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霜降:新鞋挤脚
转眼春草就长成个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没有梦的日子也照样飞快地溜走,犟头犟脑的姑娘也一样有动人的青春。二十出头的春草有几样事情是在村里出名的。第一是能干,绣花也好,采茶也好,粗活也好,细活也好,没人能比过她。村里的婆婆妈妈们最爱对自己女儿或者儿媳妇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人家春草。
不过每每这个时候,姑娘媳妇们总会不以为然地说,她一个文盲,能好到哪里去?这就是春草的第二个特点了,没文化。在她们那一批女孩子里,像春草这样的情况有五六个,可另外几个早早就说了婆家,嫁到别处去了。春草却不,非要留在村里做一个有争议的人物,这便是春草的第三个特点,不肯出嫁。
春草的两个哥哥春阳和春风,都很快娶了媳妇。他们读完初中就回家了,没考上高中,也没考上技校中专什么的。春草很生气,她更生气的是母亲竟然不骂他们,不骂这两个笨儿子。白白花了家里那么多钱,还耽误了她的学业。母亲只是说,不读也好的,回来帮我做生活。春草气得飞快地跑走,又到村头的小杂货铺里给父亲买了一包烟,当着母亲和哥哥的面塞给父亲,还大声说,爸你抽,这是最好的牌子,你抽。父亲接过来,惶惶地看看春草姆妈。春草姆妈不明白这女子又是为了哪样,只好一扭头走进里屋去。
春阳和春风娶了媳妇后,就住进了母亲为他们盖的新房子里。母亲终于在他们结婚之前,把她计划已久的三间大瓦房盖好了,就坐落在他们院子南面。有了气派的大瓦房,哥哥们娶媳妇的底气很足,找的都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姑娘,大媳妇是邻村村长的女儿,二媳妇是本村裁缝的女儿。这让母亲觉得脸上很有光彩,开心了许多日子。
三间大瓦房中,还有一间是留给小弟春雨的。其实那大瓦房的建成,有春草很大的功劳,但没有春草的一点儿份。春雨此时已上高中了,他是他们村里少有的高中生,住在县城的学校里。所以房间空着,虚位以待。春草对此很想得通,他们是男伢儿嘛。她不会为这样的事和母亲生气的。如果连这样的事也要生气,那春草早就把心口痛掉了。一般情况下春草是不会生气的,她怕心口痛,那滋味儿太难受了。她学会了忍。实在不能忍了,还有喊。
但春雨并不在乎那间大瓦房。春雨私下里跟春草说,我是要上大学的,到大城市去上,我才不回来住家里的大瓦房呢。春雨还慷慨地跟春草说,我那间给你住好了。春草笑说,那怎么可能呢?姆妈就是拿来堆柴草也不会给我住的。春雨说,为什么?春草说,我是女伢儿啊。春雨说,女伢儿怎么啦?春草想了想说,女伢儿就等于是人家的人。春雨明白了,怪不得姆妈不让她读书,怪不得姆妈总是让她做事,好像要在她出嫁之前把她用够本儿一样。春雨很同情姐姐,姐姐从小就对他好。他大人气地拍拍姐姐的肩膀说,等我以后出去上大学了,就把你接去。
春草吃惊地望着弟弟,她从没听过这样对她好的话,她赶紧低下头,从怀里那个包了好几层的手帕里,拿出五元钱给了弟弟,说你读书用得着的。
两个哥哥成家后并没有分家,继续吃着母亲,也是春草为他们烧饭。春草从做五个人的饭变成了做九个人的饭,当然很不满,做饭时就常常摔锅打碗的。母亲听见了就骂,说你要是不乐意,就嫁出去好了,又没人拦你。春草把锅铲往炉灶上一扔,心说,我就不走!我又没白吃你的!
其实从春草十七八岁起,就有人上门说婆家了。但他们统统被春草拒绝,不由分说地拒绝。无论父母和媒人怎么说,春草就是一句话:我不想嫁人。有一回介绍的那份人家,很富裕,小伙子还会木工活,会做那种很漂亮的雕花木床。一张床要雕上三个月,但做好了可以卖大价钱,吃穿不愁。因为他下有弟妹上有老人,就看上了春草的能干。母亲满意得要命,把鸡蛋都拿出来招待媒人了。可是到了见人那天,春草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把母亲给气的,连骂了三天。母亲说,你以为你生得好看吗?就你这付样子也要挑挑拣拣,那别人家里的姑娘都要嫁给皇帝了!
春草一声不响。这种时候她不会去给父亲买烟的,因为她不生气。她早拿定主意了。
春草拿定的主意不是不嫁人,而是要嫁到远远的地方去,起码嫁到一百里以外的地方去,离她的村子她的娘家远远的,离母亲的骂声远远的,离三间大瓦房远远的。至于人,春草也想过,最好是个老师,读过很多很多书的人,把她没读过的书全读了。
这样的主意在春草的母亲看来,简直是痴心妄想。所以春草决不会把这个主意告诉母亲的,她只是断然拒绝那些不符合她主意的人。
不仅如此,春草还有一个原则,坚决不和本村的男人调情。本来村子里的青年男女互相调情是极为普通的,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每每大家聚在一起无论是开会还是做生活,男的女的大的小的,没一个安分,你掐我一把,我摸你一下,嘻哈大笑,热闹得不行,闹得再厉害也没人恼。这种时候春草总是躲在一边,不和他们打堆。有时候会有男人口水滴答地盯着她的胸脯看,春草就目光直直地迎上去,两把菜刀一样切过去。男人也只好讪讪一笑,不去惹她了。
这应该算是春草的第四个特点了,不懂风情。村里人这么说的。当然更有甚者,说她是个石女。春草不懂石女是什么意思,听了当没听。但春草的母亲很生气,她怎么会生一个石女呢。你们看看我春草的身段,胸脯那么高,屁股那么翘,绝对是个很会生养的女人嘛。她这么跟村里人说。自然,这也是她急于要把春草嫁出去的原因之一。
但春草我行我素,不为左右。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她的好友梅子出嫁那一年。
这就是一九八二年秋天。春草二十一岁,梅子二十岁。梅子读到初中毕业就回了家,没能考上高中。按她家的条件,和她在家里的地位(独生女),她是可以一直读下去的。但考不上就没办法了,梅子是属于聪明相貌笨肚肠的女孩子,考不上高中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何况他们村里多数人都考不上高中的。只有春草觉得可惜,觉得她太笨了。当然,在春草眼里,笨的人很多,包括她哥哥。
梅子考不上高中,就回家织被面。从两年前村里承包土地以后,村民们的脑筋又活络起来,各种小农经济像雨后春笋一样叭叭叭的抽出来,养鸡养鸭养蚕养鱼种茶种蘑菇,加上绣花编织之类。在春草他们孟村,则兴起了自织丝绸被面的经济活动。一些有条件的人家,从城里的丝绸厂买一部淘汰下来的机器,再买些原料,就开起了家庭作坊。手工绣花反倒不大时兴了。春草她们村的大部分妇女都干这个。但春草家没有,春草姆妈不相信那能挣钱,她觉得还不如经营蘑菇房来得稳妥。
初中毕业的梅子找的对象,是镇上一个高中毕业的小伙子。村里的人都说这两人真是般配。小伙子白白净净,毕业后在镇政府做文秘。见到人总是笑眯眯的。梅子征求春草意见时,春草答非所问地说,他为什么不当老师?梅子说,老师挣的钱还不如他们多呢。春草说,要是我,我就找个老师。梅子在心里说,那你们就不般配了。但梅子没有说出来,她不会笑话春草的,这也是春草愿意把心里话告诉梅子的原因。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梅子知道,春草不是不会读书,是没机会读书。
梅子出嫁的时候,要春草做伴娘。春草起先不肯,说我一个文盲,不让你的新郎倌笑话?梅子有些激动地说,哪个笑话我就告诉她,春草要是有机会读书,我们村里谁也读不过她的,她会一直读成一个大学生的。梅子这话打动了春草,春草就答应了。
春草想,她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梅子长脸。她下了很大的决心,为自己做了一件新衣服,月白色的的确良,另外还买了一双黑色扣袢布鞋,白白的一圈塑料边儿围着黑黑的鞋面,非常好看。春草把这两样东西都藏了起来,只等着梅子结婚的日子到来。
到了婚礼那天,她起得很早,除了兴奋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得先帮母亲把蘑菇采下来。母亲也早早起来了,因为春草不去送蘑菇她就得去送,蘑菇可不会停一天不长。不要说一天,哪怕晚送一个小时都不行,身价都会大跌——罐头厂收购处的机器上有许多小圆孔,收购时须把采好的蘑菇倒进去,凡是偏大的漏不下去的一律不要。那蘑菇一个小时前和一个小时后是大不一样的,开起花来快得很。花开大了的蘑菇,就只好自己吃了。有时候春草稍微晚了些,淘汰下来的蘑菇多了,母亲在饭桌上见到,就会唠叨上一个时辰。所以每天早上春草总是五点钟就起床,五点半就往镇上赶。
春草送了蘑菇回来,赶紧梳洗打扮,用水把头发梳梳光亮,别上一根大姑妈留给她的银色发夹,再穿上新衣服新鞋。走出来撞上母亲,母亲瞥了一眼,鼻孔里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春草当没听见,只要她不明骂就随她哼去。她无非是想说,人家梅子比你还小呢,都嫁了。
春草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就出了门,匆匆赶往梅子家。她的任务是陪梅子坐上新郎开来的拖拉机,一起突突突地坐到镇上去,陪梅子参加完结婚的全过程。婚礼在男方的家举行。
一走出门春草就发现新鞋不合脚,她的脚太宽,那鞋却窄窄的,把她小脚趾挤得有些痛。她忍着没回家换,怕遭遇母亲。她想也许穿穿会松的。春草思忖着,见了梅子一定要说一些得体的话,让村里人对她刮目相看。因为在村里人眼里,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姑娘,是个闷葫芦。
其实春草的话很多,这个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常常一说就是半天,她对很多事都要发表自己的看法,只不过她总是不出声的说,在心里说。当然有时候也出声,那多半是在山上。为了梅子的事春草也跑到山上去过。她站在那里,对着几棵早认识她的马尾松说,梅子,你让我来给你做伴娘我特别高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可你一直比我幸福,你读过书,读了九年,我只读了三个月。光是这一点你就比我幸福好多。但我还是要衷心祝愿你结婚后更加幸福,过上好日子。春草把这些话又在心里说了一遍,就到了梅子家。
梅子看见她很意外,说你怎么嘎早就来了?刚一说完,梅子就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一手捂住嘴说,糟了糟了,然后慌慌张张地把春草拉到了门外。
原来梅子的那个住在镇上的婆家,不同意春草做伴娘。他们倒不是嫌春草没文化,而是听人说春草的脾气有点儿怪,倔头倔脑的,二十一岁了还不嫁人。他们还听说春草有可能是石女,觉得让她做伴娘不吉利。就改了主意。梅子忙得晕头转向,忘了把这个变故通知春草。
站在那个刚见点儿亮的清晨里,梅子抱歉地对春草说,真对不起,春草,他们要让阿明的妹妹做我的伴娘。梅子当然没敢说真实的原因,她只说了结果:我说不过他们,是在他们家举行婚礼。
春草愣在哪儿。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但她潜意识里有些明白是为什么。梅子说,春草你生气了?都怪我,该早点儿告诉你。春草摇摇头。她准备好的那些话全用不上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梅子紧张地说,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你还是要参加我婚礼的吧?春草点点头。梅子松了口气说,春草,你这衣服真好看,是新的吧?春草说,你的衣服才好看呢,嘎鲜亮。梅子看看自己,说,累死人了。我都不想结婚了。春草说,瞎讲,你找的这份人家多好,你要高高兴兴的。
这时屋里传来梅子母亲的喊声。梅子答应一声“来了”,又问春草,你真当没生气吧?春草点点头。梅子就跑回屋去了。很多事情等着她呢。
梅子跑开了,春草才发现自己忘了把礼物给她。她跟进院子,刚好听见梅子姆妈问,你跟谁说话呢?梅子说,是春草。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梅子姆妈说,有什么对不起的?个女伢儿怪怪的,见了人木头一样,不讨人喜欢。梅子说,她很聪明的,她心里很有主张嘞。梅子姆妈说,聪明有什么用,嫁不出去还是嫁不出去。春草愣了一下,转身离开。
原来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像个怪物,不讨人喜欢,而且还嫁不出去。是自己不爱说话造成的吗?是自己长得难看吗?春草想不明白,没人告诉她。她低着头走,走得很慢,不知该上去。她不想回家。她怕撞上母亲。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事,肯定又有难听话了。天大亮了,春草就在她们家院子后面的菜地里转,有人过时,她就蹲下来假装拔青菜。他们吃菜都是现到地里来拔的,所以没人觉得奇怪。春草真希望今天来地里拔菜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
父亲果然来了。那一刻春草觉得自己还不是最倒霉的。父亲见到春草非常意外,说你还不去梅子家,在这儿做啥?春草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只说自己有事,不去梅子家了,要父亲将她的礼物带给梅子,说完就走了。父亲在后面喊了一句:你上哪里去?啥个辰光回来?春草没有回答,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连上哪里去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回来的事了。春草的父亲回到家,跟春草母亲说,阿草这伢儿不知怎么回事情?刚刚说不参加梅子的婚礼了。母亲果然如春草想的那样说,还能怎么回事情?肯定是懊恼嘛,人家梅子比她还小都嫁掉了。看她这个老姑娘要做到几时?个养媳妇精,我都不想说她,说了有什么用?还辛苦我的嘴!
好在春草没听见。母亲说这些话时,春草已经爬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去了,就是她常去的那个山坡。她一个人站在那儿,望着山下的稻田,望着依山傍田的村庄。晚稻快要收成了,太阳一晒都有香味儿了,一片一片的黄起来。只是这黄显得有些脆弱,因为紧随而来的便是枯萎,是清冷。村庄像船一样漂在晨雾里。梅子曾笑说,她要赶快嫁出去,好逃掉这个累死人的时节。春草是逃不掉的,她也不想逃。她还没找到能让她安身立命的岛屿,她不会随便从这条船上逃走的。但她知道她迟早是要离开这条船的。
春草一直呆到太阳完全照到坡顶为止。至于她在那儿做了些什么,只有树知道。这就是春草的又一怪,只是大家摸不实在,暂且没有安到她的头上。那就是春草有时会一个人跑到村头的山坡上,就是枣树林后面的山坡上,一阵的乱喊乱叫。有人还说亲眼看见了,有人又说那声音不像春草。有好事者直接去问春草的,春草说,你在讲啥西啊,我不明白。总之在大家心目中,春草这个姑娘是有点不同寻常的,直截了当地说,是古怪的。
梅子在婚礼上一直惦记着春草,不停地朝大门外张望,也没望见春草的影子。后来春草的父亲来了,替春草捎来了送给梅子的礼物,那是她亲手绣的一对枕头,图案是梅花。梅子就知道春草真的不会来了。她很不好受,但实在是分身无术,只好藏着焦急继续应酬大家。
春草在山坡上呆了些时候,估计村里的人都去参加婚礼了,就下了山。她没有丝毫目的,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必须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透透气。
走到村口,春草遇见了阿明。她想假装没看见,但阿明却走过来主动和她说话。春草,你怎么还不去梅子家?你不是她的伴娘吗?
春草一句话也讲不出,只觉得鼻子发酸。她忍着。
阿明关切地说,怎么啦?你姆妈又骂你了?村里人都知道她母亲脾气暴躁。春草摇摇头,但她还是很感谢阿明和她搭话。她想起有一回她打猪草时,碰到阿明和一群放暑假的孩子在山坡上采桑葚,阿明在树上采,那帮孩子在树下接。欢呼雀跃,很开心。她从旁边过,没指望有人理她,她自觉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没想到阿明叫住了她,并且迅速滑下树来,塞给她一把桑葚。这事让她在心里温暖了很久。那年她十一岁。
春草忽然说,阿明,我是不是长得很难看?
阿明莫名其妙,说,谁说你难看?你好看的,笑起来特别好看。
春草说,真当的?就真的笑了起来。
阿明也就由衷地说,真当的。
春草很想问,那为什么没人喜欢我?但没说出口,阿明从来都对她好的。春草就踮起脚来,做了她生平从未做过的事——在阿明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撒腿就跑。
阿明呆在那里。这个举动要是放在村里别的女伢儿身上,阿明都觉得很普通,但春草这么做,就是奇迹了。阿明吃惊得忘了激动。
春草一边跑一边想,这个我也会。和男孩子搞笑我也会。如果我碰见一个我喜欢的男人叫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但是我现在不愿意。这里的男人都讨厌,我要嫁得远远的。
梅子不愿让春草当伴娘的事在村里传开后,大家看春草的目光更有意味了。但奇怪的是春草却没有像人们想的那样生气别扭,反而比过去爱笑了。看见村里人打闹,她也会哈哈大笑,甚至开口说上两句笑话。她一笑,大家觉得春草也是蛮可爱的女伢儿,于是又有些人开始提亲了。
这其中最让春草动心的是阿明的提亲。
以前给春草提亲的都是外村人,本村人一直觉得春草脾气有些倔,有些古怪,作为一个女孩子这不是优点。没想到阿明,那个有些油嘴滑舌的小伙子,却不在乎,他想娶她为妻。他跟媒人(其实也就是他大姨)说,他看中了春草的能干,看中了春草的吃苦耐劳。他将来是要有大发展的,特别需要一个能干的帮手,而不是花架子。
春草的母亲听了他大姨的话,激动得脸都红了,就像人家是来给她提亲一样。因为她知道阿明的家底很殷实,又没有什么拖累,又在本村住。嫁过去也看得见,有个事情喊起来也方便。而且阿明那个小伙子从小就聪明,在春草母亲看来,只有聪明人才那么能说会道。阿明上中学的时候,还为学校自行设计过一个闹铃,上下课时间一到就自动打铃。可惜他太偏科了,没考上高中。但在村里人眼里,阿明仍是个少有的聪明人。
春草母亲对他大姨说,这个阿明也是,那么熟悉,还要你来跑一趟,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信不过他吗?他做我女婿,我是梦里都会笑醒的。
还是春草的父亲冷静一些,他打断春草母亲的表态说,我看你还是先问问阿草吧,这个女伢儿的心思你不一定能弄明白。春草母亲说,她要是不愿意,只能说明她傻,她没这个福气。我才不管呢。
春草果然“没这个福气”,她不同意,而且态度非常肯定。尽管阿明的提亲让春草感到由衷的高兴,她并不像父母那么感到意外,她心里多少有些明白。她甚至被阿明提亲的理由打动了,她觉得阿明是一个真正明白她的人,她为此对他心怀感激。但现在,她面对阿明的提亲,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一个字:不。
不是阿明不好,而是阿明不合她的主意。她甚至想,阿明如果不是他们村的,住在很远的地方就好了,那她就嫁给他。她的理想是嫁到远方,邻村都不行,何况本村。
阿明还有一条不中春草的意,就是他太爱和村里的女人打闹了,油腔滑调不说,还喜欢动手动脚。春草好几次看见他在那些喂奶的媳妇身上摸一把。春草不要这样的男人。她的理想是嫁给一个像爹那样识字的不骂人的,但是又会挣钱养家的男人。
春草的母亲没能做到不管。她先是好言好语地劝说,拿出她当妇女队长时的看家本领,一五一十,四五二十,说得春草父亲都动了心,来帮着她一起劝说春草。但春草就是不改口。春草母亲终于按捺不住了,开始恶声恶气地大骂。任母亲怎么过分,春草都一声不响。她头上那个旋儿不是白长的,母亲拧不过她。她心里早拿定了主意,从小拿定的。
这样持续了半个月,春草的母亲终于放弃了努力。
她气咻咻地对自己男人说,你看着吧,你个女伢儿,早晚跟你阿姐一样变成个老精怪姑娘。你就养着她吧,养到死也不会开出朵花来。
春草爹也是无奈。
1984年,春分:长途车
真正的大事情发生了。
发生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那年春草二十三周岁,叫名二十四了,真成老姑娘了。她在她的原则下继续生活着。尽管她仍是村里最能干的女孩子,但由于她的古怪,已经没人来提亲了。春草似乎不着急,专心专意地经营她的蘑菇房,每天卖出去的蘑菇是村里最多的也是最好的。根据她和母亲的约定,卖蘑菇的钱开,这样她也攒下两百块钱了。她想好了,如果到二十五岁她还遇不到中意的人,她就带着钱远走他乡。离开家,离开母亲的谩骂和唠叨。
发生重大转折那天是个普通的日子。如果有什么可说的,那是个春天,一个让年轻女孩子有些神情恍惚的春天。春草卖掉蘑菇后,忽然不想回家,冥冥之中好像谁在等她似的,她就提着空篮子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走。忽然看见一辆去县城的长途车停在那儿,她想,不如到县城去看看弟弟。弟弟今年要考大学了。她就踏上了车,车门在身后嘭一声关上时,她心里忽悠了一下。她不知道她这一去,命运就从此改变了。
一切都是从长途车开始的。
也许不是,也许是从遇见阿明开始的,也许还要往前,从梅子不要她做伴娘开始的,再往前,从她去堂伯家带孩子开始的,还可以再往前,从她绝食要读书开始的。一个人的命运不是环环相扣的吗?
上车后春草发现,车上很挤,所有的座位都坐着人,人上还重着包袱,提篮或奶伢儿。她犹豫着想下车,已经很困难了。这时旁边有人碰碰她,说,来,你坐我这儿吧。春草回头,见是个瘦瘦的男青年。春草摇摇头,怎么能坐人家的位置呢?男青年站起来,把身边的一个水桶底朝天一放,说,我坐这儿好了。他一屁股坐在了水桶上,空出了那个位置。
春草很感激,就坐在了他的座位上。座位温热温热的,显然那男青年上车不短时间了。车开了,春草想对人家说声谢谢,却说不出口。她还没有和村子以外的人说过话。她只是朝他笑笑。男青年很有礼貌地对她说,你好。听到这声“你好”,春草立刻像做错了事一样涨红了脸。她想,自己坐了人家的座位,结果反倒让人家说我好了,真是丢人。于是春草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说,你才好!
男青年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春草不知所措。看得出他极力想忍却忍不住。春草终于被他笑恼了,说,有啥西好笑的啦?男青年止住了笑说,对不起,我不是笑话你,我是觉得你很有意思,稚气未脱。
春草不明白“很有意思”是不是好意思,后面那四个字更像外国话一样让她听不明白,很陌生。所以仍旧板着脸。男青年又说,我猜你是第一次坐长途汽车,也是第一次到县城去。春草惊讶无比,他是怎么知道的?春草忍不住把惊讶写在了脸上。男青年得意地说,我会看相。他要春草把手伸给他,春草不肯。男青年说,那我也能从你脸上看出来,让我想想……你今天不想回家,是和家里生气了吧,不想听姆妈唠叨?
这可让春草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有一瞬间她吃惊地张开了嘴。但她还是本能地否认说,不,你乱讲,我是去县城看我弟弟。
男青年说,你真当很有意思。请问尊姓大名?
春草不响,以沉默来掩饰自己的吃惊、不快和对那种文绉绉讲话的抵抗。她觉得这个男青年有点儿像他们村里的阿明,话多。他们才认识两分钟,他就敢这样和她说话,敢问她的名字,还要她把手伸给他。只不过,他讲话的味道和阿明大不一样。他总是说一些她很陌生的话。
男青年并不介意她没有伸出来的手,主动和她聊起天来。他说他家在县城,他姑妈家在他们崇义镇。他去年高考落榜,差六分上分数线。他父亲非要他再考一次,所以他就躲到镇上姑妈家来复习了。他还说他并不想考大学,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场?还不如做生意,他们村里有一个跑出去做生意的,年纪轻轻的就盖了一个两层楼的房子。但他拧不过父亲。
在他自说自话的讲述中,有一句话忽然击中了春草,春草的头一下抬了起来——男青年说,我爸是个老师,他要我也做老师。
春草的心忽地热了,眼里流露出羡慕和敬意,好像男青年已经是个老师了。她开始有了说话的情绪。她说,那你怎么不让你爸给你复习?男青年犹豫了一下,说,我爸他光顾工作,顾不上我。再说我也烦他唠叨。春草马上想到了母亲,她理解了,说,所以你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想让他够不着你?男青年说,这算什么,我将来还要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呢。这话让春草的心里再次一热。她想,他怎么和自己想的一样呢?她也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啊。很远的地方才有她的梦想。
这两次心热,让春草解除了对男青年的戒备,她说,我吃饭筷子拿得很高,我姆妈就会敲着我的手背说,筷子拿那么高,你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啊?男青年说,我也是啊,筷子拿得很高呢,我姆妈也这样说我呢。
两人一起笑起来。
男青年很能说,也很风趣,春草慢慢觉得他和村里的阿明是不一样的,阿明油嘴滑舌,讲话没个准头,而且总带着脏话。他不一样,他说起他小时候那些调皮捣蛋的事来,很好玩儿,却斯斯文文,总是四个字儿四个字儿地往外蹦。春草不大能听懂个字儿的意思,但她爱听他说话。她想,读过书就是不一样。有她被他逗得大笑起来,一里不由地怔了一下,我怎么还会这样大笑?
春草没跟他说自己的事,她只是反复劝他还是应该考大学,她说她最崇拜有文化的人了。做生意有什么好?男青年说,那我今年就再考一次,背水一战,考上我就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考不上我就鸣锣收兵金盆洗手。因为我不能总让父亲养活,我得自立。春草不断地点头。她觉得他很懂事,至少比她两个哥哥懂事。
就这样,两个多小时的长途车,让春草和那个男青年成了朋友。她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当然,是他先说的。他说他叫何水远,他爸取的,说河水流得越远越好。春草再次想,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不过何水远也说她的名字好听,还给她念了四句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让春草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头一回高兴地想到母亲,名字是母亲取的。
后来何水远好像说累了,不再说话,接下来竟睡着了,头一下靠在了春草的身上。春草起初很不自在,想把他的头拨拉下去。后来觉得不忍心,人家把座位让给了你,坐在水桶上,你还不能让人家靠一下?她就尽量不动,让何水远睡。何水远睡得很香,长途车摇来晃去,他居然没事儿。春草想,一定是昨晚上复习功课太累了。春草心里有一种非常温馨的母爱般的感觉。
后来,汽车终于驶进车站,并停了下来。春草那会儿竟有一种遗憾,太快了。何水远是春天里出现的。春草从此喜欢上了春天。春天里万物复苏的景象让人心动,让人充满希望。一眼看去,什么都是绿的,茶山,麦地,野草,菜园子,树。透过树丫看上去,天空也是绿茵茵的。春草一下觉得自己很幸运,自己就生在春天,生在三月里呢。不是人人都能生在三月里的喔!
到了县城,春草两眼一抹黑,两只脚不知该往哪儿迈。何水远就做了她的向导。何水远精神十足,好像车上那一小觉,给他补充了足够的力气。他把她带到了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何水远说那儿卖的全是时髦衣服,县城里的女人都上那儿买衣服。春草一挤进去就有些头晕了,怎么那么多人啊。
街两边是一个挨一个的摊位,摊位中间的路窄得不能再窄了。人多得好像往缸里腌咸菜。春草紧紧跟在何水远身后,生怕找不见了。何水远回头朝春草笑笑,说,真是肩接踵、水泄不通啊!何水远一边蹦着四个字儿,一边就拉住了春草的手。何水远倒是拉得很自然,春草却遭遇地震一般,所有的嘈杂都在那一刻退远了,整个世界就剩下两只拉在一起的手。春草的心咚咚咚的跳,气紧得厉害。她像个木头人一样,听凭何水远牵着。不知怎么,她在那一刻突然想到了堂伯的大手。她为此恼恨自己: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想他呢?他不是喜欢你,他是要占你便宜呢。为了把堂伯的大手从脑海里赶出去,春草就用力地去握何水远的手,这令何水远更加兴奋了。
后来他们走到了一个卖布的摊位,各式各样的花布像花圃一样鲜艳。春草的眼睛落在花布上就移不开了。摊主招呼说,买一块吧,多好看的布呀。春草抚摩着那些花布,忽然说,今天也许是我的生日呢。何水远说,为什么说是也许?难道你还记不清自己的生日?春草说,不是我记不清,是我姆妈没记清。
何水远还是感到不解,春草却不再解释了,自顾自地说,我太喜欢花布了,我经常梦见这些花布。何水远说,你怎么会梦见花布呢?花布又不是白马王子。春草就讲起了自己和母亲一起看花布的事,讲起了十五岁的她梦想一件新衣服的事。她笑说,姆妈说那天是我的生口。其实她是随便说说的,就是想让我把钱拿出来,给自己买件衣服。何水远说,那你买了吗?春草摇摇头说,反正我也不过生口,穿不穿新衣服无所谓。主要是我看我姆妈那个样子,比我还想买,买一件到时候谁穿呀?后来那个售货员把布剪下来个辰光,我就突然跑了。
我姆妈只好付钱。其实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舍不得钱。但是我姆妈跟我父亲说,你那个女伢儿狡猾的很,故意跑的。我姆妈总往坏里想我。
春草讲着讲着兴奋起来,话匣子打开了。也许何水远的目光是钥匙?
春草讲完花布又讲母亲骂她时她去给父亲买烟的事,又讲她为什么只读了三个半月书的事,又讲她弟弟说要把大瓦房让给她的事,又讲梅子结婚她为什么没参加的事,又讲村里人如何议论她的事,讲啊讲啊,差不多凡是她能想起来的事,全都讲了,滔滔不绝,止也止不住。好像她生下来经历这一切事情,就是为了今天讲给何水远听。只要何水远爱听,她真愿意再经历多一些的事情。
但她始终没讲堂伯的事,也没讲她常常一个人跑到山坡上去喊叫的事。那些事被她埋在了最深的地方,挖出来是要痛的。
何水远认真地听着。他发现她讲的全是不愉快的事,但始终在笑。当然,他是一个好听众,不但认真听,而且带着欣赏。他的欣赏让春草觉得自己的经历是很有价值的,很值得一说的。他唯一的一次插话,就是说了句,你不像是没读过书的人。
他们就这样痴迷地听,痴迷地讲,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走。走到电影院,何水远说要请她看电影。读书人就是不一样,阿明会请她看电影吗?春草以前只在邻村的晒坝上看过电影,所以一进到黑黑的大房子里有些紧张,不由自主握住了何水远的手。何水远立即紧紧攥住,像拉着孩子一样拉着她,让她心里有了一种安全感。
电影的名字叫《庐山恋》,讲的就是搞对象的事,春草有些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跑到山里面去谈恋爱?不在城里的大街上逛?城里多好啊,多热闹啊。后来那对男女青年相爱了,让春草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何水远倒是很投入,用力握住春草的手,附在她耳边小声问,你喜欢吗?春草说,喜欢。你呢?何水远说,我当然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何水远问的是电影,春草回答的是人。春草的心思完全不在电影上,她一心想着电影赶快完,她真想问问他,他们这样也算是搞对象吗?他会娶她吗?但春草听何水远说了句“我很喜欢很喜欢”,就激动得不行,心怦怦跳着,一狠心就说:我愿意跟你过。何水远吃惊地转过头来,黑暗中他看到一双无比明亮的眼睛。这时后面有人嘘了一声。何水远没有说话,他只是把春草的手拿起来,抚摩着,然后放在自己的腿上,用力按着。春草能感觉出他很激动,她想他一定是表示他也愿意跟她过。春草就甜甜蜜蜜地坐在哪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再着急地盼电影结束了,她希望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电影结束后,何水远仍没有直接回答她那个问题:他是否愿意和她一起过。春草也不好意思再问了。那么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怎么好意思问那样的话呢?她都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胆子会那么大,也许是电影的缘故,也许是黑灯的缘故。何水远肯定听清楚了,不然他不会那么激动地握自己的手,他那样握手,大概算是回答了,读书人不喜欢直截了当。
在一家米粉店吃米粉时春草问何水远:我们啥个辰光再见面?何水远没有回答,春草又问了一遍,何水远说,我想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春草吃了一惊,为什么?何水远说,我要专心复习考试,等高考完了我再去找你。
何水远这话一说出来,现实又摆在了春草的面前。他是个高中生,还可能是大学生,而她是个不识字的女人,她和他差距太大了。那你要是考上大学了呢?春草问。何水远说,考不上的。春草说,我说万一考上了呢?还会来找我吗?何水远想了想说,那我也会来找你的。
春草的情绪忽地低落了。她想,他根本没有娶她的意思,等他考上大学,哪里还会来找她?他会找电影里那样的女孩子。她闷闷不乐地低头一根根地挑着米粉,挑一根放下,又挑一根,好像在数数。何水远说,怎么啦,生气啦?春草心想,我有什么权利生气呢?人家又没答应过我什么。但心里的确是生气了,她想,不见就不见,好比今天是场梦。她的大半碗米粉都剩下了,何水远倒是不嫌弃,搛到自己碗里吃了个精光。分手时,春草感到心里很难过很难过,是那种从没有体会过的难过,跟母亲不让她读书、梅子不让她做伴娘是大不一样的。特别是一想到他们可能再也见不着了,心里像掏空了一样难过。跟何水远在一起,她觉得满心都是欢喜和希望,还有快乐和幸福。这样的快乐和幸福,从小到大只有何水远给过她。此刻她对何水远的亲近和信任,已胜过了世上任何人。她自己都奇怪,这才大半天啊。
可是一想到何水远叫她暂时不要见面了,她心里又生气。他怎么能这样呢,刚给她希望,又把它拿走。她还没把它揣热乎呢。何水远见她情绪不高,把她的手拿起来看,没话找话地说,我看看你手指上有几个涡,一涡穷,二涡富,三涡四涡开当铺。哈,你有三个呢。春草勉强笑笑,说,我才不开当铺呢。何水远说,哎,你这个指头上怎么有那么长个疤?春草说,镜子打烂了伤的。春草不好意思说她没镜子,是人家大衣柜的镜子打碎了,她拣回来一块当镜子,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的手给划了。
没想到何水远跑去买车票时,给她买了一面镜子,圆圆的,很亮,粉红色的塑料壳,背面还有图片,是样板戏里的铁梅,铁梅的大辫子又粗又亮。何水远说,送给你。算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吧。你每天照镜子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春草心里的气又被柔情所取代,她很想说,你这个人才是我的生日礼物。但没说出口。拿着镜子,春草的难过里就含了希望,还有几丝甜蜜。她想,以后我就把今天这个日子当成我的生日。我不生他的气,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也不生他的气。所以当何水远问她要她家地址时,她马上就告诉了他,说得非常详细,几近哆嗦。何水远说,有什么情况,我会写信告诉你的。春草点点头,她忘了她不认字这件事了。
长途汽车开了。春草转过头去望着窗外,一眼就看见了满树新绿的叶子。她想,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春天的树真是好看。
车开之后春草忽然想,自己竞忘了去看弟弟!弟弟就在县城上高中,她原打算去看看他的。弟弟是这个家里最理解她的人。她为此有些愧疚不安。不过她想,如果她真和何水远成了朋友,以后就会经常到县城来的,何水远说他家就在县城。那看弟弟的机会多着呢。天,春草兴奋的想,自己竟然在汽车上认识了一个男人,还和他拉了手,逛了街,母亲知道了还不得惊得扑通一声朝后倒地,再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大骂一通?!
让她去骂吧,反正自己要嫁得远远的,听不见了。
春草在长途车上把脸羞得通红,独自对着窗外的景色微笑起来。
这是她生平头一次独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