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龛镇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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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节

“黑猫警长”的车谁敢拦?那些设关布卡者即便敢阻止军车接受检查,也不敢轻易阻拦被称为“黑猫警长”们的公安车。所以一行四人乘坐警车一路疾驶,闯关过卡,星夜赶到了省城,在驻省办事处拿到机票,欲乘早上六点半的航班飞抵广州。

时间的齿轮咬得如此紧密,令人振奋。

谁知等验了身检了票登上舷梯,忽听喇叭里急喊:“陈宛的同志请注意!请你们立刻下飞机!请你们立刻下飞机……”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把四个人全闹懵了:咋回事?发生了劫机事件?

惊魂未定,只见办事处的小李从检票口直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情况……情况有变化!陈老大一行已提前到达,被省贸厅的人接走了,在中州宾馆下榻,将应邀参加本届洽谈会……”

这消息意外得简直叫人无法接受!

——你们这些“克格勃”咋搞的“情报”?

——不是说陈老大在深圳探行情投资吗?咋这么快就归来了?

——你们应该去迎接嘛!怎么被人家给截走了呢?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大家纷纷谴责卞主任的属下严重失职,应扣发两个月的工资。

本来么,此次南下一是敦请陈老大回家乡投资,二是借此去那开放港口观观“潮头”,见识见识那些得宠的“门户”究竟“开”了多大,“放”了多少……可这样一来去不成了不说,最严重的问题是陈老大被人家来个“第三者插足”抢走了!

尴尬了一阵,牢骚了一通,而陈老大归心似箭的赤子之情着实令大家感动。

似乎还有希望,似乎还有夺回来的可能,似乎这种可能仍含有百分之百的成功——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去瞄陈佑安。

陈佑安倒显得若无其事。从走下飞机,走出机场,他始终一言不发,保持着良好的沉默。他手里攥着机票,脑袋里就翻腾出四十年前乘机未遂从舷梯上被挤下来的那一幕……他觉得很有意思:历史与现实,怎么会有这么多出乎意料的重合?怎么会有这么多身不由己的盲从?或许这本身就是命运?或许正因为命运多蹇才油然产生这样的感觉?呃,自从人类创造了文字,人们就用文字写着人的命运,却始终不能使它穷尽!或许命运之谜永远也无法揭开,从来没有谁能真正透彻地了解和掌握自己的命运,只不过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同不可知的命运较量而已,或逆来顺受,或争扎抗争,或……他想到自己,想到那个已宣告“流产”的开发方案,呃,遗憾吗?

他突然梦呓般的自嘲道:“起个大早,赶个晚集,我看咱们打道回府吧……”

郝副市长抬手点了一下眼镜架,说:“我看这很好么,我看咱是后来者居上,小卒子非趟过河不可。嘿嘿……”说着扯出一串笑,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划动一下,仿佛成竹在胸。转身对小李吩咐道:“快去叫辆车来,拉我们去中州宾馆。”

这时的庞局长、卞主任也都像不甘败北的角斗士,嚷道:“他们谁有咱的关系硬?”“他们也不拿眼瞧瞧,我们是正宗的娘家人!”“那帮子老爷就会强人所难,坏咱的好事!走走,快接老大回家去!”

陈佑安惨淡一笑,仍是那种“山穷水尽”的味道:中原逐鹿,还不知鹿死谁手啊……

第二节

在这座豪华的宾馆门前,看着那些派头十足的男男女女和那些挺胸腆肚的老外们从华贵的门厅昂首进出,他就感到有一股怪味污染着口腔。

——嫉妒!这种被人们诅咒的东西,却又是人们倍加青睐的朋友。

他甚至产生出一种远远超出嫉妒的恶劣念头:要是能把这大厦连根拨了该多好,往陈宛那破陶罐似的古城里一竖,让老少爷们开开跟!要不就把它一炮轰了,让这些派头十足的、挺胸腆肚的、好像只有他们在领导开放新潮流的阔佬连同他们出没的地方都在瞬间变成垃圾!

看到陈佑安倒背着手、翘扬着下巴、眯缝着眼睛蔑视大厦门厅的神情,卞主任就有所用心地揣度起此公此时此刻的孤傲心境。

隔了三步之遥斜睨半天,才发现他高昂头颅的原因是驼背。那样子像一匹从沙漠里走出来的瘦骆驼,翘着脊子张望面前这堵陌生的障碍。这使卞主任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他最见不得小人得志。

还是光屁股蛋的时代他和陈佑安就有过许多次关于“王位”关于“首领”头衔的争斗,其结局大都以他的屈从与投降而又不愿死心踏地当了对方的臣民。到了后来呢,他扬眉吐气地成了人生角逐场上的佼佼者,而对方却像头劁了的犍牛蔫巴了。可这几年,对方从那个反刍的黯淡时光中倒嚼出一番勃勃杀机。妈的,牝鸡司晨,这世道真他妈的臭了!

对这座豪华的宾馆,卞主任已经熟悉到了漠然的程度。从宾馆大老板到客房部的公关小姐没有不认识他的。所以在前面引路对特别使出点高层次的做派向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客商和宾馆人员一律地点头致意,也故意做给陈佑安瞧。当回眸瞥见陈佑安那个样子时,心里就冒出一些怪诞的念头。

其实,陈佑安并不像一匹翘脊子的瘦骆驼,倒像一匹“北方的狼”一样颚着脑袋,耸动着鼻翼,随时都准备捕捉目标腾空一跃。他一直保持着一种忘我的静视,等几位头目进去之后朝他喊一声,他才挪动步子拾阶而上,进门时也尽可能地拿出点官派的神气来。但站在门口肩披红缎带且又红嫩得如烫了毛的小母鸡样的两位礼仪小姐,除了对他表示极不友善的冷漠外,又极狐疑地多看了他两眼,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这使他很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心里有些难过。

看我做甚?你们这些哈巴狗!是老公我身上有艾滋病毒?他暗自骂了句,心里似乎好受了些。

老实说,他一身西装革履,倒也显出几分潇洒的。笔挺的裤缝遮掩了腿杆过细和有些罗圈形的弯曲;放光的金利来领带似乎也冲淡了不少衬衣领子的不洁所带给人们的邋遢印象;皮鞋是临来时由老婆和女儿各分管一只突击打了油的,连挤进鞋牙缝里的黄泥巴也早被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亲吻得一干二净;特别是那天庭开阔略显瘦而又长了点的脸庞、情感蕴藏量却十分丰富的眼睛、三角铁一样突凸的喉结、憨厚淳朴而又宽容大度的嘴唇……这一切都表明他决没有那种被城市人贬斥为有碍于市容市貌的乡巴佬们丑陋的穷酸相。

俺孬好也是个公司的经理,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太昊,太昊伏羲,你们晓得不?他真想把自己的名片掏出来让她们瞧瞧,准吓她们一跳。

来到陈老大下榻的包间,服务台的人说,客人不在,都参加洽谈会去了。在九层。

于是乘电梯。电子感应门闪烁着幽蓝的微光。

据悉,此宾馆是早在五年前就开了张的中外合资大饭店。老板是英籍华人,在香港和东南亚都有他的“据点”。近年来大饭店狂潮从南方一直刮到京城和各大都市,一座座风格迥异、豪华气派的各星级宾馆拔地而起,危乎高哉,一家比一家冒尖,使沿街摆布的百年老店和居民住宅黯然失色。不久前有报纸披露消息说,目前大部分宾馆差不多都干着赔本买卖,客房使用率平均只有百分之二十九点七七,虽然有的宾馆用极其巧妙的手法在内部设了规模不小的友谊商场、咖啡屋、时装模特表演、镭射卡拉OK歌舞厅,甚至聘用漂亮的小妞招揽生意……但是赔钱的局面仍未好转,就连一些老外们也叽哩哇啦地抗议这些宾馆宰猪拔毛“太渴”了,只好“拜拜”了。

陈佑安想,在这种情况下,此宾馆能把买卖搞得如火如荼,相当了不起。啊,是不是人们太看重了它的规格和名气了呢?

“喂,请出示你的证件。”电梯口一位穿着红翻领藏蓝色制服的身材高大的男士向他射来两束像激光一样的目光。

他并没有马上走进电梯的意思,也没有撞见那目光,只是上下左右地瞅着。宽大的中空钢化玻璃从楼顶一直垂到地面,他想这种建筑为引诱自杀提供了方便,日本影片《追捕》里不就有从这样的楼上跳下去的吗?但他可不想跳楼,赶忙把头缩了回来,又四下瞅着。

“瞅什么你?证件!”男士抬手指着他。

他毫不着慌地略显慢条斯理的样子掏出证件和名片,一起递过去。这不仅是一种炫示,而且是对对方的一种弹劾!派头和标签是一种身分的证明,在中国尤其如此。

男士阴冷地扫一眼,样子极勉强地向他做个放行的手势。

克格勃!看你小子那张脸简直就是用棍棒、皮带、手铐、擒拿术和催泪弹铸出来的。日你娘,老子若是这儿的头,就第一个发配你去掏厕所!你们这号人见了老外殷勤得让人窒息,而对本国公民却万般苛刻,好像他们不是自己的同胞——他走进电梯里才发现那几位头头早已乘电梯上去了。他转过身狠狠地向那男士瞪一眼,真想吼一声:老子身上有炸弹!

第三节

这是一个阔绰而敞亮的宴会厅,为省、市乃至国家对外举行盛宴或洽谈贸易的地方,今天被布置得更加富丽堂皇。一盏盏巨大的玻璃吊灯倾泻出乳白色的柔和光辉,整个大厅被映照得如同有十颗太阳。大厅正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分别用中英文写的红底白字的横标:中州第五届中外合资项目洽谈会。据悉,此次中州商战规模空前,将有超出历届贸易伙伴的外商、侨商、港商和台商云集而来,希望在此找到各自满意的贸易伙伴。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不少体态矮小,头发油亮、谦恭而又无时不在打主意的日本客商和人高马大、金发碧眼、好像对什么都不在话下的西半球老外。宾馆的公关小姐们擎着一盘盘高脚杯往返穿梭于他们中间。小姐们有节奏地摇摆着胯部,迈着介于舞步和非舞步之间的步子,走出一身的俏皮、献媚和朝气,即使是位体态丰股的女子也会让人觉得飘然如燕。这是女人的特色女人的本事。

陈佑安想:这是个经济的、同时又是个政治的斡旋、角逐的竞技场,涉足者肯定都是些久经沙场、纵横捭阖的非凡人物。尤其是这些老外们很清楚,在中国人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的时候,中国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块蓄存量极为丰富的矿藏,或者用一句套话,叫做冒险家的乐园。尽管中国人当中已经有人明白了一些,甚至明白到已经开始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是中国有十二亿人口,要让十二亿人全明白过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所以老外们认为在中国还有不少美好的日子可以抓住。

他又想:洽谈会为啥设在九层呢?当然极有讲究。中国人信奉“九”字为数字之最,中国人好称上有九天下有九泉。在这里,矢志者可上九天揽月;失志者则只好泣饮九泉了。这里既是天堂又是地狱。大凡人类愿上天堂者众愿下地狱者寡。但他还无法推断,自己及同伙将会在此登临“天堂”,还是沉入“地狱”。

洽谈会还没开始。

一支庞大的乐队在乐池里演奏着悠扬的乐曲,给众多客商平添了几分热烈祥和的气氛,于是三三两两归作一处,形成一堆堆松散自由的群体。这与主宾席上那些正襟危坐、肃阅文件的政府及统战、工商、旅游、海关、银行等部门的头头脑脑们相比,恍若一天之下划分出的两个世界。

萨克斯管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地回荡在大厅里,使人隐约感到肚皮有些发麻;小提琴颤声颤气地呻吟,让人松弛的神经有种轻轻的振荡感;加弱音器的小号将整个空间吹奏得黄金灿灿……终于,乐队奏起一支华尔兹,招惹不少客商舞瘾大发,放下高脚杯荡漾的殷红酒浆,相请相邀,频频汇人转圈子的漩涡……

这是个高层次的圈子。在底层圈子里拔尖的,未必在上层圈子里拔尖。四位陈宛人不知对此不屑一顾,还是不得要领踏不进去,被冷落在大厅一角充当良好观众。但看个个都显得极其庄重的样子,又像尊贵的王室成员。

那些女士们已把用于雕饰的最外一层包装当做一种累赘脱掉了,或裸着一个膀子、或两个膀子全裸,或小背心紧贴皮肉,或敞胸裙齐到乳头,淋漓尽致地将她们身上的起伏之处,勾勒得让人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她们各自被一个男人搂着、拥着、旋转着、起伏着,使人恍若陷入大海的万顷波浪之中……

四个人一律沉默地往墙根靠了靠,以免妨碍那些遛来遛去的舞伴。好像这是正戏前加演的开台小段,他们的眼睛不是落在一条膀子上,就是落在一个后背上,那些膀子和后背或瓷实,或松软,或长有一层好看的茸毛,或光滑细腻得如凝脂……浓郁的法国香水、浪牌口香糖和胳肢窝分泌的高级汗味汇成的一种混合气体既把人呛得有些窒息,又刺激得让人分外兴奋。

陈佑安望眼欲穿,一直在众多的男人脸上扫来扫去,却一直没发现那张被时空隔膜已久的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凭血统而论,不管岁月的刷子在兄弟俩脸上涂抹了多少斑斓的色彩,他都能一眼认出自家兄长,兄长也一眼能认出他这个弟弟。可这硕大个空间,诸多活灵活现的男人中却唯独寻不见兄长的影子,难道办事处的人又谎报了“军情”?

想一想怪可笑。利用兄弟间这点可怜巴巴的血缘关系合伙做生意,以此扳回自己的惨局,呃,只怕是那点纯粹的血缘关系早已被时间和地理的长期隔膜而淡化了,早已被各自的信仰和价值观所取替了。在今人生活的法典里,时代与同情心绝缘。你想得到一些,就要卖掉一些;你想得到更多,就得卖掉更多。现代物质文明似乎把各种欲望从人的生命中无限制地引诱出来,敌视和抵御的结果常常是屈从、认同并最终投降。

他脸泛沮丧地将目光甩到猩红的地毯上,耳畔萦绕着舞曲的轰鸣,意识里却有晚钟敲响……猝然有一颗流星极耀眼地划过天际转瞬即灭——完了!他哀号一声,直觉得脚下热烈奔放的红地毯是自己和许多人青春胸膛喷洒出来的血浆……

“放松放松嘛,”郝副市长朝他眨了眨玳瑁镜后边的两颗铜豆似的眼球,仿佛碰碎了他心中块垒,像早有预料地对他说:“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据我推断,这‘情报’绝对错不了,只是你老大他一时忙于应酬走不脱。噢,‘老卡’刚才到小吃部定了几份早点,呆会儿咱们去充充饥。”

陈佑安没言声,心情却放松不下来:大哥走不脱就玄了,省衙的那些家伙们都是外交老手,闪转腾挪极有功夫,不怕你不上钩。继而又一想:罢罢罢!人哪,为啥非要有那么多的情感不可?

有骨肉情、手足情就足矣!来之前就报定,只为了接哥,不谈什么合资不合资。拿兄弟情感做生意是不是太丢价了?

此刻他最惦心的,还是那引进设备事故的谈判问题,不知唐湘生这家伙行动得如何。临来时郝副市长指示太昊公司、工商、外贸速成我方谈判小组敦促日方前来谈判。他当即给唐湘生打电话:

那小日本若不肯来,就是追到他们的老窝追到天皇那里,他们也休想赖帐!

他想去服务台往家挂个长途电话,刚要起身,却被卞主任一串赞叹声拽住:“啧啧啧,你们看,那边那位仙姑多迷人,正朝咱这儿发信号哩!”

大家的目光一起投过去,只见一位窈窕女子正与一个老外搭肩搂腰,翩翩起舞。那女子打扮得珠光宝气,头发高高地绾在头顶,穿一袭绿色丝绸衣裙,与老外跳得既投入又敷衍,不时向四下媚览一番,似在寻觅新的目标;那老外身穿T恤衫、牛仔裤,面带微笑,时而挑动着一撇眉毛,两只凹进眉骨的眼睛一直铆在对方的脸上,那目光忽儿发绿,忽儿发红,忽儿又闪出碧蓝的幽光,似有兽的明了与直白,于乐然陶然中挥洒着一身的快意。

陈佑安轻蔑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子,就像看一个小妓女。他想这女子肯定是个“黑桃皇后”,只要你愿上钩,马上就有一个小妖精伏进你的房间里。更何况西方男人见了东方女人就像进入发情期的牲口一样容易成交。他们懂得,西方“维纳斯”的美是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而东方“女神”的魅力却在暗处,只有上床才可领略一二。中国的女人啊,啥时候才肯把金贵的自卑和廉价的自爱从辛酸的泪海和甜蜜的酒浆中灌醒出来!

他把目光收住,一转脸正撞在卞主任的目光上,卞主任把头抵过来小声道:“老陈,你怎么调不起一点兴致,是不是还想着那件不太愉快的事?你放心,那设备绝对日本造,货真价实。也许是个疏漏,一经谈判,把缺少的部件弄回来,机器马上就能运转了。现在你老大又回来投资,你就不必为此事犯愁了。再说那几个钱在老大手里算个啥?嘿嘿,你好运来了!”

陈佑安说:“‘老卡’,你不会是在提醒我别忘了付给你那两万块慰劳费吧?你放心,一定兑现。”

卞主任说:“你这可就冤了我了,我是在给你开开心,别傻屌样呆坐着,上圈里叼叼‘羊’去。”

一直缄默持重的庞局长朝二人嚷了一声:“你们俩嘀嘀咕咕搞啥小动作?别一个二个的当缩头龟,这样太丢陈宛的人。郝副市长下令了,让咱们一起上去兜一圈!”说着站了起来,大有率先上阵的气势:“哦,是不是嫌这三步四步太水,软塌塌抖不起那个劲儿?要跳就来点狂的,来那个嘣嚓嚓,来那个万马奔腾蹄子舞是不是?可那叫‘下里巴人’,俗得掉渣;可这儿是‘阳春白雪’,就要文起来雅起来——快上去跳吧跳吧!”

卞主任插上一嘴:“咦,你老庞也别太损人了,咱一个二个的也都是舞场上的猛狮悍虎骄勇骁将,要跳就跟那个风流倜傥的娘们跳,谁敢?你老庞敢吗?你要跟她跳上了我请客,就在这楼顶旋转餐厅请大家撮一顿。”

庞局长眼里闪动着跃跃之色:“怎么不敢,小菜一碟。”

卞主任说:“那好,你就快寻个空档冲上去呀!”

大家的“胃口”被调了起来,陈佑安也不由得把目光瞄上那个注目的焦点——他发现那个女子已成了许多男士包围的中心,男士们争先恐后地对她进行轮番轰炸。他马上又推断:这女子身手不凡,准是个重要角色。

可惜那些邀请这女子的男士们都似乎想与她多谈些什么,脚下的舞步变得单调而疲倦……

陈佑安清楚地看到,这女子最大也不过三十五岁,白皙的脸庞微泛红晕,脸腮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很像母亲年轻时的眼睛,甚至整个脸盘和身段都像母亲当年的模样。

这使他更加细心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她喝饮料时脖颈的微微抽动也注意到了,心里就窜动着一种占有的激情,一种叼“羊”的欲望。

他点上一支烟刚吸一口,蓦地看见这女子在舞曲临近尾声的一个和弦响出时,从一个老外那揽绳般的臂肘里解脱出来,径直朝这边走,并且一边走脸上绽放出一个令人陶醉的笑靥,在靠近他的座椅上坐下来。他立时觉得空气里就有花和草的幽香袭来,像挨近了一座园林。他迅速瞥了她一眼,马上避开。

女士到此落座,不幸被卞主任言中,也天赐般给了庞局长一次良机。

卞主任兴灾乐祸得不可言状,就用教鞭似的目光抽局长大人:

上啊上啊,别装稀屎鸭子!我请客,去旋转餐厅,你倒是上啊!

庞局长很费劲地干咳一声,脸红亮得像块新鲜的猪肝,忙点上烟吐出一团云雾把脸罩住,煞有介事地捂半爿嘴对卞主任说:

“‘老卡’,我看此娘们没准是个鸨母子,咱可不能上钩,你不‘那个’她也‘那个’,她一‘那个’你非‘那个’了不可……”

恰好这时一位公关小姐走过来请大家去小吃部进餐,庞局长止住这种类似于地下党秘密接头的交谈,趁机拽起郝副市长落荒而逃。卞主任似乎不肯罢手地撒腿追了过去,唯独陈佑安迟迟没有响应。

女士像看出了什么似的,对他莞尔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出于礼节,他也对她报以微笑,也有地下党秘密接头的感觉。

啊,原来女士的一只坤包就在她落座的椅背挂着,包里大概不会有太贵重的物品或机密文件,不然就不会随便离身。

又一支悠扬的舞曲响起。

他抢先一步站了起来,款款地向女士发出邀请:“你的舞跳得很美,能否与你跳一曲?”

女士应声站起,眼里荡出几分迷离,微笑着向他靠近,表现出一种娇柔与服顺。

当他把她揽在胸前时,特意把后驼的身子挺了挺,发现她只到自己肩头。他为自己的高大感到骄傲,一丝窘相猝然消失。

起步时,女士紧踏着舞点将身子向他对正靠拢,这不禁又使他感到自豪,觉得她并非那么高等华贵,似乎她那肉体由性感而神秘变得具体而普通,可以从一公斤一千美钞降判十元人民币。他稳稳地迈着步子,就用眼睛的余光瞄着她的五官,一件一件地过滤,似乎在搜寻这妖精施展魔法的暗道机关。

女士试探着问:“您是参加洽谈会的吧?”

他以纯正的梆子腔搪塞道:“不,是来溜溜,透透气,顺便接个人。”

她又问:“听口音,您是……”

他答道:“豫东陈宛。”

“啊!是吗?”她显得很惊异,语调里流露出关切的兴趣:“你们那儿有一座人祖庙,对吧?”

“是的,”他对她的博识感到高兴,“我们那儿就是华夏先人开发最早的一块‘经济特区’。看来你对我们那儿很熟悉喽?”

“谈不上熟悉,”她很有蕴含地笑了笑,“不过我也早有所闻,陈宛洞天福地,人杰辈出。三国魏曹植曾在那里当过陈思王;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曾在陈任教谕多年;还有个包龙图铡陈世美也出在陈宛……”

她对陈宛的熟悉程度令陈佑安吃惊。

她又说:“可惜你们那个地方我一次还没有去过呢,但我对古老而伟大的华夏民族是一往情深的……”

陈佑安突然从她这后一句话里听懂了什么,便问:“这么说,你不是中国籍的公民喽?”

她坦然一笑:“我是日本长崎人。”当舞曲一结束,她急忙回到原处从精致的坤包里取出一张烫金溢香的名片递过去。

陈佑安接过名片。名片的一面印的是英文和日文,另一面是中文。英文和日文他看着很费劲,就看中文:

新加坡豫龙集团公司对外联络部经理崎田秀子霎时,陈佑安顿感一股巨大的震惊与喜悦弥漫了全身!这名片上印的正是兄长的公司。但他马上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说:

“你们的董事长俺可是久仰大名啊!怎么没见他光临此会?”

崎田秀子从他的泰然自若的表情里敏捷地捕捉到了什么,单刀直人地问:“您是他的兄弟?”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心里说:这日本娘们儿真厉害!

第四节

当崎田秀子领陈佑安来到下榻的客房,引见一位绅士模样的老者时,陈佑安仅看一眼便否认了:这不是大哥。

但他觉得这老头儿好像在哪见过。

而最受震惊的是这老头儿。在他迅速端睨了陈佑安一眼后,两条腿不由自主地靠拢了,右手也随之抬起,在脑门上方晃了一下,滑落到耳朵上捂了捂。

只有留心观察,才会发现这老头儿的右耳朵已残损。为弥补这一缺陷,安装了一只以假乱真的模型耳朵。

也许是因这只残耳的感应,牵动了老头儿那埋藏深久的往事记忆,他越看陈佑安的相貌、神态和举止越像当年他的那位长官。

他发现对方那略显疲惫的气色下蜷缩着一个剽悍孔武、桀骜不驯而又情欲纵放的年轻军官的影子。他凭第一眼清晰的印象推断,这位长相酷肖乃父、有着纯血缘的父子亲情、有着强大的来自亲本的核糖核酸组成的遗传基因的大陆同胞,同样应该具备父亲那种争强好胜、果敢机敏而又易于冲动的性格,是那种不甘寂寞、不服输、不认吃亏、随时准备露一手和压倒一切对手的铁血型的汉子。

陈佑安也觉察到了这老头儿在看见自己时表露出的微妙而复杂的神情变化。他竭力撬动着记忆的门栓……

“请问您贵姓?”出于礼节和为了证实判断的无误,老头还是以矜持而谦恭的口吻试探着问。

“免贵姓陈名佑安。”陈佑安恭敬地答了一句。

“噢!这么说,令尊大人定是陈太无疑了!”老头儿兴奋得两眼放光。

“正是,正是。您……就是……”

“老夫苗长旺,你当年的小旺叔啊……”

于是握手,拥抱,兴叹这天造地设般的重逢!历史浓缩于咫尺之间,岁月在各自心中倒流……

那是个闷热的夏夜。已当上了国民党旅长的苗长旺率部逃离大陆时,匆忙赶到龛镇,向已故长官的家父陈济堂作痛首之别。惶惶不可终日的陈济堂像个老乞丐,央求苗长旺无论如何要把陈家的唯一传人陈佑安带走,等来日为陈家光复祖业。陈济堂派人连夜进城从风和轩抢回刚满十岁的陈佑安,托付给苗长旺带走。十岁的陈佑安一路啕哭一路喊娘,被兵们哄哄吓吓地带到了汉口。可是,等苗长旺爬上了飞机,陈佑安却被乱作一团的官兵挤下了舷梯,飞机砰然关闭了舱门嘶鸣着起飞了……

“老侄儿,你一定还记恨于我吧?”苗长旺抽回思绪,愧色道。

“苗叔快别这么说,”陈佑安憨憨一笑,给沉下来的气氛作有效的调解:“当时,我还真有点侥幸哩!我那时小,离不开娘啊……”

“是啊!我当时也怪难为情,可是你爷爷……唉,都怪上飞机我那个护兵没把你护好,我看你摔下去了,真恨不得跳下飞机去救你……”

“只是脸和腿摔破了皮,爬起来还能走。沿途要了一个多月的饭才终于回到了家,也才知道世界竟是这么大,跟苗叔走了一趟真叫我小安子开眼了。到家后,爷爷已被看押起来,关在城西南角的弦歌台。”

“啊?那不是孔子绝粮之地吗?我记得那里有康熙年间题的御匾:堂上弦歌七日不能容大道;庭前俎豆千年犹自仰高山。此台是为祭奠孔子厄于陈蔡绝粮七日仍讲诵礼学、弦歌不止的精神而建造的。怎么把此处弄成关押犯人的地方?”

“那地方保险哪!四面环水,唯有一条小路方可出入。弦歌台又称厄台,关押犯人就更有意义。每日面壁自律,聆听四面楚歌,必以洗心革面才有出路。那天,娘扯着我去看了爷爷,就在当天夜里,这个看着可怕又可怜巴巴的老头儿用撕碎的裤子布条把自己勒死了……”陈佑安说到此打住,脸上的表情收敛得相当平静。

点上一支《彩蝶》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如丝如练,使脸的形象变得超然而峥嵘。

坦率地说,在他幼小的时候对爷爷是非常眷爱的,直到现在也一直没有恨起来。爷爷长袍马褂,戴一顶西瓜小圆帽,一脸的阔绰和慈祥,进家的第一跟就先看他,给他捎些好吃的好玩的。他叫得最亲的是爷爷和年轻的后婆奶,好像生来就没有娘,好像是爷爷从野地里拣了他这个私孩子。他当时并不知道,娘生下他百天之后,爷爷就逼娘上吊,说家丑不可外扬,说死后给娘立贞节牌坊,多亏差倌罗贵搭救,娘才免了一死。日本占领陈宛后,爷爷因儿子抗日之嫌怕遭奸害,携带家小逃往重庆,是罗贵送他回到凤和轩。他从此有了娘,也从此知道了还有个哥哥。他知道,当爷爷看到他这位陈家的传人没能去成台湾,那支撑爷爷的精神支柱也就彻底垮了……

“关于后来你家的一些事,我听你老大讲过。”苗长旺抬手抿了抿修剪得整洁利落的头发,浇有风趣地叹道:“佑安老侄,倘若那次你不被挤下飞机,倘若不发生朝鲜半岛那场战争,恐怕你现在,啊,嗯嗯……”

陈佑安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但一笑了之。面对这位当年在爹手下当差,今又在兄长身边做高级顾问的老前辈,他们在海外成了巨富,却不忘故土,不忘乡梓,自己除了表示由衷的致意,又夫复何言?

“唉,风谲云诡,只怜这世间缺憾太多啊!”苗长旺意犹未尽地吟叹着,习惯地抿抚着整洁的头发。

大概是因为这苗叔驻颜有术,寿通得法,虽是七旬老翁,却满头青丝,肤色光润,且谈锋机敏,举止利落,依稀可辨当年那个一脸猴气的“小旺子”的神韵。如果不是看到他脸上特别是眼角和嘴角的鸡爪纹,如果不是看到他追忆往事时目光中含有太多的悲悯与哀婉,大概不会有人认为他竟是这般大年纪的老人。他小心翼翼地关注着陈佑安此时表露出来的审慎、自重、矜持的神情,凡是这位大陆同胞不愿提及的,他都一句也不多问。他清楚地知道,这位遗腹子的年龄与其父的祭辰同岁,今年已四十有七,但看上去有五十开外,那两颊像刀劈似的平直有力的轮廓,似乎揭示他的大半生的整个内容。

崎田秀子在给二人沏好了荼,便悄悄走进自己的房间,好像很不情愿打扰二人的交谈。时而传来她打电话的轻柔、细小的对话声。

苗长旺滋滋有味地呷着宾馆特供的“毛尖”茶,嫩绿的茶叶在他嘴里嚼出满口好味道:“我和秀子是打前站的,由香港至广州,意在探探行势。先应邀参加了广交会,后与深圳一家公司磋商合资意向,恰巧这时遇上了中州招商团,难拂盛意,难却己责,就只好改为内地投资。其实我们打着日本的一家股份在华促商多年了。我将此况电告你老大,他便火速从新加坡赶来了,同深圳方面进行最后交涉,眼下不知结果如何。我和秀子随商团乘火车于昨夜十一点抵达郑州,被安排在这么好的公寓下榻,真是盛情得很啊!”

陈佑安豁然明白,驻省办事处的“情报”准确、及时、无误,对他们的指责实属错判。接着便说:“苗叔,难得你们这么多年才回来一次,本乡本土,亲哪!”

苗长旺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就连这茶宾馆也特意换成了家乡的名产。老侄儿,不瞒你说,我现在就馋得想吃你家那香喷喷的肉合子啦!”

陈佑安两眼有点泛潮:“苗叔啊,等回到家,我叫您那位侄媳妇煎一大簸箩肉合,让您老和大哥解解馋!”

苗长旺说:“中,中,中啊!”

接下来,当苗长旺十分得意而又郑重其事地向陈佑安宣布“这位崎田秀子是你嫂子”的时候,陈佑安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像灌了一瓶二锅头。

他费力地抬起一双分量不轻的眼皮,使勉强露出一半的眼球透过那间微开的门缝瞟一眼年轻嫂子的脸庞,又很快收了回来。随着事实的无可挑剔,他的脸又像一块烤熟的红薯热软下来:好么大哥,你口呷着艳福活得好自在哟!他又一次体验到了嫉妒的滋味,却也仿佛得到一种间接的快感。于是将脸上的线条一一扯得周周正正,看上去平静自然。

这时,崎田秀子异常振奋地走过来说:“深圳方面的事情办妥了,董事长乘火车于明晨两点到达郑州,宾馆已把接站的车派好了!”

“好啊好啊!”苗长旺一蹶身子站起来,在地毯上徜徉着步子,那只假耳朵也随着步态颤颤抖抖:“佑安老侄儿,你们兄弟俩马上就要见面啦!”

陈佑安的心倏地吊起,捧在手上的高白釉细瓷茶杯里便荡起涟漪。他慢慢地放下杯子,表情显得很木讷,魂儿却已跑到车站迎接哥哥的归来,就像当年去车站送哥哥启程一样……

第五节

日本投降那年,娘领着兄弟俩去陈宛中山学堂报名读书。娘说儿啊,恁俩要好好念书,只有念书才有出息,多念书就多长出息。娘说这话时就仿佛回到她的童年。那先生问娘恁这俩学生叫啥名字?娘说老大叫陈保安老二叫陈佑安,平常里都喊大安小安。

那先生听了就笑关,不知是笑这名字太俗气,还是笑这两个地道的俗子。

夏日,娃子们放学回家,爱在牌坊街逗耍一阵。或捉迷藏,或掷鞋楼,或扳起一条腿斗鸡……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称王者在一呼百诺之上喝令他的臣仆顶礼膜拜宣誓效忠,从一群女娃里挑选最好看的一位做他的“王后”。

大安比小安大三岁,看上去大安比小安还小。大安瘦,小安胖;大安的个儿矮,小安的个儿高。在争夺“王位”的角逐中,大安常被对手击败充当臣民,这时小安就杀将出来,为哥报得一剑之仇。

小安的非凡似乎从小就有所表现,他作为娃子们堆里头号强手常常把卞老板的大少爷虎子拉下“王位”,而虎子心眼挺鬼,一面背地里向老师告状罚小安吃板子,一面把仇气撤在大安身上。一次,小安罚完了面壁回家,只见哥被虎子骑着在牌坊石柱下溜圈示威,且强行霸占了他的“王后”尹晓珮,真是胆大包天,岂有此理!小安怒不可遏,一个箭步蹿到虎子背后,吼一声“着镖——”一拳打在对方的后脑门上,接着又一声“着镖——”在对方背上猛踢一脚,虎子应声摔下“马”来,就地一滚,抱拳抵抗。两只雄虎仇跟对峙,羊群默无声息,戏谑多于嫉愤,似乎对统治者的相互争斗报以浓厚的观赏兴趣。小安寻机扑上去,左右开弓,扇得虎子脸蛋啪啪作响。虎子开始还负隅顽抗,可当他意识到徒劳的顽抗只能招来更严厉的惩罚时,便像往常一样磕头求饶。

“虎子,你说咱俩谁是大王?”小安以胜利者的自豪喝问道。

“你……你是大王……”虎子垂下头支支吾吾,极不情愿放弃王位。

“你给老子趴下,四爪着地!”小安以大王自居,发出一道圣谕。

“是,大王……”虎子不得不从,伏身趴下。

小安一跨腿骑在虎子背上:“你说以后还向老师告状不告?”

“不告了,再告是小狗是王八……”

“驮大王绕牌坊柱子转三圈,赎罪!”

“大王,少骑两圈吧,你……你太重了……”

“好吧,小安下了马”对大安说,“哥,你上!”

大安呆呆地站着,瘦小的身子抖了几抖却不敢上前,仿佛要骑的真是一只老虎。

“哥,别怕,上!尝尝当大王的滋味。”

在弟的催促助威下,大安终于哆哆嗦嗦地骑在了“马”背上,回过头向弟弟恐怖地苦笑,然后又小声对虎子说:“你别怕,我……我很轻,你说不骑了,我就立刻下来……”

虎子听了竟伤心地抽泣起来,继而变成绝望的嚎啕。丧失了统治地位该是多么痛苦啊!

一片欢呼。臣民们也像观赏虎子坐“王位”时的情景一样为新国王继位而喝彩。

谁知兄弟俩这么一逞强,可就惹祸了。当天晚上,虎子受辱触怒了“母老虎”,拉着经过一番伪装显得伤势不轻的虎子沿街骂个昏天黑地,一直骂到门里来了,张口一个女人不正经休想立牌坊,闭口一个儿子是野种欺负卞家孤门独户。骂罢了又搂着头上贴了药布、胳膊上缠着绷带的虎子哭哭啼啼就地一坐,非要凤家包骨养伤不可,最后讹了十五块钱的医养费才算平息了风波。

娘好生赔情送走人,转身关上了门,脸色平静得如一泓秋水,嘴角却明显抖起了涟漪。这是娘发怒的先兆,犹如雷雨前的闪电——看来施家法已迫在眼前。兄弟俩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很从容而纯熟地自动褪下了裤子,向娘跪下。在昏暗的灯光里,两顶屁股高高撅起,像两面待擂的战鼓。

娘高举鸡毛掸子审讯;“说,恁俩是谁惹的事?”

哥说:“娘,是我惹的事,就打我吧!”

弟说:“娘,不是哥惹的,是我惹的,打我吧!”

鸡毛掸子落起落下,两顶漂亮可爱的屁股就体验出那种软里透硬的抽打滋味。

娘问:“是谁?”

哥咬着牙说:“是我!”

弟咬着牙说:“是我!”

鸡毛掸子向哥屁股上落下时,弟蹶起忠勇的屁股迎上去,“啪——”弟的屁股上比哥的屁股上便多了一道红紫印;当鸡毛掸子又一次落下,哥一蹶屁股把弟的屁股抵倒,“啪——”哥的屁股上的红紫印与弟相等。

不知是痛疼难忍,还是紧张失控,哥的屁股沟里不时有一股一股水柱流淌下来;弟弟见状似乎也惑发得不能自制,屁股沟里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

这时,姥爷从东厢房走出来,恰到火候地加以劝阻:“姣儿,住手吧。看看都把孩子打出尿来了……”

兄弟俩被姥爷领至东厢房,让病卧在床上的姥姥验一下屁股上的伤势,心肝宝贝地揉揉摸摸,边揉摸边哼唱:“擘拉擘拉消消,别叫姥娘知道,知道了割扳了……”于是兄弟俩似觉那痛疼顷刻顿消,听姥爷讲伏羲讲女娲讲三皇五帝的古老传说。

姥爷说,太昊伏羲乃远古时代一个圣明的帝王,为百王先,居三皇之首。他教民佃渔畜牧,立五行,画八卦,造书契,制嫁娶,以龙纪官,日渐进化,所以世称伏羲为人祖。到了后来,那些做了皇帝的人都被封为真龙天子。那王位,凡夫俗子争坐不得,再说各部族有各部供奉的先主,如基督教信奉的是耶稣,伊斯兰教信奉的是真主……姥爷说着就不由自主地捋捻起一绺干净的山羊胡须,似乎那胡须里珍藏着一桩桩无言倾诉故事。

接着,姥爷就又拿来那本《三字经》对兄弟俩说,这《三字经》看似虽浅,却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包。这《三宇经》第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如今世道恶行遍地,怨声载道,但必有一日天下将大行善道,复归人性之初。你们弱小年纪应以读书为本,通懂人伦,且莫争强好斗,招惹事端……

对于什么是“善道”,姥爷自有解释,无非是重仁义,兴道德,讲廉耻,废邪念,抑豪强,扶贫弱,阴阳和顺,大家温饱之类。这些对兄弟俩的启蒙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各自都从中悟出不步为一般孩子听不懂的道理。大安是沿着扬善从良这个思路想下去的,愿长大做一个忠顺的良民;而小安则是从惩恶好强这个思路想下去的,继续做他的皇亲国戚的大王梦。

然而,在两双幼稚的瞳眸里,对那个居三皇之首、立下丰功伟绩的伏羲更加钦敬之至,也觉得那埋葬着人祖爷伟大传说的庙宇更加古老阴森不知其大几何。

一次去逛庙会,娘指着那一尊尊做着各种受难姿势的泥胎向儿子讲解:这个是“秦桧跪岳飞”;那个是“刀铡陈世美”;那几个小鬼小盼被金刚菩萨捉住“下油锅”、“过刀山”、“乱箭穿心”;还有那个“雷劈张继宝”,这龟孙丧尽天良,作恶多端,被雷神爷扔下个炸雷轰了——于是,兄弟俩似乎亲眼看到了一个做尽坏事、得意忘形、虐待父母、坑害四邻的孽子在响雷轰击下抽搐、挣扎、粉身万段、化为粉末的全部经过。一种劝善惩恶、因果报应的人生故事,一种生动具体的形象威力和那魑魅魍魉的狰狞阴影犹如梦幻无常的暗夜一样笼罩着两个启蒙的心灵。

似乎出于某个念头,娘又领兄弟俩特地路过牌坊街回家。

牌坊街也算得古城的一小名胜。之所以称“街”,是活人给死人备的,仅供鬼魂惠顾,活尸无暇涉足。街没多长,牌坊楼子却竖得林立,一座座高高大大,全由青石灰砖砌成,是一些讲体面的人家专给下世的女人立的。女人死了男人,抱定终身守寡,死后亲族们就请来石匠给她竖一座贞节牌坊。石匠们手艺高超,雕凿得十分细洁,顶端有堂皇的浮饰、精致的图纹,通体不施彩绘,干净磊落,连鸟儿在上面也筑不了窝,似乎飞累了,只是在上面歇歇脚、排泄一粒粪便,转眼看看远处的茂树便噌噌地飞走了。忽有云彩飘过,一下子撞在牌坊上,也好像被撞得很痛似的拖头溜跑了。

娘说儿啊,娘没做对不起你们的事,有很多事你们不清楚。那牌坊太高,娘够不着,娘也不愿瞧它,娘就是无常(伊斯兰教语,死的意思)了也不立那牌坊,连棺材都不用,你们只用一块白布将娘一裹殡了,娘也就心安了……从此,兄弟俩与牌坊结仇,把对那些挨千刀、遭万剐、下油锅、被雷劈的恶魔鬼怪的仇恨与恐惧通通倾泻到牌坊上,痛骂这些阴冷的不透明的顽石,诅咒它的倒塌。一日夜里,天空甩下几声沉重的闷雷,接着狂风暴雨大作。兄弟俩断定那牌坊街已被夷为平地,一早起来去看,却见一座座凌然耸立,纹丝不动,被风狠狠地刮一通,被雨透透地浇一遍,光熠熠的反倒更精神了。兄弟俩愤愤地翘起拉完屎的臭腚在牌坊的石棱上蹭了几蹭……

后来的一些日子,有位面容和蔼的老头儿时常来门面里坐坐,顺便给兄弟俩带些瓜果梨枣的吃物,娘就让兄弟俩唤他爷爷。然而,爷爷对孩子尤其对小安的过分怜爱,使娘感到担心、忧虑以至恐惧。娘从爷爷那苍老、模糊的面孔却有着鹰隼一般尖利的眼神里,隐约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因此,娘对孩子尤其对小安时时处处都防护得很紧。兄弟俩上学她去送,放了学她去接,至于称盐打油、购米买面、涮锅洗碗之类的杂活全让哥去干,却把弟堵在屋里背书写字。晚上,兄弟俩睡一个被窝,弟就先把被窝暖热,等哥钻进来又抱着哥的凉身子暖一暖。

弟小声问:“哥,你累坏了吧?”

哥摇摇头说:“不累。”

弟难过得想流泪,喃喃地说:“咱娘太偏心跟……”

哥立即责怪说:“咱娘是世界上心眼最好的人!”

弟反驳说:“那为啥光叫你干活,把我闷在屋里?”

哥说:“因为我比你大,你还小着哩。”

弟抹一把鼻子;“瞎说,论力气我比你大!”

哥也抹一把鼻子;“你力气再大也是弟弟,当哥的就得多干,不干就不配当哥。”

两张嘴拌来拌去谁也没有说服过谁,一同进入了梦乡……

娘最担心忧怕的事突然在那个闷热的夜里发生了:三条大汉闯进门里,不由分说抱起小安就走,娘和姥爷拽着跪着苦苦哀求,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小安拚命挣脱哭嚎,被他们用毛巾捂住了嘴。

这时,大安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冲过来,堵住门口吼道:“你们放下他,把我抓走吧!”

一个汉子问:“要带走的是老二,你是老几?”

大安说:“你们抓错了,我才是老二!”

另一汉子说:“我们要的是陈家少爷,看你尖嘴猴腮小脑小脸的,分明是个野种,竟敢冒名顶替,快滚你娘的蛋吧!”

哥没能换下弟弟,仅从那汉子腿上咬下来一口血糊糊的肉……

一个多月后,弟又回来了,衣衫褛褴,满身是伤,兄弟俩一见面哭了笑、笑了又哭,一齐扑向娘怀里。不久,姥姥下世,姥爷手脚也不甚利落了,门面全靠娘一人撑着。生意时好时坏,日子不穷也不富。然而,娘把全部心血、全部的爱和全部的希望部倾注在两个儿子身上。兄弟俩不仅是她生命的依托,而且是她生命的全部根据……

陈佑安感到最有趣也最不好意思并且一直隐匿至深的一件事,竟一古脑儿向面前的这位苗叔首次披露了出来——兄弟俩都上初中了却还尿床,一个赛似一个的。因此,尿床成了兄弟俩最头痛又感到很自卑的一件事。两顶屁股蛋上不知挨了娘多少又痛又痒的手指印。娘说不害臊都中学生了还尿床,张扬出去羞不羞?要是找了媳妇还不把人家一泡尿给冲走了!

没办法,屡教不改。兄弟俩都挺恨自己的那玩意儿。于是,兄弟俩就从各自身上查找尿床的原因。

哥说:“我尿床多是梦发性的。一做梦不是下河里逮鱼,就是下泥塘里捉泥鳅:抓到一条鱼拽上岸,见鱼张着嘴一忽闪一忽闪要水喝,我就捧着一把小壶往鱼嘴里灌水,鱼喝得挺欢,等把一壶水灌完了,梦也醒了,一摸被褥,咦!坏了!屁股下发水了……”

弟说:“我尿床多是条件反射造成的。掂着小玩意跟伙伴们进行水枪射击比赛,你射出一头高,我就射你一头再高一头,等自己夺了冠军,床也尿漏了。也有点把梦算是例外,生怕尿了裤,四处找厕所,可找一处都有女人,旮旮旯旯儿都是女人,嘻嘻哈哈满世界都是骚女人,真邪门!直憋得小玩意儿硬橛橛的,赶紧用手去捂,捂着捂着把不住劲儿了,屁股一挺,身子一抖,大水就冲到龙王庙啦!”

哥过罢十六岁生日的那年春季,突然瞒着弟向娘告了别,悄悄离开了家。

弟一天没见哥的影儿,就急急地问;“娘,俺哥呢?俺哥上哪去了?”

娘说:“你哥去南边跑一趟生意,过几天就回来。”

小安说:“那为啥不让我跟哥一块去?做生意我也会,我也能成大老板。”

娘笑着说;“好啊,我俩儿有出息!你姥爷做了一辈子生意才是这三间门面的小老板,你娘接了班可惜也不大,恁兄弟俩要是都成了大老板阔老板,那可真让恁姥爷恁娘开眼了!”

小安笑了,笑得傻乎乎的挺得意。

几天后,哥真的回来了。还是那样瞒着弟跟娘在里屋诉说什么。

小安怪纳闷,就趴在窗檐下偷听。哥吞声噎气地说:“……爹爹家里除了还有一位堂叔,再没有其他亲人。爹被害那年,村子被白匪烧光了,堂叔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娘问:“你那堂叔现在干啥?”哥说:“堂叔挎着盒子炮批斗恶霸地主土匪头。堂叔要我参军,替俺爹报仇。”娘问:“参军你能样上?”哥说:“能样上。”娘忙问:“参啥军?”哥说:“志愿军。”娘没再说啥,只是吟叹了一声。

小安这时才看懂了,哥哥眼里那种悲愤而深沉的目光已证明了哥哥的成熟……

哥哥如愿以偿。入伍时把隐埋了这么多年的姓也光明磊落地正了过来,改叫晁保安。

“娘,小安,别送啦,回吧。”在城北关火车站门口,换一身志愿军服装的哥哥转过身对娘和弟说。

娘好像没听见,弟也装着没听见。

娘蹲下来给哥挽裤腿,弟弟也蹲下来给哥挽另一条裤腿。哥个子瘦小,显得衣服又肥又大。娘把哥的裤腿挽了三折,弟弟也照样把哥的裤腿挽了三折。娘从头上摘下两只黑钢卡子分别别在裤折上,抱怨说:“要知道发这么大的衣裳,娘该拿着针线来,要是早点儿发下来多好,也好拾掇拾掇。”

娘站起来,盯着哥的脸看一眼,然后就一直往站里送。弟也紧紧跟着,一直送到站台。

站台上停靠着长长的由闷罐车和平板车组成的军列。闷罐车装的是人,平板车载的是炮。

啊,原来有这么多人参军去打仗!娘和弟呆呆地望着。哥被接兵的喊着登上一节闷罐车,回过头说:“娘,小安,你们回吧,回吧。”

娘和弟就站在了车门口,娘说:“儿啊,到那以后就来信,打了仗就回来,啊……”

哥点点头:“娘您放心,一打完仗我就回来!”

弟止不住抹了一把鼻涕,从袄腰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

“哥快接着,还热着哩!”

哥接过来问:“啥?”

弟说:“怕你路上饿,我给你包了俩肉合……”

咣当一声,火车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牵引着长长的军列向前滚动了。地皮沉重地震颤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也震颠起来。鞭炮声,锣鼓声,掺杂着一片哭泣声……

娘没哭,弟也没哭。娘只是感到很冷地打个寒战,弟也打个寒战。

一声嘶鸣,列车隆隆地开跑了——向东,向东,一直向东……

哥走了,弟好多日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像一只孤独的羊羔。

也许在那个酷寒的冬天,弟想哥想得太多也太阴暗,每天一睁眼就巴巴地望着墙洞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柔曼地幻化出哥哥冒雪归来的影子,禁不住喊一声:“啊,哥回来了!”起先还能唤起娘和姥爷的一阵惊喜,一旦喊的遍数多了,娘不信了,姥爷不信了,连自己也懒得喊了……他记得腊八那天,他给哥写了一封信,放进邮局门口那只绿色的邮筒里。于是那邮筒便装满了全家人的憧憬和希望。每天上学和放学回来他都要向那邮筒望一眼,他相信,哥一定会按到他的信的,也一定会回信的。

每当听到邮递员的车铃声清脆悦耳地从门前响过,他便急忙跑出来问:“叔叔,有我哥的信吗?”

邮递员回答:“快了,等着吧。”

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他站在街道边,呆呆地望着那只邮筒,眼睛望得有些迷离,那邮筒就变成一头怪兽张着血盆大口狂吼……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与哥的一切联系都被风雪阻断被怪兽吞噬的绝望之感!

啊,这种感受真实而耐久地伴随他度过了三十多个春秋,像漫漫长夜里一个漫长的梦……

第六节

陈佑安抬腕看表,已是上午十点。也就是说,再过十六个小时,分别三分之一世纪的兄弟俩就要见面了!他恨不得拨动表针立即指向那一时刻!

陡然,不知哪根神经向他发出警告:哎呀,糟了!怎么把那几位头头丢到了脑后,罪过罪过。他想他们在小吃部进完了餐恐怕又饿了,说不定已草拟好了一份寻人广告。于是他站起来,略显急促而又兴奋地说:“苗叔,前来迎接你们的还有家乡的几位领导呢,我这就去把他们请来。”

“你咋不早说哩!”苗长旺激动得两手直拍大胯:“秀子,快!咱们一块去,去见见你婆家的人!”

“嗨!”崎田秀子欣然应声,转身去房间接一件黑茸茸的貂皮披肩,戴一顶猩红色的贝雷帽走出来,看上去像从一片墨海里拱出一轮太阳。

陈佑安用眼角的余光瞥她一下,心里就泛起某个念头:哥还没见着,先放出个日本小嫂子开开眼,哈哈,好么!

他觉得这个日本小嫂子浑身都藏着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