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春天:哭破天
一九六一年春天,春草来到世上。本来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个中国南方普通农户人家的第三个孩子。既不是长子长孙,也不是三代单传,既不是婚后长久不孕到来的意外惊喜,也不是冤家孽缘结出的苦果,普通得不想让人嚼舌了。春天里你往脚下一望,便可看见千千万万这样的草从地底下冒出来,张望这个世界,跃跃欲试的样子,春草就是那千万株中的一株。
但春草的出生却不太平常,或者说不太顺利,甚至让人有点儿心烦,有点儿懊恼。
至少在春草姆妈那里如此。
当然,那时还没有人叫她春草姆妈,叫她春阳姆妈。春阳是她的大儿子,或者春风姆妈,春风是她的二儿子。再早,人们叫她会计屋里的,她男人是大队会计。别看春草姆妈说话的喉咙那么响,骂起人来所向披靡,但偶尔也会冒出些斯文的字眼儿,比如羞耻,比如龌龊,比如自作自受,等等,显出她高小毕业的水平来。春草出生时她叹出一句“雪上加霜”,不管是否恰当,让人一听就明白,她不欢迎这个孩子。嘴上加嘴,她喂不过来。
春草姆妈挺着大肚皮照样出去做事。她一直这个样子,做大肚婆也不在家闲呆着,苦巴巴的干。她大姑子说她生就是个做生活的命。春草姆妈听了在肚皮里回她的话说:有你这个嘎(这么)会享福的大姑子,我当然是做生活的命了。早上起来她吃了一个冷红薯就打算去捞猪草,再打算把家里仅有的三分菜地平整一下,种点儿青菜。快要生了,现在种下去,月子满了也好有点青菜吃。按春草姆妈自己的推算,妊娠期还有一个来月。
男人见她去背竹篓,抬头看看天说,说不好要下雨快了,不要出去了。春草姆妈没好气地说,下雨!下雨你两个儿子就可以不喂了?你老阿姐就成仙了?猪儿躺在地上就肥了?
春草姆妈讲话有个习惯,总是把家里所有的活物都说成是男人的,一个大姑子,两个儿子,三头猪,还有几只鸭子,比如她喜欢说“你看看你个儿子”,或者“你看看你那些鸭子”,“你看看你的猪”,当然还有“你看看你老阿姐那张脸”。反过来呢,她把所有的家什都说成自己的,比如“不要动我的樟木箱啊”,或者“我那个大木盆呢?”“我的塔篮呢?”
其实所有的活物都是要靠她来喂的,光三头猪一天就要吃几十斤,更别说几口人了,他们除了吃还得穿,还得盖,还得踩烂几双鞋。他们村是个穷村,藏在一片丘陵里。四周坡坡坎坎的,没多少平地,就是有一点儿也很薄,产不了多少粮食。四周的山坡上虽然有些茶树和枣树,可那些茶树和枣树都是生产队的,没人去伺弄,只是让树们不死而已,每年结下的枣仅够孩子们解解谗,生不出钱来。至于茶叶,还不够交国家呢。春草爹说是大队会计,挣的工分也只够他自己吃。所以春草家里的一切重担,都压在了春草姆妈身上,她一年到头都在做饭、喂猪、打柴、种地、缝衣服、纳鞋底,无休止地忙碌,像个陀螺似的转、转、转。
把那个和她人差不多长的竹篓甩到背上,春草姆妈就出了门,径直往村边的池塘去。因为挺着肚子,背往后倾,背上的竹篓就总打着她的小腿肚,啪嗒啪嗒的。五岁的大儿子春阳跟在后面,拖着两根长长的竹竿,还拖着嘴唇上的清鼻涕。竹竿擦在青石板路上刷刷刷的,鼻子也一会儿一吸啦,似乎都在应和母亲的声音,母子二人的动静在早春寒冷的空气里如协奏曲一般奏响了。村里人看见母子二人迎着冷风吸着清鼻涕,一前一后地走,也都习以为常,男人们往往会在心里嘀咕上一句:会计屋里个女人,真是娶得合算,顶好几个劳力呢。
春天了,水草已经茂盛起来,池塘一片浓绿,还有不怕冷的小蛤蟆跳来跳去。春草姆妈丢下竹箩,稍稍喘了口气,就把两根长长的竹竿伸进水里。她筷子似的将竹竿插进那片浓绿中,夹住,然后用力一圈圈地转动,水草便大团大团地纠缠在了竹竿上。看差不多了,她就吸口气,用力往上拖。但毕竟有了身孕,身子累赘了,怎么拖也拖不动。春阳在一旁懂事地说,姆妈,我下去推吧。春草姆妈喘息着说,不来事(不可以),要冻出毛病的。夏天时她曾让春阳下到池塘里帮她往上推的,现在可不行,早春三月,水还刺骨呢。春草姆妈想了想,让儿子抱住她的腰,两人一起用力向后拽。扑通一声,水草上岸了,两个人却一起摔倒在地上。
春阳咯咯地笑起来,春草姆妈听儿子那笑声,知道他没摔痛。可自己却起不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想用力撑起身来,突然,肚皮里一阵疼痛袭来,来得很迅速,像潜伏在那里的强盗突然冲过来。春草姆妈意识到是要生了。她有经验,一下急了:个小赤佬:急慌慌出来做啥啦?春草姆妈咬紧了牙,恨恨地骂着:要死啊,提前嘎许多辰光跑出来,想饿肚子啊?娘老子还有那么多事体没做完,菜也没种上,小猪仔还没生,你嘎早跑出来我拿什么养你哟,哎哟哟……第一波次的阵痛刚过去,老天爷就跑来凑热闹了,一个雨点带着一大群雨点洒落到她头上。噼里啪啦的,像是专程赶来配合强盗趁火打劫,要一起灭了她似的。她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大声叫道:阿阳,快去生产队找你爹!告诉他我马上要生小弟弟了!春阳拔腿就跑,慌张得要命,两只小脚溅起一路泥点子。
春草姆妈吸口气,赶紧爬起来,丢下拖了一半的水草就往回走。她急急慌慌地走,又小心翼翼地走,这让她走路的样子有些怪。边走边想,上哪儿去找钱给接生婆呢?上去找买红糖鸡蛋的钱呢?老母猪倒是很快要生了,原来的打算是卖了小猪仔坐月子的,没想到自己生在老母猪前面了。真是作孽!上次生春风已经是大姑子给的钱了,红糖也是大姑子买的,喔哟嗬,就像把她杀了一样,难听话一直听到今朝。这回是随便哪样也不能要她的臭钱了。
回到自家院子,春草姆妈一眼看见了房后那窝南竹,七八根围在一起,被雨洗得发亮。她拿起斧子,选了一根最粗的开始砍。雨还在下,虽然不是哗哗作响那种,却很细很密,浸透力很强,马上渗透了她的衣服。春草姆妈顺手拣起一块院子里盖柴火的油布,围在隆起的肚皮上。实在是没时间躲雨了,她估计自己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就会生的,等她那个慢性子男人回来什么都晚了。
但砍了没几下,阵痛又发作了,这次来得更凶猛,她丢下斧头跑到屋檐下,卷缩起身子顺着墙根就蹲了下去。身子湿乎乎的,她舍不得进屋倒床上。儿子春风趴到她身上,“姆妈姆妈”地叫,引来了大姑子。大姑子一见她那个样子就明白了,扯着嗓子叫道,哎哟哟,嘎快又要生啦?这下又要累死我了:生嘛来得个会生,养嘛没本事养,真是作孽哦!我这点钱不够你们糟蹋哦!
一边嚷嚷着,一边还是去厨房烧水了。
春草姆妈忍着痛回嘴道:不要你个臭钱!你放心好啦!哎哟哟!我自家会想办法的!
厨房里又扔出一句话来:哪有你这样鬼哭狼嚎的?!又不是生头一个?叫叫!叫给谁听啊?!
春草姆妈挣扎着,还想去院子里砍竹子。那几棵竹子是可以卖些钱的。但实在是来不及了,她感觉到下身一热,羊水流了出来。只好回到屋里倒在床上。
春阳终于带着他爹回来了,老的小的都气喘吁吁,还带进一屋子湿淋淋的雨水。春草爹一见老婆已经倒床上,问,不是说还有一个月吗?怎么提前嘎多辰光?春草姆妈说,哪个晓得你个小赤佬会性急?春草爹只好默认是自己的小赤佬性急,说,我这就去叫潘阿婆来?春草姆妈挥手道,不要叫她,我自己能行。省省钱吧。哎哟哟!她骂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嫁到这里来受罪!受不完的罪!
春草爹任她骂,他知道她是靠骂在止痛,上次也是这样。但老阿姐不干了,又在院子里接上了火:
我才是瞎了眼,把你个雌老虎弄回屋里厢来!
春草姆妈回嘴说,你才是……老虎,哎哟,好像出来了!春草爹一望,可不是,黑乎乎的一个小脑袋。他连忙上前托住小脑袋说,真当是个急性子伢儿。快,再用点力!生得快伢儿聪明!
春草姆妈骂道:催个屁!
一边说却一边哧溜一声,将伢儿生出来。
小小的伢儿像只老鼠那么瘦弱,一点声音也没有,春草爹捧在手里不知所措,春草姆妈喘出一口气说:打呀,打后背!春草爹就轻轻拍了拍伢儿的后背,春草姆妈说,用力!春草爹就用了些力。春草姆妈说,你没吃早饭啊!春草爹使劲儿一拍,伢儿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春草姆妈松口气喊,剪刀!剪刀呢?春草爹慌里慌张地学嘴:剪刀?剪刀呢?
春草姆妈正要张口骂,大姑子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进来了,里面有把煮过的剪刀。大姑子把脸盆狠狠往地下一顿,水花和骂声都溅了出来:你个没良心的,用了我的钱还说是臭钱!有本事你不用啊?春草姆妈说,你才是个没良心的!一年到头白吃白喝还嫌这嫌那!
春草姆妈一边骂,一边接过剪刀剪断脐带,然后学着接生婆的做法,把下身处理干净。
大姑子冲到春草爹面前说,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她骂我白吃白喝!你个当阿哥的不管管?造反了!
春草爹捧着孩子不响,对这个一辈子没出嫁的老阿姐,他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大姑子挽起袖子给春草姆妈擦洗,一边擦一边骂,春草姆妈终于没有力气还嘴了,雨水和汗水湿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靠在床上,感到耗尽了力气。她急需换掉湿衣服,只好任大姑子重手重脚地侍弄她。大姑子给她换掉湿衣服,穿上干净的,然后摔了门出去,在院子里继续开骂。
春草爹看清楚了这个性急的崽子,有些欢喜地跟春草姆妈说,是个女伢儿嘞。春草姆妈皱了皱眉头,怎么是女伢儿?她瞥了一眼,小脸通红,模样和前两个儿子没什么区别,一点儿不漂亮。春草爹说,女伢儿好啊,我们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春草姆妈说,好什么好?都是替人家养的。春草爹讨好地说,可以给你当帮手。春草姆妈说,帮手?不要累死我就好了!
春草爹仍喜滋滋的。尽管家里又多了张吃饭的嘴,可他就想要个女儿。两儿一女,这多少惬意。以后好不要再生了。他心里盘算着给女儿取个好听点儿的名字。春月?春水还是春娟?不料每说一个都遭到春草姆妈的反对:“取那么娇嫩的名字做啥啦?不好养,就叫竹子好了。”春草爹不赞同:“竹子硬邦邦的,不好听。最后他妥协说,要说好养不如草,就叫春草吧。”
有了春阳春风自然会有春草,顺理成章的事。春草姆妈觉得也不错。就这么叫吧。她挥挥手,有气无力地对男人说,去,把院子里那两根竹子卖了,不要再用她的钱了,省得她肉痛死的!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大姑子。
春草爹说,你不要跟她计较嘛,说就让她说两句。一家人。春草姆妈说,你不去我去。挣扎着要起来。春草爹连忙说,好好,我去。春草姆妈还不解气,说,谁跟她是一家人?她是我的阎王爷,她是来收我命的!
大姑子仍插着腰站在院子里骂,骂人是她的家常便饭,或者说是她的消遣娱乐,每天总得有那么几次才过得。雨下得越发大了,哗啦哗啦的,打在天井的水池里,门上,瓦上,台阶上,柴草上,树上,猪圈上,像在给大姑子的骂声伴奏。春草姆妈简直不明白,春天怎么会下那么大的雨?难不成这小赤佬的出生还惊动老天爷了?
不过所有的声音加起来,雨声和大姑子的骂声,也不及春草一个人的哭声大。春草好像感觉到了委屈,感觉到了自己出生不受欢迎,便扯起嗓子大哭起来。谁也想不出那么瘦弱的一个婴儿会发出那么大的哭声,尖利的声音像剑一样穿透雨幕,一家伙刺到天边的乌云里去了,挑开了云层,哭破了天。等春草爹从镇上卖了竹子回来时,裂开的天边太阳钻了出来了,给乌云镶了一圈金边儿。春草还是不领情,继续哇哇哭着。她就这样大哭着,来到这世上。
春草爹掂在手里就知道,这个伢比前面两个轻多了,“小猫嘎大一点,哭起来倒是蛮吓人的,天都给她哭破掉。”这是他后来常说的话。
也难怪春草那么哭,在土地爷看来,这株小草冒出来得的确不是时候。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大家的日子都很不好过,春草家也不例外,紧巴巴的。多一张吃饭的嘴可不是加一双筷子那么简单的事情,这让春草姆妈觉得心烦。如果老天爷没记错的话,春草出生后她只露出过一次笑容,那就是三天后她走出门,一眼看见在她砍掉竹子的地方,已经冒出两根新笋,笋头上顶着一撮新鲜的泥土,就难得地笑了一下:这小赤佬,像是竹子脱胎的。
她刚笑了一下,就听见圈里的猪在饿得嗷嗷叫,两个儿子哼哼唧唧地要吃,大姑子又开始了尖酸刻薄的骂——她因为做了两天的饭,已经忍耐到了极点。春草姆妈只好爬起来,开始劳作。她是这个家里最没资格躺下的。好在身子骨还算结实,经得起她无休止的劳碌。
她的眉头又拧作一团了。
可以说自打结婚后,她就没有松开过那团眉头,那一团里藏了多少苦多少烦多少悲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原本是个能干泼辣的女人,也曾青春洋溢活力四射,也曾喜欢哈哈大笑。想当初在娘家时还当过妇女队长呢,不但领着妇女们干活,还给妇女们撑腰,那时她才19岁。哪家媳妇受了气去找她,她都能打上门去替她们出口气。她才懒得给你讲什么大道理呢,她上去就掐,掐得男人吱哇乱叫。男人们和自己媳妇本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让她掐两下就算认错了。反正等她走了,媳妇们总要在男人们被她掐青捏紫的地方抚慰良久的。
因为她太泼辣了,村里竟没有男人敢娶她,她就嫁到了春草爹的村里。春草爹,还有大姑子,恰是看上了她的能干,他们觉得他们孟家需要一个能干的女人。而她答应嫁过来,是听媒人说孟家没有老人,谁都知道有婆婆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却没料到他家没婆婆却有个没出嫁的老姐姐,性格怪异,脾气暴躁,比婆婆还难处。按当地的习惯,不出嫁的姑子是要跟大兄弟一起过的,而且还享受和婆婆一样的待遇。所谓婆婆的待遇,就是什么事都不做,只管横挑鼻子竖挑眼。等春草姆妈发觉上当时已经晚了。她只好忍受。当初她可以替别的受气妇女做主,如今却没人替她做主了。
好在春草爹是个性情温和的男人,人们很少听见他高声说话,而且他也没有村里其他男人的恶习,比如调戏女人,比如赌博,比如酗酒。高小毕业的他和他们还是不大一样的,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找点儿有字的东西看看。实在没看的就看账本。但春草姆妈对他还是很不满意,觉得他太软了,“窝囊废”,她常这么数落他,面对他阿姐的蛮横不讲理他从不反抗。阿姐吃住和他们在一起,从不交一分钱。偶尔从她那里拿点钱她就骂个不停。春草姆妈不敢和她公开干,只好骂自己的男人。其实她没想过,像她这样性格刚硬的女人,恰好就需要丈夫这样软性的男人。两个刚硬的人到一个屋檐下过还不得折断一个?
不过这回因为春草的出生,令两个女人的矛盾激化了,或者说升级了。两个人大干一场,指天骂地,捶胸顿足,两心俱伤。
本来大姑子骂归骂,还是打算出钱的。大姑子有钱,大姑子的钱让春草姆妈生气,她一天到晚闲着,口袋里却总是有钞票,而且这钞票让她腰杆死硬舌头如刀。以前家里有需要时,她也会拿出一点来的。没想到这回春草姆妈不但公然顶撞了她,还说拒绝要她的钱。这让她的一肚子火没法烧起来,像湿柴火冒浓烟熏得她难受。于是她把仇恨转嫁到了春草身上,这个刚刚落地的孩子成了她的攻击对象,她每天只要一见到就会说,从没见过嘎丑个女伢儿。麻头鬼雎!她吧嗒吧嗒地抽烟,看着春草姆妈背着春草忙里忙外,吐出一口烟说,活该!
生个贱女子,陪钱的货!
春草姆妈不知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因为提前一个月生产,总之产后没有奶水,身子很虚弱,只能给春草熬米糊糊吃,米糊糊不顶饿,春草总是哇哇大哭,加上大姑子的詈骂,更让春草姆妈觉得个伢儿的到来让人心烦,雪上加霜。
寻死口啊你这个哭法?想收我的命啊?饿死鬼投胎的精怪!
春草就是这么在骂声中来到这个世界并小心地成长的。懂事后的春草并没觉得委屈。她以为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尤其她从骂声里还得知,姆妈生她后落下个毛病,一到阴雨天就腰酸背痛,而他们家乡的雨水又来得个多,春草挨骂的时候也就来得个多。她觉得她该挨骂。姆妈说,都是生你啊,我遭这么大个罪!这是最斯文的骂法,是有外人来才使用的,一般情况下姆妈是骂:你个死精怪,你要剋死我啊!我哪辈子欠了你的啊?作死啊你!
于是春草从睁开眼的那天起就开始察言观色了,她小心翼翼,看姆妈的脸,看大姑妈的脸,看老天爷的脸——碰上阴天她得格外小心。唯有父亲的脸是她可以放松面对的。
其实春草姆妈总骂这个女儿,却是最需要这个女儿的。尤其是后来,她又生了个小儿子,这种需要就明显地显现出来了,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庆幸自己有个女儿。女儿替她承担了一半的劳作。春草的童年是这样度过的,三岁帮姆妈烧火,四岁抱弟弟,给大姑妈捶背;五岁给大姑妈打洗脚水,洗碗刷锅;六岁捞猪草,赶鸭子,上山拣柴;七岁以后,她就成了她姆妈全方位的得力助手。春草姆妈认为,不,是村里所有的姆妈都认为,女伢儿是替别人养的,在交给别人之前应该把她用够,否则吃亏死嘞。
长到七八岁的春草依然矮小瘦弱,但一双眼睛却是无比明亮,偶尔朝人看时,那光亮总会把被看的人吓一激灵。她姆妈发现了这一点,训斥道:你那样用力瞪眼做啥啦?还怕别人把你当瞎子不成?
春草就埋下脸去。
人说“抬脸的女人低头的汉”,这两种都是厉害角色。春草却是个低脸的女人。所以没人在意她。连她自己也没在意她自己。
真和他们家房后那垅竹子一样,那么薄的地,那么一点雨水,就刷刷的长起来。母亲对她的不待见——说虐待似乎重了些——让她心生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做个有本事的人,长大了离开母亲。
1968年,冬至:两块米糕
七岁那年,大姑妈死了。
这让春草很不习惯,春草从三岁起就和她一起睡了,虽然大姑妈从来没给她过好脸色,虽然睡觉之前她得给大姑妈捶背、打洗脚水,听她唠叨,虽然大姑妈困觉时打呼噜,常常把她从睡梦中惊醒。但毕竟大姑妈是和她最亲近的人。有时大姑妈会和她讲很多话,讲从前我是怎样怎样的,还讲以后你要怎样怎样。尽管她听不明白,但她感觉到大姑妈是信任她的,那些话她是不会对她姆妈和爹爹说的。当然她也挨过她的揍。有一回她刚进屋,大姑妈一把揪住她的耳朵说:
你把我的玉簪子偷哪儿去了?你个贼女子!
春草拼命摇头。大姑妈说,是不是你姆妈叫你干的?我早知道她眼热我的东西。告诉我,我去找那个雌老虎算账!春草还是拼命摇头,眼泪都被她揪出来了。她哪里敢动她的东西啊?她一边摇头,一边透过泪花看到柜子和墙边的缝隙里,有一点光亮,她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朝那里指。大姑妈转过头去,果然在柜子后面找到了玉簪。她把玉簪拣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插到脑后的发髻上,哼一声说,我谅你也不敢!
她转身要出门,忽听春草在背后大声喊道——我不是贼!
那声音惊人的刺耳。
大姑妈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春草,春草仰着头,咬着嘴唇,眼睛死死盯着她。眼里有泪光,还有仇恨。大姑妈笑了一下,又回转身一把揪住她,凑近她的头发闻了闻说:我说怎么那么臭,你有多长时间没洗头了?猪猡一样。
说罢她把春草拽到院子里,打来一木盆水,把春草的头按进盆里使劲儿地洗,还不够,又拿来搓衣板在上面用力地搓,疼得春草龇牙咧嘴。可她挣脱不掉。大姑妈一边洗一边在她头发里扒拉,不满的说,一个小囡,怎么长出两个旋儿来?犟驴一头,以后够你姆妈受的。春草不明白大姑妈指的什么,她也没心思问,她只巴望赶快洗完,脱离大姑妈的魔爪。洗完之后大姑妈看看春草,竟然笑了一下,说,小赤佬还是满清秀的。
打那以后隔三差五的,春草就要上一回搓衣板,被大姑妈洗掉很多头发。对此春草又怕又有些喜欢,她喜欢的是洗完头后,大姑妈总会朝她笑笑。而且再碰上姆妈打她的时候,大姑妈就会站出来阻拦:你拿我小囡出什么气?
那口气好像洗了几次头就把春草洗成她的了。然后一把拉过春草:过来帮我捶背!
春草姆妈说,你个小囡?你一毛不拔还想白拣个囡?
大姑子说,你以为这几个伢儿是你的?都是我们孟家的!不是我们孟家娶了你你会有囡?
春草姆妈说,我累死累活的给你们孟家生伢儿养伢儿,你还说这种没心没肺的话?嘎昧良心会挨雷劈的!
大姑子觉得有些理屈,狡辩说,昧良心?我这个人从来不昧良心,我连个昧字都不会写。小囡你说是不是?
没想到大姑妈突然死了。死在不冷不热的十月,阳光明媚的秋天。她可真会选日子呢。死之前春草一点儿也不知道,大姑妈没和她打招呼,甚至没像以往那样跟春草说,她难过,她不想活了,早死早享福,等等。以往她常这么说。但死之前的那个晚上她却什么也没说,倒头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春草天不亮起来烧火做饭,她还在睡。等做好饭去叫她叫不动。才知道她死了。
父亲默默地流泪,母亲却依然高声大嗓地骂。春草从母亲的骂声里听明白了一件让她万分吃惊的事:大姑妈留下了遗嘱:如果她死了,就把她剩余的积蓄和私人物品都留给春草。
姆妈骂的就是这个。她怎么能把钱留给春草呢?若只是铜火熜玉簪子也就算了。是她一直在伺候她,给她吃供她穿,她却把钱留给了那个女伢儿。哪怕她留给她阿哥,或者留给她三个侄儿也好啊,却偏偏留给那个迟早是别人家的女伢儿!这说明那个老女人到死都不原谅她,都对她不满,都跟她作对。难道她把她选进他们孟家的门,就是为了折磨她吗?
春草爹小声劝阻说,人都死了,不要再骂她了。
春草姆妈将那根玉簪子斜插在自己的后脑上,叉腰道:我也不想骂啊,但是不骂不来事的!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我被她伤透心了!我不骂她我会死掉的!我死掉了哪个来养你的猪你的鸭你的四个伢?
春草听明白后,才知道自己在大姑妈那里是很重要的,也才发现大姑妈在自己这里也是很重要的。晚上睡在没有大姑妈鼾声的床上,没有大姑妈烟味儿的屋子里,她竟然睡不着了。她想起大姑妈叫她的声音:小囡……声音拖得长长的,很有些派头。这个家里只有大姑妈叫她小囡。还有大姑妈对她说的那些话,那些她以前听不懂的话,在那个晚上她突然都懂了。大姑妈说她从前也是很好的一个女人,他们的父亲母亲去世很早,是她把几个弟弟带大的。村里人见她又能干又贤惠,模样也好看,都争着给她做媒。她挑三拣四,选个家境好又读过书的男人,她哪里知道那个男人是有肺痨病的。她和他订了婚,还没正式办呢,他就死了。按当地风俗。她已经是那家的媳妇了,要再嫁的话需得婆家的同意。婆家一直不发话。而她为了养活弟弟,也舍不得退回嫁妆。后来弟弟们一个个都娶了媳妇,公公婆婆也都先后去世,她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寡妇”,再来介绍的,都是些歪瓜劣枣了。她哪里肯受那个委屈?于是拿定主意不再嫁了。她还说她这样的女人放在过去是要立碑的,他们村西头上那个高高的牌坊,就是为一个女人立的,那女人是嫁过去“冲喜”的,男人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死了,于是她留在婆家侍候了一辈子公婆。不过大姑妈又说还是不立碑的好。立碑的女人命太苦,死了还用石头压着,下辈子也难翻身。说来这个弟媳妇也是她自己选中的,可一但进门,她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尤其听见她用那么响的喉咙和她弟弟说话,她就鬼火冒。哪有女人家这样和自己男人讲话的?她当时只想找个能干的身体好的,没考虑脾气问题。所以每每和弟媳妇发生冲突,她都会骂自己瞎了眼。
大姑妈还让春草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女人一定要自己有钱。大姑妈反复说,她若不是身上有点儿钱,早给她姆妈当下酒菜吃掉了。春草虽然不相信自己姆妈会吃掉大姑妈,但她还是相信大姑妈之所以神气活现,是因为她有钱。她手头那些钱,是她婆家在公公去世后分给她的,算是对她一直未嫁的补偿。到底有多少,春草一直不清楚,因为她没有享用过。春草姆妈哪里肯执行大姑子的遗嘱?她除了把大姑妈那个冬天从不离手的铜火熜给了春草,钱是一分没让她见着。
春草心里有气。她从母亲的骂声里已经听明白,大姑妈给她留了钱的。虽然她不清楚钱到底可以做些什么,但是有钱就不会被姆妈打骂,这是肯定的。钱是护身符。
可她不敢说,也不敢问。那只会找骂。好些日子她一看见姆妈就盯着她看,可姆妈没工夫看她。洗衣烧饭喂猪喂鸡砍柴担粪腌咸菜晒红枣纳鞋底补衣服,忙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春草经常看见她在炉台边上跳舞一样,手在灶台上忙,脚在灶台下来回倒腾,尿憋的。
春草也忙啊,姆妈像个大陀螺,她就像个小陀螺。姆妈的指令总是一个接一个的下达:阿草,碗盏洗洗掉!阿草,把那盆冬菜晒出来!阿草,把柴火搬到灶房去!阿草,给我搓根线!阿草,火去烧烧旺!阿草,把你个阿弟寻回来!
即使如此母亲对她仍没一句好话。夜里困觉,春草刚把大姑妈的铜火熜烧热放进自己的被子里,母亲就进来了,下达指令说,去,把那个铜火熜给你阿弟用!这个指令春草不肯执行,铜火熜是大姑妈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天嘎冷,她的一双手每天都僵得不能弯曲,上床后若没有铜火熜,到天亮都冰冰凉。母亲瞪她,她用身子挡住,母亲上来一把推开她,抢走了铜火熜。
春草躺在床上又气又冷,用嘴哈着一双僵冷的手,可嘴里能哈出多少热气呀?她睡不着,只好爬起来,用家里那个竹篾包着泥巴做的土火熜取暖。没想到土火熜刚拿上床就打翻了,一小堆炭火刚好倒在她的胳膊上,当即刺啦一声,烫出一股青烟来。春草痛得钻心,想,我到底是不是姆妈生的呀?怕不是拣来的吧?可为什么姆妈老说,都是因为生你个要命鬼,我落下个腰痛的毛病。那么,姆妈是因为生了她生毛病了,就恨她了?春草这么想着,心疼,心痛,气恼,悲伤,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母亲知道了,一边骂,一边弄了点菜油给她涂涂了事,照样给她下达这样那样的指令。胳膊上的疼痛让春草做起事来气不顺,端咸菜盆时一家伙把盆子打翻了,拿柴火烧火却拿进堂屋去了,母亲自然是骂不绝口,声浪滔滔。春草心里便有些恨恨的。
烧火时,春草看着锅台上热腾腾的蒸汽发呆,在那热腾腾的雾气里她看见了大姑妈,大姑妈竟是笑吟吟的,嘴里好像还在念叨什么,一旋儿犟,二旋儿拧,三旋儿打架不要命。你个小囡长那么大一个旋儿,以后够你姆妈受的。春草忍不住埋怨说,大姑妈你为什么不把钱悄悄给我啊?拿给姆妈我就再也拿不到了,她还会打我的。大姑妈说,小囡,自己去挣钱吧,长大了做个有本事的人……自己怎么挣啊……春草往炉灶里添了一把柴,又添了一把柴,红红的火光映着她的脸,还有她满腹的心事……忽然,一根柴棒飞过来,惊飞了她的胡思乱想,春草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还是没能躲开,飞来的柴棒打中了额头,一阵刺痛。她捂住额头,抬眼看见姆妈正指着她大骂:
你作死啊?你个呆头鹅!嘎大的火你烧猪头啊?
春草这才闻到焦糊气。热腾腾的白色蒸汽已经变成一股黑烟了。原来她把火烧得太大,一锅红薯全焦了。今天这是怎么啦,什么事情都出错。春草吓得要命,真是闯祸了。她深知这锅红薯的重要,那是姆妈准备用来做红薯干的,干重活时当干粮的。
姆妈打了一柴棒还不解气,想冲过来再打,春草跳起来朝后退,被柴火绊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无路可逃了。冲过来的姆妈看见了她额头上的血,这才停下来,扔掉手上的柴棒说,这么焦糊的东西你让我怎么办?猪都不吃!你真是气死我啦!你个麻头鬼雎!
春草坐在地下不动,她感觉到血液正从额头凉凉地爬下来。痛倒是不大痛,没有烧伤的地方痛,可是流血了啊!以前她也被姆妈打过,还没流过血。在春草看来流血是件大事。她想,我流血了,流血要死的。这太好了。大姑妈说死了就享福了,什么都不用做,也听不见骂。春草怀着一丝快感等着那血淌下来,她希望淌得越多越好,她感觉不到痛。
一会儿,姆妈拿了块毛巾过来,要给她擦,她用两只手挡着坚决不让。气得姆妈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说,好,你去死吧,死了我省心!你个犟头犟脑的死女子,黄檀树根养媳妇精,三天不打就成精!
“黄檀树根养媳妇精”基本上成了春草的名字,母亲不厌其烦地这么骂她,一个字也不省。那春草就要做个黄檀树根给她看看,她坚定地凝住神,让那股细细的血流蚯蚓一样爬过脸颊,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条蚯蚓兄弟似的跟着爬下来了,它们爬过眼角时,把春草的眼角给粘牢了,让春草的世界小了一半。两条红蚯蚓最后凝结在脸上不动了。春草以为它们会一直流下去,流满整张脸,好让事件扩大,全村人都知道。没想到它们流了这么一会儿就算了,春草有些遗憾。
父亲回来了,看到春草脸上的两条红蚯蚓还是吓了一跳,他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也只是叹口气,他不是这个家的法官,连个妇女主任也顶不上。春草尽管明白,还是很失望。父亲一声不响地替春草擦脸,春草没有推开父亲的手。父亲从来不骂她。但她僵硬着。血迹已经干硬了,很不好擦,父亲沾了许多水才把它们消除掉。
黑暗中春草瞪着一双眼躺在床上。她想,也许今天夜里她会死掉的。她被烫伤,又被打伤,流了血。难道还不死吗?但她不能白白死了,要让大家都知道她多么委屈。可怎么才能不白死呢?她总不能躺到村头上去,天太冷了。她想不好,糊里糊涂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都亮了。
春草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母亲竞没来叫她起床。破天荒的。而且那个铜火熜竟然在她的被窝里捂着,还是热的。往常这时候她早就在灶房里忙碌半天了,就是没醒也会被姆妈揪起来的。额头上隐隐的痛让她想起了昨天的事:她被烫伤了,然后把红薯烧焦了,母亲打了她,她流了血。没想到流血也不会死,人的命嘎硬。除了脑袋有点疼,胳膊有点儿疼,别的地方和原来没什么两样。春草有些沮丧。
春草爬起来,把那面破了一只角的镜子拿到院子里,对着亮处梳了梳头发,然后饭也没吃就出门了。
夜里下了雨,到早上天空还是湿答答的。他们这一带雨水很多,春雨接梅雨,梅雨接秋霖,就是冬天也总是阴雨绵绵,地上烂烂湿,空气中有股泥土的腥味儿。春草从小就熟悉这味道了。其实她不喜欢下雨,下雨姆妈的腰会痛,脾气会更躁,她的事情也会更多。可喜不喜欢都由不得她,不要说老天爷的事,这世上哪件事是春草说了算的啊?但今天春草想自己作一回主了。她走在路上,低着头,不看前面,只看自己的两只脚。两只脚上的鞋都烂得不能再烂了,前面露着洞,大脚趾探出头来,后面露着脚跟,脚跟已冻得红肿发亮。但装在破鞋子里面的两只脚却是很坚定很有主意的样子,飞快的朝前翻动。村里人见了说,个女伢儿,越来越像她姆妈了,走路风一样快。
春草讨厌别人说她像姆妈,她怎么能像她姆妈呢?雌老虎一个。大姑妈讲的。春草不是雌老虎,春草属牛,一头辛苦的牛。她有意放慢了脚步,想像爹一样稳稳的走。脚下的青石板路光光亮亮的,被经年的雨水洗得如玉一般滑润,一些碧绿的小草从石缝里冒出来,很鲜活很天真的样子。都冬至了,小草还不躲进地下去暖和,钻出头来贪玩儿。春草小心地不去踩到它们。她也是棵草啊。积雨在松动的石板下咕唧咕唧地响,很快就弄湿了她的鞋,两个大脚趾冰冰凉。
走到村西那个贞洁牌坊下,春草站住了,牌坊立在那里显得那么孤单冷清,让春草想起了大姑妈的话:不要做牌坊下的女人,太苦了,苦得要用石头来压。还是活着个辰光享福好。春草继续往前走,速度又快起来。她实在是慢不来。一双露着指头的脚板飞快地翻到了镇上的废品收购站。春草在门边站住,定定神,走了进去。十几分钟后,她顶着乱得像鸡窝一样的脑袋走出来了。她把头发卖了。
我有钱了。
春草的手紧紧攥成一团,手心里是两张毛票和三枚硬币,还有一些汗。那个女人递给她时她没敢看,一把就攥住了。到底是多少,她也不清楚。现在她的腰杆也像大姑妈一样挺得死硬死硬的,我也有钱了,有了钱姆妈就不敢打我了。以前姆妈每天骂大姑妈,可从来没动手打过她,那就是因为大姑妈有钱。春草这么想。
可春草攥着钱怎么心慌呢?头也发晕。她想起她没吃早饭,而且她还流了血。大姑妈说人流出绿豆大一点血,就要吃一个鸡蛋才能补上。她流的血可是有一把绿豆那么多,那不得吃上一篮子鸡蛋才行?
春草沿着一路的摊贩走过,卖甘蔗的,卖饽荠的,卖橘子的,还有姜渍糖、豆酥糖、麻酥糖,她嫌它们不饱肚,油条芝麻饼云吞肉馒头,她又嫌它们贵。最后她在卖米糕的铺子站了下来,踮起脚,指指米糕。
老板说,你要买吗?
春草点点头。
老板说,要几个?春草比了两个手指头。老板说,你个小囡,是哑巴子啊?春草也不吭声。老板把两个米糕包好,递给她,春草把攥着的手心摊开,钱露了出来。老板拨拉了一下,拣了一个五分的硬币,说,够了。其他的钱拿好,丢了姆妈要骂的。
春草冷不丁地说,是我的钱。老板说,原来你会讲话。
春草重新攥紧了拳头。然后开始吃米糕。两个米糕也只有两口好吃,还没走出镇子就不见了。春草感觉肚子还是空的,头还是晕的。但她没有再倒回去买。日子还长呢。她要赶紧回家,太阳已经老高了。
一进院门就听见姆妈的喉咙炸开来:一大早你死到哪里去了?
春草不响,噔噔噔地走到母亲跟前,把手摊开。母亲没顾上看她的手,而是瞪大了眼睛盯着她的脑袋:要死了,你的头发怎么回事?她用手在她的脑袋上蓐了两把,又蓐了两把,把春草的头都蓐晕了。春草把脑袋从她手上挣开,再次晾出自己的手心,这回姆妈看见了:哪儿来的钱?春草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自己的。
母亲回过头大声地冲着春草爹喊道,哎,你快来看看你个小赤佬,能干得不得了啊,把我的头发都卖掉了,下回还不知道她要卖什么呢!个麻头鬼,真是三天不打就成精!
春草不明白明明是她的头发,姆妈为什么说是她的呢?还有,为什么姆妈看见她有钱了,没有对她客气一点?还没容她回过神来呢,母亲就一把抢走了她手里的钱,然后转身到厨房拿出个鸡蛋,塞进她手里,鸡蛋热呼呼的。
吃掉!
一直到很多年后母亲还会和别人说这事:我们家那个死囡,人小鬼大,还没有扫把高就知道挣钞票了,我都还不知道头发好卖钱,她就把我的头发拿去卖掉了。卖了三角三分。两斤盐都不够买。
这就是春草此生挣得的第一笔钱:三角八分。其中有五分买了两块米糕。母亲一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