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龛镇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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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节

凤老板当家了。

凤老板十六岁掌门面,靠一顶鏊子和一口铜锅经营牛肉合子、八宝稀饭,零售小菜烧酒。

三间灰瓦小屋旧眉旧眼的,已有些年辰了。门前搭个毡棚,吊一块巴掌大的“凤记”木牌,牌子底下缀一绺红布,于风里雨里荡荡悠悠昭示路人——其意跟当今“请认准××商标,谨防假冒”的广告差不了多少。生意虽不曾大红大紫,凤老板却落个“天和地好”的人缘,都夸说他祖上积的风水好,不愁没买卖可做,日后定会有大发势。

食客们大都以献媚阿谀讨得些便宜,吃喝个撑腹腆肚了之,对店家的脉宗如何概无详考。就是左右店铺的老掌柜也只晓得剐扎两颗乳牙的时候就闹着要吃凤和轩的肉合了,那时是这位凤老板的凤老板掌门面,留着一撮白亮亮的山羊胡,干净得一丝不乱。

凤老板夫妇命里注定子稀,自打有了个闺女月姣,再没见似那小狗小猫的动物从女人怀下蹦出来。凤老板不死心怕当“绝户头”,女人也恐给凤家祖坟上断了香火,每逢庙会大吉,夫妇二人就夹在进香的人群里去朝拜人祖。与众多善男信女一样,凤老板手持一面小铜锣,女人舞动一面小黄旗,上有“朝祖进香”字样,行至陵庙午朝门前,就边鸣锣边叩头,一路烧疏(写着进香者心愿的黄纸),燃放鞭炮,同时哼唱娱神之曲:“天黄……地皇……人皇……伏皇……”于节奏处击锣摇旗相配。

拜罢了人祖,就去女娲观里摸一把“生子窑”(一尊石板上凿出的酷似女性生殖器的一眼小坑,深二寸许,人称生子窑,无嗣者用手抚摸后便可生儿育女,故而摸此窑者甚多),夫妻喜形于色,扯一根红头绳在娃娃店里拴个泥娃娃,宝贝似的系于女人腰间,腕挎花篮,手摇翎扇,走“8”字形舞步,边舞边唱俚俗小调:“有娘没娘俺养活,抱回家里跟俺亲……”且沿途回时不断向闹耍的孩童散发一把把泥泥狗、花棒槌之类,意在心诚。回到家又在堂屋设了香案,供上佛手、石榴和桃,意为多福、多子、多寿。

可是,年年摸那生子窑,年年拴娃娃,每日三跪祷告,也没见应验。女人发得一身肥膘,男人却干练得像只瘦猴,终也没了那番劲势,直骂女人肉贱,漂了(没指望了)!

好在独女模样长得俊俏,被爹娘视为掌上明珠。还是蹒跚学步的时候,就跟在凤老板身边迎来送往,学得手脚勤谨,很招人喜夸。十六七岁上便出落成一街女子中最挑花的一个,白润的肌肤像用羊脂玉雕成的,一双杏胡眼转转,店前顿然生辉。

来店里的吃客天南海北的,自然啥货都有,常有人两眼贼痴痴地搁在姑娘脸上、身上、脚上、手上,好像来店的目的不是为了吃喝,而是为了大饱眼福,且变着法儿调侃引逗,多消磨些时辰。当娘的就护着闺女,生怕哪个把她教唆坏了或起了歹心把闺女拐走。门前来了不三不四的生人,当娘的就给闺女使眼色,要地快躲到里屋去,可闺女偏不依,偏爱听客人天南海北的拉呱,心也随之飞向了天外——她端茶递烟时,一些男人的目光就火辣辣烧在她脸上。

老两口实指望招个“倒插门”女婿,可生意人养成了挑三拣四,不是这个不如意,就是那个不称心。挑来拣去,闺女年满十八,老两口依旧心肝宝贝地疼着、宠着不着慌,供她上了小学上中学。

闺女美中不足之处是她左脸颊上长着三颗黑痣,冲着眼角排成一行。请来算命的卦仙问了闺女的生辰八字,接着端面相端手相,毕了便从袖筒里放出一只鹌鹑衔起一支卦签给主人,待卦仙看了签上了符记,马上收起,说了句:“这闺女么,命是硬了点,啊……啊……”下言不说了。老两口听得心惊肉颤,忙赐了两块光洋,卦仙适才吐言:“这闺女桃颜而命非薄,只是有点克夫之憾。若能积善修德,悦容自珍,恪守纲常,定会消灾祛邪,逢凶化吉。”

言罢赐八字闺尊:慎独勿怒,否极泰来。

老两口从此提心吊胆,时不时去人祖庙烧香祷愿。家里一有个小灾小难,就忍不住在闺女脸上多看两眼,愈看愈觉得闺女那桃花粉艳的脸庞上三颗黑痣黑得疹人!呵,呵,难道以后姣儿注定了要吃苦?注定了要受罪?注定了一辈子沟沟坎坎苦苦涟涟?

为给闺女降灾,凤老板请首饰匠打了个银项圈套在闺女脖颈上,以兑现那八个字的真意。老板娘也吃斋念佛,早晚坚持操课,向供在堂上的各大尊神磕头作揖,嘴里振振有词:“但存一念至诚,金石为开;心要净,诚则灵。姣儿你是一辈子苦煎苦熬的命,要常给堂上供香祝祷。神祖有灵,自会保佑你终生平安……”

月姣不信这一套。

她恨透了那个老卦仙,情感里有种类似于动物对天敌的敏感与憎恶;她暗暗发誓,只要觅中中意的郎君就嫁人!

第二节

有个跑买卖的小伙成了凤和轩的常客。好像是做布疋、盐巴生意的,时常出入斜对面吴掌柜的杂货店。

小伙长得挺秀气,操一口鄂东腔音,能说会道的,肚子里像装有道不完的新鲜事儿。一进门就师傅师娘叫个不歇。这叫声像是一种信号,每每都能把月姣从里屋吸引出来,向小伙嫣然一笑,羞羞答答从爹手中接过碗筷送过去。于是,两双眼睛就脉脉传情,麻麻热热一两分钟。只要见小伙在,月姣就有使不完的精神,满荡荡的快活从心底溢出。

一天夜里,月姣听见院墙根发出“噗咚”一声响,看家狗汪汪地狂吠起来,吓得她慌忙抱起顶门杠。但很快,狗不叫了,她听见一个让她心旌摇荡的声音在轻轻喊唤:“月姣,月姣,是我……”

听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喊唤似一股电流从她身上滚过,惊得她一阵颤栗。但不知怎么,门轻轻地被她打开了,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姣儿,你干啥去?”是娘在东厢房喊问。

“娘,我去解个手。”她说。

“尿罐不是在屋吗?”

“我,我懈大手。”

“要是怕,娘陪你去。”

“娘你睡吧,我不怕不怕……”

万籁俱寂。只有月亮不时从云幔里探出脸来,充满嫉羡地瞧着他们……这是郊外的一片洼地,很茂密地盛开着一簇簇野花。凉风习习地吹,她被一股新鲜而热烈的男人气息灌得痴迷如醉,仿佛被抽尽了骨头,全身酥软地瘫在野花丛里,但她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蠕动,颤抖在一个血红的兴奋点上……

翌日清晨,喧闹的街市把她吵醒,太阳的形象正十分美妙地投进了窗棂。外间有人说话。细听,是杂货店的吴掌柜。

吴掌柜前来是为这钟情的一对做大媒的。可老两口嫌小伙是外地客,只想找个当地的后生,等以后爬不动了跟前也好有个照应。吴掌柜见老两口如此这般打算又这般执拗,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扭头走了。

哪知月姣在闺房里呜呜咽咽哭得好痛。老两口齐奔过去问闺女哭啥?月姣撒泼了一阵儿冒一句:非此公子不嫁!不然就不活下……

可小伙一走数日未见踪影,月姣盼眼欲穿,心里无穷回味着那次销魂的“野合”……

这一年,城里驻满了国民党的中央军。

一个指挥机关就设在大庙里,调遣着大批大批部队向大别山、桐柏山的“赤匪”进行围剿。

起初几日,除了一些花里胡哨的女人从庙门进进出出,除了几家妓院的生意格外红火起来,其它一切都相安无事。仅过月把光景,从战场上撇下来的和又要开拔上战场的官兵,似乎逛腻了妓院,开始盯梢、捕捉路上和周围住户的女子。

一时间风气大变,城里的女孩子都忙不迭地相女婿、找婆家,男儿们突然变得紧俏起来。一些压根没沾过女人味的穷酸汉也都交了桃花运,美滋滋地呷起了艳福。谁家若有仨闺女俩丫头,爹娘老子火急得溜溜转,有人肯娶便是天赐的恩德,算给人祖爷烧了高香——这时候,凤老板夫妇始才明白在纳婿问题上的过分挑剔,实在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幸亏老两口防护得紧,足有两月没敢让闺女出屋门半步。

一日,凤老板奉命去给庙里驻军送饭菜,天黑透了还没见回来,母女俩惦得坐立不宁。月姣非要去找爹不可,当娘的阻拦不住,又拿一件披风搭在闺女头上,然后跟闺女一块去。刚一打开门,突然从门缝里钻进来一个当兵的,在母女脸上瞅了半天,想必看出了什么破绽。老板娘顿时吓飞了魂,没等喊出声就一屁股蹲在了地上。还是月姣眼尖,一下认出来了;“啊!是你,达子!”

等凤老板当完差回来,一见小伙的面,先是一惊,后又一喜,满脸呈盛开菊花状,说:“你来了就好!都怪俺老眼昏花,不识贵婿俊相,权当俺那时放了个多余的屁,你权当没听见……”

迫不及待,当晚就拜堂成亲。老两口硬是把一个外地男人塞进了女儿的闺房。

时值九月老秋,达子购了一批布疋和盐巴,又要南下跑生意了。

达子走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凤老板又去庙里当差。刚走到午朝门口,见不少入围着大墙上贴的一张告示观看,他挤进去,刚一抬头,像被横来的一只大棒敲了脑门,“嗡——”地一声吓懵了!

最初几秒钟,他还以为人老眼花出现了错觉,又怪这沾渍渍的雾天气看啥都不清爽。

但是,那被岁月剥蚀的斑驳陆离的大墙上,确实贴着一张缉拿犯人的告示!告示上印出的十多个犯人的名字也确实有女婿晁汉良绰号叫“达子”的名字——他终于看清爽了,浑身抽颤着从人群里缩遁出来,心里骇叹:幸亏办喜事没有张罗,要不,这后果,啊……

凤老板就把这噩讯隐闷在肚里不说,可夜里时不时魇魔般的抽疯嚎嗓子,害得母女俩愕愕怅怅地去找医生。医生端脉观色,直觉得他这病闹得古怪……

叉过了几日,午朝门前设了刑场。达子锁枷戴镣押在刑车上示众。当时,月姣就夹在围观的人流里。爹娘怕她经受不住,紧紧护驾着不放松,可她全然失去了神智,欲喊无声,被人流挤撞簇拥着到了刑场。

刑场是一个用木板搭起的台子。一张黑漆香案上供着人祖爷塑像,一面青天白日旗垂挂于楼阁中央,刑场四周布下了持枪的卫队……

达子被推上断头台时,仰头巡视一下四周,便一眼看见了月姣,就冲她又不是冲她那么惨然一笑,撕裂得不成形的嘴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大张着的嘴只是一个望不见底的黑洞,就像他叼起的一口干井——他的牙齿被打掉了,舌头已被切除!月姣这时才真正看懂了自己的男人。一个走南闯北的湖北佬,一只地道的“九头鸟”!男人曾对她说,鄂东那一带民风剽悍,常有劫富济贫的好汉结帮为伍。男人十七岁那年,用一张草席发送了瞎老母,跟着一帮弟兄上了大别山。大别山林深草密好藏人,两年间就拉起了几万人马,把个南京朝府都震慑了,蒋介石接连派兵去讨伐……万万没想到,小两口恩恩实实地度了几个如胶似漆的日子,接踵而至的竟是眼前这惨烈的诀别!

一声大锣响后又是三声炮响。

接下来就杀人。

刽子手是个彪形大汉,“嚯”地举起鬼头大刀……围观的人群潮水般地后退,又潮水般地前涌,一些人赶忙捂脸、闭眼,一些人则木头样观看……

月姣死盯着剑子手挥起的那把雪亮的大刀,她看到男人的头颅落地时,那喷着血浆的身子晃了几晃,竟然竖立了好几秒钟,而后像一桩柱子重重地倒下,洒出一道道红色小溪。男人的头被装进一只笼子里悬挂在午朝门上,尸体被抛到西门外的乱葬岗……

是夜,月姣拿着一把煤铲去郊外寻找男人的尸体,一步一跌地向乱葬岗走去……忽然,她看见在离她几步远的一个坟丘上蹲着一只火红的狐狸!狐狸盘腿而坐,慢条斯理地伸着长舌舔着腮帮,两眼放出红光与她对视。一刹那,她想起老卦仙手里那支标着一条长尾的卦签!她突然感到不幸的命运正被长尾狐狸叼着,将紧紧地追踪她的一生——她清晰地看到面前的狐狸正伸出一只爪子指指天又指指她,然后两只爪子同时一擎一落,做出种种神秘莫测的动作。

她看呆了,血液凝固而不再流动,不再有任何怯弱和恐惧。她憎恨这只作祟的狐狸!她憎恨人世间所有的不幸!她憎恨这些不幸为何如此不公平地嫁祸于自己头上!在这个世界上,不乏尸位索餐的人、穷凶极恶的人、阴险伪善的人、醉生梦死的人,为什么命运却偏偏绕开他们,去加害一个于世无争的柔弱女子?——她紧握煤铲,一步步向狐狸逼近,她要亲手杀死这只叼着她命运的狐狸,她疯狂地喊一声奋力掷出了煤铲……一眨眼,像梦一样,什么也没有了,眼前只有那荒寂的坟丘,只有她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在旷野回荡!

等她复苏了神智,见杂货店的吴掌柜和几个陌生人已经把达子的尸体移到别处掩埋了。吴掌柜只是默然地与她相视良久,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吴掌柜与自己男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这种关系对她以后的岁月将会起到多么重大的裁决。她当时对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还看不懂,包括对自家的店铺对父母对自己男人的一些事情她都不甚知晓。她当时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只有男人的头颅、男人那双黑钻石一样的眼睛,永远镶嵌在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寡妇那青春滋养着的悲苦记忆里了……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

当年在那个腥雨之夜从男人的墓地走出来的年轻寡妇,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妪了。

当孙女陈小满像燕子似的从城里飞来,要向奶奶发布一个“重大新闻”时,老婆婆正佝偻着腰给饲养的一群小鸡撒食。温顺、可爱的小鸡们聚在奶奶周围,用爪子拨拉着地上的米粒,自由自在地啄食。小鸡们享受着奶奶的宠爱,奶奶也有点嫉羡它们,它们似乎从来没流过眼泪,不懂得什么叫忧伤,对人世间发生的任何事一点也不大惊小怪。农家小院里若是缺少了它们,不知会显得多么清冷无味。

一只小公鸡提起一只脚站在五彩斑斓的阳光里,好像在炫耀自己美丽超众的造型。忽然啁啁地叫着,扑楞着尚未丰满的翅膀,撒娇似的蹦到奶奶的膝盖上,又扑扑楞楞蹦到奶奶胳膊上,这才收起翅膀在奶奶胳肘窝里极舒服地卧下了,不时张开黄亮亮的小嘴好像在为奶奶愉快地唱歌。奶奶把小公鸡揽在怀里,万般抚爱,像搂抱着一个待哺的婴儿。而后就蹲在屋门前那块青石墩上晒暖,手轻轻地抚顺着小生灵柔软的羽毛,闭拢眼皮,似在打盹,似在沉思,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满的脆嗓音似乎被小公鸡的歌声淹投了,奶奶没听见,始终微眯着眼睛搁置在如丝的阳光里,一动不动,仿佛全身心都归于另一个世界里,滋滋有味地倒嚼岁月,以获得某种充实、陶醉和忘却。

小满不忍心惊动奶奶,怕冲淡了奶奶静思里的梦境和跟前这桩温馨美丽的童话。

小满知道,奶奶正日益衰老着,目光浑浊,听力也一天不如一天,所以进院时连喊几声,奶奶仍像墙壁一样坐着……热情的太阳在她的黑缎老袄上贴出一块块七彩黏膜,反射出一层短促的光线,看上去像一件古老的法器亮煌煌的——在一个中学生最初读懂人生概念的瞳仁里,奶奶的形象和那黑缎老袄里珍藏着让她永远也听不完的故事。

她轻轻地挪到奶奶身边,先是摇了摇她的胳膊,然后把脸贴在她耳边,小声说:“奶奶,你的宝贝孙女今儿带来一个特大喜讯!”

奶奶抬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鬼丫头,你一进院,奶奶就猜出来准是你。不大点儿的事经你巧嘴一叨叨,满世界放明光!快,快给奶奶说说,是啥特大喜讯?”

“奶奶您听我说!”小满先模仿着《红灯记》里李铁梅的一句台词唱一嗓子,然后以新闻发言的人口吻郑重其事地拖着长音宣布:“俺——大——伯——就——要——回——来——了——”

奶奶听了,像是没听似的,面孔冷冷的,眼皮也不睁开,根本不相信有这回事。

小满觉得奶奶这种表情很正常。奶奶等盼儿子等盼了这么多年,当梦幻成真突然来临时,那等盼的长长的思绪却沉重而叉繁乱得一时无法收拢了。

她帮奶奶梳理了一下垂在眼帘上的一绺鬓发,细声细气地把实情讲了一遍。

“呜……”奶奶竟像个娃娃似的恸哭起来。

第三节

凤老板丢了女婿,倘若就此作罢,倒也省事多了,可偏偏发现女儿的肚腹一天天隆起。

“哎呀,我的小祖奶奶,这该咋办?这该咋办……”凤老板愁容满面,坐卧不宁,绕着锅鏊子转一圈又一圈,如坠入八卦阵里找不到出口。

“吃泻药,打了!”老板娘发狠地说。

“那瓜妞妞都好大了,能打掉?打掉了多可惜……”

“不打掉,私通赤匪的罪名你背得起?将来孩子出世了遭罪呀!”

“我怕咱闺女挺不住,过不了那鬼门关哪!”

“女人生就过关踏坎的命,再苦再险也得踏!就是生个火龙羔子咱也不能要!”

此刻,爹娘这番愁愁哀哀的对白,月姣在自己房里听得清清楚楚。自有了身孕反应,她也感到很糟糕,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呀!要真有,纵是赴汤蹈火也要买来吞下。当娘的好像满有经验,叫她多干重活多下力加大运动量,还叫她束紧裤腰带,解手的时候按肚子往下憋气、多蹲会儿……然而,天下的事大抵不遂人愿者居多。有些女人,哪怕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对要紧处作重点保护,可到头来该保不住还是保不住;而另一些女人,就是套上驴脖子一天到晚驮货拉碾,她也屁事没有。月姣当属这类“保险型”的女人。

此刻,她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吩哧吩哧地揉着泪眼,拉开门走了出来。

凤老板慌忙拉住:“姣儿,你这是干啥?”

月姣说:“我不连累您二老,毁了咱家的名声,我走!我走得远远的……”

凤老板上去拽住小包袱不丢,凄哀哀落下两颗老泪:“咦,看你死妮子拗哩!你不肯打掉,咱再榷议榷议好不好!”

老板娘也扑上去,搂住闺女生怕飞了:“小祖奶奶,依了你,依了你,还不中吗?你爹娘老子权当装瞎子装聋装傻子好不好?呜呜呜……主啊……俺的命咋该着这样苦啊……”

月姣不再挣脱,门闩门鼻地道出自己的打算;“爹,娘,我早想好了。无论如何家里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这城里街上唾沫星子淹死人。好赖我是喝过墨水识得些字的人,晓得天下之大,总有容人之处。我想到乡下去,住在俺小姑家……”

爹娘听了,面面相觑,掂量来掂量去,也只好依了闺女的主意。

二日天没亮,凤老板就去行市上雇来一辆毛驴车,装上一床被卧、两袋米面,送闺女去了五十里外的李家洼义妹夫家。临回时,凤老板两眼怅惘地对闺女说:“姣儿,爹忙着生意,你娘脚小身子又笨,不能时常来看你,缺啥步啥,让人捎口信,啊……”

月姣点点头,没言声。她看到爹说话时一直盯着她的左脸颊。

她知道爹是看她脸上那三颗倒霉的黑痣。爹看得越仔细越清晰,好像看得就越模糊越茫然。而后她看到爹的脸上流露几许萎靡,转身跄跄踉踉地走,远远望去,像一只病蔫蔫的老鸭在苍凉混沉的大洼里慢慢消失……

颠过年春三月,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在姑妈家的黄泥草屋呱呱坠地了。

姑妈掂起这肉崽子的两腿一瞧,看到了那个“小鸡巴巴”,喜乐得没等洗手,便点上一炷香,合手作揖,嘴里还念念有声:“天灵地灵,人祖显灵,保佑外孙,日月聪明,官升极品,端坐金京……”念毕,小脚扭动至床前,问:“姣儿,给孩子起个啥名?”

月姣说:“孩子命苦,没爹认领,就送他去庙里当和尚吧。”

姑爹在隔壁听了,连忙接腔:“此话差矣!常话道,三两黄铜四两福,是儿必成大丈夫。添人加口乃为人间兴事,岂不乐哉!”

姑妈说:“别转你那洋文啦,快给你这外孙起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吧。”

姑爹读过两年私塾,四书五经也念得个半斤八两,本可在城里谋个差使,却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不为利禄者操,故怀德灭行,和光同尘,复得自然入乡里,恪守几亩薄地。他将瘸了一条腿的老花镜用绳子取代套在耳朵上,找来一本黄麻叶似的线装书,秀才举人样讨究一番,却没找到合适的字眼。蹙眉间,隔壁传出婴儿的啼哭,月姣万般亲昵地抱起儿子说:“乖乖儿安生,乖乖儿安生,等姑老爷给你起个好名字你再叫唤,答谢姑老爷………”他听了如饮醍醐,呵呵笑道:“有了有了,就叫‘安生’,就叫‘安生’!”

姑妈说:“这名字土不土洋不洋,我当是啥稀奇的名字哩!好啥?”

姑爹说:“咋不好?这叫‘吉人天相’,懂不?大小伙子降临,母子两顺,这是大吉,值得纪念。须向根头寻活计,莫从体面下功夫,当今这世道诡诈多变,祸患四起,三贫三富不到老,十年兴败多少人?咱庶民百姓登不得龙榜金銮殿,就图个平平安安生息度日。”

姑妈问;“那让孩子姓啥呢?”

姑爹摇头一叹:“唉,只怜他爹硬弩弦先断,钢刀刃自伤……就暂且随你家凤姓吧,等月姣另寻了人家再说。”

儿子一周岁,月姣仍也姑娘般迷人。姑妈家当院里那棵石榴树沾满了夏日的明媚,又红红艳艳地生动起来时,姑爹、姑妈每每看到侄女那张桃腮杏跟挑出的几分凄艳,不禁泛出些许焦虑:不该凋谢的花儿落了又开,更加盼恋着蜂儿盼恋着蝶儿……

姑爹姑妈煞费心思,最后拿定主意,对侄女说:“姣儿,把孩子留下,你回城帮爸娘照管照管生意,趁你还年轻,遇上合适的人家另寻个归处吧……”

月姣最初听到这话,心里像揣只兔子撞头撞脑直扑腾。慢慢地,眼前的石榴花似一团火焰热烈地燃起来……几日后,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将两个硕大饱满的奶子贮存的乳汁恨不得全都灌进孩子肚里,像一次性给孩子发下从今往后的全部口粮!

同刚来姑妈家一样,她坐上姑爹赶的毛驴车回城去了。

上路时,她分明听到身后传来孩子的哭叫声:“娘,娘……”

其实,当她回望时,孩子并没有哭,孩子在姑妈的怀抱里正向她挥着小手,一双虎灵灵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像只温顺可爱的小羊羔。孩子似乎在这一时刻就表现出某种早熟早慧的迹象,变得懂事、听话、深解人意。从孩子那幼稚的瞳仁里,似乎已形成了一种对父亲惨烈之举和母亲悲苦命运以及对世界对人生的独特的解释。

她倒痛心地哭了,泪珠洒了一路……

浑浊的泪珠滚落在老婆婆的衣袖上,被那只小公鸡的杏黄小嘴啄了啄:咦,味道怎么这么涩?这么成?——小公鸡惊奇地仰起小脑袋望着老婆婆,啁啁地呜叫,像是在劝慰……

在老婆婆捱过的漫长的岁月中,她一直为儿子从小失去过多的母爱而深深地愧疚。她当时并没意识到,似乎从那第一次母子分离时就埋下了不幸的种子,以致后来因受儿子的牵连屡遭罹难,她都能原谅儿子而从不过多地责怨。于是在对儿子长达三十多年的期盼、呼唤和眺望中,在那些个冥冥不灭的与日子一样稠密而持久的思梦里,却永远生动而真实地支撑着她顽强活下去的欲望,并时刻准备为儿子承担随时都会降临的一切厄难与不幸……

小满帮奶奶抽回思绪,劝慰说:“奶奶,俺大伯回来您应该高兴才是啊!”

她撩起袖子揉了揉眼角的泪迹,说:“奶奶是高兴,是高兴……你大伯他可是个孝子啊!奶奶生病的时候,他床前床后地守着,给奶奶暖脚,给奶奶搓背搔痒,给奶奶端屎盆掂尿罐,谁见了都夸他孝顺……”

第四节

有人说运气这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谁也难料定哪块云彩会下雨,砸在谁头上会沾什么光倒什么霉。

当年凤月姣要是不回城,也许就不会是后来的一种结局了。再退一步说,她就是进了城,别那么艳姿艳态地大露面——关键是那一天,别挤进人群里去看在人祖庙前操练的兵马,也就不会被那个当官的像老雕捉鸡似的一直追到家门里来……

当官的带一名勤务兵,往店里一坐,就粗喉大嗓地搭讪道:

“老板生意可好?听说凤和轩的肉合子很有名,所以慕名而来!”

“当然,当然……”凤老板应承着迅速打量对方一眼,此人块头高大,蚕眉豹眼,长砖面孔,络鬓胡子,言谈举动透出几分豪气。他马上满脸堆笑,把刚煎好的一扇肉合切六块装上盘,恭顺热情地送上去:“老总,听口音便知您是本地人,请问家住哪里?令尊大人高寿几何?”

当官地说:“说起来亦是太昊之裔,家住城南龛镇,家父陈济堂乃本镇商会会长,晚辈陈太龚,保定陆军学校毕业,现在国军里当了个副营小官。”

凤老板恭维里带有几分钦敬:“啊,啊,原来是陈会长的大少公,久仰,久仰!今荣归桑梓,可喜可贺啊!”

陈太摇头叹道:“您老可知晓,那日寇如狼似虎,长驱直入,黄河以北已沦落敌手!我等弟兄现奉命来咱陈宛休整,耍在徐州与那小日本决一雌雄!”

凤老板听得两眼发直,许久没有应声。

“爹,锅糊了!你没嗅见?”月姣从里屋跑出来,慌忙翻鏊子、搅汤锅,小心翼翼地从低垂的睫毛缝里瞅一眼当官的,哪知正撞在对方那热灼灼的目光上,她感到很烫,马上避开。

这是只有女人最能读得懂的一种眼神。她蓦地想起,当初达子也在那儿坐着,也是这样一种眼神……天哪,两个男人的眼神如出一辙,莫不是那个屈死的鬼魂扑在了这个男人身上?她心口突突跳得厉害,低着头,搓着辫梢,两眼望定脚尖,慌神慌脑地踅回里屋。

陈太将一日忘了咽的肉合咽了下去,美滋滋地笑道:“能吃上凤和轩的肉合子,真算得有口福啊!哈哈,小旺子,你说对吧?”

一脸奶气的勤务兵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这口福不浅哩!”

陈太掏出几枚光洋放至桌上,扔下话:“凤老板请收下,我多赏了点给俺那妹子扯件衣裳穿,你别见外。”

勤务兵也在一旁敲边鼓:“这是我们长官的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凤老板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陈、陈长官,你们是抗日壮士,甭说给钱,就是白吃白喝也理所当然!叫我收钱,这不是戳我的脊梁骨、打我这老脸吗?这钱无论如何不能收,不能收……”说着抓起光洋硬往陈太龚衣兜里塞,被勤务兵强行制住。

陈太说:“凤老板,这钱你先拿着,你若过意不去,我天天来吃!”

凤老板听这话音里有点火药味,只好收下钱,恭维道:“你天天来,就是瞧得起咱,抬举咱,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陈太笑问:“真的?”

凤老板笑答:“真的。”

陈太一点头:“那好!”

凤老板连点头:“好好……”

陈太走出门面,凤老板紧随相送。陈太立住,贴近凤老板耳根问:“俺那妹子年方多大了?”

凤老板心里疙疙瘩瘩直发毛:“二十……出去了。”

“订终身啦?”

“订……没……没有……”

陈太听了,似乎就把凤老板当老丈人倍加敬重了,拱手作揖,叩了又叩,适才举步而去。

凤老板像根棍子扎在地上,愣怔了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次日,摊子还没伸开,由县衙的一位王参议当驾,领那勤务兵和几名小弟兄抬着礼盒子拥进门里。

“凤老板,恭喜、恭喜你呀!”像只老山羊似的王参议一进门就咩咩地叫,“龛镇陈会长的贵公子看上了你家大小姐,快,挟接下这副大礼!”

这下可真的吓昏了凤老板夫妇了!

凤老板直觉眼前闪亮个火球当顶炸开,身子一下子像缩了二分之一,经不住王参议搭手一点,便化成了一摊稀泥。老板娘也浑身哆哆嗦嗦,像突然得了疟疾。

王参议摇了摇凤老板的肩头:“哦呵!你是大喜过望,还是装着没睡醒?”

凤老板抖了抖脑袋,似恢复了一点神智:“王参议,你老知道,俺是跑人碗边、看脸使小钱的角儿,与陈家门不当户不对,岂敢攀人高门头?”

老板娘面色灰白,嘴像打了裹脚:“俺……俺闺女少教没德,又憨又傻,自幼宠得不醒礼道,怕……怕配不上这门亲戚……”

“咦,别不识抬举!”王参议拉下脸,一顶西瓜小帽险些从头尖上飞下来;“这彩礼送来了,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咱把话摆在当面,陈大少爷军务在身,时间紧迫,请凤老板三日内给个回话,人家好选个良辰吉日接你家小姐拜堂成亲!”

老山羊的调子有板有眼,一字砸下一个坑。布下了使命,蹶蹶地走了。

“这……这前世里造的哪门子孽哟……”凤老板像又入了八卦阵,踅来踅去找不到出口。

“你这个死老头子,他问咱闺女订亲了没有,你就说咱闺女早嫁人了,孩子都有了,一口回绝不就得了?”老板娘唠叨不休,抱怨老头子不会应酬。

“我说你娘们蠢得像头驴!”凤老板骂道,“敢说咱闺女那宗事吗?捂还捂不住哩!人家要是盘问细究起来,你吃罪得起?还不叫咱全家一锅烩了?”

“那就把彩礼退了,就说咱闺女有那种病,不好嫁人。”

“说得轻巧!人家不信不说,就是信了,到头来还不把你五脏六腑全抖落出来?”

“那……那你说咋办?”

“我……我知道咋办?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呀!”

老两口满面晦气哼唉叹吟个没完,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搁在闺女脸上看,看那粉白细瓷样的脸皮,看那因为白更显那黑得瘳人的三颗黑痣。

直到当夜很晚,细细的月牙儿尖刀一般挑在窗口,一家人面对孤灯,听凄风袭袭,大庙钟声悠悠传荡……终于,月姣说话了。

她先叫了一声爹,又叫了一声娘,说:“俺嫁给他。”

翌日,风月姣要嫁给陈太龚的消息,像一排重炮炸烂了一条街!

风刹了欢,阳光就显得和蔼起来。经它一照,人感到有一种懒洋洋的舒适。在这样的天气里,老婆婆总爱让孙女拿着一把断了齿的老栗木梳子给她梳头。前些年一梳子下去就能刮下来好几只虱子,现在那小动物几乎绝种了,只梳下来些小雪片似的头屑。

当孙女给她梳头时,她眯起眼,面色平静,似沉睡了一般。然而,在老婆婆风烛残年的记忆里,却依然清晰如初地珍藏着当年轰动城池的婚礼的底片——

出嫁那日,她足足打扮了一早上。先打来一分清水洗了脸。又打来一盆清水涤一遍。然后对着镜子把一大团沉甸甸的乌黑发亮茂盛得出奇的头噗噗啦啦散开,像一泓黑色瀑布直泻到腿弯,一手持栗木梳子,一手把头发揽在胸前,一股截一股截儿地梳理,梳通梳顺后再用篦子滤。接下来把头发分成几股,拧麻花般的挽成几个大花盘在后脑勺,塞进金丝织锦的发网里,用两根紫玉簪交又咬住,额前的刘海用剪子修齐,紧切着眉毛上沿,再取出洋发卡子别在头上适当的处所。接着从翡翠香脂瓶里抠出一坨香脂抹到脸颊上额门上,就用两手轻轻拍打,发出细碎的“叭叭”声。接着就用毛茸茸的粉扑蘸上香粉擦脸,涂胭脂,描眉,抹口红。接着更衣,套罗裙,蹬绣鞋……一道道工序娴熟老练,有条不紊。

妆扮完毕,她便从镜子里认真仔细地浏览一番自己,瞧那张依然妖艳依然柔媚依然标致无比的瓜子脸,瞧左脸颊上那三颗黑宝石一样高贵典雅的黑痣更加生动美丽传神——她绝对不相信这是注定终生痛苦不幸的征兆当这一念头一闪而过,她便感到一股坚硬的液体似电流通得周身麻热,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心跳,感到一种近乎癫狂的东西在腹中骚动!于是,那强烈的要哭耍笑要喊要叫要发疯要上吊拚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横竖就这么一条命大姑奶奶豁出去了的欲望,让一个重又做起新娘的风流小寡妇亢奋得通体膨胀。她梳妆打扮时那种可怕的对上上下下各部位的细微障碍都过于挑剔从而不惜一切代价地加以修饰的神情,足让全世界所有的女性肃然起敬。

为了显示陈家的体面,婚礼庆典设在人祖庙统天殿前的七级露台,陈家父子向守军和县衙及商界的要员下了帖子,故此前来恭贺道喜者趋之若鹜,络绎不绝。

庆典毕,新郎官披红挂花紫罗袍,骑上匹青鬓大马;新娘子凤冠霞披红盖头,坐在八抬大轿里,在一帮卫队前呼后拥下作派十足地去了龛镇。沿途一路,响器班子不歇地吹奏,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把一曲豫东二八流水调吹奏得滚瓜流圆,四野生辉。

新娘子坐在花轿里,颠簸起伏,晃悠摇荡,如升驾云头化羽登仙,听着这舒展委婉、高亢浑厚的曲子,蓦然记起马金凤从开始来陈宛演出的《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一连演了五场,场场爆满,那段“辕门外三声炮”真是唱绝了!真是把人唱出了一股勾魂夺魄的激动劲儿来!那唱词,那唱腔,那曲调,男女老少耳熟能详脱口而唱: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雪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

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镇乾坤;上写着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

……

她觉得这唱词今天才真正哼出点味道来。以前哼唱,唱的是穆桂英;今个哼唱,唱的是自己。很难得有这么一个庞大的乐队为自己伴奏,要不是考虑到如此不便,真想掀开花轿帘子亮亮嗓子!但她只能在心里在喉咙眼里跟着乐队的伴奏哼哼,并严格控制使其超不出比蚊子的声音大不了多少的通常量。于是,一种仍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的亲切感受在年轻寡妇心里回味荡漾……

公公陈济堂当初是极力反对这桩婚事的。这不仅是因为他已经在项城为儿子订好了一位商社老板的千金小姐,而主要是嫌儿子找了这么一位市井女子,才大为光火!但陈太极善调摄,重赂了那位王参议,遂将陈令公召至县衙,侃日:“太乃为龙蛇于天之意,承太昊伏羲之圣德;那月姣女子虽出自寒门,然家氏凤姓,与人祖爷同姓;这龙这凤正是如意吉祥至尊至贵之缘合,太月姣结为伉俪,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令尊大人应为之欣喜才是啊!”

为慎重起见,陈济堂由王参议陪着巡探了一番风和轩。王参议唤出月姣让公爹面试。月姣不卑不亢,叉沏茶又递烟,举止言吐很有教道,亭亭身段无论往哪一站,看上去也“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公爹不禁向王参议窃窃咬耳,哼吟陈思王曹植的《洛神赋》,且夸本家小子好眼力、王参议参谋了一桩好媒。公爹乐不可支,便紧忙打道回府操办迎亲事宜……

从打发闺女出嫁那天,凤老板就关了铺门,三日后,仍不见开业的迹象。于是街邻们便私下议论:凤家的千金闺秀攀了高枝,凤和轩随之尊位高抬,怕是要改换门庭了。也有人说:风老板光请吃待客就拉了三天大席,怕是忙累过度病倒了,哈哈,天晓得他得的是什么病!

等闺女从公公家回了门,人们才端见凤老板脸上渐渐泛出血色,生意又继续开张了……

第五节

两间斜肩歪胯的老屋,过去一家人住着并不觉得空洞,后来人走屋空,也就变得萧条冷落,显出几分幽深神秘的气氛。每当看到奶奶从屋里摇晃出来,小满就觉得老婆婆像是从古堡里钻出来的幽灵。她知道这个院落只是陈家阔宅的一部分,那座富丽堂皇的陈家宗祠在她没出世之前已被“文革”风暴横扫了,争争抢抢,拆拆盖盖,由原来的生产大队部变成为镇府所在地——至于它过去是如何的富丽堂皇,只有靠女中学生的想象来描绘了。

小满从断乳时就跟着奶奶睡一个被窝。政府给陈家落实政策,她随全家搬进城入了城市户口,可奶奶死活不想再挪窝,说是怕“火葬”。小满觉得奶奶一个人好孤单,三天两头的总要跑来看望奶奶,奶奶也总是把她当做心肝宝贝地疼着。

这次小满来是奉妈妈之命,无论如何也要把“老太君”接回城里住。妈说,不管乡下如何折腾如何致富,跟城里一比,还是隔者一道“天河”!城里人招工、提干、住楼房、烧煤气、吃补贴样样有份——总之城里人就是比乡下人优越!你没看见有的为了“农转非”啥法子没使出来?接着妈又说,你大伯就要回来了,一看“老太君”在破窝里泡着,儿女们在城里风光,他该多伤心?说啥也要把“老太君”接来!

小满向奶奶动员了一上午,没说通,下午继续动员,还是没说通。说着说着就到了晚上,小满也只好跟奶奶一起钻进了被窝。

小满说:“奶奶您要不进城,俺爸回来一定会生气的。”

奶奶说:“你爸那脾气我摸底,倔倔巴巴的,跟你爷爷一个样……”

新郎官像一头狮子,把新娘抱到床上,却又不失雅士风度地一层一层剥掉她的“包装”……她闭着眼,身子触电般地颤抖着,牙齿咯咯咯地响,以至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地抽搐、呻吟,等待着那个时刻。

“……真嫩……你真嫩……”男人昏三昏四地低嗥着啄吮她那尖挺、丰满的胸乳,而后舔舔嘴唇,好像正啃着一只童子鸡。

柔曼的烛光涂了她一身,那么白,那么光润,恰如钓上水面的一条银鳗鱼。她惊奇地发现,这第二个男人与那第一个男人的谈吐多么相似,大概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在与女人做爱时都是如此。

她眯着羊羔般的眼神,两个男人的影子重复叠印。她没有力量拒绝被这个世界痛斥为罪恶的爱,无论一个多么高贵的女人一旦堕入情网,就和一般的最卑贱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她只是想把命运捏咕的不幸再按自己的理想捏咕过来,尽管当时她还闹不懂,女人一旦肩负起这样一个改造任务,将有一生一世吃不尽的苦头,死去了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回去,直到把一个轰轰烈烈的女人撕碎、轧平!

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释放出来的情欲迸然炸裂。她被凶猛刚烈、柔韧而缠绵的男人气息冲击得热泪盈眶,突然呻吟一声,似乎在哀叹自己迟迟来临的激情,痉挛般地撕扯男人的脊梁,狠劲地啃啮男人的肩头,也许为了遮掩羞愧,也许为了表示对爱的愤恨……但慢慢地,竟也变成了一只乖娇的小羊咩咩地嗔吟起来……冥冥中,她隐隐听到似有一股涓涓细流正渗浸着一片干渴荒寞的土壤……

爱,为什么一定要有结果呢?她不去想。她只想到一个女人裸露在男人面前时所具有的得天独厚的魅力,可以召唤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军人为她而战为她去死!

“浪子爬秀楼,爱月不梳头;大抵选侬肌骨好,不付红粉亦风流……”男人捏腔捏嗓地哼哼着自赋小调,哼罢又情不自禁地哼唱《牡丹亭·惊梦》里的一段戏文:“……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镇,可(谁)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她头枕在男人那长满细毛的胸脯上显得媚态十足,男人轻轻地抚摸她的耳轮、脸颊、脖颈、胸乳……指间挥洒着无尽的恣爱,像捧着一朵娇贵的牡丹,生怕碰落了花瓣。

——男人说他在鉴赏女人方面是个十分挑剔的情种,但从来不会无论见了什么样的女人都动声色。

——男人说他就喜欢她这样的脸子,既绽露着“林妹妹”高贵的病态美,还深藏着“熙风嫂”非凡的功力(当她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直发毛:男人是否从自己身上的某一部位看出了破绽?)——男人用平静得可怕的语调娓娓诉说他的忏悔、他的忍辱、他的疯狂发泄也潇洒也娴熟也淫荡十足的嫖经,进而炫耀他过人的精力和种的纯正足以使天下的女人都能受孕,重新繁衍出一代剽悍强健的炎黄子孙与世界上任何强大的敌人抗衡!

在男人不动声色的描述中,她知道了男人与城里“艳春园”的名妓玉蝉邂逅相遇的花柳趣事:就在他还没寻见她之前的头一天,男人去了“艳春园”,当正要与玉婵做爱的当口,那玉婵似乎突然良心发现,猛地挣脱把他掀到一边——玉婵身染梅病,已经到了第三期,第三期梅毒传染起来百发百中,男人像在老虎嘴边走了一遭,万分荣幸地脱了脸。

“姣,实不瞒你,在没得到你之前,我也信奉那行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我多年在外放荡惯了,谁知险些要了老子的好看!现在有了你,我就足矣足矣……”

听到这话,她心里扎下的那道防线彻底崩溃了。她已感到一个像男人一样强悍健壮的种子驻进了她那幽暗温暖的子宫……

小镇静悄悄。时而传来百无聊赖的狗吠声。

当新婚蜜月刚刚细嚼不过一半的一天深夜,一阵尖厉刺耳的哨音划破了岑寂的夜空。

“营长,营长,部队集合了!”勤务兵庄门外急喊。

“知道了。”陈太懒垮垮地爬起来,摔着皮带环子骂了句:

“妈的,早不行动晚不行动,偏偏这个时候行动!”

“真的要打仗吗?”她也跟着起了床,神色惶然地问。

男人没吭声,好像没听见。

“不是说你还可在家多住些日子吗?”

男人仍没吭声,只是平静而短促地瞥她一眼。

她痴呆呆地望着男人的动作,灯光把他动作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急剧变幻着各种形状。

男人出门时她希望男人能回头看她一眼,跟她说点什幺,她也会一鼓勇气跟他说点什么。可是男人头也没回,提着腰刀“咔咔”地走了,那样子好像不是去打仗,而是向他的部下训一会儿话、下一阵儿操就回来,或是到镇外把那些狂吠的狗群赶跑了就回来。

她伫立门口,沐浴着西沉的昏黄的月光,静目凝神如同雕像。

她看到陈家祠堂外已聚满了护送的乡邻,那匹青鬓马一声长嘶,趟出一团白雾转眼寂灭——这时候她蓦然感到这个男人很陌生,感到与男人相处的时间竟这么短,短得让人无法接受,短得让人来不及拣起梦中的那片温馨……

过了半个月,又过了半个月,她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了生理上的变化:首先是她那像月出月落一样有规律、如钟摆一样准时的例假不来了;接着是无规律、不定时的恶心和呕吐;浑身懒散,腻油腻腥,恨不得一天都泡在床上……这种种征兆都准确无误地表明:她怀孕了。

她暗暗想,这一次怀孕再也不必为自己的名声,为未出世的孩子而阢陧不安、躲躲闪闪了。她甚至想象过,这未来的小东西,哪一部分像她,哪一部分像他。但无论是男是女,愿人祖保佑,千万不能像他的脸那么长、耳朵那么大。她还无比亲切地对着镜子端看自己的脸庞,决不因为怀孕而像别的女人那样鼻子两边盛开出视为骄傲的蝴蝶斑,她脸上丝毫没有这种玩艺儿,除了三颗雍容华贵的黑痣,连一个针眼大的斑点也没有,似乎都被那黑痣镇住了。她的胸乳更加蓬实而丰满,丰满的胸乳下面是隆起的小丘,小丘里日益成长壮大着男人的精血……在她高傲地腆着硕大而恢宏的肚腹焦急而有耐心地等盼男人归来时,她光华内敛,度日如年,显得庄严而美丽。

这天,天刚蒙蒙亮,后婆母就来叩门唤她:“小姣小姣,你公爹要你快到客厅来一下,有事……”

啥事啊?她有一种预感:陈太龚今儿要来。

当她拖着笨重的身子走进客厅向公公道声早安时发现,公公竟一夜间变得苍老、憔悴,整个人都走了形!她最初是一种疑惑与惊惧混杂的神情,但很快被一种凝固而沉重的气氛所包围:当那个被打掉了一只耳朵的“小旺子”双手托着长官的那把腰刀,一步一步走近她,“噗咚”跪地喊了声“嫂子——”的一刹那间,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只觉一阵耳鸣,天摇地转,刚甦醒的神智猝然又被一只巨大的魔爪推入万丈深渊……她脑海里又浮现出午朝门外那个杀人的场面,那个砍了头、喷着血泉的身躯陀螺般飞旋着朝她撞来,她悲怆地恸哭一声,便重重地倒在地上……

她早产了。

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给暮霭笼罩的陈家大院充填了一席朝气。

当接生婆从她身下那片红海洋似的血水里隆重托出一条肉滚滚、红嫩嫩的小生命时,候在客厅里的公公迫不及待地喊问:“他张师娘,生的是个啥?”

处于极度虚弱状态的凤月姣,被公公这声喊问刺激得睁大了眼睛,像交了考卷的学生期盼着老师判分一样期盼着自己产后结果。

“恭喜恭喜!”接生婆捧起赤条条像剥了皮的兔子似的小东西,高高一举唱喊道,“是条火龙羔子,跟你爹长得一模样!”

公公那双鹰隼眼睛里看不出多少悲哀,也看不出多少欣喜,略露几许平和与安详,对差倌罗贵说:“扯一挂鞭炮去门外放了吧”……转身又吩咐后婆母封十块大洋和一条洋烟犒赏张师娘,且扬说:“吾陈家喜得贵子,多亏张师娘妙手辅佑啊!”听这话说的,似乎这条“火龙羔子”是从接生婆手里孵化出来的,又似乎这小东西拱出母体后硬是这位张师娘把那个小鸡巴巴安装在那被称做男性的关键部位。

不消说,再一次荣任母亲的凤月姣得到了陈家极大的恩宠与优待,因为她为陈家的承传接代担当谁也无法替代的角色。

然而,她却偷偷抹泪。是肉体蒙受了一场劫难般的分娩而悲痛?还是因身上掉下一坨肉价值连城而激动?也许是,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被一种巨大的宿命感所包围所攻击:难道俺天生一副剋夫相?难道俺真是那狐狸精投娘胎脱成的妖孽?难道……难道……老实说,陈太不仅在肉体上占了有她,而且也包括在心灵上的征服。她这个小家碧玉的美好梦想在第一个男人的头颅落地的一瞬间被撕碎后,当时间这匹野马载着命乖运蹇的她向前奔驰了一段路程,却意外地又似命中注定地被陈太揽住了缰绳,于是她又像那勤快的花蜘蛛,重新编织起新的美梦:既然他要娶我,我就嫁,管他娶的是不是“二婚”!那原想敞开隐私的心扉以求得男人的宽恕就显得多余和浪费。女人算什么?女人就是男人的一件奢侈品,女人因了男人的爱、男人的恨、男人的崇高与卑微而被转来倒去,享荣华富贵也罢,吃苦受罪也罢,都是女人的造化啊!

她抹去一把辛酸,努力把自己忘却。

她想,唯一能弥补缺憾和悲苦的是给俩死去的男人各生育出了一位掌门传人,无论命运如何摆布,总算不枉来世间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

“奶奶,您怎么啦?你怎么又哭了?”小满问。

“不,不是,奶奶的眼泪早流干了,只是近些天老刮风刮得老眼上了火,老是黏糊糊的擦不净……”奶奶说着,从袖筒里掏出小手巾搌了撮眼睛。

小满呶呶嘴说:“奶奶,这刮风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我大伯要回来,使您想起过去的事情。”

奶奶说:“哪能哩!奶奶这脑子都锈得快要拧不动了,啥事也想不起来了。”

小满知道,她在奶奶眼里一直没长大,虽然她觉得自己已经十六岁了,已经称得上一位不算小的大姑娘了。关于奶奶和爷爷的故事,关于伯伯的故事,关于爸爸和妈妈的故事,都是这位女中学生业余研究和探讨的课题。金色的回忆可以变成一个晶莹的玻璃球任意玩耍,而过去的一些事情却沉甸甸的叫她提不动。

她把头埋进奶奶胳肢窝里,眼睛痴迷地瞧着奶奶的脸——这张苍老的面孔罩在一团柔弱的光晕里,看着像一首朦胧诗,像一块无字的碑。一转眼瞧见那只受宠的已长出一芽红冠子的小公鸡从笼子里探出小脑袋,“啁啁”地叫两声,好像在表达一种礼赞,一种景仰,又好像在同她一起分享着一种神圣的母爱……

“满儿,快给奶背上搔搔痒,每到这时节就刮刮皮风,刮得人浑身干裂裂的不是滋味。”奶奶嘟哝着躬下背让孙女抓痒。

小满一边搔着一边又借此动员:“奶奶,您该洗个澡啦!咱们还是一块回城里去,往盆堂里一进,冲洗得可舒服啦!奶奶,咱们还是进城吧,哪怕住几天再回来哩?”

“叫你搔你就搔,我说不去就不去!”奶奶一口回绝。

小满只好调皮地伸了一下舌头:“好好好,不去就不去,要不我这就烧水给您抹抹澡吧?”

奶奶说:“不啦,等你大伯回来后,让他给奶奶抹个澡。三十多年了,就等他回来……”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问,“满儿,你爸他们去广州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

小满说:“他们去郑州坐飞机,一眨眼工夫就到广州了。”

奶奶说:“真快真快。不知你爸跟你大伯见了面,还认得不认得?”

小满说:“俺爸和俺大伯都是奶奶您身上掉下来的肉,血脉相通啊,咋不认得哩!”

奶奶说:“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