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小暑:一夜落发
春草踏踏实实回家了。她回家后的那副神情,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那么沉着,那么能藏住心事。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尽管一进门,母亲的骂声就兜头浇了上来:
你个死人,一整天跑哪里去了?什么事都不做,你倒是会享福啊!
春草也不生气,也不回答,进了自己的小屋。父亲小心地跟上来问,你上哪里去了?春草笑笑说,我去县城走走。父亲迷惑不解,说,去县城?那你去看阿弟了?春草说,本来想去的,没来得及。父亲更加迷惑不解了,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走了出去。
春草一头躺倒在床上,望着屋顶,又独自微笑起来。
但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何水远说要给她写信,她不识字啊。这让她又一次燃起了对母亲的愤怒。如果母亲那时候让她读书,哪怕读上一两年,她都不会那么难过。这愤怒和难过令她再次确定,何水远就是她要嫁的人。她一定要让母亲看看,她绝不是她想的那么没用,可以任她来安排。她一定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好日子。
春草的日子又有了梦。她终于找到一个她梦里中意的人了。县城虽然离他们这儿没有百里,可毕竟是县城呀。村里人知道了一定都会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个倔女子,还真有本事,找了个县城里的,还是读书人。
春草想想都开心,恨不能马上出去向父亲母亲宣布这件事。
春草继续着以前的生活。但在心里,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每到一个地方,春草都有一种依依不舍的心情,好像自己真的要走了一样。她常常下意识地跟菜地说话,跟池塘说话,跟枣树说话,甚至跟猪说话。喂猪时她小声对其中一头她最喜欢的黑猪说,你知不知道,我胆子好大呢,我自己在外面找了婆家呢。戏文上把这叫做私定终身。
春草开始掐着指头算日子了,日子过得实在是很慢很慢。她跑那个杂货铺次数明显增多,村里的信都是送到那儿的。她的名字她是认得的,她已经想好了。如果何水远给她写来了信,她就把那些不认识的字一个一个描到纸上,让父亲教她。
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何水远没有任何音信。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音信。一横一竖都没有,一点一滴都没有,总之没有来自何水远的任何消息。
春草焦急万状,她每天期待着去杂货铺,又怕去杂货铺。有时候还没走到杂货铺呢,杂货铺的王阿婆就对她说,没有你的信。弄得春草很不好意思,只好掩饰说,我不是来看信的,我来买盐。或者,我来买瓶酱油。为此她竞主动帮母亲买了好几样东西,让母亲也觉得奇怪。
两个星期过去了,春草脸上那团从县城带回来的红晕渐渐退去,兴奋被焦虑不安取代了。是生病了吗?还是在全力以赴地复习,顾不上给她写信?
一个月过去了。焦虑不安又变成了自卑。春草想,何水远一定是和她开玩笑的。他并不喜欢自己,更没有打算把她当对象。他是一个大学生(早晚得是),他说话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而自己只是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他怎么能看上她呢?
春草有些恼恨自己了,自己怎么就能当真呢?
恼恨中春草给自己下了命令,不许想他!不许盼他!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好了,就当那天是一场梦好了。
但是不行,春草发现在这件事情上,她无法给自己下命令,她像失控了一样朝那个失望的、难过的、伤心的深渊里滑下去,没人能拦住她。
连母亲都看出来了,母亲说,倔女子,你丢魂了吗?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春草就攥着小圆镜,细细回想那天和何水远在一起时,他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节。她有些迷惑。应该没有错啊,他看她的目光,他对她说的话,他拉她的手,他主动要了她的地址,还有最最重要的是,他送给她一面镜子。就算别的是她感觉失误,镜子总是明白无误地捏在她手里啊。镜子是他们相识的物证。她每次照镜子,镜子里都会出现何水远的影子。何水远说,你照镜子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春草不照镜子的时候也一样想起他啊,随时随地,每时每刻。
就在春草丢魂落魄的时候,何水远的信终到了。
当春草在杂货铺王阿婆那儿拿到信时,比见到何水远本人还高兴。她在杂货铺停留了好一会儿,破天荒地跟王阿婆聊了聊家常。王阿婆受宠若惊,很认真地陪她聊,因为春草的寡言已在村里出了名。王阿婆发现,其实这个女子蛮会说话的。春草先说今年的秧子不错,天气暖和,雨水也好。然后又说,种地当然没有阿婆的杂货铺来得稳当。最后才说,你看看这信,也不知道在哪里耽搁了,现在才送到。王阿婆很理解地说,可不是,这样耽搁,急死人的。
说完了最想说的话,春草才把信像宝贝一样捏在手上,离开了杂货铺。
春草一个人躲进自己的小屋,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撕开。里面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她拿出来打开,发现上面有“春草”二字,肯定是写给她的。下面有短短的一句话。可就是这句话,春草也读不明白。有些字她好像见过,好像认识,但现在它们像故意气她一样,把自己的真相都藏起来了。春草反复看,终于认出了两个字,一个“我”字,一个“你”字,当初在学校时李老师在讲到“你、我、他”时还讲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学生去上学,老师教他认你我他,举例说,你,你是我的学生,我,我是你的老师,又指了一个女生说,她,她是你的同学。这个学生回家后父亲问他,今天学了什么?学生说我今天学了你我他。父亲说,讲给我听听。学生指着父亲说,你,你是我的学生,我,我是你的老师,又指着母亲说,她,她是你的同学。父亲气坏了,训斥道,你完全搞错了!应该是这样:你,你是我的儿子,我,我是你的父亲;又指着母亲说:她,她是你的母亲。第二天学生又去上课,老师说,昨天讲的忘了没有?学生说没忘。你,你是我的儿子,我,我是你的父亲;又指着一个女同学说:她,她是你的母亲。
这个笑话把全班同学都笑得东倒西歪,春草更是笑疼了肚子,所以你我他三个字她是牢牢记住了的,尽管那个“我”字很难写,但她知道它的长相,圆圆的。但信上除了“你、我”还有一个阿拉伯数字七,其余的她就一概不认识了。春草心里一面恨着母亲,一面埋怨着何水远:你明知我不认字,还写字来,真是作孽。
春草猜想着,他写的是“我什么”呢?我非常想念你?不对,第一个字不是我,而且也不只是六个字,是十二个字。春草反反复复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眉目,只好放弃猜想。她去敲弟弟的门,要纸和笔。弟弟放农忙假回家来了,正在做功课,听说姐姐要纸和笔,很奇怪,但还是递给她了。
夜里,全家人都睡了,春草悄悄拿出信,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将何水远那封信上她不认识的字一个一个地画在纸上。每张纸上画了两个字。画完字,春草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开始盼着天亮。第二天一早父亲刚打开门春草就叫住了他。春草把父亲叫到自己屋里,拿出一张纸小声问,这两个字念什么?父亲看到纸上写着“月考”二字,就说,这念“月考”。春草说,是什么意思?父亲说,我也奇怪,你从哪里抄来的。春草含糊地说,没有,我随便问问。
春草想,“月考”是什么?她忽然想到了前面那个七,是七月!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春草又问了父亲两个字:“完试”。父亲说了后,春草迅速在心里把前面几个字连在一起:“我七月考完试”。春草高兴极了。父亲看着心里嘀咕:莫非有人给她写信了吗?
吃过晚饭后,父亲主动来到春草房间,说,阿草,还要问什么字吗?春草就拿出第三张纸,上面写着:“再来”。父亲给她讲了之后问,还有吗?春草说,没有了。父亲迷惑不解地走了出去。
春草多了一个小小的心眼。她怕父亲把这些字连起来,看出她的秘密。所以她把第一个字留给了弟弟。那是个“等”字。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春草把父亲和弟弟教她的字,一个个地还原到何水远那封信上,她终于读明白了,何水远在信上说的是:等我七月考完试了再来找你。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春草备受折磨。但现在,春草的心总算落了地。这些日子她的心一直在往无底洞里掉,没完没了地掉,现在终于“咚”的一声掉到底了。她早听弟弟说过,七月里考大学。因为弟弟也是今年七月里高考。看来何水远是真的要考大学了。尽管春草觉得满心自豪,她还是把何水远的事在父母面前瞒得死死的,因为何水远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弟弟也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两家都需要平静。
不管怎么样,春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那就等吧。她把信放到她的百宝箱里。
春草的柜子里有一个纸箱,里面装着她最宝贵的东西,有那张上学时李老师手写的第一名的奖状,有她第一次卖了蘑菇后给自己买的一张手绢——当时她就在心里想好了,将来要靠自己挣很多的钱,离开家;还有她为了做伴娘买的那双挤脚的鞋——现在又有了何水远送她的镜子和这封信。
春草踏实地睡了。她梦见了何水远。梦里的她竞十分清醒,还对何水远说,我有个想法,如果你今年考上了,你就一个人去读书,别来找我了;如果没考上,你再来找我,我等着你。何水远说,为什么?这样对你不公平啊。春草说,我不管公平不公平,这样我心里才踏实。何水远想想说,好吧。就听你的。
春草真是这样想的,如果何水远能考上大学,那他就不是乡下人的命,就该去过他的好日子,自己没必要坠着他,拖累他。春草虽然没文化,但陈世美那样的故事还是听说过的,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弃妇。
但如果何水远没考上,那他就是她的了。在春草心里。后一种的可能性显然要大得多。为此她开始为他织毛衣,以便再见到的时候,可以送给他。当然她是悄悄的,每天夜里想他想得睡不着的时候,织毛衣就成了最好的安慰。她选了一种枣红色的毛线,想象着何水远穿上一定很精神,很好看。她还给他选了一种方块花,又好看,又大方。她要让他知道她是多么能干,村里人夸她能干那都不是虚名。
七月终于来到了。
七月几乎是在春草的祷告中来到的。春草是这样祷告的,早上出门干活的时候,她总是对着那个充满了希望的太阳说:何水远一定能考上大学!他生来就是上大学的命!他一定会成功的!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或者在灯下织毛衣的时候,她又默默地祈求:老天爷,你可千万别让他去上什么大学,千万别让他离开我。他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春草就这么出尔反尔地祷告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希望这一天快快地到来。因为不管何水远能否考上,她都只能等他参加完高考以后才可以见他。从他们分手到考试,隔着三个月零十天,也就是一百天。春草每过一天,就在墙上画一道。
终于画到了一百条——何水远开始考试了!
又画到了一百零二条——何水远该考最后一天了!
春草已经等不急何水远来找她了,她要去找他,给他一个惊喜。
晚上吃饭的时候春草对父亲说,明天我想到县城去,看看阿弟考得怎么样了。父亲很爽快地说,好啊,你去看看吧。母亲却有些狐疑地望着她。春草不去看母亲的眼睛,这回不是怕自己流露出不满,而是怕自己流露出胆怯。
春草赶到学校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了。
学校门口的人多得超出春草的想象。但那两扇斑驳陆离的大木门却关得死死的。春草好不容易挤过去,隔着门缝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操场上没人。她拍拍门,旁边立即有人指责说,你拍什么?不要影响孩子考试。春草说,我找人,找学校的老师。人家说,现在哪还能找到老师?都在监考呢。春草就在门口等。她想不出何水远见到她是什么表情。他们三个多月没见了,一百多天没见了。她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但她最先要跟他说的是昨天夜里那个梦。昨天夜里她居然梦见了他,梦见他又领着她逛街呢,他给她买了一件新的花布衣服,但是买小了,扣不上扣子……最不好意思的是,她还梦见了他们俩的孩子,是个丫头,他们一人牵着孩子的一只手……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春草想着,就忍不住笑起来,旁边一个人皱着眉头看她一眼,她赶紧装作挡太阳的样子用手挡住了脸。当然,那个人皱眉不是因为看不顺眼春草,是被太阳晒的。太阳大着呢,春草也被晒得头发晕,嘴巴发苦了。大门外唯一一棵树的树阴下,已经被早来的家长挤满了。春草踮起脚来往学校里看,真希望何水远第一个走出来,看见她,把她带回家。但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一直等到中午。大门呼啦一下就开了,里面的学生往外涌,外面的家长往里迎,校门口顿时像稀饭开了锅一样。春草被沸腾的人群推来搡去的,几次差点儿站不稳。她瞪大了眼睛,一一筛着从眼前流出去的男生,始终没看见何水远的影子,却一眼看见了弟弟春雨。
春草连忙迎上去叫春雨。春雨看见姐姐很意外,说,阿姐你怎么来了?春草说,我来看看你。怎么样,考得好吗?春雨自信地说,没问题。春草说,题很难吗?春雨说,当然很难,不过难不住我。春草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春雨的身后。春雨奇怪的说,阿姐你找谁呢?春草支吾着说,我不找谁,我来看看你。弟弟为难地说,我的同学在等我。春草连忙说,你去吧去吧,不用管我。弟弟狐疑地看她一眼,跟同学们走了。春草继续在校门口徘徊,她想,难道他不在这里?不对,他指给她看过的,就是这个学校。她着急了,往里走,她想他也许在里面和谁说话。走到楼前她碰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显然是个老师。眼镜儿老师叫住她问,你找谁?
春草大方地说,我找一个姓何的同学。眼镜儿老师说,姓何的学生多了。他是哪个班上的?春草想想说,就是复习高考那个班上的。眼镜儿老师问,叫何什么?春草说,何水远。眼镜儿老师拿出个本子正准备翻,一听这个名字就说,他老早不在这里了。春草说,不会的吧,你是不是弄错了?眼镜儿老师说,我怎么会弄错,这里的所有学生我都认识。这学期开学他就没来,听说上外面跑小买卖去了。
春草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似乎太阳猛一下砸到了头上:何水远,这个何水远,难道他骗了她?他为什么要骗她?难道他觉得她没文化,好耍弄吗?她竟然那么相信他,在家里傻傻地盼着等着,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追上那个眼镜儿问,老师,那何水远他爸是不是在这个学校里当老师?眼镜儿老师笑了,是有一点儿嘲讽的笑,他偏着头说,是他这么跟你说的吗?这个伢儿怎么撒谎啊。
然后就撇下春草走了。
春草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恍忽忽地离开了学校。
从县城回来的当天晚上,老天爷下起了大雨。是暑天闷了许久才落下来的滂沱大雨,雨水伴随着阵阵雷声,不顾一切地稀里哗啦从天而降,仿佛就是冲着春草来的。
谎话,全是谎话!他说的全是谎话……她那么喜欢他,相信他,盼他,等他,他却把她当傻子了……有一刻春草觉得自己过不去了,要死在这雨里了。这是她第二次想到死。小时候母亲把她打出血的时候她曾想过死,那时候她想死给母亲看。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死给谁看,伤她心的人连影子也没了。
春草哭不出来,也不想在家里哭。她冒着大雨跑出家门。老天爷像是明白她心事似的,猛在那儿替她发泄。山路被雨水冲刷成了泥浆,春草一次一次地滑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来。她急于跑上去,急于把自己心里憋着的话喊出来。其实那不是什么话,那就是一个字:不。
“不”什么?不要这样?不该这样?不是这样?为什么生活总是和她想的不一样?为什么总是和她过不去?
但她不甘心,还是不甘心!
春草拼命地喊着:不——!不——!
雨水顺着张开的嘴流进去,她咽下一口,再喊,好像在和雷雨比赛看谁的声音更大。最后,雷雨终于败下阵来,停了。雨停后太阳出来了,水淋淋的,红通通的像春草的眼睛。第二天春草开口说话时,家里人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嘶哑得像个沧桑老人。
而且她的面容,像家里陈年的墙一样,白里泛黄。
父亲心里明白,春草一定是遇到了非同一般的事情。母亲一半难过一半幸灾乐祸地说,那么大个女伢儿不嫁人,总有人说风凉话的,自作自受!父亲说,我看不像,她哪里在乎人家说什么。母亲说,个女子小心眼儿呢,我不让她读书,她到现在都记恨我。父亲依然摇头,说,我看恐怕是别的什么大事情。
后来还是春雨提供了一点线索。他说那天他考完最后一门时,阿姐曾到学校去过。好像找什么人。这么一说父亲想起来了,是春草主动要求去学校的。难道她在外面认识什么人了?可这种事情做父亲的不好问,她个娘又没这份耐心。晚上父亲端了碗姜汤小心翼翼地进了春草的房间。父亲说,你姆妈给你烧的姜汤,她说你伤风了。春草接过来,其实春草知道姜汤是父亲烧的。父亲总是这样,为了缓和她们母女的关系,把自己为春草做的一切都说成是春草姆妈做的。见春草还是发呆,父亲说,阿草,有什么事不能跟爸爸说吗?春草摇摇头。父亲叹气说,再难过的事,说出来会好一些的,别闷在心里。春草还是摇头。父亲试探着说,你是不是在外面,认识什么人了?我是说,找了对象?
春草的身子一个激灵,但她还是沉默着。春草怎么说呢?春草从哪里说起呢?春草的日子出现了日全食,黑得连她自己都看不见自己了。与日全食不同的是,春草的黑日子持续的时问很长,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吧。当然,春草并不是躺在床上闹情绪。相反,她每天都早早地起床,一起来就手脚不停地做事,一样接一样地做事。田里的,山上的,家里的,反正不让自己有一点歇息的空闲。就是天黑了,她都还要在院子里劈上一阵柴火。直到她的两条腿沉得抬不动了,两个眼皮都张不开了,她才回房间。
还有一件家里人不知道的事,那就是春草一夜之间头发脱落了一大片。是她早上起来在枕头上发现的。她对着镜子,很快就找到了头发掉落的位置,是额头左上方那一撮。亮出了鸡蛋那么大一块白头皮。春草用剪子剪了些刘海盖在露出头皮的地方,然后把那撮头发仔细地包好,放进了纸箱中。关于这段日子里的春草,她父亲是这样形容的:像是新发芽的茶叶遭遇了倒春寒。母亲形容得比较简单:丢了魂。弟弟说,阿姐不是原来那个阿姐了。
即使如此,家里人也不敢问是为什么。就是问,也问不出来。
1984年,冬季:去找何水远
秋季来临时,春草家出了件大喜事:弟弟考上了大学,还是重点大学,北方工业大学,在北京,听说是学很尖端的东西,造飞机。对村里人来说,连坐飞机都不敢想,不要说造飞机了。于是春雨成了大家崇拜的对象,都轮番前来祝贺,这不光是他们家的喜事,也是全村人的喜事。春雨是他们村第一个考到北京去的大学生。
春草爹妈都高兴得合不拢嘴,耳朵天天都在过年。春草却不得不每天跑到外面去躲人,因为每个来祝贺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谈到她的婚事,还有些热心人要给她介绍。介绍时会说,她就是那个考到北京上大学的大学生的姐姐。她也沾上春雨的光了。但春草不想沾这个光。如果说以前她挑三拣四还有些道理,如今可是别人来挑她了。一个二十四岁的大姑娘,身价已经跌了不少,加上失恋后面容憔悴,谁见了会动心呢?她只能躲,躲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弟弟走后,春草更是成为姆妈的话题了。姆妈有时候假装是在和父亲说,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喉咙响得院子外面的人都能听见,春草想装聋都难:
我看你个女儿啊,是越来越像你那个死阿姐了,老不嫁,老成一个精怪!你说你们孟家怎么总出这种人,啊?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养这么个精怪,杠头杠脑的,比黄檀树根还要死硬!我就是养条狗,嘎许多年也会朝我摇尾巴了,她倒好,啊,一天倒晚连个笑容都没有,哭丧一张脸,你说我欠她什么了?啊?真是作孽!我早晚得被她气死!
春草实在受不了了。受不了的春草有点儿破罐破摔的意思:随便找个人嫁了得了。于是某一天家里有人来说媒时,她破天荒地答应见面了。这让姆妈的嘴停骂了一天,还主动替她做了不少活路,让她收拾收拾自己。春草才懒得为他们收拾呢,他们爱干不干。
第一次见的是个死了媳妇的男人,上来就说,我现在已经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了,你过来好好带我的孩子,就不要再生了。我还有个老娘,原先那个和她处不好,你要好好待老人,不要和她顶嘴。
春草想,我这不是抓虱子往自己身上爬吗?
第二次见的倒是个单身,快三十了,看上去挺老实,家境也不错,有一门祖传的刷漆手艺,所以不缺钱。春草心里嘀咕,那么好的条件怎么还整成王老五了呢?进门时他坐在那儿,春草觉得还行,走的时候他站起来送客,哇,吓了春草一跳,好像他脚下的地忽地陷下去了,原来那么矮呀,至少比她矮半个头。
春草很难过,心里像长了草。原来在别人眼里,自己只能是找这样的男人了。
一种不甘心又生了出来。她做出一个重要决定:去找何水远,就算他骗了她,她也要让他当着她的面说个清楚。她不能就这么算了。把何水远了了之后,春草再来决定自己的今后。嫁鸡嫁狗都行。
其实春草心里面还是对何水远存了一线希望的。她想,如果他真要骗她,何必给她写信呢?他可以一走了之啊。再说,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动的。也许他是有什么原因,有什么苦衷。她不能这么稀里糊涂放弃了。对春草来说,放弃何水远就等于放弃她的努力方向,放弃她向往的道路,放弃她今后有可能过上的幸福生活。
可怎么找呢?春草根本不知道何水远家在哪儿。毕竟他们在起就一天时间,她当时光顾着陶醉,也没问他家的地址。他给她写信的信封地址上,就是一个内详。
不过春草用心听了他说的每句话,所以很快就分析出两点线索。一是他有个住在崇义镇的姑妈,他说姑妈在镇邮电局工作;二是他说过他父亲是老师。如果不是中学的,也可能是小学的。春草相信有这么两条重要线索,总是可以找到他的。
连着拒绝了五个提亲的男人,姆妈又骂开了:你挑个鬼啊你自己都什么模样了还挑人家?你也不照照镜子,精怪一样,嘎个条件还又要山好又要水好?做梦啊你!
春草不理她。她就是要做梦!春草把那件早已织好的枣红色毛衣和那面粉红色的小圆镜装进怀里,出发了。说真的,倘若没有那面镜子,也许她早就怀疑那天与何水远的相遇是一场梦了。
她决定先找近的:镇邮电局。
镇邮电局很好找。绿色的门窗在小街那一排青瓦白墙之间十分醒目。可是当春草走进去之后才想到一个问题:她不知道谁是他的姑妈。当然,她知道她应该姓何,她可以问,哪位是何师傅?
春草走到柜台前,假装买邮票的样子,拿了一毛钱。她看到柜台里有三个女人,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其中一个女人看她手上拿着一毛钱,主动接过去说,买邮票吗?春草点点头,紧张得手心出汗。她还是问不出声音来,就捏着那张小邮票和找回的两分钱转身走了。
春草在门口定了定心,她想,应该看看谁长得像。她就又拿了一毛钱走过去。还是刚才那个女人,她有些不解地说,还要买一张吗?春草一边点头一边看过去,怎么三个女人都像姑妈?春草在接过邮票的时候终于鼓足了勇气问:
请问你们这儿哪一位师傅姓何?那个女人很干脆地说,我们这儿没有姓何的。
春草一时愣住了,她实在是对这一回答毫无思想准备。她预想的回答可能有三种。第一,我就是;第二,她就是;第三,她没来。如果是这三种中前两种,她都可以说:您是何水远的姑妈吧?我是何水远的同学,找他有点事。如果是第三种,她也可以问她家住在哪里。
可偏偏是第四种。她的大脑在那一刻出现了空白。等空白消失乱麻重现后,她转身离开了,留给那女人一个不大不小的疑问。
春草走出邮局后心里已不是失望,而是生气,是愤恨了。他真当在骗她!每件事都是假的!他为什么这样做?是不是觉得她很好骗,很好欺负?他欺负她没读过书?不行,他这样对她,就更得找到他了。她要他当着她的面说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必须把气愤表达出来,她要狠狠骂他一顿,让他知道她不是傻瓜。
春草满怀愤恨,上了去县城的长途车。
坐在长途车上,春草又回想起了何水远对她的种种好处。想想看,是他主动把自己叫到他身边的,是他把座位让给她的,是他讲笑话逗她开心的。是他请她看电影的,她又不漂亮,又没钱,他骗她做啥啦?再说,他也没占她什么便宜,他不过就是拉了拉她的手吗!他并没说要娶自己,甚至没说要和自己搞对象,他什么也没答应她,怎么能算骗呢?春草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不然你会心口痛的,痛起来可是没人管你。
到城关小学后春草又一次失望了。城关小学倒是有个何老师,但是个女的。看来不光姑妈是假的,爹也是假的。春草已顾不上生气了,又找回到县中学,找到了那个告诉她何水远去跑小买卖的眼镜儿老师,说自己是何水远家的亲戚,有重要事情找他,问他的家住在哪里。眼镜儿老师说这个他也不清楚。要问问。春草就等,等到下课,眼镜儿老师叫住一个女学生说,你知道何水远的家吗?女生说,知道。眼镜儿说,你带她去找一下吧。女学生好奇地看着春草,目光里满是疑问。春草笑笑,没作解释。她想,只要见到何水远,其他事情再说。女学生就拍拍自行车后座,说,坐上来吧,我驮你去。春草就坐了上去。
原来何水远家根本不在县城。女学生的自行车载着春草走过了很长很长的小路,才来到县城边上的何家坞。一路上女学生拐弯抹角地问这问那,春草都咬定说自己是何水远家的亲戚,是他崇义镇姑妈的女儿,找他父亲。女学生相信了,说,不知为什么,何水远这学期没来。春草想,看来他还有一点真话,至少是上过高中的。到了何家,女学生朝着屋里叫了一声:阿远爸爸,有人找你。
幸好女学生转身就走了,没有进院子,不然春草可就尴尬了。因为何水远的父亲走出来见到春草时表情很诧异,完全不认识的样子。春草说,你是何水远的阿爸?老人点点头。春草急切地说,太好了阿伯,我有事找他。老头上下打量她,眼里满是怀疑:你是哪一个?春草鼓起勇气说,我是他的朋友。老头很惊诧:我怎么不知道他有女朋友?春草想,看来他没和家里说。春草说,我真当是他的女朋友,我们在处对象。说罢她把手上的镜子朝老头亮了一下:你看,他给我买的。我们都认识好几个月了。
春草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勇气。她想,管他呢,豁出去了。
老头很惊讶,好一会儿才说,这个伢儿,嘎大个事都不响。进来吧。他现在不在,他外出了。春草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突然一回头,那个日思夜盼的人猛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何水远!
春草失声一叫,何水远就在十米远的地方站住了。他像是刚从哪里回来,灰头土脸的,背着一个行囊,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春草。
春草的突然出现简直让何水远又惊又喜又愧又羞。而春草面对何水远破烂贫寒的家,简直有些发蒙。破烂的院子,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两个尚未成年的妹妹。这一切,都和她想象中的何水远的家差距太大了。
春草立刻明白何水远为什么一走了之了,那一刻,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主动找来。这些日子何水远真的到外面跑生意去了,只是啥也没赚着,还赔了本钱。
何水远有些紧张地把春草带到自己的小屋,关上了门。这个时候春草才感觉好一些。她看见了桌上的书,看见了墙上的地图,至少她能确定,自己要找的这个男人的确是个读过书的人。春草坐在屋里唯一一条木凳上,发呆。一路上想好的话;一句都找不到了。她只好低个头,用脚尖在地上画圈,一圈又一圈。
半晌,何水远说,春草,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怎么那么瘦啊?你生病了吗?
春草的气又来了,她说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信上是怎么说的?你为什么骗我?你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吗?我都要死掉了!
春草把头发一拨拉,露出了那块光光的头皮。
何水远心里一惊,低下头去,说,对不起,春草,你听我解释一下好吧?
春草就让他解释。尽管她不太明白解释是什么意思,反正她知道他肯定应该说点儿什么,关于他俩的事,关于那个快乐到后来却成了悬念的邂逅。何水远就开始说,声音很小,很低。没有了笑声,也没有了四个字四个字儿的斯文。春草慢慢听明白了,他上次告诉她的那些事中,有部分是真的,有部分是假的,还有部分是没说的。
真的部分:名字;高考落榜后父亲让他再考;父亲是老师;姑妈在崇义镇;假的部分:父亲不是县中学的老师(而是他们村小的老师);姑妈不在邮电局工作(没有工作);高考落榜已经两次了,并且差的不是六分,一次是二十六分,一次是三十七分(越差越多);还有,家不在县城,在农村。
没说的部分:年龄(二十一岁,比春草小三岁);母亲在家,且有严重的风湿病;家里还有两个妹妹,生活非常贫困。因为他连续两年复读,已欠了不少债。遇到春草那天是父亲让他去姑妈家借学费。
春草听完了何水远的解释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原来是这样,原来自己一门心思找的人是这样的惨境。原来并没有什么好日子在等自己。
何水远说,请你原谅,我没说实话。春草不吭声。何水远说,你能原谅我吗?春草还是不说话。何水远焦急地说,你说话呀,你倒是说呀,哪怕你骂我也行,别这么沉默。
春草站起来说,我要回家。
何水远无奈地叹口气,说,好吧,我送你。
何水远推出他那辆满身是锈的自行车。他母亲听到动静病怏快的爬起来走到门边,一脸讨好的笑容说,怎么要走啊?吃了饭再走吧,我还有块咸肉呢,一歇儿烧咸炖鲜给你吃。那满脸的皱纹,那有些巴结的语气,让春草看着辛酸。春草努力朝她笑笑,说,不了,我要回去了。老母亲失望地耷拉下两只手,还有一双眼皮。
春草有些不忍心。她自己姆妈从来没这样和她说过话,她朝她笑笑,又加了句:我以后再来看你。说完春草想,我还会再来吗?
老母亲连连说,一定要再来啊。我们阿远人很好的。何水远低头出门。
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搭着两个心事重重的人在土路上扭来扭去。春草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着路两边的树,还有树后的田野。
入冬的大地看上去一片凋敝,山坡上的茶树虽然还绿着,却十分黯淡凝重。但春草知道,地底下并不寂寞冷清,种子们正攒着劲儿要冒出头来呢。要不了一个月,大地又会绿起来,生机勃勃起来。
春草心里发堵,满心都是委屈。春草的委屈不在于何水远那个贫穷的家,也不在于他那个病快快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而在于她已经把自己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交给了何水远,她是那么信任他,看重他,可他竟把她当成了傻姑娘,随便蒙骗她。
何水远沉重地蹬着车,像个生性木讷的车夫,第一次相遇时那股子机灵劲儿已不知跑哪儿去了。这个样子让春草觉得有些可怜。但春草想,我不能原谅他,现在他就骗我,将来得了?我不能原谅一个说谎话的人。
可是到了县城的长途车站,闻到那股熟悉的甚至是亲切的汽油昧儿,春草的心一下就软了。好像这车站有什么爱情磁场,春草不由自主地又被何水远吸引了。上一次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何水远从车窗把小镜子递给她,问她要她家的地址,还深情地跟她说再见。那时春草觉得满心都是欢喜和希毫垦环右从去右讨的懊乐。
春草不能想象还会有谁能让她那么快乐了。
春草多希望何水远此时能再一次拉住她的手啊,那样的话,她会原谅他的。
可是何水远已不知所措了。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春草满怀希望,结果他说出来的却是,我去给你买票吧,春草很失望。她想,这个何水远怎么啦,傻啦?为什么不挽留她?看着何水远的背影,春草内心有两个人激烈争吵起来:
一个说,别走,千万别走,走了你就永远失去他了,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人了:
一个说,走吧,他不可靠的。还有,他家那么穷,够你受的。你会比你姆妈还要苦。
一个说,可是他们家里人都对你很好,不会骂你;一个说,他比你小三岁,以后难保不变心:
一个说,可是他有文化,他会教你认字,他懂道理,不会乱来;一个说,就算是这样,谁知道他愿不愿意呢?
何水远拿着票走过来了,走近,春草忽然说:我想再问你最后一句话: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好?何水远一时没反应过来,呆着。春草转身就往车上走,何水远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说,当然。春草说,当然什么?
车上的司机大声喊起来,嗨,你们到底上不上车?何水远说,你下来我就告诉你。春草说你先告诉我。何水远小声说,我当然想和你好,我喜欢你。春草说,又骗人。何水远说,如果我再骗你我就遭雷打,我就不得好死。
春草赶紧跳下来捂他的嘴。司机终于不耐烦地发动了车,车门在她身后“咣”地关上了。希望却在两个人的面前展开。
何水远拿开春草的手说,真当的,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你了。这回我说的绝对是真话。你说你这半年不好过,我也不好过的,我很想你。春草动心了,还是不抬眼。何水远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看见你就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说话,好像我们前世有缘似的:春草小声说,我不信。何水远说,是真当的。当时我说“你好”,你说“你才好”,我虽然笑你,可心里却觉得你特别单纯可爱,和我们班上那些女生都不一样。特别是后来,你给我讲了那么多你的经历,你吃的那些苦头,我觉得你太不容易了,应该有人对你好一些。
这最后一句话,将春草深深打动了,也让春草深深相信了何水远。她忍不住说,我也是。一看见你,就觉得……你好。何水远说,这就叫一见钟情。春草说,一见钟情是什么意思?何水远说,就是第一眼看见互相就很喜欢很中意。春草说,你中意我什么呢?我又不好看。何水远说,谁说你不好看?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看。你没照镜子吗?春草别过脸去忍住笑,说,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七月考完了再来找我?何水远说,本来我父亲是要我再考一次的,可是我看到家里太困难了,不想再考了。我们村里有个人考上北航,很有名的大学,全家人供了他四年,欠了很多债,好不容易等他大学毕业了,却分到一个山沟研究所,一个月才一百多块钱,自己都不够用,别说还债了。所以我想还不如早点出去挣钱呢。上大学不是我的命。
春草心疼地想,他也不容易。
何水远说,特别是那天遇到你,我就更想挣钱了。有钱才能娶你啊。我就用从姑妈那里借来的学费去进了一点儿货,谁知道上当了,一点儿钱都没挣到。我爸爸因为这个特别生气,已经好长时间不和我说话了。他就希望我上大学。
春草再次想,他也不容易。但她还是严肃地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我比你大三岁,你知道吗?何水远说,知道。不过你看上去就像我妹妹一样。再说女大三还抱金砖呢。春草憋着笑容说,还有,我没读过书,是个文盲,你是个高中生。何水远说,我可以教你认字。那些读过书的也不一定有你聪明呢。春草的笑意像三月里的花骨朵儿,说开就开了。
何水远趁机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呢。春草点点头。何水远说,你喜欢我什么?春草不好意思地把脸别到一边,说,我说了你不许笑。何水远说,好,我不笑。春草小声说,我喜欢你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何水远还是笑了,一把抓住春草的手,握住。这一握,让春草又找到了当初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可以让她不顾一切。她说,你娶我吧。
何水远愣了。春草眼睛一瞪,何水远说,我是愿意的。可我怕拖累你,我们家真当很穷,为了给我姆妈看病还拉了债。我还有两个妹妹要养。我爸爸很快要退休了。希望你深思熟虑。春草说,什么生的熟的,这么多日子过去,就是生的也想熟了。
春草当然是深思熟虑的,尽管她不懂这个词。她想了三点,第一,何水远的确是有文化的人,他上了五年高中;第二,他家虽然穷,却让春草感觉到一种轻松,他姆妈的脸总是像煮红薯一样又甜又软;父亲更不用说了,做了一辈子老师,肯定是讲道理的人。这些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不能在离开凶神般的母亲之后,再找一个恶煞般的婆婆。而且她是长嫂,还可以当家;第三,她终于可以离娘家远远的了,再也不用听母亲在耳边吼叫了,再也不用看村里人奇怪的眼神了。这些不都是她梦想的吗?至于穷,那是可以改变的,谁都知道她有多么能干。所以她又对何水远补充说:欠债不怕,我和你一起还。我们那里人都说我能干,还说我命里带财。
何水远笑了,说,你信这些?
春草从包里拿出她织的枣红色毛衣和那面小圆镜,说,我给你织了件毛衣,也不知你想不想要。这样,如果你愿意娶我。就把毛衣拿走,如果不愿意,就把镜子拿走。我也不怪你,从此我们一刀两断。
何水远拿过毛衣,毛衣那么好看,那么簇新,在秋天的阳光下红得耀眼,像他们家刚刚晒制好的南枣。可以说从小到大,他没穿过这样好的毛衣。他抚摩良久,眼圈红了。他说,春草,你对我真好。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春草说,别说这些了。你上我家提亲去吧,我真希望早些离开我家,和你在一起。
春草心里的风帆已经被何水远扬起来了,她要起航了。不管前面有没有暗礁,不管那条河有没有航标灯,她都要起航了。她的马力很足,一旦发动起来,肯定会往前窜的,她甚至想好了要怎么做。她要把她所有的能干都用在建设他们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