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纪念周”,蒋介石要李明瑞速来南京
1929年秋天,也是蒋介石自鸣得意的时期。
桂系首领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已逃居香港,两广归依中央;冯玉祥、阎锡山争相求媚于蒋,西北军被分化;张学良听从蒋介石的指挥,东北军易帜归顺……真可谓万事如意。蒋介石认为在如此有利的形势下,是他彻底贯彻“削藩策”的大好时机。
在满眼秋色里,蒋介石偕夫人宋美龄从避暑的庐山飞抵南京,参加国民党中央为中山陵落成后为世人瞻仰的第一个隆重的纪念周——这是他生平最为百感交集也最为振奋而又无比荣耀的一天。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逝世。当时革命正处于艰苦奋斗的阶段,国民党还没有取得全国政权。由于条件所限,孙中山的遗体暂置于北京香山碧云寺的金刚宝塔中,没有安葬。为了以实际行动悼念孙中山,实现他手定的三大政策,完成北伐大业,国民党中央曾作出决定,每星期一的早晨,各级党部要做总理纪念周,恭读遗嘱,检查工作,以求改进,曾起到一定好的作用。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践踏了孙中山的三大政策,但却把纪念周的形式沿袭下来,不过内容完全篡改了。除了照旧要对孙中山像敬礼,背诵遗嘱外,把检讨缺点变成了对“乱臣逆子”的训话。凡是蒋介石认为有碍于他的独裁统治的人和事,他都要拿到纪念周上去训斥一通。继而,他又把做纪念周的形式,推广到一切会议上去。无论开什么会,都要先向孙中山像施礼,背诵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然后才开会。如果有谁不搞这一套,就会被认为对孙中山的不忠诚。于是,在首都南京,“三多”泛滥成灾,即:纪念多、演说多、会议多。事无巨细,只要能够把蒋介石与孙中山扯上关系的事,统统要纪念。
在国民党召开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之前,已决定将孙中山的遗体运回南京安葬。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而蒋介石为了将自己树为国民党最高领袖,这时是他最需要借助孙中山的威望的时候,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南京政府为修中山陵拨专款五十万元,而实际费用已花了一千万元之巨。中山陵的建造,国民党当局确实煞费苦心,从陵地的选择到工程设计,都做了精心安排。陵墓坐落在紫金山之阳,依山傍湖,气势雄伟,工程浩大。奉安大殿的设计更是庄重威严,巍峨壮观。大殿有三门:正门首镌刻“民生”二字;左门刻“民族”;右门刻“民权”;标志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陵区周围原来就是一片秀丽优美的风景区,在造陵时又着力修葺美化,就更加显得气象非凡。
孙中山的遗体安葬日,先决定在1929年1月1日,但由于蒋介石硬要拼凑召开国民党“三全”大会而误期;遂又改定3月12日孙中山逝世四周年时举行,但又因蒋桂争战,一再延误;5月间蒋介石打败了桂系,遂又决定6月1日为安葬日。
5月10曰,由南京开出迎榇专列,21日才到达北平。北平的移灵仪式隆重而浩繁地搞了4天,不仅出动了陆军、骑兵、空军,而且几乎倾北平全城之众参加祭灵、送灵仪式。25日午夜,灵柩在三十多万人的护送下,从香山抬往前门车站,步行近15个小时,两次鸣礼炮101响。到5月26日下午3时15分才将灵柩运上专列,4时35分专列在全市工厂的汽笛声及礼炮声中徐徐开动。从北平到南京,沿途各站,都要举行盛大的接送仪式。车到安徽蚌埠,蒋介石夫妇乘专车到此恭迎。然后,蒋介石的专车为先导,开往浦口。5月28日上午10时,灵车抵浦口,国民党中央出动陆海空三军,南京政府的大小官员及市民,倾城而出,在奉安总干事孔祥熙的指挥下,将灵柩移过长江,送至中央党部大厅。然后,又是3天公祭,蒋介石亲自守灵。
6月1日是安葬之日,奉安大典从午夜2时即开始。先在中央党部举行起棺仪式,然后,灵柩经过中央大道,沿途搭有二十余座牌楼,以松柏树枝、青白布铺地,送往中山陵。上午10时15分,由蒋介石主祭,举行安葬典礼,全市万人空巷参加葬礼。
报纸、电台,天天报道奉安盛况,全国各地大量发行各种纪念书刊。在这一系列的宣传中,蒋介石成了主要角色。
蒋介石还特请旅居欧洲的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回国参加了奉安。但在回国前,宋庆龄特意发表了“关于不参与国民党任何工作的声明”。奉安之后,她便居住上海,与蒋介石集团保持泾渭相分。
……
今天,出席纪念周的除国民党中央要员胡汉民、吴稚晖、孔祥熙、何应钦、宋子文之外,还有各部、厅、室的文武百官,而最招人眼目的是来自东北军、西北军、晋军等派系的代表三百余人(他们是来参加第二次编遣会议的)——这是蒋介石有意的安排。
蒋介石带领大家向孙中山像致礼,背诵遗嘱,作忠诚宣誓。誓词云:“敬以至诚,宣誓于总理灵前:遵奉总理遗教,实行裁兵救国。对于本党之一切决议,竭诚奉行,不敢存丝毫偏私、假借、欺饰、中辍之弊。如有违犯,愿受本党最严厉之处罚。谨誓。”
然后,蒋介石便施韬晦之计,授意何应钦宣布几位新任命的军政部和遣置部任职的人员名单,再由宋子文宣布给各军供应的军饷,以拢络、安抚到会的各路部将。最后,由蒋介石大讲特讲了一番编遣军事的重要意义之所在,疾呼:“惟有编遣始能自救救国,否则拥兵自相残杀,徒取耻辱而已!”他把是否执行中央编遣决议,作为“革命与反革命”的标准。这样,摆在地方实力派面前的出路就只有一条,即:接受编遣,归依中央,就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否则,就是叛党逆军,坚决讨伐。
而这些各路代表们对蒋介石嗤嗤训责之声,早已司空见惯,他们像一群基督教徒看着犹大的钱袋一样,只对财政大臣宋子文拨给各自的军饷分外倾心。当得到了这种恩惠与安抚,他们喜形于色,满堂溢美之词:“复兴大兴,皆委座神威,熟筹伟略,从此犁庭扫穴之功既成,天日之光重现……”“企仰领袖丰功,益深感戴,措党国如磐石之安,登斯民于衽席之上……”
这些极尽阿谀奉承吹牛拍马的虚浮之词,使蒋介石有些昏昏然。纪念周会结束后,他回到自己的并不豪华但很宽敞的办公室里坐定。咕咚咕咚喝了半杯白开水,闭目养神片刻,又猛然从安乐椅里挺起来,在铺着猩红色的厚地毯上慢悠悠地踱步。
他把目光投向髙挂在正面墙上的孙中山画像。先总理身着大元帅戎装庄严威仪地雄视着前方。
他的目光又移到孙中山手书的条幅上:
安危他日终须仗,甘苦来时要共尝。
——介石吾弟嘱书
孙文这是蒋介石政治上的一大资本,除了他之外,在国民党中,谁获得过大总统的这般信赖?谁曾享有过这等殊荣?
他与孙中山“安危须仗”、“甘苦共尝”的时代早已过去了。此时此刻,他面对画像和条幅,并无怀旧,充溢其胸的是一种桀骛不驯的情感:先总理做不到的我做到了,中国,在我蒋中正的手里得到统一!
蒋介石这样想着,弄不清对孙先生是忠诚还是背叛,他才不管这些呢。呃!什么叫忠诚?什么叫背叛?这完全是那些书生气十足的傻瓜蛋们在作茧自缚,曹孟德是伟大的,他敢公开说出“宁要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的至理名言。
蒋介石生逢乱世,如鱼得水,虽然几经危难挫折,他都能化险为夷。在北伐胜利之后,他曾捏着指头历数过国民党的元老、新秀,没有一个人能够与他抗衡!没有一个人能够具有他那种治国安邦的雄才大略!
大总统深邃冷峻的目光,凝望着前方,对这位自诩为三民主义信徒的反共“英雄”,不理不睬。蒋介石久久地注视着他,忽然产生一种遥远感,犹如注视着一个陌生人。
“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他每想到孙先生的三大政策,心中就产生一种苦腻而酸涩的亵渎感。他必须马上逃开,就像不愿让看到羞耻的隐疾,就像烂眼子怕见强光照射一样,他不愿窥视自己心理的变异,他必须保证情绪的稳定、心灵的安宁、气质的高雅感和道义上的充分自信!
他踱到桌前,身子轻慢地躺进安乐椅上,让沉落下去的情绪回升到心安理得的宁谧之中。
身材瘦弱的侍从室主任、国民党宣传部副部长陈布雷,脚步轻轻地走进来,声音轻轻地对他说:“主席,刚才郑介民从南宁来电说,汪精卫派薛岳带着不少美钞和港币到了南宁。我看俞作柏、李明瑞怕会因此变故……”
“娘希匹!汪兆铭(汪精卫别名,字季新)历来专经龌龊卑鄙之勾当!”蒋介石惊怒地从安乐椅上坐起来。
“他们这样搞,岂不是釜底抽薪吗?”陈布雷清癯的面孔露出悲忧之色,玳瑁眼镜后面的两颗灰黯的光点凝滞不动,两只眼球怔怔地望着蒋介石。
这位被蒋介石倍加宠信的“文胆”,年近40岁的陈布雷曾任上海《天锋日报》、《商报》、《时事新报》主笔,1927年投靠蒋介石。他虽忠于蒋,但不媚须迎奉,且敢秉抒己见,故被幕僚谐称“文胆”。陈布雷知晓,蒋介石并不是除了专横暴虐、歇斯底里式的骂几句“娘希匹”,耍一通脾气之外一无所长,也不是像有人所形容的一听到枪响就吓得往床下钻的胆小鬼,若是那样浅薄,他岂能服众人们总耻笑他东征陈炯明时差一点被俘,的确是差一点被俘又差一点自杀(是他身边的勇士陈赓一把夺下他的手枪,背他逃离绝境)。而他当时是黄埔军校的校长,北伐军总司令,处在这样的地位,如果是怕死的话,完全没有必要像个突击连长那样亲临前线去冒险。
李宗仁与蒋介石虽曾拜交金兰,但并非密友,在蒋桂战争中打得你死我活。李宗仁在后来与陈布雷回首往事时,谈及他与蒋介石在北伐途中的一次经历:那是在攻打武昌城时,前线战况激烈,蒋总司令忽然约我一道赴城郭视察,我意为蒋氏未尝当过下级军官,没有亲上前线一尝炮火轰击的机会,深恐其在枪林弹雨下感到畏葸胆怯。我二人走到了城边,战火正烈,流弹在我们左右嗖嗤横飞,我默察蒋氏极为镇定,态度从容,颇具主帅风度,很使我佩服……
“畏垒(陈布雷字),”蒋介石呷了一口白开水,仿佛把满腔的怒火吞下了肚腹,同时他已想好了应变的计谋,语气舒缓地对陈布雷说,“你马上通知郑介民,要他速来见我。”
“是。”陈布雷应声欲走。
“嗯,再给李明瑞接通电话,我有话跟他说。”
“好,我这就去。”
南京至南宁没有直达通讯线路,需要经长沙、桂林几道转接,才能接通。但一刻钟后,南京至南宁的电话便接通了。——通晓主子胸臆的陈布雷此时最懂得,时间对蒋介石意味着什么。
蒋介石抓起话筒,先问了一声:“是裕生吧?”待听到对方确是李明瑞,也不容对方发话,便劈头盖脸地对汪精卫的改组派大骂一通:“娘希匹!汪兆铭其人早为总理之叛徒,为党国之败类,陈炯明之余孽,共党之走狗!”
他一手握着话筒,像操握着一门重炮,汹涌在胸腔里的怨恨仇火似一发发炮弹倾泻到千里外的八桂之地;他的另一只手一会叉腰,一会随着说话的声势攥起拳头,对着电话机身擂动着,就像擂着汪精卫,也像擂着李明瑞的头颅,那暴烈绝情的架势,似要把对方砸个粉碎!
“汪氏叛贼,结党营私,买空卖空,专以牺牲他人为惯技!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裕生弟等切勿受逆贼蛊惑唆使,以党国大业为重!”
他在电话中劝说李明瑞亲赴南京,“以息遥琢”。并威胁说,如李明瑞不从,则“吾为党国计,不得不以公忘私,以尽吾革命之天职。”
他当然晓得,只要稳住了李明瑞,广西的事情就好办了。
“啪——”他把话筒撂了,绝不容对方申辩。
如一阵飓风掠过海面之后,骤然复于平静。
他瞥一眼像只爬上海滩晾风的小海龟似的电话机安详地盘卧在桌边,点了点头,掏出手帕揩了揩嘴角,又擦了擦清癯的脸颊,便浮现出一丝深邃的微笑……
生死以赴,宋子文向李明瑞吐露内情
被蒋介石排斥在国民党“三全”大会之外的以汪精卫、陈公博等人为首的改组派,极力在反蒋派势力之间奔走联络,并以国民党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正统”名义,打起“护党救国”的旗号,企图联合冯玉祥、阎锡山、唐生智、石友三等军事集团,共同反蒋倒蒋。
而蒋介石利用合法中央的名义,实行军事编遣,决计痛下杀手,根本铲除封建割据,以武力统一全国的强行做法,引起地方实力派与蒋的矛盾又日益紧张、尖锐起来。已经投靠蒋介石的张发奎、石友三、唐生智等,皆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
此时的汪精卫等已认识到,仅靠政治斗争是斗不过老蒋的,改组派也要搞军事斗争。是年8月,汪精卫急忙从法国回到香港,组织国民党第二中央,向各实力派颁发委任状。于是,不愿被蒋介石编遣掉的张发奎和流亡香港、越南的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联合通电拥汪反蒋,以“护党救国军”的名义,决定举兵先进攻广州,尔后攻占南京。驻在郑州的唐生智和驻在南京浦口的石友三也秘密加入“护党救国军”的行列。汪精卫一边策动张发奎的第四军由鄂西经湘、桂向广东进击,欲夺广东为反蒋基地;一边派薛岳到南宁诱劝俞作柏、李明瑞共同反蒋,配合张发奎第四军行动。
薛岳到了南宁后,先试探着在俞、李之间周旋游说,遵其主子秘旨——不见兔子不撒鹰。
俞作柏和李明瑞认为,反蒋虽是他们的既定目标,但目前立足未稳,而且军费军饷都十分缺乏,所辖吕焕炎、杨腾辉、黄权等部整天吵闹要军饷,因此眼下反蒋,尚觉迟疑。
当李明瑞接到蒋介石的那个良苦相劝而又威逼恐吓的电话之后,顿感情形险恶,即找俞作柏商量对策。
俞作柏气愤地骂道:“丢他妈!老蒋这是指桑骂槐,杀鸡给猴看!我们联合张发奎反了他,岂怕不成!”
李明瑞说老蒋虽是威逼,但对汪氏其人的企图也是一眼箭穿。权衡利弊,我们还是谨慎从事为上策。
“老蒋狡诈阴鸷,诡谋多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等迟早也逃不脱被他算计的厄运,倒不如趁此时机,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也省得日后遭刀俎之祸!”
见表哥这番痛愤气极的样子,李明瑞马上从桌上的烟筒里抽出一支大雪茄递过去,并打着火机给表哥点上,而后说道“表哥,万不可一时冲动,毁了整盘棋路。我对老蒋说,汪兆铭派人来桂游说,我等不予理睬;与其谋合他图,更是一派胡言。他要我即赴南京,以息谣琢,我没有立刻答复。表哥,你说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俞作柏马上将烟卷在烟灰缸捣灭:“裕生,千万不能去!再说,你眼下也走不开,哥身边不能没有你。”
李明瑞思忖片刻,说:“我想,既然老蒋‘盛邀’,若不去会更加引起他的多疑,也正中他的奸计;去则可以当面向他陈情,讨回所拖欠的军费军饷。”
“裕生,我是怕你此去凶多吉少啊!”
“表哥不必担心,这种时候,老蒋不会妄施手脚。我若不从,大不了是拿我作人质。”
“这就更不能去了!不能去!不能去!你一日不在,我就六神无主了。”
李明瑞又给表哥点上一支雪茄,显得十分轻松而又十分自信地说:“为了我们的长远大计,我还是要去。弟若遭不测,弟甘愿以此舍身唤起众人奋起,齐举讨蒋!”
俞作柏面泛悲忧:“这……这该如何是好……”
李明瑞说:“事不宜迟,我今日就动身!我走后,军中之事由豫弟和张云逸全权负责,不妨把韦拔群也召来;必要时,请中共代表邓先生共商大计。”
此番言表,确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感怀。俞作柏抚摸着表弟的肩头,竟然落下两行热泪裕生,你要多加防备……
李明瑞点点头:“请哥放心。”
当日下午2时,李明瑞从南宁出发去武汉,然后转车直抵南南京。
南京。国民政府主席办公室。
蒋介石一身戎装,倒背着双手在厚厚的红地毯上来回踱步。此刻,他正在听取一下飞机便跑来的郑介民向他汇报广西的新情况。郑介民把俞、李上台后的“罪状”一一列举:公开释放政治犯;起用大批共党分子;清除异己、建立警备第四、第五大队;公然支持农民运动成立省农会;以护商大队之名搞农民武装;等等。
“娘希匹!俞作柏、李明瑞居心不良!唉,当初不该……可是……唉……”蒋介石颇有几分痛惋地骂着,沉吟着,但马上抑制住情绪,脸露一派平和。“介民,你去广西干得不错,我会嘉勉你的。”
“多谢校长栽培!学生应尽心竭力为校长分忧,为党国效忠!”
“嗯。这次要你回来,就是商议如何挟制俞、李所为,不要让他们滑得太远。”
“校长,以学生之见,调陈济棠和鲁涤平分两路夹击,把俞、李……”
“不行!”蒋介石扬手打断郑介民的话,“此时用兵过早,坏我大计。现在张发奎已附从汪精卫谋反中央;西北方面,冯、阎正虎视眈眈;湘赣边朱毛赤匪又死灰复燃……我党国正处在多事之秋,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是!请校长指点迷津。”郑介民起身,立正。
“介民,坐,坐嘛。”蒋介石摆摆手,要这位忠实的部下坐下。“俞作柏、李明瑞靠那五六千人的警备大队能干出什么名堂?他们还不得仰仗吕焕炎、杨腾辉、黄权这些桂系旧部,所以,你要在吕、杨、黄身上动动脑筋。”
“对!对!还是校长高见。”郑介民连连赞叹道。
郑介民很清楚,吕、杨、黄三个师是俞作柏和李明瑞执掌广西的主要军事力量。目前,吕焕炎部驻扎玉林,杨腾辉部驻扎梧州,黄权部驻扎柳州,表面上他们接受俞、李的管辖,那是为了伸手要军饷,实际上他们都是同床异梦,心猿意马,各行其是。最近蒋介石对广西实行“关闸断油”之策,拨给广西的军费愈来愈少得可怜,吕、杨、黄纷纷登门找俞、李讨要。而俞、李呢?广西财政匮乏,银库空空,已是无从应付。
蒋介石向郑介民面授机宜:他已经让宋子文停止给广西拨分文经费。他要郑介民在吕、杨、黄三个师长身上下功夫,如果俞作柏和李明瑞受汪精卫唆使,加入张发奎反叛行列,就让吕、杨、黄在他们的后院点火,使之首尾不能相顾,顷日瓦解崩溃。
“俞作柏、李明瑞敬酒不吃吃罚酒,阳奉阴违,脚踏两只船,娘希匹!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有多大本事!”蒋介石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拉开抽屉,将已经准备好的三张支票取出来,放在桌上,往郑介民身边一推。“介民,你把它带去,用在吕、杨、黄身上是划得来的。你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拥护中央,脱离俞作柏的管辖,一切都好说。”
郑介民接过支票一看,三张现金支票,每张一百万元。心想:凭着手中这笔巨款,郑某完全有把握让吕、杨、黄三人跟俞、李分道扬镳!于是他站起来,信心十足地说:“请校长放心,学生一定把此事办好!”
蒋介石点点头,一种强烈的征服欲和统治欲充溢于胸间:“想成大事,光靠雄心、冒险、智慧和道义是不够的,关键时候,还得靠这个。”
郑介民随声附和:“是的,是的!在中国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中央不给钱,俞作柏和李明瑞他们一天也混不下去!”
蒋介石一再叮嘱:“只要功夫用在吕、杨、黄身上,就抓住了要害!即使汪兆铭把俞作柏这个光头司令拉过去,也不顶个屁用!介民,你一定要紧紧抓住要害,一切事情就好办了。”
郑介民并腿挺身:“校长教诲,学生铭记在心!学生可以走了吗?”
“广西的情况,你要随时向我报告。”
“是!”
南京。财政部长宋子文私邸。
李明瑞一路风尘到达南京,并没有马上去拜见蒋介石,而是先去拜“财神”宋子文。
“李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抱歉,抱歉!”宋子文笑容可掬地与造访者握手、入座,让管家端茶递烟。“李将军来南京,怎么不事先给我打个电话?不过,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两个星期前,你派姜祖武来过,可我正好不在南京……”
“是啊,我的部下吃了‘闭门羹’空手而回。”李明瑞笑了笑说,“今天我来得巧啊,正好碰上宋部长。”
“我真没有想到,李将军会亲自跑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这么多人等着米下锅,嗷嗷叫!我只好上门伸手来了。”
“我很理解你们的难处。”宋子文温文尔雅的脸上顿然露出一丝难色,轻声慢语道,“李将军想必知道我们这个家底的,全国四面八方都向我伸手,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万剐分撕。可我体轻肉少,欲河难填啊!所以中央最近明文规定,凡给各省拨款,一律要有蒋主席亲自批准……”
“噢——”李明瑞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抿了一口茶,问,“难道正常的计划内拨款,也要蒋主席亲自批准?”
“中央政府财政紧缺,计划内款项也要蒋主席亲自审批才行,这是中央最近压缩开支的紧急措施。”
“宋部长,”李明瑞的情绪开始冲动起来,“总不能让我等弟兄扎住脖子糊住腚眼不吃不喝不拉屎吧?”
“李将军,你听我说,”宋子文连忙解释道,“给广西的经费,我已亲自向蒋主席报告过,可是,很难办呀!”他有意把“可是”后面的话音加重拉长。
“为什么?难道广西是后娘仔?”李明瑞当然听得出这种被特意强调的语气里显然蕴藏用心。
“广西办法还是有的。”宋子文仍不愿把话说白,也依然显得十分诚挚,“李将军,广西地处‘金三角’,那种‘硬通货’(指鸦片)过境时,税收颇丰。不管怎样,总可以敷衍度日吧?”
“这种风凉话说说倒可以。”李明瑞认真而严肃地说,“实情宋部长可是知晓的,政府三令五申禁毒,加之连年战乱,很少有人敢冒那个险。话又说过来,同属中央政府,给广东拨经费,为什么不给广西?”
“李将军息怒。”宋子文觉得应该把话挑明了,他放低声音道,“实不相瞒,广西发生的一切,蒋主席知道得一清二楚,看来不令主席满意啊……所以,请李将军和俞主席谅解,子文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多谢宋部长直言相告,裕生明白了!”李明瑞起身,与宋子文握手告辞。
“李将军既然来了,是不是见见蒋主席?”
“……”李明瑞猜不透他这话里暗隐何意,只是抿动一下嘴角,淡淡一笑,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走去。
李明瑞觉得,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去见蒋介石了,而且必须马上离开南京。
俞作柏秘密做成了一笔“生意”
几只鸥鸟在邕江上空凝翅盘旋,摇曳着它们的姿体。看着灿烂的阳光照出它们姿体的一部分,而把其余的部分留在浓重的阴影里;看着它们悠缓迂回的翔飞,然后渐渐地侧着身子顺江面向东南飞去;看着深秋碧蓝的天空在波澜荡漾的水面上的反光……俞作柏的双目眩晕了。
“人微权轻,人微言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来人生就是一场梦,就是在梦的苦海里翻腾沉浮!”他微眯着眩晕的双目,却仿佛看到人生梦海里卷起的波澜:一切庄严的、欢愉的、悲哀的、亢奋的、沮丧的、激动的、疯狂的、骚乱的、怯弱的、惊惧的、骄傲的、委屈的、高贵的、卑鄙的、满足的、失意的、憎恶的、怜悯的、贪婪的、虚伪的、绝望的、希冀的、眼前的、遥远的、人所欢迎的、人所抗拒的……这一切的人都在梦海里翻腾沉浮,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浊浪抛向哪里,但谁又都知道自己是向着自以为是的目标驱进!
他蓦地睁开眼睛,似乎被梦海里一个汹浦的骇浪打醒:啊!人生苦短,活来不易,该痛痛快快豪豪壮壮地走一遭!
这是省府主席私邸的后花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邕江和南湖的交汇处。一座颇具广西壮家风格的木楼临江而建,从外表看,除了灰褐色的瓦顶,四周全是用杉木板块错落有致地嵌围成墙,且爬满了鱼鳞状的青荅,看上去斑驳陆离,似乎被风雨剥蚀得老朽不堪了。但走进室内,里面的陈设却相当奢华考究:镂叶雕花的玉石屏风,红木桌椅茶几光可鉴人,琉璃吊灯和蜡烛台灯交替使用,一排矮柜上放着电话机、电唱机和电感发报机,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广西行政区地形图。
俞作柏今天要在这里秘密会见一位“特使”。
他已经翻来覆去地想过了:表弟南京之行吉凶未卜;老蒋对广西已起歹意;汪精卫一再电催并以高官厚禄相许……孰轻孰重,已见端倪。
他决心已定:人生即赌博,只要对方肯出大价钱,他就掷骰成交!
“俞主席,薛先生已在楼下等候。”卫士参谋步子轻捷地走到观景台,小心翼翼地报告说。
“好!快邀薛先生楼上请——”俞作柏抬手捋了两下头发,提起宽松的紫绸袍下摆,转身回到客厅。
薛岳身穿银灰色绸袍,手提一只精致的皮夹,脸上容光焕发,步态轻盈如燕,一见面便频频躬腰,彬彬有礼且气派十足。
待双方坐定,喝茶吸烟,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很快切入实质性会晤。
俞作柏:“看得出,薛先生今日大驾光临,想必定有好消息相告喽!”
薛岳:“健候(俞作柏字)兄真乃锐眼毫亮,入木三分也!”
俞作柏:“咱们兄弟间谈生意,不必拐弯抹角,你就直说好了。”
薛岳:“张发奎总指挥已在鄂西举起护党讨蒋大旗,冯、阎、唐等诸位将军也已通电响应,共讨国贼!汪先生一再敦请俞主席和李将军出山,就任第四集团军正副总司令之职,共同匡扶孙中山先生创建的党国大业。”
俞作柏:“护党救国,义不容辞!可我囊中羞涩,扛枪的弟兄们饿着肚皮,饥肠辘辘,怎能担起此重任?”
薛岳:“钱的事情请俞主席放心,汪先生已在美国、日本、印尼、新加坡和香港等国家银行立了户头,海外侨商、侨胞都纷纷慷慨赞助,只要义师一动,美元和港币都可以直接拨到广西。”
俞作柏:“常言道,唐彩陶马不能骑,画中之花不闻香。我俞某人已经吃了老蒋买空卖空的苦头,可不愿再吃第二次喽!”
薛岳:“健候兄多虑了,我既前来,岂敢旁骛?”
俞作柏:“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眼下广西在编的三个正规师都无法关饷,他们就快把我的门槛踏烂了!”
薛岳见火候已到,悠然之中浮现出三分炫耀,遂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把精巧的钥匙,“咔——”的一声,将皮夹的锁扣打开,先取出两张已由汪精卫亲笔签发的委任状,然后又取出一张四百万元港币的现金支票,请俞作柏一一过目。最后把钥匙和皮夹一起推到俞作柏面前:“这是汪先生特意要我转呈的一点小意思,请健候兄笑纳。等举起义旗,汪先生就给俞主席在广西立一个专门户头,以后按时由香港汇丰银行把款直接划过来。”
俞作柏将委任状和支票收下,听说还要给立一个专门户头,喜悦之情溢满胸间:“哈哈哈!汪先生够朋友,够朋友!”
他转身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锦缎首饰盒,里面装着一只翡翠鼻烟壶:“薛先生劳苦功高,我这里备了一个小小的礼物赠送薛先生,不成敬意,请收下,收下。”
“生意”顺利成交,彼此笑逐颜开。
薛岳:祝健候兄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俞作柏:请转告汪先生,只要他一声令下,我们立即响应!
俞作豫从陈豪人打来的电话得知,兄长正跟薛岳秘密谈“生意”,顿感情况严重,便急急火火地跑来了。
但他来迟了一步,“生意”已经做成,薛岳悄然离去。
当他一步跨进客厅时,俞作柏正在接李明瑞从桂林打来的电话:
“表哥!我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裕生,你能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蒋没敢把你怎么样吧?”
“我没见老蒋,先找了宋子文。老蒋已下了死令,不给广西拨经费。所以我就没再去见老蒋,拨头回来了。”
“好,好!弟当即果断,真是虎口脱险哪!老蒋不给钱,有人给……”
“谁给?”
“薛岳代表汪精卫先支付了四百万港币的现金给我们……”
“表哥!这钱我们千万不能要!”
“为什么不能要?管他姓蒋还是姓汪,谁给钱我都要,不要白不要!”
“表哥!你……你好糊涂……”
“我比谁都清醒!形势瞬息万变,张发奎已声明反蒋,冯、阎也通电响应,只要我们再举发兵,老蒋就要完蛋了!哈哈哈……”
“表哥!表哥……”
“裕生!你不要再说了!老蒋已把我们置于死地,我们岂能坐以待毙!你马上赶回来!”
“……”
俞作柏挂了电话,转身见俞作豫站在客厅里正睁大两眼直直地瞪着他。他当然明白弟是为什么。于是笑着走过去,说:“豫弟,哥是一片苦心啊!电话你都听到了,你表哥南京之行,空手而归,多亏他机警果断,不然连人也要丢在那里了。”
俞作豫气呼呼地说:“汪精卫改组派是什么货色,难道你还不知道?”
俞作柏说:“管他什么派,眼下谁能给救命钱就是朋友。再说,我们的目标就是反蒋么!现在时机到了,我们何不抓住时机大干一场呢?”
俞作豫说:“那就要我们与刽子手张发奎合作,是吧,哥啊你难道忘了,张发奎镇压广州起义,屠杀了成千上万的工农群众,连你我都差一点成了他的刀下鬼!”
俞作柏不以为然地笑笑,点上一支雪茄吸着:“豫弟,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复杂得很哪,不要太认真,太书呆子气。事物总是在千变万化,没有不变的故人,也没有不变的朋友;昨天是仇敌,今天成朋友,明天又可能是仇敌。我们与张发奎联合起来,是为了反蒋,而蒋介石在‘四一二’大清党时屠杀了多少共产党人,中共派员来广西协助我们,目的不也是为了反蒋吗?”
俞作豫感到心烦意乱,一时理不清个头绪来:“哥,这样盲目行事,我真担心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俞作柏成竹在胸地说:“反老蒋又不是我们一家,如果我们不参战,到时论功行赏也就没有我们的份啦!”
俞作豫摇摇头:“哥你想得太乐观了……”
他惊疑地发现,眼前这张令他敬重和信赖的熟悉的面孔,愈发变得陌生而朦胧……
中共代表说:只好来个“折中”喽!
李明瑞风尘仆仆从桂林赴回南宁。
此时,俞作柏正与中共代表邓斌以及雷经天、俞作豫、陈豪人、龚饮冰、龚鹤村、韦拔群(被俞作柏于昨日紧急召来)等人聚集在李公馆,商讨出兵反蒋之事。
室内烟雾笼罩,空气浑浊、沉闷……
看得出来,大家为此事已经分析、论证了不短时间了。
李明瑞进来时,所有的目光一齐投向他。他向大家点点头,便在俞作柏身边坐了下来。
俞作柏神态严峻,重又点燃一支雪茄:“老蒋把广西的一切费用彻底断了,此时我们不反蒋,到时候老蒋也会腾出手来收拾广西。况且眼下是各路力量联合行动,一致反蒋,我们岂能坐失良机,再说贵党派员来广西协助我们,不正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打倒蒋介石!”
邓斌也点上一支烟:“我刚才已经跟俞主席说过,反蒋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但要审时度势,把握时机,不可以贸然出兵。眼下广西就好比一个大病初愈之人,元气未复就跟强壮的对手较量,无疑是会吃大亏的……”
俞作柏手夹着雪茄,像擎着一杆宣言的旗帜,摇了摇,打断对方的话:“我已说过,此次行动非我一家,西北有冯、阎,中原有唐生智,南方有张发奎,京沪一带有石友三,各路联合起来,就成为一个不可战胜的巨人!”
在他看来,你邓先生只不过是我请来的客人,凭什么指手划脚!我俞某有目在先,广西的事,该有一家之主说了算!
这时,雷经天搔着茂密的络腮胡子,笑了笑,说:“按说应该像个巨人的样子,可到时候恐怕就不像个样子喽!就各打各的算盘,谁也顾不上谁了。”
韦拔群也马上接上话茬儿:“老汪拼命拉老张和老俞打老蒋,俞主席一道令下,我韦拔群星夜就跑来了。可是,恕我直言,别看俞主席发给我三百杆枪,就是再给三百门大炮,我也不去给姓汪的当炮灰!”
这些话好像都是说给李明瑞听的。因为在他没到来之前,大家为此已反复对俞作柏进行了直率而坦诚的劝说,但都无济于事。现在,就看李明瑞持何态度了。
李明瑞扫了大家一眼,欲谈又止,脸色显出几分凝重。
俞作豫见状,随即添“柴”加“温”,冲两位兄长开火道:“大家的话皆是苦口良药,是真心实意为哥着想,为广西好!要是我们兵强马壮,实力雄厚,不用哥多说,大家会全力以赴。就眼下哥掌管的这点兵力不说,而吕焕炎、杨腾辉等人能靠得住吗?听说他们跟南京来的那位天子门生搞得很热火……”
俞作柏瞥了弟一眼:“光听说不行,要有真凭实据。广西的三师两旅,我俞作柏还是驾驭得住的!他们嗷嗷叫,是因为没军饷!”
昨天,俞作柏已分别给吕焕炎、杨腾辉、黄权打了电话,决心举义反蒋,并且要为他们发军饷。他们声言:随时听从俞主席的调遣,只要有银子,别说打到广东去,就是打到南京去也不在话下!
然而,俞作柏哪里晓得,他自以为这些最忠实于他的部将,已为蒋介石所收买。郑介民从南京返回广西,以分别二百万元的重金和第七路军正副总指挥之职,收买了第十五师师长吕焕炎和第五十七师师长杨腾辉,并以三十万块大洋和师长之职,收买了俞、李最亲信的第十五师第四十四旅旅长黄权。——这些,俞作柏和李明瑞都还蒙在鼓里。
“哥,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我还要再说一句:你可不要弄到最后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
“无立足之地?”俞作柏轻蔑地冷笑道,“我就不信!我与汪氏虽不为相濡以沫,但不能不相忘于江湖!”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明瑞终于开口了:“我说一句吧,表哥的侠肝义胆,早为大家所知。刚才听得邓代表及诸位的言表,确是忠恳之至。此次出兵讨蒋,生死攸关,情形重大,只有三思而后行为上乘之策!”
“最怕的是连老本都输掉,那就后悔莫及了!”邓斌见机便重重地“敲打”对方一句。
“是啊,是啊!”李明瑞不禁喟然长叹。
“邓先生言重了吧,”俞作柏将半截雪茄在烟缸里捣灭,站起身甩下一句话,“广西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做!”说罢,掌玩起两颗羊脂玉健身球扬长而去。
沉默。
大家面面相觑,气氛令人窒息……
当天,在李明瑞私邸,邓斌、俞作豫、雷经天、韦拔群等人又与李明瑞紧急磋商。
大家认为,在汪精卫的一再催促和蒋介石的威逼恐吓之下,俞作柏决计举兵讨蒋,再无劝说的余地了。
俞作柏把“宝”押在汪精卫“护党救国”的旗号上,押在冯玉祥、阎锡山、唐生智等派系的反蒋拥汪的口号上,押在他联合张发奎的第四军夺取广州的行动上。他踌躇满志地认为,目前的“天时”、“地利”、“人和”,对他即将采取的军事行动,对他主政以来的广西局势,乃至于对他个人享有更高的声望、名誉、地位都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今日不为,岂待何时!于是,他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举义反蒋的冒险之路。
事实上,他的“侠肝义胆”,已使他对形势的思断与谋划,判若云泥,相距甚远。
李明瑞思来想去,沉郁地说:“大家劝说无效,表哥决计要出兵,沿西江攻打广东。但是,我想既然如此,不能把老本全部给汪精卫贴上,要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才对……”
邓斌此刻的思绪正与李明瑞共振在一个“律动”点上:“看来,只好来个‘折中’喽!留一条后路,以应万急!”
李明瑞问邓代表:“有何高见?请明示。”
邓斌说:“举兵讨蒋,广西的三师两旅当是主力,而教导总队和警备第四、第五大队是刚刚组建的部队,应留下来保卫后方。还有拔哥的护商大队不易出山。这样部署,也许不至于到时候前方打狼后院失火。”
李明瑞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这个办法正合我意!”
雷经天有点不放心:“俞主席会同意吗?”
李明瑞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我想表哥会同意的。”
俞作豫说:“事不宜迟,大哥的事由我和表兄去做!”
果然如李明瑞所言,俞作柏对“留一条后路”之策,欣然同意。
俞作柏不仅素有“侠义之主”的美称,而且颇讲情面。他说我俞某向来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一语即出驷马难追,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又答应了的事,岂能儿戏,背信弃义!现在端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即维护了他的尊严与情面,又为他欲解后顾之忧,他自然拍手称快。
俞作柏和李明瑞当即决定,把警备第四大队、第五大队留守南宁,保卫后方;同时,还委任张云逸为南宁警备司令。
据俞、李派遣到广东的特工人员送来的最新情报获悉:广东军阀陈济棠按照蒋介石的密令,正调动香翰屏、余汉谋、蔡廷锴三个师的兵力,集结于湘桂边境,一旦广西发兵反蒋,他们即乘虚入桂夺取南宁。
俞作柏颇有几分庆幸地说:“由此看来,把警备大队留下来是非常对的,以防他娘的前方去打狼,后方窜来了虎。”
李明瑞却不无忧虑:“从情报上看,老蒋也做好了准备,我们此举的冒险性是不言而喻的……”
俞作豫借着李明瑞的思绪往下说:“老蒋调香翰屏、余汉谋、蔡廷锴三个师直逼桂境,一旦我们内部有人伺机策反投蒋,到时候我们一切都完了,恐怕真的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豫弟!你怎么总是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俞作柏不耐烦地打断弟弟的话,“我刚才还给吕焕炎、杨腾辉、黄权通了电话,他们都发动部属歃血盟誓,把举义反蒋书都写好了。对于他们的一些谣传,全是捕风捉影,不足为凭。至于香、余、蔡那三个师,只是老蒋用来威吓我们的一个幌子。张、唐、冯、阎四大家合路进击,他老蒋那三个师奈何不得我广西。”
李明瑞并不为表哥的这番高论感到乐观,而是心里暗暗叫苦:表哥啊表哥,你今日变得聪明了还是糊涂?桂系旧部是那么靠得住吗?冯、阎、唐虽说兵足将广,可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豫弟的话、邓代表及诸位的忠言,绝非危言耸听之意啊!
俞作柏见李明瑞郁闷不乐的样子,竟不明白表弟的虎威雄风为何不见了:“裕生!我们兄弟都捆在一辆战车上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李明瑞说:“汪精卫就那么可靠吗?表哥,我们这样做,别人会怎么看,会说我们有奶就是娘丨”
俞作柏说:“休管他人怎么看!古往今来,诸侯兼并,战争频仍,皆为利而争,为利而战。古云:春秋无义战。这话对现世不亦如此吗!裕生,哥决心已定,无容再更改!”
李明瑞知道,无论再如何相劝,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于是便说:“好吧,表哥,在军事上我会竭尽全力支持你……”
俞作柏听了这话,不禁为之动容,两眼泛出热泪,走过去紧抱着李明瑞的肩头说:“裕生,出兵讨伐全拜托你了……”
在李明瑞、俞作豫与俞作柏磋商,把教导总队和警备大队留在南宁做防备力量的同时,邓斌、雷经天、韦拔群等在李公馆内近日搬进来的中共代表的住室里继续开会。
会议决定:
速派雷经天、黄永达等人到恩隆县平马镇建立广西省农协右江办事处和中共右江特委;
速派陈洪涛、张震球等分别到东兰、凤山、奉义、思林等县建立中共县委;
速派何建南、吴西、谢鹤筹、陈锡镇等去龙州领导工农运动,聚集武装力量;
由韦拔群指挥护商大队打通右江水路,保证全线畅通,为举行武装起义创造条件。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俞、李通电讨蒋
1929年10月1日,俞作柏和李明瑞在南宁举行讨蒋誓师大会,正式宣布通电讨蒋。俞作柏任南路讨蒋军总司令,李明瑞为副总司令。俞、李即对所辖各部队作战斗部署,由李明瑞挂帅出兵广东,进攻陈济棠粤系军阀。
9月下旬,汪精卫坐镇香港,遥控指挥,频频电催各路“护党救国军”向蒋介石集团发起大规模的军事进攻。
张发奎率先响应,向全国发表讨蒋通电。
紧接着,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发表“讨蒋贼,雪国耻”宣言。
冯玉祥、阎锡山发起讨蒋的办法则极为奥妙:冯玉祥指示西北军的宋哲元、孙良诚等领衔发动反蒋,冯则在幕后以留回旋之地。西北军先发动战争,并拥戴阎锡山为首领,然后晋军再起而响应,共同反蒋。而十分圆滑、狡诈的阎锡山则致电宋哲元等将领称:“应从长计议,以求政治趋入正轨,仍望先行切实编遣,冀达诸同志救国之初衷,国事当由国人解决也。”——此目的是要造成阎、冯与此次反蒋无关的假象,以掩护他们在幕后指挥。
汪精卫见广西行动迟缓,遂又派薛岳再携四百万元港币及各路通电讨蒋的消息飞抵南宁。
两次就拨八百万港币,不能不令人心动!可见汪精卫是多么的大度,多么的慷慨,多么的不惜血本而下了如此这般赌注!
俞作柏抓起一捆崭新的港币,像玩纸牌似地翻扯得哗哗作响,一脸的春风得意对李明瑞表白:怎么样,汪兆铭还是靠得住的吧!当哥的做这笔“生意”还算可以吧!这下我们的经费、军饷都解决了,不发愁没米下锅了。
当一一目阅了各路讨蒋通电、宣言后,俞作柏和李明瑞更是为之振奋,热血沸腾!尤其是宋哲元、孙良诚等27位西北军将领联名发表讨伐蒋介石的通电,列举了蒋介石的六大罪状,公诸于天下:
自蒋氏继任主席,滥用威权,包办三全大会,党成一人之党,中央成一人之中央。假中央集全之名,行专制独裁之实,以天下为私,此其一。
自蒋主中枢,政以贿成。政府委员及财政官吏,非其私人,即其妻党。狐鼠凭陵,秽闻昭彰。贪污之风,实甚于曩昔北京政府,以致开国正气,竟被蒋氏一手破坏无余,此其二。
连岁水旱成灾,遍及全国。仅西北各省灾民数近二千万。哀鸿遍野,奄奄待毙。蒋氏对非嫡系部队,常景十余月不发一饷,死者无抚恤,伤者无医药,生者无一食。而蒋氏及其左右私党,骄奢淫逸,自享帝王之奉。军民交瘁,漠不关心。自蒋氏到南京不足三年,前后发行公债四亿二千万元。蒋氏用总司令名义支用特别费,每月百余万元。凡此黑暗贪污,即榨取民脂民膏民血,此其三。
蒋氏狡悍阴鸷,毫无政治道德,权术自嬉、诡谋百出,行帝王专制之淫威,使兄弟骨肉自相残杀。今年湘、鄂、粵、桂、川、滇、黔等省,战祸连绵,蒋氏一人实为之俑,此其四。
蒋氏假借编遣为名?一面令人竭力灭缩,一面自己加大招募。两度会议,皆属欺骗阴谋。近更向德国大购军械,暗扩军额。外标和平统一之名,阴行武力统一之实。此其五;
蒋氏自知多行不义,为国人所不谅,乃更异想天开,学拿破仑三世之所为,利用外交问题,转移国人目标。此次中东路事件发生逾月,和平交涉,既无把握,武力抵抗更不准备,坐令俄兵出没边境,焚烧城池。边民数百万流离失所,财产损失,以数万万计。丧权辱国,薄海痛心。此其六。
通电最后宣称:
蒋氏不去,中国必亡。即日出发,为国杀贼,万死不恤!
“西北军将领讨蒋通电,慷慨激昂!所开列蒋之罪状皆为事实,令人发指!”李明瑞被突如其来的铁血鏖战的狂放激情撼动着,轰击着!胸中似有“数万甲兵”在行进,在厮杀!
“西北军正兵分三路,浩浩荡荡向中原进军。老蒋的末日到了,不被活捉,也得自杀!哈哈,裕生,怎么样,哥力主出兵讨蒋之举没错吧!哈哈哈……”俞作柏兴奋得两眼放光,紧摟的拳头舞动着,仿佛成功在握,稳操胜券。
“表哥,是时候了,我们尽快行动吧!”
“我们要召开万人誓师大会,发布讨蒋通电,以壮声威!”
9月29日晚,俞、李从截获的敌电情报得知:南京中央政府决定对广西作军事解决之部署。蒋介石命令中央陆军第二师顾祝同部,第三师毛炳文部,第八师朱绍良部,第十八师谭道源,分水陆两路,星夜兼程,开赴粤桂前线;命令第六十二师香翰屏部为左翼,第五十九师余汉谋部为右翼,第六十师蔡廷锴部为总预备队,李敬扬、蒋光鼐两部为后预备队,在湘桂边一线向桂军发起进攻。
“这就是说,蒋介石调往粤桂、湘桂边境的兵力不是三个师,而是九个师,其中五个师是蒋的嫡系部队,装备精良……”李明瑞分析着敌情,感到事态严峻,不免对此时举义反蒋又有些犹豫和担心起来。“表哥,我看还是暂缓行动为上策。只要不通电讨蒋,只要按兵不动,蒋介石还是奈何不了我们的,他的那些部队也不会轻举妄动。”
“兵不厌诈,这是老蒋虚张声势,惯用的伎俩。我们不会上他的当!”俞作柏决心已定,似吃了秤蛇,铁了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反蒋!反蒋!!坚决反蒋!!!
10月1日上午8时许,整个南宁市被万人誓师讨蒋的浩大声势震撼了!驻邕的警备部队和广西的三师两旅开来的先遣队,在震耳欲聋的军乐声中全副武装地进入市中心广场,轻机枪、重机枪、迫击炮在队伍前面排成方阵穿过闹区,好不威武壮观。紧接着各界的群众团体、学校学生和郊区农民队伍挥舞着彩旗,高呼着口号进入会场。
身着将军服的俞作柏、李明瑞以及许廷杰、熊镐等军政要人在主席台检阅了部队之后,便有俞作柏宣读讨蒋通电,各界代表发表支持政府举兵讨蒋的演说,接着由李明瑞领着全体官兵朝天鸣枪、酹酒宣誓:
我八桂子弟,遵孙总理之教诲,承继未竟之大业,举义讨蒋,铲除革命之叛贼!愿拋头洒血,护党救国,重整山河!即曰出征,讨伐顽敌,如有贰心,天诛地灭!
誓师大会结束后,俞作柏以南路讨蒋军总司令的名义,立即电令驻扎在贵县的蒙志仁独立旅开往梧州前线,归第十六师师长吕焕炎指挥;电令第五十七师师长杨腾辉和第十五师各旅、团向粤湘边界推进。
李明瑞即赴桂平前线的黄权旅部,亲自督战,指挥全线向广东进攻……
也就在10月1日这天深夜,完成了重大使命的郑介民化装成商人,由杨腾辉的便衣卫队护驾,潜往柳州。不日,策动吕焕炎、杨腾辉倒戈后,郑介民速抵南京,向蒋介石复命。
南京《中央日报》于10月2日以赫然醒目的标题登出俞、李通电反蒋的消息,并惊呼:广西共党猖獗,策动俞、李举兵反蒋!新的蒋桂之战,烽焰又燃!
蒋介石获悉俞、李通电反蒋后,并没有歇斯底里大发作,颇显出从容若定、一脸祥和之神色,仿佛这一切皆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他的谋计之中。他在他的宽敞的办公室里召集要员,由他亲自宣布为郑介民晋升中将军衔的命令,并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佩戴在郑介民的胸前……
桂系旧部哗变倒戈
俞、李出兵讨蒋失败,比人们预料的还要快。
10月3日,李明瑞刚刚到达桂平的黄权(此时兼第十五师师长)旅部,正准备亲自督战,不料突闻吕焕炎、杨腾辉等率部倒戈通电拥蒋。蒋介石亦发出电令:罢免俞作柏的广西省政府主席职务,予以通缉;罢免李明瑞的广西绥靖司令兼第四编遣公署主任职务,予以通缉;任命吕焕炎为广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八路讨逆军副总指挥(总指挥为陈济棠);任命杨腾辉为广西绥靖司令兼第四编遣公署主任。
还未开战,李明瑞手中的军事实力顷刻间丧失大半,只剩下黄权师和一个旅的兵力了。
李明瑞本来对此次贸然出兵讨蒋就心存忧虑,只是没想到吕焕炎和杨腾辉竟会这么快公然倒戈拥蒋。吕、杨二人皆是李宗仁和黄绍竑的亲信,在蒋桂战争中因主子败北后不得已才屈从于俞、李麾下等待时机。
既然战幕已经拉开,打与不打其结局都是一样的,他不能一枪不放地就此罢手!在李明瑞的戎马生涯中,还没有打过这么窝囊,这么败兴之仗!
李明瑞心急如焚,表情却显得异常冷峻。他召集黄权所辖旅、团军官,重新部署作战方案。
黄权对李明瑞有知遇之恩,一向视他为“义兄”。北伐时,黄权只是一名营长,但他作战勇敢,一马当先,屡建战功,在李明瑞亲率百名敢死队员突袭孙传芳的指挥部时,黄权请缨担任敢死队队长,此役告捷,黄权颇受李明瑞宠信,被破格提升为旅参谋长、旅长,如今讨蒋又提升为第十五师师长。
“威远(黄权字),你说这仗我们该如何打?”
“义兄,目前形势你比我更清楚,我黄权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
“总不能一个屁放不响就收场吧?”
“恕弟直言,这个仗不能打啦”
“威远!没有想到,你也和吕焕炎、杨腾辉一样,都是一群软骨头!”
“上有天,下有地,我黄权跟随司令出生入死,何曾做过软骨头?我是不想把这点老本都拼光啊!”
“现在就是要去拼,去杀!就是拼光了也比他娘的吕、杨之辈苟且偷安、蝇营乞怜值得!”
“吕、杨倒戈,已使我军心不稳,官兵惊慌。李司令,这局势很难控制啊……”
“我已不是司令,你别叫我司令,我现在要和你一道带领弟兄们开上前线!”
李明瑞在黄权的指挥部里,对旅、团军官作了“决死杀贼,上无愧党国,下无愧庶民”的训话。
但此时的黄权,已经不是昨日的黄权了。他已被郑介民30万块大洋和蒋介石授予他的中将军衔及师长之职的委任状所收买,他兜里装着已经写好的拥蒋通电稿和捉拿李明瑞的通缉令。但在李明瑞的催逼之下,他不得不作出一个小小的让步,调动了他的两个团跟随李明瑞先行东进,同时向他的亲信下了密令:待他倒戈通电后,即把部队撤回桂平,并将李明瑞缉捕。——作为投靠蒋介石的一个“见面礼”。
吕焕炎、杨腾辉遥相呼应,倒戈拥蒋,这对于俞作柏不啻当头挨了一排重炮,炸蒙了!
在他坐镇南宁的总指挥部里,副官和参谋们个个面带慌恐之色进进出出,发报员的呼叫声和急促的电话铃声混成一片……
嘈杂的声音他似乎没听见,慌乱的情景他也好像没看见。他额头青筋突暴,似几条蚯蚓反复蠕动,瞪着因充血而发红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墙上的作战地图,恨不得马上扭转战局,反败为胜。
这显然是不可能了!
他只感到脑袋嗡嗡作响,七窍生烟,一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一听说梧州的通讯线路接通了,他抓起话筒就骂:“吕焕炎你个王八蛋,算我瞎了眼!什么?要来取我首级?丢你妈你来吧,来吧,来讨老子个卵!”
不一会儿,柳州的线路也要通了,他又抓起话筒大骂:“无耻!杨腾辉你是个卑鄙小人哪!我俞作柏待你并不薄啊,你不该这样坏我大计!哦……,无毒不丈夫?丢你妈你算什么大丈夫!无耻!无耻……”
痛骂了一通,发泄了一通,他似乎并没有感到好受一些,愈加沉溺在痛苦难拔的颓丧之中。
当俞作豫走进来报告,李明瑞正率黄权师一部向前线开进的消息,他马上像吸了一口大烟似的精神抖擞起来,迅即下达命令:把五个警备大队都编入黄权师建制,即刻开赴前线。
“哥,你好糊涂!”俞作豫马上制止道,“这个时候调警备大队开过去也于事无补。黄权这个人绝对靠不住,我正替表哥的处境而担心……”
俞作柏说:“调警备大队开过去,一可为你表哥解围,二可挟制黄权,他若有不轨,立即将其拿掉!”
俞作豫说:“大队人马一走,黄绍竑的‘地下军’就会乘虚而入,南宁将陷入一场浩劫、一片血海之中!”
俞作柏听来一怔,摇头叹惋,似一头困兽暴躁而无奈地来回踱步。突然他说:“那就把你的第五大队留下来,其余四个大队统统开过去!快通知张云逸、许廷杰、熊镐他们执行我的命令,如有违令者,严惩不贷!”
……
半个时辰后,张云逸、俞作豫、徐光英、冯达飞等人火速赶来,向俞作柏报告了警备第一、第二、第三大队在大队长许廷杰、熊镐等人策划下蓄意叛乱的种种迹象:许廷杰与“地下军”勾结,企图炸毁军械库,好在第四、第五大队早有防备,使其破坏未遂;熊镐已把第三大队大部分兵力拉到近郊,以接应许廷杰拉出的第一、第二大队人马,待黄权领兵一到,他们即反攻南宁,夺得头功……
俞作柏听罢,顿觉五雷轰顶,身子摇了几摇,便一头栽进藤椅里,那只由他恣意掌玩的紫沙茶壶像一颗灰色的流星从他掌心里迅即陨落,又被他猛力一甩,撞击在墙上,“啪——”紫沙茶壶的爆破声清脆而响亮!
“哥——”
“俞主席——”
“俞主席——”
……
失去神智好几秒钟的俞作柏慢慢又抬起头,撑起身子,接着五官紧缩,屏息憋气,终于打出一个气势磅礴声震寰宇的喷嚏——阿嚏!
俞作豫知道他这时需要什么,急忙点燃一支特制雪茄(里面含有少量的鸦片)送到他嘴里。
他贪婪地连吸几口,两道烟雾像游丝般缓缓地从他鼻孔里流动出来,使他顿觉如升驾云头之感,脸容也显得舒展、平静而庄严。
他站起来,拍着张云逸的肩头说:“胜之老弟呀,我果是做了一个恶梦,现在醒了,悔之晚矣!”
张云逸安慰他道:“人非圣贤,轨能无过;智者千虑,亦必有一失。俞主席此番义举虽操之过急,但也是出于被逼无奈,我等皆能理解。望俞主席不要太优虑,多保重身体为要。”
俞作柏听了这话,竟抑制不住悲怆之情,落下几滴老泪:“眼下这盘棋,被我一着走错,全盘皆输……一切都晚了,都完了……”
张云逸说:“志同则道合,志异则必分。像吕焕炎、杨腾辉之辈,迟早是要与俞主席分道扬镳,分庭抗礼。目下战势一开,他们便跳出来,露了原形,这未必不是好事啊!好在我们的人还在,南宁还在我们手里。”
俞作柏感到莫大的慰藉,揩了揩眼泪,说:“胜之,你是警备司令,南宁的存亡全有待于你和列位了……”
张云逸坦诚地说:“俞主席,我等急促赶来,是向你请罪的。”
俞作柏不解地问:“何罪之有?”
张云逸说多亏豫弟及时转告,我当即把你那个调遣警备大队去前线的命令扣住了。如果照此办理,后果不堪设想,恐怕用不了多时,俞主席就不会站在这里说话了。
俞作柏连声道:“扣得好!扣得好!焉能有罪,而是有功!现在一切就由胜之全权决断指挥!”
张云逸说:“我尽到本职责即可,一切还有俞主席决断定夺。”
俞作柏脸露凄苦之色:“树倒猢狲散……我不当这狗屁主席了,被老蒋罢免了,还有裕生,也给罢免了。”
提及李明瑞,他身子像触电般地猛地一颤:“啊!裕生!他现在的处境万分险恶,黄权那龟儿子靠不住了……”
俞作豫说:“胜之兄已派李谦副大队长带领一个连去营救表哥了……”
张云逸接到俞作豫送来的情报后,果断决定把俞作柏下达的调动五个警备大队开赴前线的命令扣压了,并要俞作豫以其兄的名义给李明瑞发报,要李明瑞速回南宁商讨军机大事为由,迅即摆脱黄权部的挟制,逃离险境。
与此同时,张云逸速派李谦副大队长带领一个连的兵力骑马和乘五辆大卡车急驰桂平,争分夺秒地抢在黄权叛变之前,把李明瑞接应出来。为此,张云逸向李谦下了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出李将军!
为防备许廷杰、熊镐率部哗变袭击省政府,张云逸以南宁警备司令的名义发布首号宵禁令,并命令龚鹤村的公安局和俞作豫第五大队一部对省政府驻地周围实施密哨封锁。
待这一切布置完毕,张云逸、徐光英、冯达飞等才在俞作豫的陪同下,来见这位已被蒋介石罢免职务并下令通缉的省主席。
俞作柏释然了。他感到心里获得了一种难得的平静。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梦呓:“患难中尽知孰轻孰重,绝境里方显英雄本色。其情其义,没齿不忘……”
共产党人的磊落胸襟、操情和义节使他明白: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用金钱和地位无法得到的东西啊!
他紧紧握住张云逸的手,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想像不到,面前这位被他委任的南宁警备司令,二十年后就任中共广西省委书记、省人民政府主席、广西军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并且是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中央委员会委员,1955年被授予大将军衔。
10月7日,黄权在桂平通电拥蒋,遂下令悬赏追捕返回南宁途中的李明瑞。
李谦率三百多名精壮队员日夜兼程,在桂平西南的大圩镇与追捕李明瑞的叛敌遭遇,双方交火,激战甚烈。战至黄昏,将敌击溃,清理战场,查验横陈遍野的尸体,却仍未发现李明瑞的踪迹。
邓斌决断:南宁≠南昌
10月7日晚,风雨交加。
准备翌日动身去恩隆平马镇的特委书记雷经天,突然接到广东省委转来的中共中央对广西特委的指示信:
中共广东省委并转广西特委:
……
广西现时应立即加紧南宁、捂州及沿梧、邕交通线的职工运动及武装暴动,不管南宁、梧州落至任何派的军阀手中,不管统治阶级对群众运动的态度是压迫还是缓和,我们的工运方针与群众工作的路线总没有变更,总须发动群众,从曰常斗争做起,领导群众直接行动,推翻反动政府,建立广西苏维埃政权。
中央
1929年9月
雷经天看完信,感到情况紧急,事关重大。便立刻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冒雨赶到中央代表的住处去见邓斌……
连日来,邓斌一直在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变化。俞、李反蒋失败的消息传来后,他立即要陈豪人通知张云逸、俞作豫、龚鹤村等按照预定计划行动起来。指示警备第四大队速派一个营去右江地区,警备第五大队速派一个营去左江地区,协同地方发动群众,其余留守南宁继续加强整顿和补充。
张云逸遂以南宁警备司令的职权,下令接收了省军械库等重要军事机关,控制了五六千支步枪以及山炮、迫击炮、机枪、电台和大批的弹药。同时,又将十多艘汽船和民船停泊在邕江岸边,做好一切应变准备。
雨一阵紧似一阵地下着,漆黑的夜空不时滚过一声声沉闷的雷鸣,伴随着一道道闪电把破棉絮般的夜幕撕裂出千疮百孔的苍白的口子。
此刻,邓斌和雷经天根据中央的指示信,紧急召集俞作豫、陈豪人、龚鹤村、龚饮冰、叶季壮及部分特委成员商议应变部署和行动。
雷经天说:“中央的指示信很明确,是要我们坚持以南宁、梧州地区为中心发动群众,搞职工运动,搞武装暴动。大家有何高见,请发表。”
龚鹤村抢先发言:“根据目前广西的局势和我们的准备情况,我看干脆来个南宁起义,把南宁变成当年的南昌,打响工农武装的第二枪!”
“噢,南宁——南昌,看起来只有一字之差。”雷经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以目前南宁的局势,能发动一场像南昌那样的大举动吗?”
“我看,目前举行南宁暴动的条件并不比两年前的南昌暴动那个时候差。”龚鹤村争辩道,“现在我们掌握了第四、第五警备大队和教导总队共六千多人的队伍,再说我们控制的军械库里还有大量的武器弹药……”
陈豪人扶了扶眼镜,忙接腔道:“据统计,这个武器数量,足够装备两个师。俞主席十分赞同我们坚守南宁,以图发展。上级党派我们来广西的使命,就是能早日举行武装起义,擂响南国革命暴动的战鼓!”
俞作豫说:“就武器装备来说,加上第四、第五大队和教导总队现有的装备,配发两个军也够了。军械库的一部分武器,是兄长主政广西后从香港购买进来的,多是英国和德国制造的。而目前,我们亟待扩充队伍。”
“……”
从各位的发言中可以看出,他们是赞同或主张举行南宁起义的。这恰恰正符合中央指示信的要求。邓斌抽着烟,默默倾听着大家的发言。他感觉到,斗争实践已使大家对武装革命的认识和理解较以前更加深刻了,也更加现实了。任何一个党派,没有武装力量作后盾,就没有它在政治上的地位,就没有它在权力配上的优势。——这是从蒋介石发动的“四一二”大屠杀的血泊中爬起来的中国共产党人得出的结论。
邓斌倏然回想起一个十分有趣的事:还是在法国勤工俭学时,他便很欣赏大革命家罗莎·卢森堡(女,1871-1919年,出生于波兰卢布林省萨莫希城一个犹太商人家庭,德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列宁称她为“国际社会主义革命的永垂不朽的领袖”)的一句名言:“我们要无军队便不能革命。”同时,他和周恩来对列宁领导俄国革命成功有一个共同的见解:工农利用武力推翻了俄皇贵族!1925年秋他和同伴被法国警察局驱逐出境后,赴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时,同伴们给他起了一个很有意味的雅号——“小铜炮”。是指他的身材和他能言善辩的口才。他对此幽默风趣地说:这名字好啊!这名字一听就轰轰烈烈,很响亮!
回国后,他对陈独秀把军权交给国民党的沉痛教训刻骨铭心:陈独秀的一个“致命伤”就是不重视建立独立的革命武装,结果蒋介石、汪精卫来了一个大背叛,使成千上万的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倒在血泊之中。大革命失败后,周恩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发动南昌起义,独立开展武装斗争并寻找中共的立足点。在组织起义过程中,温文尔雅的周恩来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果敢和决断。当张国焘手持共产国际的“尚方宝剑”,要求推迟起义时,周恩来以不容置辩的语气回敬道:“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暴动断不可推迟,更不可停止!”在周恩来看来,暴动是压倒一切的事情,其他事情都要服从这一点。南昌起义是在一片血色恐怖和强大的敌人包围之中举行的,虽然它失败了,但它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武装力量向国民党反动派打响的第一枪,开创了无产阶级武装夺取政权的先河。
进而,邓斌又联想到辛亥革命以来,各派军阀混战,都视兵如命,紧紧抓住枪杆子不放。如在湖南政坛几起几落的谭延闾,就从来不做寡头省长,要做督军兼省长。谭曰:有枪杆子撑腰,说话硬气!蒋介石更是靠枪杆子起家的,他在北伐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时,之所以能制造宁汉对立,并随后屠杀共产党,靠的就是枪杆子。
邓斌脑海里不时浮现出一个令人不容回避的大问号:南宁“这一枪”该怎样打才能打得响打得好打得持久?“两手打算”的预定计划已经明确,并且正在逐步实施。俞、李反蒋失败已成定局,从而证明“两手打算”是非常切合广西实际的。可是中央又来信指示,要以南宁、梧州为工作中心……啊,应该如何来理解和执行中央的指示呢?
“邓代表,请你谈谈吧。”雷经天以探询的目光投向沉默不语的邓斌。
大家的目光也跟着投了过来。
“好,我说几句。”邓斌将半截已熄灭的烟卷重又点着,吸着。“刚才,几位同志所言,不无道理,中央来信也是指示我们这样做。但事实已见端倪:南宁很快就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如果我们放弃预定计划,机械地执行中央指示,那后果会是怎样呢?”
“目前南宁的局势已由我们控制了,从这一点上它有别于当年的南昌。‘这一枪’实际上在俞、李通电讨蒋的当日就打响了,我们并非引而不发。问题是枪响之后,我们能否立足长久?这也是南昌暴动失败后给我们的一个启示。”
“兵家有言:战势不过奇正,以奇胜,以正合,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那我们该如何行动?只能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这就是坚决按原定的第二手计划办,放弃南宁,挺进左右江。那里山高皇帝远,大有回旋余地。再说,那里已有韦拔群、陈洪涛等农民领袖开展革命活动多年,基础雄厚,我们到那里尽可放开手脚,大力发展武装队伍,建立革命根据地。一旦条件成熟,就杀个回马枪,攻取南宁、梧州、柳州,乃至赤化全广西。”
听了这一席话,大家都沉默了好几分钟。
雷经天眉头紧锁,眼神里蕴含着一种难言的隐衷。但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笃笃笃”弹响了桌子,开始发话了:“我同意邓代表的意见。死守南宁,等于自毙!类似这种盲从蛮干的斗争,已使我们的同志流出了太多的鲜血。据悉,吕焕炎、杨腾辉等明里拥蒋,暗里仍投其主李、白、黄,他们会不惜一切地夺回他们的大本营……”
龚鹤村马上插话:“要是这次我们不照中央指示办,硬是放弃南宁,就怕再给我们甩过来一顶与中央唱反调的大帽子,谁戴得了,顶得住?哎……我们来广西,总是费力不讨好!”
雷经天吐出一丝苦笑:“是啊,帽子扣得倒不少喽!说‘广西工作陷入了机会主义的泥坑’;不把俞、李‘当做改组派、第三党一样的对待,’就是机会主义、不按共产国际和中央路线执行,就要‘予以无情打击’……这次‘抗旨’恐怕是非同小可,帽子会扣得更大。怎么办?我这个当特委书记的,只好接过来,不愿戴也要戴,我不戴叫谁戴,扔是扔不掉的。”
邓斌向这位宽厚耿直而又谦和隐忍的大胡子书记投以钦佩的目光,说:“老雷,我是中央代表,要戴帽子该是首当其冲吗!我现在就住在所谓‘改组派’、‘新军阀’的家里,看来是地地道道的‘机会主义’小头子了。”
大家相视而笑。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了解,人们不难发现,这位年轻的小个子的中央代表颇有个性,韬光养晦,处事应变中独见他的一番胆识与智慧。在他来广西短短两个来月的工作中,已显现出他独具匠心的谋略,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毕竟是从首脑机关来的人啊!
陈豪人摘下近视眼镜擦了又擦,好像眼镜片上黏了擦也擦不掉的东西:“现在争抢帽子戴,还为时过早。最担心的是,我们与中央指示反着做,万一出了问题,恐怕就不只是给谁戴帽子的事了……”
看得出也听得出,这位随着俞作柏省主席职位的被罢免而任省府秘书长的“使命”也随之告结的“大权旁落”者,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和对开赴新的“领地”所承担的风险感到几分焦虑。
邓斌说:“谚云: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但成与败不全在天意,关键取决于人谋。只要我们机动灵活,把握好时机,因势而利导,方能正奇相生而取胜。请大家放心去做,出了问题,一切责任由我来负!”
此言即出,落地成雷!
于是,大家经过商议,决定近日举行兵变,把部队拉出南宁,向左右江地区转移,并以百色、龙州为重点,开创革命根据地。
会议结束,天色微亮。
雷经天即动身去恩隆平马镇,组建农民协会和中共右江特委,迎接大部队的到来。
邓斌当即伏案给中央军委书记周恩来写了一封信,陈述广西形势变化和举行兵变的决策。当天由龚饮冰身藏此信去了上海……
巢倾之时,李明瑞死里逃生;俞作柏泣吟“顺治皇帝出家偈”
李明瑞带着十几个随从在大圩镇冲出追兵的堵围,向东南方那片茂密的森林里跑去。
子弹洞穿着急密的雨线,迸发出淬火般的爆沸声——“哗、哗、哗、哗……”地在耳边飞射。
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不能这样窝囊地死在曾是自己最亲信的部下手里!要活着!要亲手杀掉黄权这条喂不熟的狗杂种!
森林黑压压一片,使人感到那里面更是危机四伏,但也可能是他们最安全的藏身处——收容这些从死神手指缝里逃脱的残兵败将,给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进行冷静的思考和体能的恢复,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
森林背后是万仞耸立的危崖嵴壁的翠竹峰,是那样静谧沉郁,神秘莫测,既让人望而生畏,又给人以莫大诱惑:或得救或死亡!
森林静默无声,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地迎接他们。
十几个随从里不断有人倒下,不知是被枪弹击中还是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其余的人紧跟着这位已失去军权的讨蒋副司令发疯似地向森林里猛冲。在狂烈的喘息中,他们全不在乎心脏会不会破裂,身子会不会被飞蝗般的子弹打中……
也就三百来米的开阔地,在他们看来是那么遥远而艰难,好像永远也跑不到尽头。这种胜似田径场上运动员百米冲刺的速度,在这些饥困到极点的逃亡者身上表现出来,也堪称是人类求生存的一个奇迹。
他们跃过一条水沟,便精疲力竭了,一个个扑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们像蜥蜴似地向草丛深处爬,爬,爬……
他们嗅到了散发着枯枝腐叶的霉味,嗅到了淡淡的腥咸的鸟粪味,嗅到了树根吮吸泥土乳液的嫩鲜味……
他们终于进入了森林!
李明瑞一时弄不清他是怎样带领随从突围出来的。当他接到表弟俞作豫发来的那十万火急的电报,他还不以为然地认为:黄权断不会对他起歹毒之心。直到黄权在桂平公然通电倒戈拥蒋,且派追兵缉捕他时,他才如梦方醒,但脑海里被一股黑色的漩流突袭得一团昏暗,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咆哮和呻吟,听不到对随从喊了些什么。自己如同沉入黑色的漩流之中,微微感到它的波动和漂浮。
现在,他感到头脑有了几分的清醒:还是在黎明前的一片混沌之中,大圩镇四周响起急密的枪声,追兵高喊:“活捉李明瑞,赏大洋两千块!”黄权派遣的追兵已经把镇子包围了。这时,他的警卫排长——自称是“曾国藩胞族第五代传人”、外号亦叫“青面兽”的曾魁,不由分说地夺下他的腰刀,披上他的风衣,跨上他的战马,向他抱拳致别,说道:“请允我叫你一声大哥,这司令就由我替你来当!”说罢带领十几个弟兄迎着追兵的呐喊声冲去……
曾魁,我的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啊!他的心在啼血,在呜咽,在呼唤!可是,曾魁再也回不到他身边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声战马的嘶鸣。
他心里猛地一阵惊喜:是我的战马在叫!是曾魁回来了!但只是一阵惊喜,清醒的理智告诉他:那不是你的马,也不是曾魁。又传来战马的嘶鸣。
他仍静静地聆听,每每听到雄浑、狂放、气贯长虹的战马长嘶,就唤醒他戎马倥偬的无尽遐思:
……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是他十五岁进云南陆军讲武堂韶州(今广东韶关)分校时,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三国魏·曹子建的“游侠”诗《白马篇》。他就是抱着“捐躯赴国难”的壮志雄心,南征北伐,以赫赫战功饮誉全军。那时他的信条是: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可是,后来他发现,他不过是军阀魁首操握的一把刀。旧军阀的仗打完了,新军阀的仗又开场了。看到那些满面涕泪向苍天呼号的饥民,他责问自己:你在为谁而战?你在为谁争权夺势抢占地盘?是谁把中国民众一次次地推向这兵祸战乱的苦难深渊?军阀混战像一台绞肉机,中华民族的子民们不分赵钱孙李、不分男女老幼、不分青红皂白都被卷入这绞肉机里变成齑粉!啊,浩浩神州,怨声载道,生灵涂炭……你到底是在拯救众生于水火,还是把众生推进更加深重的水深火热之中?
想到这些,他的一腔如火的雄心壮志骤然变冷了。每当想到把无数无辜的生灵推向战争灾难的刀锋上,也有自己的一只手时,他就感到刻骨的痛楚。就在蒋桂大战正烈之际,他与表兄巧施计谋,来了个先倒桂后反蒋,从而主政广西。谁知,这次举兵讨蒋,出师未捷,就落得了个光杆儿司令,纵然不能报国于万一,还有何颜面回去见父老乡亲?
他粗犷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感到身子瘫软得像一朵轻浮的云在雷雨停歇的血色晚霞中飘逝融化。
战马的嘶鸣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他扣紧了勃朗宁手枪的扳机。依稀听到一个熟悉的喊唤声由远而近,由小渐大地传过来,传过来:
“李——司——令——”
“李——司——令——”
“李——司——令——”
他缓缓地抬起头。
啊!是警备第四大队副大队长李谦。
“仲武(李谦字),仲武……”他悲怆而惊喜地喊起来。
接下来是无声的呜咽。
泪雨滂沱。
……
二十多匹战马从茂密的森林里穿出,沿着孤剑削空直刺云天的翠竹峰峡谷缓缓驱动。李明瑞骑着一匹青鬃马,与骑着一匹枣红马的李谦并辔而行。
马蹄嘚嘚,清脆可闻,像一曲由军鼓和沙槌敲奏的音乐……
10月12日深夜,南宁市区内枪声四起。
张云逸指挥兵变部队对警备第一、第二、第三大队实施突袭行动,对其进行分隔瓦解。
原警备大队总大队长许廷杰本是黄绍竑的嫡系,被俞、李降职使用为第一大队长兼任第二大队长后,怀恨在心,伺机复仇。当得知吕焕炎、杨腾辉、黄权相继倒戈,便与第三大队大队长熊镐密谋哗变,并与黄权部取得联系,企图剿袭第四、第五大队,一举占据南宁,迎接吕、杨、黄部入城。
许廷杰最贪眼的,就是军械库里那足够装备两个军的枪支弹药。那可是一笔大买卖!只要弄到手,不仅可以招兵买马,操起一方霸业,而且可以换黄金,换鸦片,换女人,换这个世界上应有尽有的东西归自己所有!
许廷杰以加强军械库的安全防范为由,增派他的手下监管军械库。但作为警备司令的张云逸岂容他插手,早已派重兵将军械库严密封锁了。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许廷杰与熊镐密商:若取不得,就由第三大队组织火攻手,用迫击炮炸毁军械库,把南宁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但许廷杰怎么也想不到,张云逸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并且要端他的老巢!直到这天深夜营区外枪声大作,杀声一片,一梭子弹从他的窗口射入,他才拼命摇电话向驻扎在南部的熊镐部喊叫:“熊镐!熊镐!迫击炮!迫击炮……”
枪声一响,狡猾的熊镐并没有作殊死顽抗,他的几门迫击炮胡乱地向市区乱放了一通便哑了。他带领大队人马向东北方向的昆仑关、武陵一线逃窜。
许廷杰见大势已去,仓皇拉起他的卫队向熊镐部投奔……
夜色正浓,枪声渐渐停息,整个南宁市处于一片压抑的沉寂之中。浸凉的秋风,传来邕江翻卷的阵阵波浪声,“哗——哗——哗——”听来好像一位病弱的老人发出的阵阵呻吟……
俞作柏一直沦陷于郁愤难堪的颓丧的苦海里,他倒卧在躺椅上,双目微闭,纹丝不动,只有下颚和脸颊上的肌肉不时痉挛地颤抖几下,方才断定他处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假寝状态。听到紧促的枪声和迫击炮的轰炸声,他也纹丝不动,好像没听见。看样子即使一发炮弹落在他身边,他也不愿再动了。
此刻,他也许想:什么都用不着你过问了,用不着你再操心了!你眼下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没有了!广西已不再属于你,南宁已不再属于你,就连这座宅院,这幢小楼,甚至连你躺卧的这把椅子也不再属于你了!
哦,他嘴唇嗫嚅着,腮边挂着一颗黏稠的东西,凝滞不动。细听听,他究竟哼吟的是什么——
……
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
禹开九洲周伐纣,秦吞六国汉登基。
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
我今撒手出家去,兔走鸟飞各东西。
……
啊!多么熟悉,多么体恤,多么令人慰藉了悟的醒世偈语!这就是顺治皇帝出家偈!
罢,罢,罢,作为一国之君的爱新觉罗·福临,早把朝纲看破,撒手出家,脱下黄袍换了一身袈裟。你作为一省之主的父母官又有什么想不开呢?常言说,三贫三富不到老,十年兴败多少人。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啊!
他哼吟着顺治皇帝出家愒,一种悲戚的宿命感使他从万般颓丧的思绪里得到一缕自慰的解脱。
哦,何止是顺治皇帝呀,明代建文皇帝被其叔朱棣夺位后,逃出南京,削发为僧,漂泊到这南宁城郊的宝华山应天寺隐居多年。现今仍有那寺门楹匾为证:秀出城南号宝华,翠薇深处纳僧家。
想到这里,充塞在他胸膈里的失意、落寞、感伤和烦恼似乎都已烟消云散。
他点上搁置在烟缸里的半截雪茄,慢慢地吸着,脸上便浮现出一丝平静与祥和。
“裕生他有消息吗?”他突然向悄悄走进来的陈豪人发问。
陈豪人摇摇头,没有作答。
“裕生……裕生……是哥害了你呀!哥对不住你……”他从躺椅上撑起身子,声音哽咽地哀吟着,痛悔莫及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身子颤了颤又像半截木桩倒了下去。
“俞主席,你多保重身体,还是睡一会儿吧。”陈豪人轻声地安慰道。
“别叫我主席了……我现在只是一介草民,斗败的鹌鹑打赖的鸡……”他躺着仰着脸,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影现出一个垂视万方的上帝,他在对上帝倾心诉说。“不知裕生是死是活,我睡不着啊!”
声声好悲凉!
当俞作豫陪着李明瑞、邓斌、李谦等人跨进门时,俞作柏两眼猛睁,“腾——”地一下身子像被弹簧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啊!裕生!”他一把抱住李明瑞的胳膊,惊喜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明瑞两眼湿润,一身泥浆,看上去很狼狈:“要不是李谦副大队长率弟兄拼命相救,要不是曾魁为我当替身以死换下我的命,我今天就回不来了……”
俞作柏捶胸顿足,痛悔难抑:“都怪我瞎了眼!瞎了眼……”他走过去紧握住李谦的手:“仲武老弟,搭救之恩,来日相报!”
他又握住邓斌的手,极为内疚地说:“邓贤弟,真悔当初没听你和诸君浄言相劝,深感愧疚啊!”
邓斌说:“俞主席,事情已经过去了,让我们从头开始,东山再起!”
李明瑞说:“幸亏邓代表他们深谋远虑,巧作安排,不然,我们这次讨蒋会落得更惨,非但东山再起无望,恐怕就连一块容身之地也难找到了。”
邓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针已指向凌晨4点,于是对俞作柏说:“吕焕炎率部正向南宁开进,他恨不得马上接你的职位,取而代之;杨腾辉和黄权也率部逼抵南宁,形势十分严峻了。”
俞作柏懊悔地摇摇头:“看来,我等在南宁呆不下去了……”
邓斌说:“我们决定由裕生兄和作豫同志率警备第五大队和教导总队一部护送俞主席去龙州。”
“那你们呢?”
“我们随警备第四大队和教导总队一部去百色。这就是说,我们要在左、右江地区重整旗鼓开辟新的天地。俞主席意下如何?”
“好!好!真乃高妙之策!”俞作柏连声称赞,但脸上马上又浮现出惜吝之色,“我们是要走,我惟一不舍的就是军械库里的那些武器弹药,大都是从香港购买的英国、德国和意大利制造的快枪快炮,那可是我等多年的心血啊!”
俞作豫激动地对他说:“请哥放心就是了,那些武器弹药我们统统带走,一颗子弹壳,一根导火套也不给他们留下!”
俞作柏点点头:“你们的手脚可真快啊!”
邓斌说:“时间紧迫,我们要迅速撤离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