明给我打电话,语气神秘兮兮的:“你猜谁来了?”
我说:“谁来了?”
章明说:“你猜猜嘛!”
章明这口气有些娘娘腔了。
我根本就不感兴趣:“我猜个鸟啊……”
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好猜的?谁来了还不一样?反正我的大学时代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恋人,会在时隔多年之后死灰复燃,跟我演绎要死要活的第三者插足。我暗恋过的女孩子当然有啦,甚至还不少。比如蔡红艺。蔡红艺表面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当年我很迷恋她这种气质,一副要为这种高层次的气质献身的傻劲,把她往七仙女的层次上想像。其实蔡红艺很现实,毕业没两年就结婚生子,成为名副其实的少妇。又比如赵雅芳。当年我对她着迷得不行,现在想想,她也一般。我们年级比较特别,近五十个女生,竟没几个称得上漂亮的。相反,无论是上一个年级还是下一个年级,都有几个很让我心动的女孩子。这让我感到很遗憾。后来,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女孩子一个接着一个被别人捞走了。上次饭局看见女同学蒋艳,她显得很煽情很伤感,好像在大学期间有多少纯真的情感给浪费了。我觉得这不真实,这不是一个你随便就可以煽情的时代。所以我说我一点都不想猜什么,谜底都在谜面上。
闲话少说,现在还回头接着说我参加老同学聚会的事情吧。
章明毕业留校,入党提干,混得不错。遗憾的是对象看了好多,但没有一个成活。他就一个人住在教工宿舍里。这家伙后来渐渐变成了总务处的老干部,一个人就把本来该睡四个男教工的宿舍占为己有。有老同学返校凭吊,都先找他,然后通过他找到我们。我们班有二十几个毕业后留在了上海,但是毕业之后,老同学们立刻就作鸟兽散。到目前为止,已经将近十年过去了,还有十几个我一直都没有见过面呢。我们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像野猫野狗一样出没于城市的房屋丛林当中,平时可以说是神龙见头不见尾,谁也没有想起来要找过谁。章明一打招呼,我们就浮出水面,聚会时说说笑笑,偶尔还诉诉苦,算是一种相当的乐趣。从神出鬼没这个特点看来,我们就像是平原游击队的队员。章明可以比作敲钟的老头,而李向阳的高大全角色空缺。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李向阳现在正在做一个虚假广告,告诉人们他服了什么什么壮骨粉了,于是腰不酸了腿不痛了走路也有劲说话也不哆嗦了。连李向阳也在金钱面前堕落了,真是让人感慨不已。
终于找到章明订座的那个饭店。
我走进包间的门口,正要跟笑眯眯的蒋艳点头打招呼,胳膊肘就被一个脸部胖得有如发面团的家伙给捞住了。他先是捞住我的胳膊,然后夸张地把我搂住,令人窒息的口臭不断地向我喷过来。
这个胖得五海六肿的家伙大声嚷嚷道:“老尿老尿,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我不知道这个胖子是谁。他这么热情,我也不好意思太冷淡。我虚情假意嘻哩哈达说了几句鸟语,算是对他的热情进行回报。你们知道,我的笔名虽然是叶开,但是我本来姓廖。有些方言区的家伙声母n、l不分,还特别热情,一开口说话就把liao说成niao,所以“老廖”就变成“老尿”了。这是自暴家丑,但是为了追求真实,我不得不说清楚。说实在的,我有些不悦,还哭笑不得。我想,他妈的这蠢货是谁啊?怎么随随便便就拉拉扯扯?还称呼我为老尿?
当然,这些想法都是我的心理活动,表面上我还是纹丝不动地微笑。这些年在社会上工作,学得比较虚伪。我虽然不悦,表面上还是和蔼可亲。我判断这个过分热情的老兄大概是来自于湖南、湖北、福建或者安徽。这几个省份有我认识的人么?
距离太近反而看不清楚。
我想方设法挣脱他的热情拥抱,这才有机会好好地观察观察他的音容笑貌。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位n、l不分的老兄模样奇特得让人难过,我从来没有见过长相这么庸俗的家伙。他满脸油光光的肥肉,肥肉上星罗棋布着油疙瘩,刮得光光的下巴上还泛着一种神秘的腻气,好像是老母猪肚子上的一块赘肉。鉴于他的脸上这么多的猪肚肉赘肉虬肉,我本来想建议他留一头像歌星刘欢那样的披肩长发,可以一长遮百丑;可这位老兄偏不,剃了个唰唰唰的板寸头。本来属于脸部的肥肉见顶上并无遮挡,干脆一鼓作气爬上黄土高坡频频亮相。这样,他就不像刘欢,而像臧天朔了。但是他本人既然不是艺术家,那么他就比臧天朔庸俗多了。人家臧天朔毕竟是个歌星,嗓子沙哑,故作深沉,样子挺酷,目光很灵。而这位老兄的眼睛相反,色迷迷晕糊糊的样子,好像打从娘胎里下来,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又仿佛自从认识“人之初”之后就从来都没有醒过酒。他的手指头上很滑稽地戴着两个粗大的黄金戒指,就像房屋装修队包工头手指头上常戴的那种,只不过这家伙比别人多了一个而已。更滑稽的是,他的脖子上也挂了一条狗链样的黄金项链,看起来足足有半斤重。我因此猜他不是金银珠宝店的伙计就是首饰店的老板,卖什么显什么,这很正常。我看见电视上有个大嘴巴的女人在做口红的广告,就明白我们这个社会终于达到了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至高境界了……他的肚皮,毫无疑问是个草包肚,里面大肠小肠十分肥美,秽物充盈其间,让人看了不堪负累。他的嘴巴很臭,那里面飘出来的既像是沼气,又像是瓦斯,毒气盎然地朝着我的呼吸器官狂喷。我躲避不及,但是脸部肌肉还是保持着微笑的状态。今天我是来赴宴的,心情上不能太差。这样一来,我对自己处变不惊,一直保持着虚伪面容的自控能力赞叹不已。念大学时老师对我谆谆教导说社会能够改变人,我还大不以为然。现在我很同意,也很佩服。有一首歌这样唱道:生活是个垃圾场,吃的是垃圾,拉出来的是思想。精辟生动。
我对眼前这个可能认错人的脑满肠肥的家伙彬彬有礼地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胖子说:“哎呀,老尿老尿老尿,这么久没见,真是想你啊……”
他一激动又扑过来搂着我不放。我皱了皱眉头,看他是否聪明到能够理解我的厌恶暗示的程度。胖子总是比较迟钝的,这、是我的发现。比较机灵比较阴险的家伙都体态精瘦。因为他们每天所摄人的营养都被高速运转的脑子消耗掉了。这位老兄这么胖,可见思维敏捷不了。他还是紧紧地搂着我。
好像是米兰·昆德拉说过:一个人的姿势比他本人更持久。我相信一个人的口音也一样。忽然之间,我想起来这个家伙是谁了。
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刘卫东、嗡、嗡!!!”我大声地说,“刘卫东!刘卫东!!!你他妈的怎么胖成这样了!!!”
我用惊叹号而不是疑问号来表达自己的震惊。
接着我又傻乎乎地问:“你怎么来了?”
刘卫东口吐秽语:“他妈的老尿,你竟然把我忘掉了!”
我说:“忘掉你奇怪吗?你看看现在你自己的这副尊容,这副德行!就像个什么什么局的副处长!!他妈的简直太庸俗了!!!”
章明插嘴说:“老尿,这您就有所不知了!人家老牛现在是学校的招办主任,相当于副处级。整天有人送礼请客吃饭桑拿按摩出国旅游,享受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现在是衣锦还校了。”
原籍安徽的章明也是一个n、l不分的家伙,这真让人痛苦。
我边落座边表示自己的惊讶:“相当于副处级?你他妈的不得了老刘!”
章明又说:“这还不算,人家老牛马上要当副校长了!”
我,罗镇宇,包括蒋艳都张开嘴巴,像张衡地动仪下面的癞蛤蟆一样合不拢嘴。惊佩而不是敬佩,这才能表达我们的情感。
我们这种惊佩是有道理的。刘卫东当上相当于副处级的招办主任也就算了,可是他竟然还要当副校长,这太惊人了,太让我们心里接受不了了。按照我们自欺欺人的记忆,我们觉得刘卫东在大学时代基本上就是一个呆瓜,我们都担心他毕业到社会上之后怎么活下去。所以他毕业后分回武汉在一所商业中专学校教书之后,我们还有些幸灾乐祸,觉得刘卫东这下子算是彻底完蛋了。按照他的古怪别扭不合群的性格和低弱的工作能力,我们想他最多能混到个保住饭碗,不至于下岗,就是大吉利市了。没有想到刘卫东不但没有下岗,反而当上了招办主任。不但当上了招办主任,反而还要当副校长。这就有些离谱了。招办主任,你们都知道,就是招生办公室的主任,教育产业化了,这个岗位相当重要。这样重要的工作岗位竟然会交给刘卫东这样的呆瓜来主持,你还能说什么?招办主任的确十分了得,可以说是掌管了各类新生的生杀予夺大权。这个时代,干什么都要送礼。这些刘卫东主任想必见得多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能多看,看多了两眼,你的身体就会走样,就像是有魔法附体一样。刘卫东见得多了,于是他就不可遏制地变成了一个极度庸俗,无比肥胖,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了。
在我的脑子混乱不堪的时候,章明又宣布说:“今天是老牛衣锦还校的日子,他老人家请客,大家不要客气,拣自己爱吃的使劲点……”
蒋艳的嘴巴和我们的嘴巴一样咧到了耳朵根:“啊?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章明说:“当然!”
蒋艳基本上就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最喜欢吃北极赤贝了!”
刘卫东主任潇洒地说:“来一份北极贝!”
罗镇宇嗫嗫嚅嚅:“我比较喜欢大闸蟹……”
刘卫东又吩咐服务员小姐说:“每人来一个阳澄湖大闸蟹!要半斤以上,母的!”
章明说:“我爱吃台湾草虾……”
刘卫东说:“来一斤!”
我半天没有吭声。章明问:“老尿,你呢?”
我说:“我操!”
大家愕然。
见大家惊讶,我有些不好意思,解嘲地说:“我是没有想到老刘这么发达,一下子触景生情,自怜自艾,大家见笑……”
刘卫东说:“老尿,你要什么?”
我说:“我倒是想尝尝鱼翅的味道……”
话没说完,蒋艳说:“我操!”
蒋艳是个娇媚的女性,她这么一声粗口,倒是显得千娇百媚,韵味十足。我看着蒋艳,蒋艳说:“老尿老尿!就算老刘当了主任可以鱼肉百姓了,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他吧?归根结底,老牛也不是什么省长副省长市长副市长,可以这么豪华吃喝对不对?”怎么蒋艳也n、l不分?我被自己的这个发现弄糊涂了。相对于其他同学来说,我们来往还算密切,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这个问题?我想以前就应该发现的,但是现在一乱,就弄糊涂了。那么,蒋艳是哪里人呢?我还一直以为她就是上海本地人呢。
蒋艳可能发现我的目光不对:“老尿,老尿,看什么呢?”
我说:“对对对!你说得对!我本来也没有想叫鱼翅,我只是表达一下我的愿望而已,再说,现在的海里哪里还有鲨鱼哪里还有这么多鱼翅?听说都是豆腐做的,吃了也白吃。我还不如来一个鱼头王沙锅煲算了!”
刘卫东说:“鱼翅也还是有的,上个月我还吃过,味道一般,就是比较稀罕。老尿要是喜欢,我们也可以每人来一碗鱼翅燕窝……”
蒋艳说:“得了得了老牛,你别理老尿,他这个人拎不清爽!”
我说:“谢谢!”
蒋艳愕然:“谢谢什么?”
我说:“就是谢谢而已。”
章明说:“那就来一个鱼头王沙锅吧。”
蒋艳落井下石:“对对对,老尿最喜欢鱼头沙锅了,给他来鱼头沙锅!”
刘卫东顺从民意,很有风度地点点头。
这样一定性,我就变成这座撮客中最没有层次的人了:别人都是河海鲜,我却是家常菜。但这是刘卫东破费,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我对刘卫东的潇洒风度简直到了惊讶的地步,这与我对他的肥胖的惊讶成正比关系。
我于是又陷入了回忆之中。大学时代的刘卫东不仅吝啬,而且身材干瘦,脸上无肉,满头乱卷但是卷得不怎么样的头发长而披肩,很像艺术家,又像摇滚歌星还像诗人。在我们念大学的那个时代,艺术家、摇滚歌星和诗人都还值些钱,有美少女整天追逐,可以过上花天酒地腐化堕落的日子。当然,由于刘卫东性格温顺甚至怯懦,极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跟男同学也相处不来。刘卫东跟自己寝室的魏小东还打过架,他们之间的态度简单地说就是相互瞧不起相互塌台谁也不买谁的账。由此可见,刘卫东的人缘很差,这样,他的一副艺术家的外表就彻底浪费了。
刘卫东当时整天沉思默想,扮酷装哲学家,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很宏大的问题。然后,他就像饿死鬼吃白馒头一样吞书——我们是看书读书念书,他不,他是吞书,囫囵吞枣地狂看。老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果戈里、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等等的文集,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斯丹达尔(其实就是司汤达)、萨特、普鲁斯特、歌德、卡夫卡的各类翻译作品,西方四大英雄史诗,西方四大悲剧……看这些书时,刘卫东迅捷得就像是一阵狂风刮过书页。不仅如此,鲁郭茅巴老曹乃至赵树理沈从文张爱玲郁达夫以及中国古代的二十五史诸子百家各家经书,刘卫东也据说都翻过阅过。经典古典的之外,现代的通俗的侦探的推理的刘卫东也广为涉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据说发行量仅次于《圣经》——刘卫东全都看过。其他诸如金庸、梁羽生、古龙、倪匡、温瑞安、琼瑶、亦舒等等等,他也看得津津有味。由此而可以得知,刘卫东的阅读量极其惊人了。你还可以说他的兴趣不仅在文学上,他的阅读兴趣广泛地延伸到了其他的各个学科领域。我要是再罗列下去,连我自己也会厌烦了。简要地说,刘卫东对历史、哲学、社会科学、人物传记、科普读物乃至各种探险游记科幻作品以及各类字典词典百科全书都兴趣盎然,他的阅读兴趣简直无所不包。有一段时间,刘卫东同寝室的卫志安报告说,刘卫东正捧着一套从图书馆借来的原版大英百科全书在一页一页地啃呢——当年钱钟书先生是捧着一部牛津英语大词典来读。现在刘卫东干脆就是读大英百科——刘卫东的阅读量显然马上就要超出古人“学富五车”这个陈词滥调的框框了。要知道,古人的车是马车,不是解放牌东风牌载重卡车,当时的五车还不如现在的一车呢——我要说的是,刘卫东马上就要学富两车了。照此下去,我们担心他无书可读了该怎么办才好。我们都觉得,俗话说的那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人物,长得就是刘卫东这种样子。
大学三年级,刘卫东忽然东窗事发,因为偷盗学校图书馆的图书,受到了记大过的处分。打那以后,刘卫东的阅读兴趣忽然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一个人的阅读兴趣忽然消失了,虽然有些奇怪,但是也还没有超出我们理性所能接受的范围。一个人忽然不爱好读书了,这种事情天天都在发生。问题是刘卫东不喜欢阅读也就算了,他的匪夷所思之处在于,一旦他开始再也不愿意读书了之后,他原来读过的那些书也在他的脑子里彻底消失了。刘卫东就好像一个根本没有读过几本书的人一样无知,对什么作品都懵懵懂懂不知其然及所以然。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心灵受到了创伤,在我们面前伪装,后来我们发现刘卫东的确是什么都忘了。这成了一个我们都无法破解的谜。
刘卫东后来没有领到正式的毕业证书,因为他的体育成绩不及格。刘卫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乐呵呵地到武汉某商业中专学校任教去了。
当个中专老师也没有什么奇怪的,问题在于,刘卫东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业中专学校里当老师,不仅没有下岗,反而当上了招办主任。当上了招办主任不要紧,原来那么瘦,瘦得就像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一样的刘卫东竟然也能够吃得这么脑满肠肥,这就让人不得不惊讶了。
席间,刘卫东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的兴趣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