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注定了这是个不寻常的黄昏。
但他神智麻木,感觉不出任何异常。
走上乳河大堤,他才把脑袋从大衣领里拱出来,朝四下巡视一番,目光很空洞。肆虐的“黄毛风”鼓荡着荒原野狼般的激情,贪婪地吮吸着早春匮乏的水分,使空气的颗粒变得冷僻而僵硬。风刮得让人忘了天曾经是蓝的、日头是圆的,让人不再相信天还会蓝、日头还会出来。
完全出于某个念头或必要,他才躲开闹区“大路不走走小路”踉踉跄跄地回家来了。
“勾——勾——”一连串的酒嗝不可遏制地从喉咙眼窜出,犹如一座火山口正频频发动岩浆喷发。他绷住嘴,咬紧牙,憋足气往下压,压……想以此堵住“火山”的喷发!
情况越来越严峻。
肠胃里翻江倒海,一个波次连着一个波次咆啸着冲撞上来,喉结被冲撞得像个阀门大张大合,伴随着一种宛若新娘妊娠反应般的亲切感受,“火山”终于喷发了:“哇——”浮扬的尘絮倏然惊飞,空气的颗粒被燃烧!昏眩中只见路边盛开一簇簇罂粟花,红红艳艳,血光一片。
“你个怂包,还是没能控制住!”他骂了自己一句。继而又慰问自己,这样也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这样折磨一下自己,宣泄一家伙心里倒痛快了。
他“嘎嘎”地用力清理喉腔,将一口掺乎着残留物的粘痰扯肠子似的扯出来,浑身的热量包括仅积累有二两重的脂肪也仿佛被抽得一干二净,空落落地打个冷战,神智却恢复得异常清醒,心情无比舒畅。他又倍感亲切地体会到,人在出酒后的思维特别好天近黄昏时,有条黑影打开了传达室小套间的门,把躲藏了两天的他拉起来就走,他惊愕地问:“你……你是谁?”
“我是你的同党。”那人的声音突然还了原。
原来是本公司副经理唐湘生。他惊魂甫定,又问:“老唐,你拉我上哪去?”
“到我家喝两盅,给你压压惊。”
他听出这话里有文章,便去了老唐家。
老唐一脸山清水秀,笑容可掬,却笑得很有蕴含,用一种营造出来的随意端盅相碰:“一杯薄酒,不成敬意,老陈,来,喝……”
他端起盅,眼珠斜铆在对方脸上。那张脸看上去光滑细腻,像一只漂亮的冬瓜。但他看不透那种蕴含的笑里究竟藏了些什么,就只管喝酒。
“老陈,我看不必再为那倒霉的设备伤脑筋了。咱们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也不必再熬下去了……”
他一听两眼直冒火:“老唐你说啥?让我们甘心情愿背‘黑锅’,啃那一堆废铁?”
老唐长嘘一口气:“不就一百二十万美钞么,吓不倒咱。”
“咦,你老唐半夜爬屋山——雌(抖)起来了!你会屙金尿银还那贷款?”
老唐又讪讪地笑着往他脸上瞄,好像他脸上有什么可笑的东西。
他端起一盅酒甩进嘴里。只是酒下肚太猛呛得两眼涨红。
“老陈,你的胆识我很钦敬。”老唐一字一顿地力求把每个字说得很有分量,以证明自己情感的真诚:“不过,一个鹤立鸡群者,注定要比周围的‘鸡’们多倒霉;一个想干点事的人,付出的代价总是加倍翻番。盂老夫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你在为我们哼吟挽歌?”他摘下脸上的一丝平和,腮帮子痉挛起来,仿佛正在忍受着孟老夫子所云的那种虐待和折磨。
灯光下,老唐胖脸如佛,低吟浅唱道:“要忍一忍,让一让;忍一时风平浪静,让一步海阔天空。这可是咱中国人的诀窍。”
这种被突出强调的忍让,显然居心不良,他不知该哭该笑还是该给这位老搭档一个嘴巴子:“老唐你是个老滑头!这两天你躲到哪儿避难去了?怕沾你身上血是不是?昨天下午你老婆疯疯癫癫找我要人,恨不得把我撕碎再捏把出个老唐来。”
老唐略露难堪之色:“老陈,天地良心,我与你决无二意。昨天下午不知谁往我家打来一个电话,说咱俩为瓜分赃款发生狗咬,你捅了我三刀子。吴梅当时正睡午觉,听了立时惊吓得丢了魂,干了那件蠢事。今儿请你来,我和吴梅向你表示歉意……”
“好了,歉什么意。”他喝了一盅酒,一抹嘴说,“我是问你这两天干啥去了?”
老唐也喝了一盅酒,一抹嘴说:“我无扭转乾坤之力,只是硬缠着郝副市长去龛镇作了番现场考察,确认少了一组部件后,即责令外贸和经贸办速与日方交涉,要他们赔偿一切损失。”
听了这番话,作为公司经理的陈佑安委实被副手的这种在困境中难得的仗义所感动,涨红的两眼像激光炮瞄着对方:“好老唐,算我错怪你了,你别介意……”
老唐像获得了殊奖,斟酒举盅:“咱哥俩结为难兄难弟,来日方长!占人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来来来,老陈,为咱们时来运转,柳暗花明,干杯!”
一瓶“占陈”老酒很快见底。
客厅里电话疯狗一样狂叫起来,吴梅从厨间里跑出抓起话筒就嚷:“叫唤个啥!讨厌!老陈不在俺家,老唐也不在,全让獾狗子咬死了!咬死了!”——叭,电话撂了。女人的眉眼银凶狠。
陈佑安怀疑这女人的“羊角疯”是不是又要发作了?而吴梅倒是向他飘过来一个妩媚的笑。
墙上的挂钟敲响六点。
这对陈佑安来说,是一个警告。老唐收住酒兴催他回家。
陈佑安已喝得舌头有些发直,但还执意要喝:“感情铁,喝出血!再……再拿酒来!要喝就喝个透,往心脏里喝……往灵魂深处喝……”
老唐剥了一只香蕉塞进他嘴里,像慰抚孩子般的催促说:“快回去吧,别让嫂子等得心焦。我好像有一种预感,今个晚上不寻常。”
陈佑安扫见瓶中还有一点压底洒,抓过来抽进嘴里,样子极像个吝啬鬼:“别……别浪费了。”喝罢站起,晃荡着身子走出门,仰头看天,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又扫描一下老唐的脸,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于是就嗤嗤一笑:“去吧老唐,少拿母夜叉吓人,她就是真老虎我也不怕!今晚上……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照旧……”
第二节
天还没黑,风和轩就早早关了门。二层楼上的雅座间里,女老板白菊花正为一桌丰盛的晚宴忙得不亦乐乎。
这家饭馆位于午朝门外大街最繁华的中心地界儿。小楼盖得极为讲究,底基和屋檐一律金黄琉璃陶瓷镶边,腰间的板格门窗雕花镂叶,厅前两根红漆大柱高擎屋宇,门楣上方悬挂一块枣木横匾,“凤和轩”三个烫金隶书题字极有力度。门厅玻璃上贴着彩纸刻字:正宗风味,名师料理,丰俭随意,承办酒席。整个看上去古朴雅致,超凡脱俗,既有都市里的村庄之恬淡,又颇具现代生活之情趣,是食客们最乐意光顾的去处,以致招惹得左邻右舍好嫉羡。对于这家老字号的正宗谱系如何,好像没有谁能论个端详,但都说这家困祸得福,发了!
此刻女老板正倾心以赴,精细调弄:铺着雪白台布的大圆桌中央放上了玻璃钢旋转托盘,外围摆着细瓷鎏金菜碟、消毒纸袋封装的仿象牙筷子、雕有水晶花纹的高脚杯和杯子上落着用餐巾纸叠出的孔雀开屏,绕桌摆放了一圈电镀折叠软椅。餐桌旁另设一张小台柜,留言簿、牙签筒及各色调味瓶一应俱全,柜的一角摞起几盒中外名烟,还有一只古色古香的陶瓷瓶,盛开着几束艳丽夺目永不凋谢的塑料花——整体看上去,宛若一幅布局考究、色彩柔和、富有质感的油画。
一切准备停当,专等那个时刻的到来。
孔雀翘首以待,鲜花娇媚相迎,菜碟、筷子、高脚杯竭诚恭候……
老板娘立在窗前,不时朝后院张望,见无动静,就又转过脸用极挑剔的目光检阅自己的这番“杰作”,见某个杯子或碟子放得不周正,赶忙奔过去作一番调整,而后再看,看了吐笑,便陶醉于一种意境里去了。
当那个红亮的光点出现在后院,老板娘马上碎步小跑“蹬蹬蹬”下楼,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去。
来者是本市的郝副市长、商业局庞局长、对外经贸办卞主任,加上司机一共四人。
“欢迎欢迎!难得几位大忙人光临小店……”老板娘灿烂地笑着,一张圆滚滚的脸泛出熟透的西红柿般的谄媚:“嘻嘻,楼上请楼上请——”
“陈经理回来了吗?”郝副市长眨动着镜片后边一双肉乎乎鼓包眼睛,开口就问。
“放心吧市长,他孙猴子咋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他被门卫老罗头关了禁闭反省哩,天刚麻眨眼的时候,被老唐劫走了。我往老唐家打电话,那疯婆子像老虎一样要吃人!”老板娘向官们奏着本,脸上仍是春光明媚。
“老陈这家伙近日被入了股的小贩们骚扰不轻,要是一头栽进哪个相好的被窝里迷醉不醒可就麻烦了……”庞局长戏谑中朝老板娘挤挤眼。
“他敢?看我把他蹄子拧了!量他有这心也没有这个胆!”老板娘口气蛮冲,抬眼看墙上的挂钟,还差一刻不到六点,于是说,“他一会儿准回来。”话音里把个“准”字拉得挺长,像一道“法令”具有权威性。在这个家庭里她是“皇帝”,外号“黑牡丹”,气盖陈宛!
大家坚信无疑,款款落座。
只见她那像半透明的腊肠一样的手指在餐桌上载歌载舞,挥洒自如。先端上来的是冷荤:金鸡报晓大拼盘。接着斟白酒倒啤酒上可乐饮料点高级香烟。又一眨眼工夫,各式热菜接续上来,满满堆了一桌面。
大家边吃边喝边吸边谈,满屋云蒸霞蔚,酒香四溢,珍肴回转……
老板娘见酒菜很快消掉大半,便叫大妞、喜鹊二位小姐端上来一盆酸辣羹,一盘油光湛绿的香蘑烧油菜,她马上将调羹勺一一送到诸位门盅前,就势作出那种让人都爱看的嗔态,恭维里带有几分挑逗:“各位大领导,请尝尝俺这醒神汤、爽心菜,您们慢慢吃,慢慢聊,天早地早的奠着慌……”
果真,醒神汤和爽心菜堪调众口,极受青睐。品汤呷菜当儿气氛趋于平缓,晚宴的节奏放慢了下来。谈笑的内容从吹牛斗法、酒囊饭袋的夸夸其谈转入正题。
老板娘在一旁沏茶递烟,静听端详。
其实,两个小时之前,她就得到信息了。市府办公室胡秘书先是奉旨给她打电话,后又急火火跑来通知她,说有一个挺紧迫挺重要的事情要在这里磋商,务必请陈经理到会不得有误。她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想必又是那桩案子,但她显得很平静地问啥事这么急?回答说无可奉告。她使出解数套来套去,末了才套出一句:大概与你家大哥有关。乍一听,她那颗悬到嗓门上的心轰然被一声炸雷撕成八瓣!极端震惊,极端难过了好大一会儿之后,又极为激动、极为亢奋得不行。她是个鼻子、眼睛和头发都有思维细胞的女人,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大有来头,才牵动这些头头脑脑倾注这么大的精力这么高的热情。转念又想、既然官们登门造访,就是瞧得起俺,就是俺这小店奠大的荣耀,平日想攀想巴结还够不上哩!有粉擦在脸上,当然要下功夫操办一番。她把嗓门调高八度,故意喊给当街听:“大妞喜鹊——快关铺门——马上市府领导来开会吃包桌啦!”
墙上的挂钟已宣告六点一刻。
白菊花把满腔雷霆压进肚里,悄悄走下楼去了后院,心里骂道:陈老二你个孩子乖!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第三节
陈佑安年逾不惑,才当了个区区科员,心里不由得终日惶惶。
一日,龛镇镇长葛麻子来凤和轩吃酒,两人也不知怎么一撮合,就达成了“君子协定”,他毅然决然辞职去了龛镇。葛麻子许诺的条件似乎极优厚:是当镇长还是当经理随你挑!
他说,镇长这官算几品?要当就当大的——省级的,部级的,国家级的。我小时候就曾当过“皇上”哩!不过,官不在于大小,就看你能不能当个好官。当年伏羲不就是一个氏族部落的酋长么,也就相当于现在的村长或乡长,可他当得很杰出很优秀,所以被后人尊奉为华夏之父,彪炳千古!
他说,我生在龛镇,并非地道的城里人。当初打回乡土,是发落接受改造,这一次是自愿。不过,我还要很快攻进城去!
三年后,他如愿以偿,当上了太昊食品开发公司的经理。
他打了份报告到市府,要求批准一百二十万美元贷款引进一套国外先进的食品生产设备。仅三天此报告就盖完了九个大红印章回到他手上,并且上面有常务副市长郝庄的亲笔批示:同意贷款,并归口由市府经贸办统管的外贸公司承办进口设备。
政府机关的办事效率之高速度之快,使太昊公司倍受信赖和鼓舞,大红的印泥油香沁人肺腑。
没出两月,崭新的进口设备运来了,整整装了四辆载重大卡车。亲自出马的经贸办主任卞占彪挂满了一脸汗马功劳说:“这两月叫我腿杆子都跑细了,嘿嘿瞧瞧吧,地道的日本货,全球数一流!”
陈佑安兴嘻嘻地说:“大家都称你老卞是‘老卡’,生就上窜下跳的门神,你劳苦功高啊!等机器运转起来盈了利,我给你两万元慰劳费!”
卞占彪撑出一副宽宏大度的姿态说:“咱俩打从小光屁股肚长大,谁跟谁呀!不要,不要。”
陈佑安却伸手同他拉钩为证。
车队开进龛镇,全镇人敲锣打鼓夹道欢迎。葛麻子觉得这样还不够隆重,把一支刚组建的铜管乐队也拉出来助兴。尽管那些大肚子的、长脖子的、盘腰卧顶的洋玩艺儿还不那么好使地被乐手们吹得走音跑调,却也把一曲“希望的田野”吹奏得满天生辉,一地金黄!
望着这阵势,陈佑安心情想必不赖。人们把倾慕的热情更多地献给他,旁人无法企及。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好像不费什么劲儿的就从臣民们那里取走了信任和拥戴。
可是,大伙儿使出吃奶的劲装好了机组,却不见机器转动起来。高薪雇请的两位技师熬红了眼睛扳着图纸核对部件,才发现有的零件型号与主机根本就“驴头不对马嘴”,并且缺少了一组关键部件。两位技师实难为力,无可奈何地走了。
消息传开,公司上上下下像塌了天似的!
想想吧,抠血本买了这么个庞然大物,转眼变成了一堆废铁,一百二十万美元的债哟!折合人民币是多少?每天光付利息又是多少?这么大个黑窟窿何年何月能填完?这么一想,一些人了股的户主本来就很脆弱的神经遭到这猝然一击后,于惊慌万状中开始谋算如何先下手为强瓜分公司的积累和固定资产,甚至有人来镇上转悠打起了什么馊主意——
镇储蓄所的人跑来报告说,有几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在柜台前伸长脖子往里瞅,会不会想抢银行?
镇供销社的人跑来报告说,有几个自称是趸百货的主儿,打探仓库里还有什么紧俏货。
镇招待的人跑来报告说,有几个阔仔骑着雅马哈绕着“颖滨楼”兜风,说要挑选美妞找找感觉来点刺激。
镇长葛麻子听到报告的快速反应只能是七窍生烟!他立马把派出所所长兰五薅来,令其一级战备,严加防范。
兰五从腰间拔出盒子炮,嘎叽嘎叽拉开枪肚压上一梭火,吼道:“日他娘,谁敢偷咱龛镇一块坷垃头,我就叫他上搁那儿!”
陈佑安倒是从容若定,说:“没事,他们是想借此机会制造些紧张空气,虚张声势罢了。”此刻他最关注的是这堆令人恶心的设备。他叫人扯起帆布把机器盖起来,指派几条壮汉昼夜巡逻值班,不准少一个钉头一个螺丝帽!
而后,他拽起优化组合过来的原饮食服务公司副经理唐湘生疾奔市商局,小车屁股滚出一溜狼烟。
商业局局长庞广龙去省里开招商会刚回来,精神显得分外葱茏,穿一件青黛色皮夹克,敞着怀,玫瑰红斜纹绣花领带妥贴地依偎在虽有明显发福却发得恰到好处的肚腹上,透出一股适度的豁达,适度的潇洒。国字型脸,剑眉,大眼,高鼻梁,乌黑的大背头起伏不乱,嘴角常常驻笑,一笑就给嘴的两侧拉出两个细长的酒窝纹,使笑更显得丰富含蓄,令人愉快,既表露出一种自然诙谐又暗藏机智。看得出来,这是个才情纵放又有极好自制力、将行为举止和思想都把握得非常适度的人。私下传闻,他是陈佑安的后台。
此刻,当他听了二人的汇报,立时瞪大了眼睛,放出百分之百的白眼球:“这个问题很严重!不过……”他拌火机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此事涉及国际影响,解决的方式要格外慎重……”
他抓起电话,拨通经贸办:“喂,是‘老卡’吗?我是庞广龙,请你到我这来一趟,对,现在,马上!”
卞主任匆匆赶来,听了此事,那张颇具欧式脸型的左腮上那块松弛的肌肉抽了三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这帮土老冒,懂个求!”
吐言不逊,立即把陈、唐二人激恼了,一起调枪口对准外贸公司开火,历数其关、卡、压诸多罪状,把那帮黑心肠的老爷们批得不成东西了。
卞主任倒显得心平气和,以礼节十足的外交用语说:“我完全相信你们会在贵公司内部找到那些迄今还没有被发现和认识的机器零件。”
陈佑安木瓜似的应丁声,他知晓这位“老卡”,这些年频繁穿梭于进出口商贸领域,对引进外来技术和设备方面是位老手,经他盘过来的货绝对假不了。
于是他又机械地点了一下头,瞄着对方那张很职业的脸,忧忧迷迷发问:“难道……难道那些死玩艺儿插翅膀飞了?”
卞主任把歪向一边的下巴扶正过来,说:“也许那些玩艺儿卧在机器肚子里正等着下蛋哩!哈哈哈……”一串轩昂大笑,气韵恢宏,根本没把局长大人和两位破烂经理放在眼里。
庞局长沉静得相当精彩,将烟屁股放进烟灰缸里转了一圈,捣灭,然后轻声慢语道:“老陈老唐你们回去,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查验一遍,要是真的有问题,那就提起讼诉,跟他外贸公司打官司。”
陈佑安拽起唐湘生速回龛镇,要给机器开膛剖肚,唐湘生拦住说:“老陈,你真的相信那龟儿子的鬼话?拉倒吧你,我看此事玄了……”
“玄,咋个玄?”陈佑安脑门上的青筋和皱纹拧成一团,“这么说,叫我们啃这一堆废铁?”
唐湘生点了一下瓶底似的眼镜,小心翼翼地说:“我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对我们不太美妙,看样子要陷入一场相互扯皮的‘马拉松’拉力赛之中,但愿不会引发一起‘乌拉圭回合’的诈行哗变……”
这种蔫声蔫气的像蚊子哼哼一样的音调收进陈佑安耳朵里,却不啻于放响了一排重炮!
他被轰倒了……输了一天液。又输了一天液。他醒了,醒来的他形容枯槁,一身倦态,好像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前来探望的乡民不忍心讨扰,围在窗外朝里探。那位文静端庄的镇医院院长握住他釉瓷般的胳膊,半天找不准扎针的血管,他笑了笑说:“扎吧,扎错了再扎,我不怕疼……”
女院长一住情深地叮咛他:“老同学,你真该注意身体了……”
门被一群人挤开了。葛麻子将一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往桌上一放,说:“老弟,这是大家伙凑的钱,我去还那贷款,不够大家还掏!不就那么点美国佬造的票子么,权当买个稀罕开开眼!”
陈佑安听到脉管的血发出阵阵嘶鸣……
也就在这个时候,当该公司的一辆运货车刚驶进城门口,突然被一伙人死死拦住。车的一只后轮胎“噗哧”一声瘪了,挡风玻璃被飞来的砖头瓦块砸个粉碎,车上的货物被洗劫一空,不少人高喊口号:“陈老二滚回去!”
几乎同时,由上百号个体户组成的讨伐大军沿街示威闯进市府大院,齐呼:“请市领导为我们作主啊!”
办公楼里走出郝副市长,问:“告谁?”
众呼:“告陈老二!告陈老二!告陈老二!”
副市长严肃起来,玳瑁镜框后边的两个小光点眨动了几下凝住:“此案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查出了严办!只是眼下陈老二正躺在医院里挂吊针,总不能拔掉针头揪他来认罪吧?”
这话充满了人道之爱,谁也反驳不得。但就此一举倒也暂且雪了大家心头之恨。
是他自己拔掉针头,偷偷搭上一辆拖拉机进城来了。街市上挤满了雪片似的摊篷,空气里含藏着数不清的芒刺,拖拉机吭吃吭吃地鸣放响屁愣是爬不动。他急不可待,跳下车,在万头攒动的人流中跼促穿行,活放的街市骤然变得生硬起来。
他走进刚接管不到四个月的原饮食服务公司的办公楼,想召集唐湘生等人商量一下如何向市领导申诉,直接与小日本谈判,以澄清事实真相。
楼里冷冷清清,满地废纸和痰迹,不见一个人影。他走进办公室打电话,抓起话筒却没有音,线被人掐了。他一屁股排进椅斗里,只听哗剥一声,档下被一个硬橛橛的东西戳了一下,抬屁股一看,吓了一跳:一只三寸蛇头飞镖把裤档戳破一个口子,险些殃及重要部位。他暗自庆幸,拿起飞镖端看,镖柄上系着一绺黄绸,绸上印有太极卦徽和两行篆体爻辞:
团于磐陀,蹇于蒺蔡,泣血涟如……凶!
是咒语,是恫吓,还是暗示?他捉摸不透,极珍视地把飞镖锁进铁皮柜里。
还未坐定,忽听一阵凄厉的哭骂声由远即近传来,一位仅穿背心和裤衩的女人颤动着两只吊葫芦似的奶子疯疯癫癫闯进院里来了:“陈老二你个挨千刀的!你还我男人!你还我男人……”
霎时,院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看清了那疯女人正是老唐的老婆吴梅,但他被疯女人的举动闹懵了。
传达室的老罗头见情景险恶,抓起一只饲养的兔子浇上煤油点着,追着撵着吆喝着朝大门外跑:“快来看哪,给老鼠点天灯啦!点天灯啦……”
人群被吸引了过去。陈佑安趁机溜进传达室的小套间。他十分感激孤寡的罗贵叔为他脱了险。他深切哀悼那只为他慷慨赴死的假老鼠——一个温顺善良、品格高尚的小生灵,乃为做人的榜样!不然,与那个疯狂的女人遭了遇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啊!
可谁知,翌日早上在凤和轩有人硬是从滚沸的稀饭锅里捞出一只真老鼠!门面里顷刻炸了营,众多食客又是呕吐又是谩骂,捧碗砸板凳,稀里哗啦一阵过后,门面里一片狼藉。老板娘气火攻心,鸣呜咽咽扯出一声长唱:“陈老二呀!这都是你造下的孽啊……”
只可惜他被困在传达室小套间里,没能看到这壮烈的一幕。小小一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出酒的感觉仍是老样子,既痛苦又舒服。
“蹭——”不知是一只野兔还是一只野猫从堤边的灌木丛里蹿出,其速度似射出的弓箭,却还能隐约看出那灰黄的身子一缩一弹地耸动,沿河滩逃奔——这使他想到自己。怪可笑。两眼就痴痴地追踪着那精灵的影子浏览河滩,满腹郁积便化作对这条母亲河的热爱:
乳河,多么温馨、清淳而甜润的名字啊!同豫东平原上的诸多河流一样,自从造物主赐给这条古老的河流以生命,她便开始了饥一顿饱一顿的艰难里程。夏秋洪水暴涨,她霎时膨胀了自己的身躯,变得浩浩荡荡,翻沙卷石,带着一种洪荒的余韵直奔黄河而去;枯雨季节,她又变得像一条瘦弱的细肠子,弯弯曲曲地蠕动在大地龟裂的胸脯上,一如天地初开之时便朝这里流淌,流淌得艰苦卓绝……
“咚——咚——”大庙里传来低沉而浑重的钟声,把他的心绪撞击得很凌乱,心里说不清是一首失落的诗,还是一支膜拜的颂歌。
暗淡的光线已隐去了大庙围墙上那斑驳陆离的杂色,瓦棱中枯草摇曳,飞檐上落满了密密麻麻的昏鸦……啊,那曾是朱红的几经风化而凋谢了颜色的柱子,那被朝拜者的膝盖磨砺出坑坑洼洼窑窝的七级露台,那镶嵌在庙堂四壁的每一块如时日一样古老的石碑,那昼夜点燃着的如同点燃着一颗颗心脏的烛光,那被僧生昼夜敲击着的如同敲击着一颗颗头颅的木鱼,那使人窒息的香火熏成褐色的幔帐皱褶里编织着或是步登青云或是一堆灰烬的灵魂的占卜卦符……似乎永远包藏着一桩人所未知的命运的答案!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不了了之,世外人法无定法方知非法法也……”这种大彻大悟的沉吟曾使他有过醍醐灌顶之感,若不即刻削发为僧,简直就无法判断一个人的智力是否正常。但他却不肯这样完整地无条件地交割掉自己——一个承传了由一位桀骜不驯的旧军人和一位风流寡妇营造出来的全部优良,使他忠诚地捍卫了对自己的信任!不消说他那个“开发人祖爷”的方案正是在他上班或下班的路上无数次地举目凝视中谋划出来的。
他嗤嗤一笑,蹒跚着走下河堤,两眼开始小心脚下,像在探测路面上各式各样深浅不一的车辙和鞋底的复印件——这是一段坑洼不平的土渣路,好像专门叫人体味步履艰辛的滋味,并让人感悟颇多地去印证其它——譬如社会,譬如事业,譬如人生,譬如爱情,譬如……他笑了,居然笑出几分味道。
一股冷风扑到脸上,他感到空气的颗粒具体而实在。已有好几个平时和他熟悉的人擦肩而过,却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扫他一眼,那眼神就像看待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可能还有再次做案的嫌疑。
路两旁的杨树那一身疙疙瘩瘩的斑点也仿佛挂满了许多眼睛,窥视到了他的自讨苦吃的隐痛。吐出蝇头小苞的枝条网一样地伸向天空,纵横交织的线条如缭乱而又有序的蛛丝与天色既溶合又分明,于风中摇摇曳曳,做出种种古怪而奇妙的姿态。
是神谕?还是昭示?管它呢!昨日曾有过的期待、野心、谋略和苦斗,都已浸泡在甘淳的酒浆里呼之于地,一个暂且掷抛负荷的失魂落魄者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寂寞而自由……
然而,注定了这是个不寻常的黄昏。
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上,老鸹和灰头鹊正“哇哇”“喳喳”地为一个争论不休的结果而争论不休……
第四节
一头扎进家门,就觉得撞在了一堵墙上。但这墙松软得像棉被,定睛细瞧,不禁缩了一下脑袋:老婆双手卡腰,腆立门口,胸腹一起一伏像刮有八级风浪。
他张口一个长呼吸——作好了受训的准备。
不知从啥时候起,陈佑安怕老婆就被公认为一种事实了。别看他在外边指手划脚的像个人物像个领导,一进家门就成了懦夫就得被领导。这个比他年长三岁的女人,总以此居功自傲,总以大姐姐对待小弟弟那样对他使用训话式或命令式的口吻。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炫耀女人对男人的那点疼那点爱。
陈佑安平时垮垮耷耷,不修边幅,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他那瘦筋巴骨的身上都没个样子,老婆一见他就唆唆叨叨,嘴上像安了犁锌犁得人神经痛:瞧瞧,瞧瞧,整个一只刀螂,一只蚂虾!也不知把油水都甩进哪个肉坑里去啦!俩蹄子没白没夜地踢跶,脸子黑得像驴屎蛋!你呀你就不会像人家那样,亮出个阔阔挺挺给俺娘们瞧瞧!他说老倌于是难得的瘦肉型,大街上脑肥肚圆行尸走肉者多的是,眼馋了去拉一个呀!其实他早已习惯了老婆在各种生活琐事上对他喋喋不休的数落,并深深领悟了这般数落的妙处,便就势作出一副憨相,带点小弟弟似的乖气,接受女人那浓烈的“老白干”一样的爱欲。
不管人家怎么戏说这个家“阴盛阳衰”、“妇道专制”云云,而他倒显出无尚气度,像抱了个什么金熊大奖。他说这叫老鼠攻大象,一物降一物。他有自己的灼见;一个男人被女人所爱的最显著特色,就是平时把自己无条件地交给女人,而在最关键最危急或最倒霉的时候睽见女人的深度,始终忠实于男人而不变节,即使被灿烂异性强烈诱惑也无动于衷,以致为男人去承受一切为男人去死!一旦男人被厮杀得焦头烂额遍体鳞伤,她就把你背下战场,为你洗涤血垢包扎伤口,甚至恨不得把你的整个肉体和灵魂隐藏进她那幽暗温暖的子宫里,等待重见天日的时刻。他时常想,在这个听惯了鸡鸣狗吠,看惯人熟肉烂的境遇里,女人就是男人的太阳,没有女人也就没有太阳的照耀,男人就像星星一样不会发光……
他进一步作好了挨训的准备。
然而,白菊花今个却一反常态,既没瞪他,也没训他,那一起一伏的胸腹既不是风也不是浪,而是“格格”地笑个不够,好像一肚子满是没有唱出来的歌,就像老母鸡怀着没有下出来的蛋一样。近些日,他可是很少见女人这般浪嬉嬉地向他调情。他更加惶惑不安。
白菊花用下巴撵住他的目光去瞅停在老槐树下的小轿车。
“出啥事啦?警车开来要抓人吗?”他迫不及待地问。
女人笑得很妖冶,牙缝里夹着一星绿色菜梗,抱住他的胳膊捋袖子让他看腕上的时间。
“我问你出啥事啦?”他挣脱胳膊吼一声。
这一声不仅吓了白菊花一跳,也吓了他自己一跳。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敢使用过这样的口气、这么大的音量同老婆说话。
白菊花仍是无风无火的样子,连埋怨都带着欢快的音符:“看你急得这熊样,咋跟猫咬了腚似的。嘻嘻,家里一没抢二没盗三没有人往锅里扔老鼠,你回来了就全家皆安,能出啥事?这上上下下的人找你找反了,要不是事情紧急,我还真想叫你在老罗头那个小套间里多休养几天哩。”
陈佑安一听更急不可耐了:“哎呀,你别绕弯子了中不中!快说这车开来干啥?”
这时,女儿小满撅着嘴从房里走出来,扳开妈的一只胳膊,让爸侧身挤进来;“妈,你别再耍‘少数派’了,快把那事讲出来,让经理大人高兴高兴压压惊。”
女儿的金嗓音叮哨悦耳。其模样俨然一朵小菊花含苞欲放。全家五口人,除了年迈的老母在龛镇守窝、儿子小康在东北当兵,实际在城里一起生活的就这三口人。白菊花在家是“太上皇”,女儿又是仿母型的,以“二大王”自居。所以,陈佑安在家庭这个最小王国里地位低下,无论形成个什么决议,母女俩总以天然优势占据上风,他成了势单力薄的“少数派”。当然,女儿并非一味听从母亲的调遣,譬如她现已高中毕业,发誓今年要跨进高等学府,但温习功课遇到一些疑难问题,就得向爸爸这位大学未就、深藏不露的老牌高中生请教,陈佑安也就摆出几分得意,被白菊花斥为“瓦解母女势力的勾当”。有时候,小满也要充当仲裁角色,见父母二人僵持不下,就得出面调停,泼一瓢冷水,和一把稀泥,使局面缓解下来。
“究竟啥事值得你们这样高兴?”陈佑安把目光反反复复从“老菊花”脸上移到“花骨朵”脸上。
小满迅速在妈妈那变化多端的脸上扫一眼,上去钩住爸爸的脖子咬了一阵耳朵。
“啊……”不知是由于突如袭来的情感刺激,还是出酒后身体过虚,他身子摇了几摇险些晕倒,吓得母女俩赶忙把他扶住。
二层小楼上投过来的灯光照在他那瘦长脸上,愈发显得瘦长。
呆愣了许久,搐动的嘴唇才发出颤响,语气如料峭的寒风:“……大哥回来了,陈保安回来了……不!他不姓陈,他姓晁,他是那个盐赈子的儿子!他跟咱陈家没什么干系,三十多年前咱就跟他断了那半爿娘亲……”
三人的目光相互交织、碰撞。好一阵沉默。
“哎呀,都啥年月啦,你又抖起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白菊花跺脚、拍胯、拎拳头在男人那愈抽缩愈显背锅的后腰上重重地又是轻轻地捣蒜般地夯一捶,“你呀,真是一头犟驴,一股道跑到黑的拧货!如今时兴的就是两岸通话,你蚂蚁蛋大个破烂经理还倔巴个啥劲儿?本来就是一家人,打了,骂了,吵了,闹了,末了还得九九归一!”
小满倾向分明地站在妈一边:“妈,这个问题很严肃。头些年,爸总是躬着腰杆做人,踮着脚尖走路,总是‘一看二慢三通过’,时时刻刻都得防着点什么。爸不是说过么,人祖爷八卦创焉,说破了就是开发了人们玩计谋的‘圈套’,人在圈子里打来斗去,且不可忘了方寸,乱了阵脚,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次大伯真的反攻大陆打回老家来了,爸需要掂量掂量,权衡权衡,审时度势,严肃对待。爸,你说对不?”
陈佑安斜着头,把目光铆在女儿的脸上。他吃惊地发现,这个稚稚嫩嫩的黄毛丫头不知从啥时候起成熟了!女儿的话一斧子一锯正落在他的疼处,但做父亲的还得拿出小瞧的样子,说:“你麻雀嘴子胡谄个啥?还不快进屋温习功课去!”
“咦,闺女说你秃头,你还捂帽子哩!”白菊花接腔道,“咱也不是崇那个洋媚那个外,他大伯人家才是要金有金要银有银,专门回来搞投资哩!哪像你,有马配不起鞍,有鞍买不起马,集资呀集资穷嗷嗷,结果咋样?净落个猴屁眼子失火一屁股臊!光着腚推磨转着圈丢人!看着你这可怜见的,当初就不该信你意瞎摆花。”
陈佑安不言声,嘴里却像嚼着沙子咯咯嗞嗞响。
“你傻啦?”白菊花在他背上戳一掌,又唯恐把他搧倒了似的忙搂住一摇,嗓音也随之压得很低:“人家头头脑脑都在楼上等着你哩!说天亮务必赶到郑州,乘早班飞机去广州。又怕这一路上设的关卡盘查收费,郝副市长才动用公安局的小卧车,说是专为你撑腰壮胆保驾护航哩!”
陈佑安问:“来的都是谁?”
白菊花刨他一眼:“谁?哼,都比你头大!”
陈佑安算不上笑地牵动一下嘴角:“你们说,这是好事?”一双探询的目光在母女俩脸上扫描,想必再讨得母女俩的一番“轰炸”——充分发扬民主,是这个“王国”里叫得最响的口号。
白菊花脸一沉,发起攻击:“咋不好?这是老天有眼,人祖显灵!也算得咱凤和轩的造化!只要把大哥从广州请回来,就能给你解了围,作了盾,也能让七旬老母圆了梦。你那个开发中心的大门楼子往这城里一戳,高高大大,威威风风,看哪个龟孙还敢小瞧!”
“呵,呵——欠——”陈佑安五官紧缩打了个喷嚏,一丝温意立刻寂灭。想要争辩什么,又改了主意,转身往外走。
白菊花喝问:“你,你去哪儿?”
“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