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开进新城的时候,叶水根已经三十二岁了,还是个火头军。准确地说是个炊事班长,给林玉田那个团的一营三连的一百来号人烧饭。他从参军起就干这个,已经干了好几年了,大家都叫他老班长。
那天黄昏他正衔着烟袋在烧火,团长林玉田就来找他了。林团长一见面就笑眯眯地对他说,水根,现在进城了,你总算可以安家娶媳妇了。叶水根一听这话脸就红了,说,首长,你莫再取笑我了,我现在知道革命不光是为了娶媳妇,是要让大家都过好日子。林团长说,我不是取笑你,是真的。叶水根难以置信,说部队不继续向前开拔了吗?林团长说,当然要。我们马上就要进军西藏,解放大陆的最后一块土地。但你可以留在这儿搞建设了。这不是离你家乡很近了吗?叶水根一听说要让他离开部队,就急了。当时他正弯着身子想把炉灶里的一块冒烟的湿柴弄出来,听见林团长的话就红着眼睛说,不,我不愿意留下来。的确,这些年他已经习惯把部队当做自己的家了。
他又说,我还愿意跟着部队走。娶媳妇……不急,我不急。林团长说,让你留下来,不光是让你娶媳妇。主要是考虑到你腿上有伤。西藏那个地方非常艰苦,你不能去。叶水根说,反正我要跟着你。林团长看着他坚决的样子,想了想说,那好,你就先跟我到军政大学去吧。
当时林玉田已被任命为解放军军政大学某分校的校长了。他跟叶水根说,你到军政大学以后,就不要再做饭了,到学员队当队长吧。叶水根很紧张,说他从没当过领导,恐怕不行。林玉田说那就当副队长吧。叶水根心里还是没底。他听说那儿尽是些有文化的城市兵,而且,还有很多女人。林玉田安慰他说,副队长只是协助队长工作。再说你是革命功臣,身上还有敌人的炮弹皮。哪个敢不尊重你?!叶水根心里这才稍微安稳了些。
叶水根身上的炮弹皮是在一次战斗中为掩护林玉田而留下的。当时他领着炊事班的人上阵地送饭,一发炮弹呼啸而至,叶水根凭直觉感到不妙,提着一口大锅就扑在了林玉田身上。当时林玉田还是林连长。那锅里的菜稀饭全淋在了林连长的身上,却一点儿没有受伤。叶水根的左腿则插进了一块炮弹皮,至今走路还有些跋。过去叶水根总是把林玉田当做救命恩人,是林玉田把他从山沟里带进了革命队伍的;现在林玉田又把他当做救命恩人了。只不过林玉田从不这么说。他只是说我把你从家乡带出来,我就要对你负责到底。
林玉田走了好一会儿,叶水根的情绪才渐渐兴奋起来。不是为了副队长,而是为了媳妇。林团长走的时候说,在部队上也可以成家。成家就是娶媳妇。说心里话,娶媳妇是他前三十年人生的最大愿望,甚至可以说是他参加革命的最初动机。他们家兄弟四个,父母早亡。除了大哥用十岁的幺妹换了一个媳妇外,其余的全都打着光棍儿。当初林玉田动员他出来参加革命队伍时,他就直杠杠地问,革命能娶媳妇吗?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大笑。但对叶水根来说,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他真希望像大哥那样有个媳妇。他的大嫂虽然一点儿不漂亮,可毕竟是个结实健康的女人。她给大哥连生了两个儿子。每次叶水根看见她为大哥拍打身上的尘土,或者亲昵地在大哥身上打一下掐一下,或者在门口敞着胸奶孩子,他就羡慕得不得了。虽说长嫂为母,她也同样照顾着他们几个弟兄,给他们烧饭洗衣服,但那感觉是绝对不一样的。有一次他发了憎,大嫂奶孩子时,他忍不住在她的胸前摸了一下。大哥看见了,扭过脸去假装没看见。但大嫂却毫不犹豫地大骂起来。他又羞愧又难过,马上就想离开家,但被大哥死死拽住了。大哥还为此骂了大嫂。这使他更加羞愧难当。他从此不敢再看大嫂一眼,心里却越来越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女人。每当他独自一人发呆时他就想,这辈子如果能娶上个媳妇,做牛做马也心甘。
所以当时他问林玉田革命能不能娶媳飪时,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尽管周围的人在笑,但他还是认真地等着林玉田回答。林玉田当时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但他还是尽量严肃地回答说,怎么不能?革命就是要让穷人翻身,都能过上好曰子。叶水根听了很激动,当即表示不仅自己要参加革命,要翻身,还要回去动员两个弟弟也到革命队伍上翻身,免得大哥再为他们娶媳妇累死累活。不想大哥不同意,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三个弟弟都去扛枪打仗。最后只有叶水根坚决地走了。
当然,经过革命队伍这么多年的教育,叶水根早已明白革命不光是为了娶媳妇。但从他个人来说,娶媳妇仍是他心目中最伟大的目标。所以林玉田的这番话,让他兴奋得彻夜难眠。他翻过去想革命队伍真是好,翻过来又想自己到了军政大学后一定要好好干,不能辜负了林团长。最后迷迷糊糊了还在想,等娶了媳妇,他就真的能翻身了。
尽管林玉田是叶水根的团长,又是现在的上级,但实际上他并不比叶水根年长。他才三十岁。
三十岁的林玉田有朝气,有干劲,也有不多不少刚好够用的那么一点儿文化。他一当上分校的校长,就成了那些女学员的话题中心。很多满腔热情投入革命的女学员,总是用敬仰党那样的目光敬仰着他。当然林玉田自己并不知道。他也没娶媳妇,参加革命后又一直在男人堆里滚,对女人还很陌生。临来分校前上级领导找他谈话,曾半开玩笑说,这下你可以好好挑个媳妇儿了,那儿可尽是好姑娘。他来了之后一看,果然如此。于是暗暗打定主意,要从这些女娃中找个有文化的做媳妇,以后也好帮帮自己。
但一个月下来,这理想毫无进展。因为他完全不知从何入手。平时除了集合训话,他连看都不敢多看这些女学生几眼。恍惚中觉得她们个个都不错。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学生独自进入了他的视线,或者准确地说,是进入了他的耳膜,事情才有了发展契机。
当时林玉田正在办公室起草一份报告,就听见一阵悦耳的歌声。他从没听过这歌,和他们家乡的民歌不一样,和部队上教的歌也不一样。他就从窗户探出头来循歌声张望。这一望,就望见了一个女学员的背影,很好看的一个背影,虽然穿着一身军衣,从上到下依然是有凹有凸,线条分明。那女学员正在水池边上洗衣服,边洗边唱着歌,好像心里很快活。林玉田下意识地“喂”了一声,那女学员就回过头来。唔,脸盘也好看,圆圆脸,大眼睛。而且她一点儿也不像别的女学员那样看见他就害羞地逃开,而是瞪着大眼问道:我影响你工作了吗,林校长?这下林玉田反倒窘迫了,支吾说,没,没有。我只是想问问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女学员说,报告首长,是苏联歌曲《小路》。可以唱吗?林玉田连忙说,可以,当然可以。林玉田又问,你是哪个队的?女学员说,一队的。林玉田想,正好是叶水根那个队的。就说,跟你们队长说,有空教教大家,都唱。女学员高兴地说了一声“是”就离开了。
女学员离幵后,林玉田才想起忘了问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说那歌名是《小路》。他觉得这“小路“姑娘不错,不但会唱歌,样子也好看,又大方。如果自己向她提出来的话,她一定不会扭扭捏捏的。林玉田便在心里给自己初步定下了这个追求目标。
可是怎么提出来,他心里一点儿没有谱。
林玉田在一天傍晚找到了叶水根。他想从叶水根那儿打听一下“小路”的情况。当然,他跟叶水根说的是他要了解一下一队学员的情况。
他们俩就散着步来到操场边的土坡上。
从土坡望下去,正好能看见操场上的人。这是晚饭后,学员们正三三两两地在操场上散步。一轮累了一天准备回家的太阳正挂在树梢后面,很红很圆。尽管是冬天,树木依然是绿色的,只是已没了多少灵气。走在这样的山坡上,林玉田觉得心里很舒坦。他随便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就坐下来了。然后他拍了拍旁边,让叶水根也坐下。
叶水根拿出烟袋点上,先递给林玉田。林玉田接过来,忽然一眼看见了那个“小路”,她正和几个女学员围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笑,还隐隐约约传来歌声。林玉田心慌起来。可面对自己的部下,林玉田却不知怎么开口说这事。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水根,你来这儿……有没有看上什么姑娘?他用下巴朝操场方向指了指。
叶水根满脸通红,说,首长,我……我是个粗人,这些学生娃都是城里人,还有我的腿……她们不会看上我的。
林玉田说,嗳,怎么这么说?你现在是革命功臣,是他们的领导,你的腿是为革命残的。她们敬重你还来不及嘞。说吧,看上了哪个,我给你做媒。林玉田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心思。
叶水根还是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开口。林玉田动员说,你不要有顾虑。现在全国都解放了,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了,咱们当然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这也是上头的意思呢。水根说,真的?林玉田说,当然是真的,我还会哄你吗?把自己的事解决了,也好更安心工作嘛。不瞒你说,我也准备先安个家再进藏呢。
叶水根听林玉田这么一说,立即有了勇气。他脸红心跳地说,那敢情太好了。首长,不瞒你说,我还真看上了一个人嘞。叶水根说着就抬起手指了一下操场:
喏,就是那个女娃。
林玉田顺着他手望过去,正是他的“小路“所在的那堆人。他不安地问水根,哪个?那儿有好几个呢。
水根说,就是那个,短头发。
林玉田有些急了,说,都是短头发嘛。
水根说,没带帽子。
林玉田更急了,说,没带帽子的也有两个嘛。
因为水根指的人和他的“小路”越来越接近了。不想水根果然指着“小路”说,喏,就是现在弯腰笑的那个。
林玉田一下怔住,说,怎么也是她?
水根没有听出首长那个“也”字,只顾自己害羞,说,嗨,其他人我看都不敢看。这女娃是今天自己来找我的,她说要在队上教歌。对了,她还说是你让她教的嘞……什么小路。她唱歌真好听,人又大方,舒舒气气的……林玉田咳了一下,打断了水根的抒情。他说:水根,这个,有个情况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讲。是这样,这个,刚才唱歌那女娃,这个,这个,就是小路……
水根连忙说,她不叫小路,叫方闻笙,我今天问过了。
林玉田急了,说,我就是叫她小路的嘛。我喜欢这么叫她嘛!
这一急,水根恍恍惚惚明白了什么,连忙问,首长,你早就认识她了?林玉田赶紧点头,是啊是啊,所以我说还没来得及给你讲……
水根马上面红耳赤地说,真该死,首长。我不知道这事,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实在是太糊涂了。首长你一定要原谅我。
林玉田见水根急成这样,反倒不忍了,就说,其实我们也没定。要不咱们问问她,看她愿意跟谁。水根拨浪鼓一样摇着头。林玉田不再客气了,马上豪爽地说,没问题,我再帮你挑一个。一定挑个比这个还漂亮的。
林玉田又朝操场望去,冬天日短,一转眼天色就暗下来了,操场上的人已不多了,大部分学员回了宿舍,包括他的“小路”。林玉田心里着急,他对水根充满歉意,很想马上就能作补偿。忽然,他看见一个独自走着的长辫子的女人,不由得心里一亮,这是个昨天刚来报到的女学员。林玉田在近处看过她,很漂亮。只是眼里有愁云,也许是刚来还不习惯。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
林玉田用胳膊肘捅叶水根的时候,叶水根还陷在刚才的难堪里拔不出来。林玉田说,你看那个怎么样?那个梳辫子的?
叶水根抬起头来望去,就望见了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女人独自一人围着操场散步。她一圈圈地走,渐渐就走到叶水根他们脚下了。夜色朦胧,水根看不清楚她的眉眼,只觉得她的肤色白白的。她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又低头看着地,就是不往两边看。走过去之后,水根看到了那对长辫子在扭动的腰肢上微微摆动着,非常好看。水根喜欢长辫子。
林玉田问,怎么样?水根回过神来说,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她?林玉田说,她是刚来的。医学院毕业的。对了,你身体不好,她正好可以照顾你。哈,就是她了,准没错!
水根又是喜悦又是慌张地说,人家看不上我怎么办?
林玉田说,你不要总这么小看自己嘛。你现在是功臣,是副队长。这样,我把她分到你们一队,你先找她谈话。她要是不同意,我再出面。
水根仍惶惶地说,我找她谈什么呢?
林玉田想了想,说,你就跟她谈谈辫子问题,叫她把长辫子剪了,说咱们这儿规定了的。
水根说,要是她不愿意呢?
林玉田说,不愿意怎么行?这是纪律!再说你连这点都管不住她,还敢娶她做媳妇?
水根憨笑一下。
这时那长辫子又转到他们脚下了,这次她没有抬头,一味地看着地,好像天黑了怕绊着似的。林玉田说,人说“抬脸的女人低头的汉”,这两种人最厉害。这女人一定温顺。水根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盯着那对长辫子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林玉田说,叫梅笑。梅花的梅,哭笑的笑。水根发表议论说,“梅笑“?听起来像“没笑”。不如叫“梅花”好听。林玉田说,人家这才叫有文化。梅花笑了嘛,表示梅花开了。水根“哦”了一声,又问,那她姓什么?林玉田说,就姓梅。水根很奇怪,居然有这种姓。林玉田在一旁催促道,你到底要不要她?水根鼓足勇气点点头。林玉田马上说,好,那就这样定了。
林玉田放下这一头,松口气,就问:喂,我那个方……方闻笙,她什么文化?水根连忙回答,女子中学毕业,十九岁。我今天特意看了花名册的。林玉田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中学文化就够了。他习惯地拍拍水根的肩:就这样吧,我们分头行动!
水根虽然点着头,心里却远不如林玉田那么自信。
果然,水根的行动受阻。
很简单,梅笑不愿意嫁给叶水根。虽然林玉田代表组织上多次给梅笑做工作,从“叶水根同志根子正觉悟高对革命有很大贡献”讲到“叶水根同志忠厚老实勤劳肯干心地善良”,优点说了一大箩,她就是不点头。这可难住了林玉田。自从水根把梅笑当做媳妇看后,就越发地喜欢上了她。他找她谈话的时候,简直被她的漂亮给迷住了。他心里想,比起她来,大嫂就太难看了。要是他真的能娶到她,那可真是他们叶家几辈人的造化。大哥和弟弟们不知该怎么羡慕他呢。村里人也一定都会眼红的。所以当林玉田做不通梅笑的工作,试着让他另选一个时,水根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先说他就是喜欢梳长辫子的女娃。梅笑把长辫子剪了以后,他又说他就是喜欢不爱说话的女娃。
这事让林玉田又着急又生气。因为他看上的那条“小路”,一走就通了,很爽快地同意了他的求婚,并且马上就大大方方地在同学中宣布了。他在感到非常幸福的同时,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帮助水根解决好这件事。为了弄清缘由,林玉田让他的“小路”方闻笙私下里去问一下梅笑,她究竟是为什么不愿意。闻笙带回的答案是,她已有了心上人。
水根一听说他喜欢的人早已名花有主,难过得几顿吃不下饭。嘴上说是算了算了,人却看着消瘦下来。
林玉田很不甘心。他又让闻笙去了解对手是谁。结果还真的有机可乘:他们的对手是个下落不明的人。他原来是梅笑的同学,后来参加了地下党的学生组织。在一次游行时跑散了,至今没打听到下落。梅笑听人说这个军政大学里有好多大学生,就跑到这儿来找他,但仍未找到,所以她总是落落寡合的。
这下林玉田有了底,他再一次以组织的名义找梅笑谈话。他一上来就上纲上线地问她:你说你是为什么来参加咱们解放军的?梅笑不冷不热地说,为了革命呗。林玉田就一针见血地说:怕不是吧?你到这儿来难道没有带着私心吗?这下把梅笑打哑了。她知道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理亏的。她的确是为了寻找爱情才来到这里的。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承认这一点,不然就是革命动机不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于是她改变方式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叶水根同志的事情来找我的。我并没有说看不起叶水根同志。但这种事情最好让我和水根同志自己谈。
林玉田一看事情有了转机,高兴极了,连忙去找水根。林玉田夸口道:水根,这个碉堡我已经给你攻下了,你只消上去插红旗了。水根信以为真,马上就穿上一套新军装收拾得人模狗样地去找梅笑。走的时候还一再让林玉田看看他那条右腿跛得是否明显。林玉田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我绝不骗你。关键是你要自信,把握好战机,该冲锋的时候就要勇敢冲锋。水根就大起胆子去了。
那天下午水根和梅笑在山坡上谈了很久,就是水根和林玉田一起看梅笑的那个山坡。只是天气不太好,微微有些雨。没有圆圆的落日,也没有干燥的草香。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水根的军装已披在了梅笑的身上,但两人却相隔一米远走着,脸上也没有一点暖意。走到操场边上,两人就分开了。
林玉田正在办公室里等得坐立不安,一眼从窗口看见水根回来了,连忙打开门迎上去,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水根迟疑了一下说,她同意了。
林玉田兴高采烈,说,你看你看,我说没问题嘛。这下我总算是放心了。他从水根手上接过烟袋,自己装了些烟丝点上,然后美美地吸了一口。林玉田吐着烟说,我说吧,我一定给你把她拿下来就拿下来。咱们革命都能干,这点小事还能做不到?他朝门口望了一眼,又小声问:喂,你有没有亲她一下?水根傻乎乎地笑了一下。林玉田说,嗬,还不好意思。这样,元旦咱们一起结婚,然后就进军西藏!
可水根却说,不,首长,我和她暂时还不想结婚。林玉田瞪大了眼睛:还不想结?你几岁了?你想等头发白了再做新郎啊?水根红了脸,说,我当然想马上结。可是,可是……林玉田警觉地说,是不是她的意思?她想耍你?!水根连忙摇头说:不不,是我的意思。我觉得我们刚认识,互相都不了解,还没有那个……感情。晚一点儿结婚比较好。
林玉田生气地说,我打赌,这根本不是你的意思。你才不会懂这些玩意儿。我去找她!水根连忙说:首长,这事你就让我自己来决定吧。人说强扭的瓜不甜……她倒是说可以现在结婚。但她说一旦找到她原来那个相好,她就要和我离。我想还不如再等等。反正这么多年也过来了。
林玉田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他想了想,又试探地说,水根,要不,还是找别人吧,这里好女娃多着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可水根神色坚决地说,不,我愿意等她。林玉田叹口气,只好作罢。
转眼就到了春天。
就在这年春天,部队向西藏开拔了,浩浩荡荡的。林玉田和方闻笙也在其中。但在林玉田的安排下,叶水根和梅笑却被调到了家属院的留守处。水根做管理员,梅笑自然是医生。
叶水根说到做到,虽然天天和梅笑在一起,但除了在生活上多关心她外,他再也没提出婚事。而梅笑真的总是没笑,一天天忧郁着。她似乎也感到对不起水根,对水根的态度已大有好转,但就是不提出婚事。转眼间水根又长了两岁,而梅笑也二十五岁了。
这年春天的雨水似乎特别多,天也特别冷。都阳春三月了,人们还脱不下棉衣。有时早上阳光普照,气温回升,不少人就穿上了春装。可一过中午,天又迅速地阴了下来,并且淅浙沥沥地洒着像冰点儿一样的小雨,冻得人们直诅咒老天爷。梅笑做医生,就更能体会到这种气候的反常了。来看病的家属孩子,大都是因为冷暖无常而感冒的。水根腿上的伤,也因为天冷而总是隐隐作痛。
叶莺的母亲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望着窗外阴郁的天空说,今年的春天和那年真是像。叶莺就说,可不是,爸爸这几天也总是喊腿疼呢。叶莺的母亲说,不过奇怪的是,我的兰草却照样地生长。一过二月就抽芯,叶子也蓬蓬勃勃的。叶莺说,可不是,爸爸每天都浇水。叶莺母亲说,它们心里明白春天已经到了,不管人们还穿着什么。叶莺忽然想起似的问:妈,你的兰草从那时候就开始有了?叶莺的母亲点点头,同时露出了笑容,二十年了。我每年都换盆。这东西真是好养。只要浇水就行。我相信只要我在,肯定还能养它二十年。
叶莺见母亲心情好了,暗暗高兴。她今天下午耐着性子陪母亲聊天,就是为了让向来愁眉不展的母亲能有些笑容。母亲心情好了,她才能开口谈那个棘手的问题。
叶莺母亲说着就站起来,打开窗户,拿起水壶给几盆一模一样的吊兰浇水。
叶莺站在母亲身后,小心翼翼地说:妈,我想下个星期天,带他来见你们。
叶莺母亲头也不回地说,我同意他来我们家,并不等于同意这桩婚事。
叶莺连连在母亲身后点头,知道,知道,你们只是先见见。
叶莺把传贵带回家的那天,正是叶莺父母的结婚纪念日。传贵看见一桌的好菜,还以为是为款待他而准备的,很是意外。但吃饭的时候,叶莺说今天是我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呢,传贵才明白。同时他想,这些有文化的人就是名堂多。自己的爹娘才不会记得是哪个日子结婚的。接下来他又想,叶莺不会是有意安排在这一天带他上她们家的吧?^叶莺的父亲挺热情,围着围腰说,来,尝尝我的手艺。这个辣子鸡是我的看家菜。传贵连忙夹了一块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好吃,好吃。没想到叶书记还有这个手艺。叶莺父亲说,别叫我叶书记,叫叶伯伯吧。传贵就说,叶伯伯真会烧菜。又夹了一块在嘴里。
叶莺笑道:你别盲目吹捧啊!传贵说,是真的好吃。你要是尝过我老爹做的菜就知道了,哪有这个手艺?叶莺的母亲却撇嘴说:这叫什么手艺?就知道一个辣。叶莺父亲说:你吃了一辈子我烧的菜,'也抱怨了一辈子。叶莺也跟着说,就是,妈就知道抱怨。叶莺母亲一见女儿帮腔,嗔道:我除了抱怨,还能怎么样?!
传贵见此情景有些紧张,他想叶伯伯一定要生气了。可叶莺父亲却赔着笑脸说:我已经好久不烧辣菜了。今天主要是想到传贵要来。四川人最爱吃辣,是不是传贵?传贵连连点头,想想又不妥,就补充说,不过我这个人倒不一定非吃辣。不辣的菜也能吃。叶莺父亲也就顺水推舟地说,那更好。你尝尝这个甜菜。这是专为她烧的,她是江南人。叶莺母亲仍讥讽说,你那也叫甜菜?不伦不类。叶莺的父亲嘿嘿地笑了两声,不再说话。
传贵看出叶莺的母亲不太高兴。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会不会是因为他?他曾听叶莺说,她这位医生母亲不太赞成他俩的事,所以他今天上门时心里直打鼓。现在他已看出这女人的确有些难相处,远不像自己的老妈那么随和。当然,她比老妈有风度多了,而且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很漂亮丨。在传贵看来,即使不考虑有他这位客人在场,他们夫妻的结婚纪念日她也应该高兴一些啊。不过他可不想得罪这位未来的岳母^他已经看出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了。如果他想进入的话,肯定得先赢得她的赞同。
吃完饭后,叶莺的父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让叶莺带着传贵到她的房间去休息。传贵要帮着收拾,叶莺的父亲说什么也不让。叶莺也在一边说,你就别争了,我爸就是这样的,喜欢做家务。叶莺的母亲则蹙着眉说,我有些头昏,我要去躺一下。叶莺父亲连忙关切地说:要不要紧?我给你倒杯水?叶莺的母亲摇摇头,径自进屋去了。
传贵一进叶莺的房间就闷头闷脑地说,我不喜欢你妈。叶莺扮了个鬼脸,说,我妈是你喜欢的吗?传贵又嘟嚷了一句,反正我不喜欢她。叶莺问为什么?传贵说:不像个女人。叶莺吃惊地说,你说我妈不像个女人?传贵说,我不是说她长得不像。我是说哪有女人对老公这个样子的?她什么都不干,尽是你爸干。叶莺说,我们家就是这个样子的啊。连我穿的毛衣都是我爸织的呢。传贵打抱不平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说你爸也是个党委书记啊!叶莺说他现在已经病休了。传贵说那他总还是个老革命吧?叶莺说我妈也是个老革命呢,四九年就参军了。传贵很吃惊:真的?叶莺说当然是真的。传贵想了想,说,反正她老是丧着个脸,让人坐在一边儿累得慌。叶莺说,嗨,她就是这样的。从我记事起就很少看她笑过。说实话我也不太喜欢她。我喜欢我爸,从小就跟我爸亲。可有时候我觉得我妈也是怪可怜的。她一点儿也不幸福。传贵大不以为然:那她还搞什么结婚纪念日?叶莺说,那是我爸搞的。她才没兴趣呢。传贵说,就是了,叶伯伯这样对她,她还不满足?!这么享福了!让她去看看我妈一天过的日子。叶莺说,幸福和享福又不是一回事。传贵说,怎么不是一回事?要是我妈能像她这样早就幸福死了。刚说完又赶紧“呸”了两声,说真该死,说这话不吉利。
叶莺笑道,好了好了。咱们别说我妈了。反正我又没要求你喜欢她,你只要喜欢我就行了。嗳,你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传贵红了脸,说,你知道的。叶莺撒娇说:我不知道,我要你说。传贵就极小声地说,当然了。叶莺仍不饶,追问:当然什么?传贵就猛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叶莺就幸福地倒进他怀里。
传贵叫李传贵,是叶莺的师傅。但叶莺却不是他的徒弟,而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这是一九七五年,叶莺是三年前从插队的地方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别看叶莺的母亲在家里万事不管,在外面却挺有能耐。她把一儿一女都弄进了大学。虽然叶莺对她的专业化学分析毫无兴趣,可她毕竟通过这个离开了农村,毕业后就分到了化工厂技术科。那时的大学生都要求先到基层锻炼半年,她就下到了传贵的车间,接着又被分配给了传贵。车间主任认为传贵是全车间最忠厚最老实的青年,足以委托重任。可只一个多月,这位忠厚老实的青年就和女大学生相好上了,把车间主任气得后悔不迭。因为他本来是想把叶莺留给自己儿子的。可见再老实的人也架不住爱情的冲击。
但爱情有了,能不能结婚却还是另外一回事。叶莺刚透露出她和车间里―个工人好时,就遭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母亲说你究竟看上他什么了?叶莺说,多了。勤劳、朴实、善良、根子正。母亲却不管这么多,翻来覆去只一句话:你无论如何要给我找一个有文化的,工人不行。叶莺顶嘴说,我是给自己找,又不是给你找。叶莺母亲说,我费了那么大力气把你弄进大学,就是想让你能有个好归宿。你倒好,还非得掉到原来的窝里。叶莺说,我上大学又不是为了找对象,真是庸俗!再说上大学的就全是优秀青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上大学的。这番话把叶莺母亲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恨不能再把女儿弄回乡下去。最后还是叶莺的父亲调和说:还是先带回来看看再说吧。不然人家会说咱们瞧不起工人阶级。叶莺的母亲只好妥协了。
于是就说好星期天去叶家吃饭。
传贵在叶莺的房间里刚亲热一会儿,就听见叶莺母亲在外面说,叶莺,你把我的热水袋放哪儿了?叶莺大声说,就在你房间门后挂着。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叶鸾母亲说,怎么一点儿开水都没有了?叶莺父亲回答说,我正在烧,马上就开了。传贵能感觉到叶莺的母亲在门外走来走去,心里很不自在。正想说什么,就听叶莺母亲又叫叶莺了。叶莺,你来一下,我有话要说。叶莺不高兴地说,干什么嘛?叶莺母亲强硬地说,干什么?有事!叶莺无奈地朝传贵做了个鬼脸,拉开门出去了。传贵也就跟着出来了。
传贵走进厨房,见叶莺的父亲正在沏开水。炉子上还热腾腾地烧着一锅什么。传贵打招呼说,叶伯伯,还忙哪?叶莺的父亲沏完水,满面笑容地说,是传贵啊。今天没吃好吧?传贵连忙说,哪儿啊,吃得很好。你看还给你添这么多麻烦。叶莺父亲说,麻烦什么,我天天都这样,没事瞎忙呗。叶莺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揭开锅盖,一股鸡汤的香气溢满了厨房。传贵说,怎么还在烧啊?叶莺父亲拿着勺,仔细地舀着上面的浮沬,说,这是晚上的。传贵奇怪地说:现在就烧晚上的?叶莺父亲说,这是只老母鸡,不容易烂,早一点炖才好吃。传贵闻着香气,赞扬道:叶伯伯真会烧菜。叶莺父亲很开心,笑道,其实这烧菜也没多大学问,就是要个耐心。比如这鸡,你就不能急着一下烧烂它,要用文火,沸而不腾。这样香气才会出来,也才有营养。传贵说,真看不出你这么一个老革命对烧菜还这么在行。你在哪儿学的?叶莺父亲说,火头军这活儿还用得着学?我一到部队上就当了炊事员。只不过那时候做的都是大锅饭,简单得很。现在有些菜我是照着菜谱学的。你别说,菜谱上的菜虽然比较麻烦,但弄出来确实好吃。
叶莺父亲说着就把一本菜谱递给了传贵。传贵发现这书已经翻得很烂了,上面油迹斑斑。有不少地方做着记号。传贵脱口说,叶伯伯,你一天到晚做饭,烦不烦?叶莺父亲说,习惯了。她们娘俩都不喜欢做,只好我做。传贵想,天哪,都不喜欢做,那以后不是该轮着我了?
叶莺母亲在和女儿谈话的一开始,就非常坚决地说她不能接受传贵做她的女婿。
原先我还抱一线希望,现在看来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叶莺母亲毫不掩饰鄙夷地说。
叶莺按住气恼问为什么,她想让母亲亮出观点以便批判一番。
母亲说,一看他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根本不适合我们家。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好粗糙,而且老爱缩在袖子里,像什么样?衬衣的领子又黑又油,连出来做客都不知道换一下,真让人不能容忍。
叶莺一听她如此轻蔑自己的心上人,又是气恼又是羞愧。母亲说的也算是属实,她也为此埋怨过他。但她还是立即辩护道:妈,你怎么尽注意这些小问题?工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哪能像我们那么讲究?再说你怎么不看他优秀的一面?他很善良,也很聪明,整个车间就他一个年轻人是四级工。至于卫生习惯完全可以培养啊!
叶莺母亲说:培养?哼,你想得简单。你看这么多年了,我培养你父亲睡觉前要刷牙洗脚,培养出来了吗?培养他不要用手濞鼻涕掏牙齿,培养出来了吗?四级工算什么?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比他更聪明的小伙子,同时又比他有学问有教养。像你弟弟叶白那样的。
叶莺听见母亲用抬高弟弟诋毁父亲来诋毁传贵,心里很不乐意,说,叶白是有学问有教养,可他也有毛病,不关心人,懒惰。爸爸虽然有点儿小毛病,可他对你很好啊。一辈子都顺着你,照顾你。难道这些还抵不了那些小习惯吗?
叶莺母亲说,那是他自找的!我并没要他这样。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他。叶莺说:可是我喜欢传贵!
叶莺母亲半天无话,忽然眼睛一红就哭了起来。你不听我的话好了,以后有你的苦头吃。我为谁呀?我还不是为你,是你嫁人又不是我嫁人……你后悔不要来找我……反正我知道你是不会把妈妈的话当回事的,你心里根本没我……我的命怎么那么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叶莺的母亲边哭边说,很快就偏离了原主题,另立了一个中心思想。尽管叶莺知道母亲的眼泪说流就流,不太重要,但她还是软了下来。
她缓和口气说,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和传贵跟你和我爸那时的情况毕竟不一样。你和爸是组织介绍,我们是自己相爱的,没人强迫我们。再说传贵还年轻,有些兴趣习惯是可以培养的。他说过他为了我愿意做一切努力。
叶莺的母亲仍是流泪不止,还用卫生纸換出不少鼻涕。叶莺叹口气,像哄孩子似的说,好好,我不和他来往了,我马上让他走,行了吧?说到后两句已经是赌气的口吻了。叶莺的母亲赶紧声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今天他还是咱们家的客人呀。我是说以后……
传贵看见叶莺从母亲房间里出来时脸色不对,多少明白了一些缘由,便很知趣地告辞了。他去向叶伯伯告别时,看到他果然正坐在后面的小院里织毛衣。身旁放了个扁扁的竹箩筐,里面有一双纳了一半的鞋底。他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儿,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很快渗进了火热的爱情里。
叶莺却并未理会到传贵的心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舜亲还有一些顾虑,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传贵走后,母亲红着眼睛回房间睡觉去了。母亲每次哭过,总是要睡一会儿的。叶莺马上就跑去找父亲。她相信父亲不会不喜欢传贵的,父亲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支持她的。从小到大,父亲几乎没有对她提出的要求说过一个“不”字。父亲把她宠惯得像个洋娃娃似的,一直到离开家之前她都没有洗过一双袜子。以至于母亲常为这个不高兴他。再说传贵已明确表示不喜欢母亲喜欢父亲。如果以后传贵进入他们家,父亲不是可以多点儿支持吗?
但使叶莺意外的是,父亲也不赞同,并且理由和母亲差不多。父亲摆弄着手上的毛线说,我觉得你们两人文化差异太大,不合适。
叶莺吃惊地说,我还以为你喜欢传贵。
父亲说,我是喜欢他。正因为我喜欢他,我才不想看到他以后和我一样叶莺说,我怎么会让他受气?我又不是妈。
父亲说,他自己也会让自己受气的,只要他进了我们这个家。
叶莺说,那你的意思是我得找一个你不喜欢的?
父亲说,傻丫头,我喜欢不喜欢不晕主要的。
叶莺说,那是要妈喜欢?
父亲说也不是。他想了一下说,我想主要是他得强过你。
叶莺还是不甚明白。父亲就让她试试毛衣。试了以后发现略有些小。他拍拍叶莺的头说,丫头又长胖了。叶莺不想让父亲返工,就说穿里面还是可以的。父亲说,你看你,到现在连毛衣都不会织,人家传贵说不定还嫌你嘞。叶莺撒娇说,他敢嫌我!
叶莺父亲叹口气说:传贵是个好人。可好人不一定有好福气。你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婚姻大事要慎重。不然一辈子不幸福。说完又叹了口气。
父亲是很少叹气的。
美好而又浪漫的爱情在双亲大人那儿受了挫,让叶莺心里很堵。她一直觉得自己和传贵之间的爱是真正的爱。因为它超越了门当户对的世俗观念。在叶莺看来,越是与世俗观念相抵触的爱,就越是高尚、纯洁的爱。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么美好的爱情竟会没有人支持。
于是她便跑去找她最要好的朋友小路。
小路是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姑娘,但性格开朗,敢说敢做。
小路还特别喜欢看有关爱情故事的书,装了一脑子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林道静和卢嘉川、萧长春与焦淑红。
还有,小路当时已经待业在家一年多了,正百无聊赖。
所以小路一看见叶莺一脸愁容地来找她,心里就猜到了个大概,竟有几分高兴。她很热切地把她拉进自己房间,并且插上门,让随之从房间里赶出来的母亲吃了个闭门羹。母亲只好在门口问,叶莺你妈妈爸爸都好吧?叶莺也就隔着门说,他们挺好的。
叶莺高声回答完以后又低声对小路说,一点儿不好,一点儿都不理解我。小路赶紧问,怎么了?他们怎么你了?
于是,叶莺就开始将自己和传贵相爱的种种感受和种种苦恼都一一地倒给了好友,包括他们还没捅开那层窗户纸时的种种微妙感受和动人细节。恋爱中的人谈起他们的恋人来都跟文学家似的,语言流畅滔滔不绝,还特别有感染力。小路很快就被叶鸾的讲述吸引住了,听得一动不动。这不就是现实中的伟大爱情吗?偏在这时,母亲不合时宜地在外面叫她们出去吃水果,她马上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妈你别打搅我们!
叶莺已讲得满脸通红了。她不时地说,真的,他特好。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小路也满脸通红了,羡慕不已地说,我真想见见这个传贵,他居然有这么大的魔力?
要知道小路刚二十岁,也正是向往爱情的年龄,听叶莺这么一讲,早跟着一起陷入情网了(当然和叶莺不是同一张,是她自己理想中的网丨,她恨不能也马上遇见一个白马王子,热烈地爱上一番。于是就对她的好朋友说了很多爱情是最宝贵的,为了爱情应当冲破一切阻力等等支持他们俩相爱的话。她还从枕边拿出正在看的《青春之歌》作为辅导材料。《青春之歌》叶莺是读过的,尤其里面那首革命加爱情的诗她还抄过。但在这种心境下重温感受又大不同。
所以从小路的房间出来时,叶莺已变得信心倍增,热血满腔。
小路的母亲看到两个丫头从房间里走出来都满脸通红,敏感地问道:你们在里面说什么呢?叶莺有些不好意思,小路却说:叶莺姐有一个心上人了。
叶莺害羞地去打小路。没想到小路妈却笑说,那好啊,方阿姨祝贺你。叶莺怔了一下,脱口说,小路你真是幸福。我妈要是能像方阿姨这么开通就好了。小路妈说,怎么,你妈不同意?叶鸾点点头。小路妈又问,那你爸呢?叶莺说他也不太赞同。小路妈马上改变了语气,说:那方阿姨也不能随便支持了。小路即说,怎么了,妈?小路妈说,你梅阿姨和叶伯伯知道了会生气的。到时候还不得新账旧账一起算。叶莺奇怪地问,什么新账旧账?在她的印象里,自己的父亲母亲对小路的父亲总是非常尊敬的。尤其是父亲,至今看见小路的父亲都喊老首长。妈妈倒好像是对他们冷淡一些。不过妈那个人对谁也不热情。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芥蒂呢?
小路妈封口说,反正这事你还是多听听你爸妈的意见。他们是过来人了,经验比你多。小路叫道:妈你怎么也这样?不是说了婚姻大事自己做主吗?小路妈说,自己做主并不等于可以不听父母的意见嘛!父母总是为你们好嘛I小路对叶莺说,别听她的。她当年都没听我姥姥的;她是逃婚逃到革命队伍上的。我爸说她是自己找婆家。小路妈不在乎地说,我们那个时候太单纯了,什么也不懂。还以为只有嫁给你父亲那样的人,才算是真正的投身革命呢。小路说,那你现在后悔了?小路母亲说,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然后她正色道:不许再说了,越说越没样子了。小路扮了个鬼脸,不再说了。
一出小路家的门,叶莺就刨根问底地向小路打听她妈妈和她爸爸当年的故事。不知怎么,她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许此刻的她想更多地知道一些反抗父母包办婚姻的事例,以激励自己的斗志。小路自然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知道的那一星半点讲给了好朋友听。
其实也很简单。小路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从女子师范毕业后,父母就给她包办了一门婚姻。对方也是个大学生。但当时是一九四九年了,小路的母亲已接受了一脑门子新思想,坚决反对父母包办,连见都不想见那一位。小路的姥爷是个比较专横的人,不能容忍女儿如此任性,就把她关在家里。可小路的母亲天天以泪洗面,小路的姥姥就心软了。在母亲的协助下,她逃出了家,跟几个同学一起来到了当时正在省城招生的军政大学。
小路说,我爸当时是我妈那个分校的校长。后来就好上了呗。
叶莺说,那后来你姥爷还反对没有?
小路说,他哪还敢反对?他们结婚的时候都解放了。我爸是革命干部,他是资本家,巴结都来不及呢!
叶鸾又问:那你觉得你爸你妈幸福吗?
小路说,挺幸福的。我妈对我爸特好,才不像你妈那样呢。听说当初还是我妈先看上我爸的呢。后来我爸也看上了我妈。他们可是真正地为了爱情而结合的。我将来要那个的话,也要像他们那样。嗳,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别跟别人说啊,也别和你爸妈说。我爸刚从西藏调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在客厅里还把我妈给抱起来了呢I叶莺很吃惊,她想象不出向来稳重的林叔叔和方阿姨也会像她和传贵那样。
那你妈尊重你爸吗?她又问小路。
小路说,当然尊重。我妈还很佩服我爸呢,她说我爸有水平。
叶莺仍不甘心:她没嫌你爸有什么毛病,比如不爱干净什么的?
小路想了想说,嫌,他们互相嫌呢。我妈嫌我爸老是抽烟,弄得到处都是烟灰。还有老是抠脚底,坐哪儿就在哪儿抠一地的皮屑。我爸呢,就嫌我妈花钱大手大脚,没有计划。还有,大大咧咧的特别粗心。我爸有一次出差,她给我爸准备的尽是她自己的内衣内裤,把我爸给气得够呛。不过他们每次吵架都吵不了多久的,特别是我和弟弟一回家,我爸就说,休会了休会了先办公。我妈就说,办你个鬼公。就算了。现在爸爸去了“五七”干校,妈妈没人可吵了,还不习惯呢。
叶莺笑了起来。她的父母是不吵架的,因为吵不起来。无论母亲数落什么,数落多久,父亲也一声不吭。父亲总是让着母亲。但叶莺能感觉到这“让”并不是因为父亲比母亲年长许多,而是因为自卑。母亲是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人又那么漂亮,而父亲却目不识丁。可是,人家林叔叔和方阿姨还不是一个女学生一个工农干部,不是一样很好?
叶莺忽然想,要是能让小路的爸爸帮自己去说服父亲就好了,父亲总是很听他话的。可惜他现在不在。但她还是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路,不想小路马上说,嗨,我怎么没想到?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我爸来信说,他就要回来了,他肯定会帮忙的。
真的吗?!叶莺一听喜上眉梢,顿时又觉得自己的爱情前途一片光明了。
往事悠悠,现在是一九九三年的春天。
这一天天气不错,虽然有薄薄的云层,但还是能感觉到太阳的温暖。对这个地处西南的都市来说,这就算是好天气了。
是下午三点左右,我照例坐在电脑前炮制文章。一个妇女杂志约我写一个专栏,叫做〈妈妈对你说》,专门写给十四五岁的孩子,以期沟通他们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我的儿子才九岁,不大能体会到这种心情,可为了挣稿费,我还是接受了。眼下我正费力地在写父母离婚后孩子该怎么对待这个问题。在这方面我多少还有一些发言权。但无非也就是这是大人的事情你不要管,爸爸还是你的爸爸,妈妈也还是你的妈妈等套话。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孩子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的。不要说十四五岁,就是我的九岁的儿子也在我们离婚后变得沉默了。
这时电话响了。我正写得没情绪,很希望有个由头停下来。所以一听见电话响马上就站起来去接。
电话是黄河打来的。他说他这会儿忽然想来坐坐。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我一会儿要出去。意思当然是拒绝。虽然我这会儿很想放松一下,可还是不希望他来。他来了我更没法轻松。黄河很失望,但只说了句“那改天吧”,便搁了电话。他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我当然也就懒得去承担歉意了。我也只是顺着说了句“改天吧”,随后也放了电话。
我的很多朋友都说黄河不错,尤其对我不错。他们知道在我还没离婚时黄河就喜欢我,为此一直没有结婚。所以他们不明白我现在为什么还不嫁给他。过去是因为没离婚,现在离了婚应该说没有什么障碍了。但每当朋友们问我这个问题时,我都没有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答案。一会儿是因为这样,一会儿是因为那样。也就是说我连我自己都还没有统一口径。我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和他结婚。有时日子过得很累,或者很寂寞,我就想管它三七二十一,嫁给他算了。但等到他一坐到面前,我的这个念头马上就消失了。为了不耽误他,我让朋友带话给他让他不要再等我。他回答说,他没有等,只不过还没有遇到更合适的。于是我们就拖下来,成为朋友们的一个长久话题。
由于黄河电话的打岔,我更没情绪写了。一不写,我就感到有些饿。我站起来去拿花生。我这人有个毛病,写东西的时候喜欢吃零食,尤其是花生。其作用相当于男人们抽烟。可我东翻西翻,发现一颗花生也没有了。显然是我那吃长饭的儿子不知何时把它给消灭了。但吃花生的念头一经撩起就变得非常强烈。我只好丢下电脑出门去买。
我直奔那个我常去买花生的食品商店,好像直奔一个故事。我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炒货柜台前。
“称两斤花生。”我对售货员说。
我说的时候感觉到一旁有个男人正歪头歪脸地看我。大约是他个子高我个子矮的缘故。我想我的举动很正常嘛,就回敬了他一眼。这一敬我们俩一起叫起来。我说:嗨,你是传贵!他说:小路!我说就像是小路嘛,正拿不准要不要叫呢。我马上自觉地说,是不是我变老了你不敢认了?他笑说:哪里,是变漂亮了,我不敢认了。我开心地大笑,并且从这句话里感觉到传贵已不是过去的传贵了。随着这一感觉,一股酒气也飘进了我的鼻孔。传贵的脸红红的(当然不是因为见到我而红丨,样子富富态态,和当初已大不一样了,客观地说比当初更有人样了。
我们俩当即热情洋溢地站在商店门口说起话来。先说多少年没见了。
二年,我说有十二年没见了吧?传贵说,不止,哪才止十二年。是十五年。有十五年吗?我算了算,可不是有十五年了,还十五年多呢。因为我记得我是二十二岁考上大学的,现在我已经快四十了。我说难怪你认不出我,隔了十五年哪。传贵说当然,你上大学的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呢。我说你那时也不过是个青头娃娃。我们又一起开心地笑。然后就各自说起这些年的情况和现在的近况。令我吃惊的是,传贵当官了,是他们厂的销售处处长。他们厂是个大厂,而这几年化工又很吃香。真没想到传贵会坐上这个位置。他一定混得很不错。
接下来他就问我的情况。他说你也该有孩子了吧?我说当然有了,已经九岁了。他说是个儿子?我说是个儿子。他马上羡慕地说你真好福气,你们那位肯定高兴死了。我说哪里,他不在乎。我们已经分开了。传贵一下愣住,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笑说,是这样,就是这样。传贵一脸想不通,这这那那地还想问什么。我就打岔说,你怎么会在这儿?传贵说他今天中午碰巧和几个朋友在这儿附近的红园酒楼吃饭,他是出来买烟的。
接下来传贵就热情洋溢地邀请我去他那儿做客,并且说了许多有什么事尽管说,我现在还是有一些小权力之类又是炫耀又是热情的话。我知道传贵对我这么热情全都是由于当年我一直支持他跟叶莺好。虽然这个支持者没什么力量,但毕竟是唯一的支持者。所以传贵一直把我当妹妹一样对待。他还责问我大学毕业回来为什么不去找他,我支支吾吾地说了些自己都听不过去的理由。其实我们彼此都明白,我们是由于叶莺而认识,自然也会因为叶莺而疏远。
但我对传贵只字不提叶莺的事感到奇怪。他应该知道我和叶莺有联系。不过说实话,他现在真要问我,我还提供不出什么情报呢。我和叶莺也失去联系有五六年了。虽然她每隔几年总要回来一次,可我常常见不到她。她的情况我差不多都是从叶伯伯和梅阿姨那儿知道的一一我每年必须随父母去他们家拜年。
当然我不想主动讲这些给传贵听,所以我对传贵提出的做客邀请回应得不太热情,我怕自己没什么能报答他的。
传贵却非要我马上定下去他们家的日子,我推不过,只好答应就在这个星期天。我想,这样也正好有个理由不带儿子去看他爷爷奶奶了。在我们的离婚协议上曾写明,每隔一周我须带上孩子去看他的爷爷奶奶,当然,他那个爹也会在那儿等着。本来我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一点,但一旦真的离了婚,就没这么好的心情了,人好像变得狭隘起来。
聊了几句,我的热情已用得差不多了。我拿出笔和纸留下电话给传贵。就准备拎着花生打道回府了。我跟他说儿子马上要放学了,家里没人。
传贵忽然拉住我要我等一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返身回到商店里,不一会儿便抱了一纸箱易拉罐饮料出来。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把箱子搁到我的自行车后,说,把这个拿回去给儿子喝吧。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强加的热情,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如果换成别人,我一定会生气的,这算什么?可眼前是传贵。我对十五年没见的传贵没法生气。我脸通红,半天也没表达出一个完整的意思。只说了句:“你花这个钱干什么?”他无所谓地一笑说,我开了发票的,你放心。然后他又说:你儿子该叫我大舅吧?你就跟他说是大舅送他的。
我只好把箱子弄上自行车驮回家去。
还驮回去一车的情绪。
自从两个月前我和我前夫正式办了离婚手续之后,我一直认为自己过得很平静很理智。每天上午去报社上班,下午在家敲电脑写点儿报屁股文章,以求每月能收到几张稿费单以贴补家用。晚上则陪太子读书,太子熟睡后就看看电视消磨时间。如果能有个《神探亨特》或者《辩护律师》一类的电视剧,那我的情绪就会更好一些。我喜欢看别人破案。看似错综复杂的案子到最后总是一个不过如此的结局。这很能宽慰人生。我尽量不去想今后,也不去忆从前。所以我离婚后大家都说我一点儿不像个离了婚的女人。我为这个暗自得意。我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得意的机会。
可是今天这种平静被打破了。
当我吃着花生重新面对电脑的时候,我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传贵让我在刚才的一瞬间回到了过去的日子。我很难一下子再回到现实中,更不要说进入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世界了。
我从封存的记忆中扯出一根线,这根线就是当年的传贵和叶莺。而他们这根线下,又连着一个当年的我。我的线下,就牵出一长串酸甜苦辣的日子。我又开始做那个很蠢的假想:假如当年我不跟父母作对会怎么样呢?假如后来我不为了面子而勉强结婚又会怎么样呢?也许我就会嫁给叶白……嫁给叶白的话肯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至少不会离婚……
说来话也不长。就在当年叶莺和传贵恋爱不久,我也陷入情网。撒网的是个和我一起在街道生产组做橘子罐头的待业青年。当时我待业一年多,烦闷无比,可刚从“五七”干校回来恢复工作的父亲,就是不肯帮我安排工作。我只好跟院子里一些职工的孩子一起,进了街道生产组。生产组给市里一家罐头厂加工水果原料。其实也就是剥掉橘子皮并挤出里面的籽。我就每天在这些橘子皮橘子籽中消耗着我的青春,并幻想着白马王子的出现,把我搭救到美好的世界里去。不过那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他,我只在心里想入非非。其实他就住在我们家楼后面的平房里,他父亲是省委机关的锅炉工。他吸引我的,大约就是不善言辞。当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并非不善言辞,只是没找到发挥的机会丨。而我当时已经非常腻歪那些干部子弟的油嘴滑舌。我觉得沉默寡言才像个男人。
我们是在一次看电影时生出感觉的。那天省委小礼堂放苏联电影《解放〉。快开始时他才来,就坐在了我旁边。我们彼此都觉得面熟,就点了点头。电影开始后前排的几个干部子弟老是说笑个不停,好像小礼堂就是他们家的客厅。我觉得烦透了,可又没有勇气站出来制止,就不停地小声嘀咕真讨厌真烦。于是坐在我身边的他就忽然站起来大声吼道:闹什么闹?!不看就出去!他这一吼立即有很多人附和着表示支持。前面的声音就慢慢地小下来。电影散场后我主动跟他打招呼,他不怎么搭理(也许是不好意思丨。这反而吸引了我。当然。我得承认吸引我的还有他的相貌。他个子挺高挺壮,头发还有些卷曲,总之很有样子。我当时刚二十一岁,正渴盼着爱情。加上叶莺总在我这儿讲她和传贵之间的种种恩爱,我心里的柴火早就烘得干干的了,遇一点儿火星就着。
但我的燃烧得劈里啪啦作响的爱情,却被父母兜头泼了一桶冷水。而且他们激烈反对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母亲说,你要知道他比你大六岁,经历比你复杂得多。我说,不就是参加过红卫兵吗?母亲说,他爸爸还参加过工宣队,听人说对人很厉害。我说,那都是传说,你又没看见。我每次去他们家,他爸都对我特别和气。母亲忧心地说,我总觉得他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会喜欢的。我说,你们瞧不起人家就直说,别老说人家瞧不起你们。一直没吭声的父亲突然火冒三丈地说,你哪里还像我的女儿?!我马上还嘴说,谁让你不给我安排工作的?谁让你不叫我去当兵的?言下之意是窝在这个院子里,就只能是这个结果。
在父母激烈的反对中我仍坚持着和他往来。我很佩服自己的勇气,大约有母亲遗传的因素。他对我自然是非常的好,有时甚至让我觉得他把我当小孩子在哄,而女孩子又是最经不住哄的。那时他已接了父亲的班,当了一名锅炉工。我并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好。我觉得锅炉工才是真正的工人阶级。于是那锅炉房就成了我们的爱情圣地。我在那里听他讲了他当年当红卫兵时的种种壮举,比如步行去遵义,和战友们一起游行、辩论、撒传单,还有抄家,等等。他非常留恋地对我说,那段时间是他最快乐的曰子,最扬眉吐气的曰子。可惜很快就过去了。上山下乡开始后,他因为是独子,便留在了城里。
不知怎么,我挺喜欢听他讲这些。除了“抄家”让我感到略有不舒服外,其他我都能接受。因为从中我发现他虽是个锅炉工,懂的却很多,也很有抱负。有一次他讲着讲着就两眼发直地对我说,我发誓,我绝不甘心当一辈子锅炉工。我当时嘴上说,你当一辈子锅炉工我也爱你,但心里还是希望他真的能努力去改变现状,也好让我的父母接受他。他非常感激地将我搂进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遍遍地说,你真是个好姑娘。炉火将我们的脸映得红光闪闪,我不由得想,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像叶莺说的(虽然她后来妥协了丨:越不附和世俗观念就越表明这爱里没有杂质。我们完全是因为我们自身而吸引在了一起。
自然,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若干年后,当我们在一次隔三差五总要发生的大吵中又涉及往事时,他按捺不住地脱口而出,我就是想借助你改变处境又怎么样?难道我就得一辈子重复我父亲的生活?我从小就生活在这个院子里,可和你们过的却完全是两样的生活。你们家的楼永远挡着我们家的光亮,害得我们家又黑又潮湿。一到星期天,你们一家总是穿得体体面面去公园玩,可我呢?我就是想进到你们的楼里又怎么样?他还说,你也不想想,你不漂亮,又不勤快,一天到晚好吃懒做的,我图你什么?你还以为你嫁给我是恩赐我呀?不存在!我当时真是被他的这番话气昏了头,想到自己十几年来竟是个被利用的角色,真恨不能像电影上的女人那样给他一个耳光。当然我没有,我带着耳光冲出了房间。
还是继续说当年。我的父母见我死不回头,真是又气又怕。母亲老是说,报应啊。我不明白这报应指的什么,她的婚姻不是不错吗?
起初我以为他们是害怕失去我。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据说在我之前本来有个哥哥,一岁多时病故了,我是在他们万分小心的呵护中长大的,所以他们怕我离开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有一次,当我和母亲又为这个问题发生争执时,我就自以为是地说,如果你们怕我远走,我让他上咱们家来不就行了吗?母亲当时就说,你太不了解你的爸爸妈妈了。我们是想让你幸福,而不是想让你守着我们。倘若你能幸福,嫁到天边我也没意见。我心里很惭愧,但嘴上仍强硬地说,那不就得了,我现在已经找到了幸福,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母亲看着我那副没良心的嘴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后来父母忍不住,终于讲出了他们的想法。原来他们是想让我嫁给叶莺的弟弟叶白。双方家长一厢情愿地想让两家结儿女亲家,以便他们好上加亲。这种老而又旧的做法我怎么可能同意?!不仅如此,我还感到很羞恼。叶白虽然比我大一岁,并且人也生得人高马大的,但由于他是叶莺的弟弟,我也就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对他从来没有过异性的感觉。怎么可能和好朋友的弟弟恋爱呢?还有,叶伯伯就是叶伯伯,梅阿姨就是梅阿姨,要我把他们当做爸爸妈妈可太不可想象了!
但我的父母却像是着了魔似的看中了叶白,把他说得一无“非”处。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反感。有一天母亲脱口而出,说,你们的事是你爸爸当初答应了叶伯伯的,你这样不让你爸爸为难吗?我一听更气愤了,我说原来你们早就把我给别人了?你们拿我做人情呀?!我的这些不加考虑的话一出口,就气得母亲大声地喊滚。她说,你滚到锅炉房去吧,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没想到文质彬彬的母亲会如此泼辣地骂人。
我当然是滚了。不过只是半天。黄昏的时候,母亲就在锅炉房找到了我。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就随母亲一起回家了。一路上,我为自己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歉疚还是害怕的心情流着眼泪。母亲也很难过,她说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吵了,大家都冷静一些。我和你爸商量过了,无论你想跟谁好彳我奇怪母亲也用了这个词:好丨,这个问题都暂时放下。目前最重要的是复习考大学。你爸还答应想法把他调到机关收发室。
我接受了这个缓冲的建议。
后来我和母亲各退了一步:母亲同意我和他一起复习,我则同意跟在大学读书的叶白通信。
我想如果我们一起考进了大学那该是多么圆满的事!可惜这世上没有圆满。结局是我考上了,他没考上。他离分数线只差六分。但这伤了他的自尊,他发誓不再考了。
我们就面临着暂时分手。
如果那时候我的父母不再出来说什么,也许我上大学后会和他自然而然地疏远,然后渐渐冷淡,直至了结。可我的父母偏偏在我上学前郑重其事地和我谈了这个问题,他们要我在上学前和他彻底了结。他们认为我们之间的差距已不再是两个家庭之间的差距了,他们认为应该明确提醒我了。
我丝毫没有把他们的话听进去。只是想着决不能妥协,要坚持到底,要维护我的爱情。这一方面是猛然要我分手感情上难以接受,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丨,是因为我觉得父母这种想法太庸俗了,简直是亵渎爱情。一种逆反心理也使我想和父母斗争到底。加上当时叶莺已在父母的干涉下与传贵分了手,我为她感到痛心的同时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好像维护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爱情而是整个世界的爱情。
上大学后我逐渐认识了一些很有才华的青年,这些青年也常向我表示某种好感。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动摇。但每当我有些动摇时,我就用一句话说服自己:地位变了心不能变。不能让自己的爱情流于世俗。就这样我带着海誓山盟去上了大学,又带着贞操回到他身边嫁给了他/我想我是为了一种观念嫁给他的,以后又靠着一种观念忍让他。婚后我很快就发现他的所谓男子气不过是一种外貌上的东西,实际上他很软弱,很卑微,并且小肚鸡肠。只要我稍微说他两句,他就会说我瞧不起他。那时他已是省委机关事务局的一个科长了,但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显得畏畏缩缩,包括在我的父母面前,也总是像个小公务员似的,好像我父母不是他的岳父岳母,而是他的顶头上司。尤其是到我们家来的朋友,大多是过去在省委院里的干部子弟,他那种过分谦恭的态度让我感到很难堪很恼火。可朋友一旦走了,他又常常找碴和我吵,说我在朋友面前轻视他。我认真想了一下,也有可能。那时我已在报社当记者了,成天和社会上各种各样的风云人物打交道,相比之下就觉得他太窝囊了。我时常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说,某个朋友又升迁了,某个朋友考上了博士,或者某个朋友开了家公司赚了不少钱。他听了总是一声不响。所以尽管他在工作上非常努力,从科长升到了副处长,在家里也很勤快,我一直都过着比较清闲的生活,可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们的矛盾越来越大,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直到有一天他动手打了我,我们维持了十年的婚姻才彻底了结。其实我很清楚他当时并不是有意要打我,而是气愤之下朝地板摔了一个酒瓶,但那飞起的玻璃片却刚好上了我的额头,血立即淌了下来,吓得儿子哇哇大哭。我忍着痛想,机会终于来了。
离婚的时候他认真地对我说,你总是嫌我不如你那些朋友,实际上我和他们的竞争是不公平的。我如果有他们那些背景,一定会比他们更出色。然后他又补充说,你看着好了,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让你看看,让你知道你离开我是个错误。我当时很刻薄地还击说,你就是当了国务院总理,在我眼里也是个小工人。但离婚以后冷静下来想想,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
不管怎么说,婚姻的失败对我的打击还是不小。我感到很丧气,所以绝不想轻易再跨入第二次。我真佩服那些结三四次婚,甚至结四五次婚的女人,她们的适应能力一点儿不亚于能够上月球或者能在不毛之地生存的人。我是绝对不行的,一想到要从头开始去适应一个男人,我就浑身发毛。所以我宁可忍受孤独寂寞和劳累。
星期天我起了个大早,放弃了一周才有一次的懒觉。因为昨晚睡觉之前我忽然想到自己那个不想带儿子去看他爷爷奶奶的念头是不善良的。毕竟孩子的爷爷奶奶没有错,是我们自己的错。当初他们攀上我们这门亲也是惶惶的,并没沾上什么光。所以我决定先把孩子送到老人那儿,再去传贵家做客。
孩子的爷爷奶奶早已等在那儿。这孙子是他们的命根。当初离婚时他们也强烈地表示要这孩子。可我用一个简单的办法说服了他们,我说从孩子的教育考虑,孩子得跟着我。的确,他的父亲脾气不好,爷爷奶奶又只会溺爱,并且生活条件也不太好。这样一说,老人就同意了。他们对这个独孙的成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我也因为他们的通情达理,就主动表示每隔一周送孩子来看他们一次。
我的前夫从房间里走出来,看来他也起了个大早。他不看我,只在儿子的头上拍了拍。孩子怯生生地叫了声爸爸,就依到奶奶身边去了。我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和晚上接他的时间,就准备走了。但前夫忽然说,晚上你不要来接了,我送他过去吧。正好有一笔生意要在你们那儿的红园酒店谈。我有些意外,他还会谈生意?但我没有流露出来,只是说,也好,我今天要去一个朋友家做客。他很感兴趣地问了声,哪一个?我有意说,你不认识。
我在传贵家玩得挺开心。他夫人真是不错,又能干又好脾气。传贵像个老爷一样只说不动。我说传贵你真好福气。传贵笑眯眯地说,咱们就这命。我忽然想,也许叶莺不嫁他真是对的,不然叶莺这么娇生惯养的,哪能受得了他这么做老爷?但反过来又一想,也许传贵娶了叶莺,就不会做老爷了。真不知是谁得谁失。
传贵在酒酣耳热之际终于提起了叶莺。他说你那个好朋友现在在哪儿?我故意说,哪个好朋友?他宭迫地说,嗨,那个叶莺呗。我不忍再逗他,就说可能在深圳。传贵说,我知道她去了深圳,走的时候她给我写了封信。我是问你她在深圳什么地方。我正想说你准备去找她吗?传贵的夫人就端着汤进来了,我改口说,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传贵却满不在乎地说,我真是挺想去看看她的,十几年没见了。说不定她早把我忘了。我觉得我们这么谈叶莺对传贵媳妇很不公平,就打岔说:什么时候你们一家也上我那儿去坐坐。传贵说:去,一定去。你爸你妈都还好吧。
叶莺是一九八六年秋天走的,也是这样一个有阳光的好日子。我去送了她。送她的时候我还问她有没有跟传贵告别,她没回答,而是朝她丈夫努了努嘴。大概是不让我在她丈夫面前提到传贵。
她的丈夫夏松林当时正在给他们已经八岁的女儿穿外套,令我感觉到一个小叶莺又长起来了。这位经济系的高材生在宠女儿上显然跟叶莺那位没有文化的父亲一模一样。他是自己先到深圳干了两年站稳脚跟之后,才回来接叶家母女的。
我问叶莺过去之后做什么?她说丈夫已给她联系好了一家报社当编辑,以后有好工作再换。我又问她这一走叶伯伯和伯母怎么办?她说等她安定了会来接父母过去的。然后她用很满意的口吻对我说,他能干着呢,才去一年就打下天下了,我才不愁呢。这句话使我明白传贵在她心里已经没戏了。
但后来上飞机前,叶莺又红着眼眶悄悄对我说,此次离开,她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传贵。她不愿去和传贵告别。一是怕自己丈夫吃醋,二是怕传贵的老婆不高兴。她只是写了封信向他告别,信里也是平平常常的,连过去之后的地址都没有留。“就让一切都随着这次远走了结了吧!”她颇为忧伤地说。
我自然也不是当年的小路了,跟着说了些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感情重在经历而不重在结局一类的屁话,居然还把她说得热泪涟涟。
不想叶莺一去不复返。原先说的每年回来探亲,到后来变成了两年一次、三年一次。而且每次回来都行色匆匆,在家呆的时间很短,也不再和我联系。有时候她走了,我才知道她回来过。她后来的一些情况,我都是从她父母那儿得知的。她也并没像她说的那样,安定后就把父母接过去。梅阿姨每次说到她时总要叹一句,这女儿算是白养了。我不明白梅阿姨为什么不告诉叶莺她的真实身世。她已经成人了,应该知道了。再说长年累月地保守一个秘密还是很伤神的。说不定叶莺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后还会更体贴他们一些,是他们给了叶莺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叶伯伯在叶莺走后幵始嗜酒,每顿饭前必喝上一小杯。梅阿姨大概是唠叨累了,也不再唠叨。叶白终于调回到了他们身边,但并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只是周末回家看看。由于我和叶白之间曾经发生过的历史问题,我们见了面总不大自然,我就很少去了,除了过年。渐渐地,叶莺成了我生活的过去,我不太想到她了。就这次离婚,我也没告诉她。
不过我不想对传贵说这些。我不想在传贵面前说叶莺的不是,或者说我们不再是好朋友了。尽管人总是要变化的,这种变化也是很正常的。可我仍想留下些什么,让传贵也留下些什么。自作多情也好,白日梦也好,总归不要太清楚太明白了,令今后的日子没有了念想。
但我和传贵之间不谈叶莺又谈什么呢?传贵讲他的销售如何辛苦又如何有搞头,我没有兴趣;而我也不可能去对他讲我那些报屁股文章写来是如何头疼又如何非写不可。所以在无法深入的聊天进行了一小会儿时,传贵终于还是又提起了叶莺。只是这回他提的是叶莺的父母。
“有一次我看见叶莺的爸爸妈妈从省直门诊部出来,“传贵说,“看上去老两口挺好的,而且也挺般配的。“传贵笑笑。
我知道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没应话。传贵接着问,她妈妈还那样吗,对她爸?我说,好多了。人老了嘛,就得互相依靠。老伴儿老伴儿老来伴。传贵说,小路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实际了?我说,我一直很实际啊!传贵说,算了吧,其实你比叶莺还浪漫呢。我说,你是指我年轻的时候吧?现在不是已经证明我浪漫错了吗?不想传贵说,不,我不是说你那会儿,你现在还在浪漫。我吃了一惊,问,怎么讲?他说,儿子都9岁了,还要离婚,这不是浪漫吗?我乐起来,说没想到传贵你还什么都懂呢。传贵说,那当然,咱们也不能辜负了叶莺当初的培养啊!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想起了美好而又可笑的往昔。传贵在笑声中又接着说,如果不是我妈插一杠,我会一直接受叶莺的教育到现在呢,那肯定就能达到大学水平了。这话让我们的笑声长久地持续了下去,而且越加放肆。我笑得弯在桌下,而传贵则不停地发出“嘎嘎嘎”的声音。说实话,我还很少看到哪个男人这样笑呢。
在笑声中我偶然瞥了一眼女主人,发现女主人的脸上有了愠色。但她还是很克制,起身进了厨房。我一下有些紧张,止住了笑。传贵跟我做了个没事的手势,然后也止住笑,跟着进了厨房。
我听见他们夫妻小声地争执起来。
我很尴尬,从放肆的大笑一下子就跌进了沉默。一个人面对着两张空椅子,只好陷入往事。
四如果说父母曾是我爱情的榜样的话,那么到后来他们就成了我爱情的绊脚石。我的确在很长的时间里弄不明白,我的曾经勇敢追求爱情的爸爸妈妈,为什么在对下一代的爱情问题上,显得如此的保守而又顽固。当初叶莺在父母那儿受挫,我便受命去请爸爸帮着做梅阿姨和叶叔叔的工作,爸爸竟然不'肯,还说叶莺是“乱弹琴”,“不懂事“。我奋起辩护说,怎么能把这么高尚的爱说成是乱弹琴呢?爸爸就说什么高尚不高尚的?我说,她能够真心实意地爱一个普通工人,就说明了她的爱情高尚!爸爸立即显得很不耐烦,皱着眉说,小小年纪,少跟我说什么爱情!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民主风度。我对爸爸的粗暴态度很是不满。妈妈解释说,这是因为工作上的事让爸爸心烦。然后她又补充说,我也是赞成你爸观点的。你少去管闲事。
开始我还真以为他们是不愿帮着叶莺和父母作对才不参与此事的。但后来在对我的恋爱问题的干涉上,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就是显得非常保守而又顽固。他们干涉我,比叶莺的父母干涉叶莺还甚。叶莺的父母总还对她进行了说服教育,他们则干脆用强硬的口吻对我说,我若不听他们的话非要和那个锅炉工来往,就不要认他们作父母了(不可思议的是,十年后当我告诉他们我要和那个“锅炉工”离婚时,他们也说了这句话丨。
当我沮丧地将父母亲的态度告诉叶莺时,叶莺大惑不解。
在她的印象里,她的林叔叔永远都是开朗的、和蔼的、乐于助人的。她问我,为什么你妈妈说帮我是“管闲事”?当时她不是还向我表示了祝贺吗?我只好说我也不知道。叶莺又说,你爸爸不是还很欣赏你妈妈自己找婆家吗?怎么我们自己找他就不赞成了呢?我仍是摇头。我的确不知道。我只知道爸爸妈妈一提这事脸色就不好看。
其实我应该感觉到,我们家和叶莺家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和谐。叶伯伯对父亲总是非常恭敬,以至让我觉得他有些自卑。而梅阿姨对父亲则很冷淡,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主动上我们家来的。即使来了,话也很少。不像妈妈别的朋友,一来就和妈妈嘀咕个没完,很亲密的样子。碰上父亲在,她们也总要和父亲开上几句玩笑。梅阿姨不,她只是象征性地和妈妈聊几句,不冷不热。母亲曾对我说,我和你梅阿姨虽然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但我从没有听她讲过心里话。我觉得走不近她。不过梅阿姨倒是很喜欢我。每次只要我在家,她就肯多坐一会儿。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起先我对这一殊荣非常珍惜,还以为自己真是个到处招人喜欢的女孩子。后来我知道了他们是自作主张地将自己和叶白拉在一起时,才知道梅阿姨是把我当媳妇在疼爱,我的这种殊荣也就随之消失了。这又是后话。
由于我父亲的坚决不帮忙,叶莺的最后一线希望落了空。她终于没辙了,那腔因我的鼓动而沸腾起来的血,又慢慢地凉了下去。梅阿姨总为这事拉个脸,叶伯伯则因为梅阿姨拉个脸也就跟着沉默。叶莺本来就不是个长反骨的女孩儿,从小到大她都习惯了听母亲安排。虽然嘴还硬,心里早就软了。当然了,她也可以孤注一掷和传贵结婚。因为她爸爸妈妈说过,最终的主意让她自己拿。可在这样一种四面楚歌的境况下鈷婚,叶莺觉得太委屈传贵了。于是她决定放慢发展速度。反正她才二十三岁。
在放慢发展速度的一年中叶莺做了两件事。一是努力培养传贵的文化素养,借书给他看,讲各种知识给他听,和他一起看电影,并且训练他的卫生习惯;二是认识了车间主任的儿子,那个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年轻人,并且通了两封信。这后一件事不是她主动做的,而是在父母的要求下被迫做的。这一点我和她很相像。
为了不让父母唠叨,叶莺还减少了与传贵见面的次数,所以她的很多指令都是通过我下达给传贵的。比如,要他某一天必须看某一篇文章,某一星期必须把某本书读完。我忠实地做着信使,感觉自己就像丘比特一样。
但我最终还是没能把他们穿在一起。
充当棒打鸳鸯的,是传贵的母亲。
传贵母亲本来是喜欢叶莺的。但当她一听说叶莺的母亲嫌弃她的儿子,不同意她女儿和她儿子好时,心里老大不高兴。她想我的儿子有哪点不如你女儿?无非你的老头是个官嘛。可我们传贵的爸也不是白丁呀(市里劳模丨。你看不上我儿子,我还看不上你女儿呢。但她知道要说服传贵放弃这门婚事并不容易,儿子早已给那姑娘迷住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传贵的母亲遇见一个算命先生。准确地说,是个前任算命先生,当时是决不允许有这个行当的。她就拿了叶莺和儿子的生辰八字去算,一算两人果然不合。尤其是叶莺,那算命先生说她的命很硬,要克夫。这下可把传贵的母亲吓坏了,不由得暗自庆幸好在有叶母从中作梗。回家后她便添油加醋地向传贵一说,传贵也就犹豫起来。本来他就很听母亲的话,加上自从他和叶鸾好后一直很不顺心。尽管他喜欢叶莺,可还是不愿意为了进入她们家而去讨好叶母。于是他默认了母亲的想法。传贵的母亲见儿子同意了,便在厂里散布说,她的儿子根本没打算和那个大学生好,“是那个大学生先追我传贵的”,“我传贵这样的小伙还能找不到媳妇?“话传到叶莺耳里,把叶莺气了个半死。她当即跑到传贵家要传贵解释清楚。没想到传贵一声不吭。传贵的母亲则在一边说,我们传贵的确没那个意思,你可能误会了。这下叶鸾的心彻底伤透了,她哭着跑出了传贵的家。
传贵还是追了出来。俩人就来到了厂子后面的山坡上。叶莺当时想,只要传贵说他还是爱她的。那么,不管他妈说什么别人说什么,她都要和他好下去,并且马上结婚。因为她在那一刻觉得自己非常爱传贵舍不得传贵。可传贵陪她坐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话:你别跟我妈计较。叶莺说,我不计较。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传贵说,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叶莺目瞪口呆,眼泪也呆住了。
和传贵分手后叶莺非常痛苦。有那么一个星期她打不起精神做事。无论父亲烧什么菜她也没胃口。母亲却冷冷地说,这下你死心了吧?是人家不愿意。然后又从头说起,说自己当初是怎么劝她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之类。再然后就是叫她多和那个大学生小伙子来往,以增进了解。
叶莺受不了家里的气氛,又来找我。她流着眼泪抽抽噎噎地对我说,“小路,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爱别人了,真的,再也不会爱别人了。因为我的所有可以称之为爱情的东西都献给传贵了。“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马上又说,也许传贵是对的,他们在一起无法幸福。这一年多来她曾努力地培养传贵的文化情趣但收效甚微。
这我知道。通过我借给传贵的那四本《红楼梦夂一个月过去了他一页都没看完。不过另一套《水浒传》他倒是吭哧吭哧地把它读完了,还从里面学了几句话,诸如,洒家如何如何。那个鸟人如何如何。
“还有,你别看他那样,他还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他说如果我和他结婚,他是不会天天给我做饭的。可我也不会做饭哪!有一次他叫我给他织毛衣,我开玩笑说,你等着吧!他就生气了,说我不像个女人。他居然说我不像个女人?I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叶莺一边抹眼泪一边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通之后,就表示认命了。
可我还是感到痛心疾首,觉得叶莺太软弱了,怎么能就这样屈服了呢?真正的爱情应当不在乎一切阻力。我当时正顶着压力在恋爱,情况和叶莺很相似。可我却没有屈服于父母。于是我就以自己为榜样,指责好朋友太没主见,对爱情太不坚定。
叶莺申辩道,“家里不支持,你爸也不肯帮我。现在传贵又先打退堂鼓,你叫我怎么办……”
这倒是,我也不明白传贵为什么要打退堂鼓。
叶莺说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爱我的。可能他受不了我们家那种气氛。他不想变成我爸那样……我一个人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散就散吧,我以后谁也不嫁了,做个独身女人算了……”
然后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在这方面她很像她母亲,一哭就哭到最深处,让人无法不心软。我只好不再指责,改成了安慰,并且还说了些“分开也好“之类出尔反尔的话。
一直到十几年后和传贵再次相遇,我才知道了其中的故事。传贵还认真地说,他和现在这个媳妇的命就很合。我觉得好笑,居然还有用算命方式决定婚姻的。问题是叶莺的“命“是在不准确的情况下被掐算的。但当我告诉传贵,叶莺的所谓生辰八字并不准确,她的亲生父母遇难后,是现在的父母抱养她后重新定的生日时,传贵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意外和吃惊。他只是怔了一下,说了句是吗,然后补充说,他也不完全是为了母亲算命的因素,本来他就有些犹豫。因为在他看来叶莺家里父母的地位是颠倒的,他怕叶莺长年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下也习惯了这一套。我没想到传贵这么现实。我说,那你放弃了她,感情上没有痛苦吗?传贵老老实实地说,当然是难受了一阵子。后来也就算了。反正都是找女人过日子,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儿呢。传贵想了想又说,不过讲老实话,叶莺对我还真是挺那个的丨我想他是想说“钟情“或者“专一”这类的词丨。所以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她。传贵说了这话之后,就向我要叶莺在深圳的地址和电话。我给了他,但也告诉他,很可能已经变了,这是几年前的了。传贵说,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反正深圳我常去。
正如传贵所说,叶莺对他还真是挺钟情的。在和传贵分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愿谈恋爱。那位车间主任的儿子倒是一直耐心地等着她。两年后叶莺二十五岁那年,他们终于结了婚。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叶莺觉得过意不去,原因之二是受不了妈的晓叨,原因之三(最主要的丨,是因为传贵在叶莺结婚之前,先已结了婚。他娶了他们厂小卖部的一位售货员。那女孩子与传贵从小一起长大,两家早有这个意思。只因为传贵半路岔出去了一下,才耽搁下来。传贵将他们二人的一张照片送给了叶莺,准确地说是寄给了叶莺。因为那时叶莺已被她妈活动到一家编辑部当记者去了。叶莺在照片上看到一个温顺的女孩子依偎在传贵身边共同坐在公园的一条长椅上,心里既酸楚又欣慰。在偷哭了一场之后就答应和车间主任的儿子结婚了。一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和叶莺长得很像。取名夏雪。叶莺的那个大学生丈夫叫夏松林。
叶莺收到传贵的照片的时候,给我写了封非常感伤的信。当时我已经进入了大学,正在种种诱惑面前坚守着爱情阵地。所以看了叶莺的信后,觉得非常感动。我觉得叶莺和传贵虽然没有终成眷属,但毕竟也经历了真正的爱情。
我当即就提笔给自己的那位写了封长信^虽然他总是回一纸短笺。我从校园的秋天写到爱情的春天,从白云蓝天绿草写到树林。总之是写景抒情状物言志那一套。他说过,他喜欢看我写的信。不久他回信了。虽然仍很短,却有几句让我十分感动的话。他说,小路,你真是好女人。谁拥有了你谁就拥有了幸福。我真想和你一起飞到一个没有人烟的世界。在那里,我就是亚当,你就是夏娃……至今我也不清楚他的这些话是真的发自他肺腑的,还是从什么地方抄来的,反正我能在高等学府里为他坚守下来,和他这些偶尔很动情的情书有着很大的关系。再聪明的女人也会被情话迷惑的。
在接到叶莺信的那天,我也同时接到她弟弟叶白的信。我和叶白虽然是在父母的要求下开始通信的,但通了几封之后就渐渐成为一种自愿。我们挺谈得来,也挺友好。信虽然不是很密,有来有往,从未间断。我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把他当弟弟看的。但收到叶莺信的那天,我忽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和叶白通信了,这对他不公平。我从没对他说起过叶白。再说,我也隐约感觉到自己开始依赖叶白的信,时常在等他的信盼他的信。这样不好。我对自己说。于是我给叶白写了最后一封信,我说我们不要再通信了,当初通信的目的大家是心照不宣的,现在已没有这种必要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我已有了男朋友。如果在承认这个现实的前提下你还愿意和我通信,我将非常局兴。
但叶白没有回信。十天二十天过去了都毫无音信。在那段时间里我很有些失落。我想叶白一定生气了,他会认为我骗了他。不过也许他根本不在乎我,说不定收到我这封信他还认为是个解脱呢。可我心里又很希望他是在乎我的。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很快又批判自己,怎么能这样呢?爱情应当是专一的,我怎么能在爱一个人的同时,惦记另一个人呢?于是我极力说服自己不去想叶白,也不再写信。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我终于从彻底的失望中平静下来、在这个低潮的时候,又一件事鼓舞了我。他来信告诉我他进了职工夜校。听到这一消息,我比当初自己考上大学还要高兴。因为在我看来这便是爱情伟大的最好证明,同时也显示出了自己的力量(或曰魅力?丨,女人总梦想着改造男人。
几年后当我和他结婚时,作为丈夫的他,已是机关事务局的一位科长了。我的父母一来看我们这么多年都没散也不容易,二来觉得女婿是个科长也差强人意。加上我不在家的四年里,他一直坚持每周去看望我的父母,帮他们做些他们做不了的事。起初父母害怕他以此来加强他在我们家的地位,但他以很诚恳的态度对我的父母说,即使我和小路不是朋友,我照顾你们也是应该的,这是我工作范围内的事。我父母便放松了警惕,就逐渐接纳了他。当我们提出结婚时,父母对这门婚事已不再反对,还拿出2000元给我们办了喜事。
我们办喜事那天,叶莺也来了,携夫带女前来祝贺。我一眼看出她的神色有些疲惫,好像是太操劳的缘故。我就说叶莺你瘦了。叶莺敏感地说,其实你是想说我老了吧。我连忙否认。叶莺指着两岁的女儿说,就是这小东西累的,以后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了。
我们俩丢下各自的丈夫,又像从前做姑娘时那样进到房间里密谈起来。叶莺开口就说,嗨,没劲,真没劲。我问怎么了?她说过日子太麻烦了,一天到晚有做不完的事,让人心烦。我知道她从小娇生惯养,在家务上是一张白纸。我说,他呢,他不帮你吗?叶莺一脸不满地说,他要帮我就好了!懒得要命。我有时候好累,跟他说他就一句话,以后我们有条件了就请个保姆。总之他是不做的,有保姆之前我就是保姆。
听着叶莺的牢骚,我真为她感到惋惜和遗憾。因为我的丈夫恰是个在家务上非常能干的人,所有的事情都不用我动手。但为了安慰叶莺,我还是顺嘴说,男人都这样。叶莺马上说,那可不一定。如果是传贵……叶莺看了外面一眼^压低声音说,如果是传贵看我这么累的话,肯定会心疼的。我说,你还想他?叶莺点点头,有时候要想。特别是他对我不好的时候。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感冒了,老咳嗽,家里咳得跟旧社会一样,可他就是不闻不问。那夜里我咳醒了,起来倒水喝,他照样呼呼大睡。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真是觉得心灰意冷,没意思透了。你说你成天和一个对你毫不关心的丈夫生活在一起,结婚有什么意思?这种时候我就特别想传贵。我想如果是传贵看我生病了肯定会很着急的,肯定会体贴我照顾我的……
叶莺说到这儿眼睛就红了。看得出她在拼命控制自己,不想在我的好曰子里痛哭流涕。这使处在新婚里的我顿时对她充满了同情,同时暗暗庆幸自己终于嫁给了所爱的人。我几次想说,谁让你当初不听我的话坚持住的,但终于忍住没有说。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幸好没有说。婚姻上也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可能。
由于叶莺的不停诉苦,竟使我忘了自己一见面就想问的那个问题,即叶白怎么样了。我只知道他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外地。本来我想避开丈夫和叶莺密谈的时候再问,可等我们进了房间密谈时,我们之间就被叶莺那个懒丈夫给充斥了。直到叶莺走后我才想起忘了问问叶白。也许我是真的把他忘了。
临走时叶莺告诉我,她丈夫马上就要被公司派驻到深圳去了。她转变了口气说,他在事业上倒是挺能干的。
果然两年后,叶莺的丈夫就升为了办事处的主管。他很快就把叶莺她们母女的户口都办了过去,并且在深圳搞到一套很像样的房子。叶莺和女儿就随他一起去了深圳。两年之后我出差到深圳见到她时,她已经过上了太太的日子。家里进入了电器化,全自动这个,全自动那个,还请了个保姆。叶莺穿着昂贵的时装,盘着时髦的发髻,慵懒地在客厅里会见我丨而没有把我拉进她的卧室里去密谈丨。也许由于清闲,也许由于经常光顾美容院,她显得年轻而又滋润。显然她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感到十分满意了。记得当时她这样对我说,我终于发现爱情的快乐和婚姻的幸福是两回事。这论点在当时来说,算得上新潮了。
据社会学家们说,婚姻有两个危险期。一个在婚后两三年内,一个在四十来岁人到中年时。如此说来,我结婚那年,叶莺正经历着第一个危险期,她感到疲惫和不满。但她当时却丝毫没有流露出离婚的念头。也许是因为那时离婚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吧。我不知她是怎么度过危险期的,唯一可解释的就是改革开放使他们家提前进入了小康,而小康的生活弥补了她丈夫的缺陷,优越的生活条件不仅把她从家务中解放出来,而且还过上了一般女人享受不到的生活。她没什么可抱怨丈夫的了,还变得十分依赖他。于是他们的婚姻便得以巩固。由此看来环境对人的婚姻是有着极大影响的。我常想,如果叶莺现在还住在他们单位分给她的那间集体宿舍的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和丈夫女儿挤在一张大床上,每天在走廊上做饭炒菜,上公共厕所,用公共水房,早上倒痰盂晚上倒洗脚水,夏天提一桶水在充满尿臊臭的厕所里冲澡,想避免吵架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他们的婚姻恐怕还走不出危险期1我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燕妮,对马克思也不会有好心情的丨。
所以我觉得叶莺是由于外在的因素的变化维持住了她的婚姻。她后来对婚姻的满足来自她对物质生活的满足。
相比之下,我自己的情况就更讨厌一些了。因为我并不是由于外部的影响而生发了对婚姻的不满。我一进入婚姻生活时,居住条件就比较好。父亲离休后去了干休所,我就顺势占领了原来的房子。后来这房子拆迁,我又顺理成章地搬入了新居。所以我从没有过过叶莺那种苦日子,完全体验不到叶莺对物质生活的那种热切向往。但住在一套三居的公寓里,我也仍未逃脱社会学家们所说的婚姻规律,而且我的危险期还来得更长,因为我的问题来自内部。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瞧不起丈夫了,就像梅阿姨瞧不起叶伯伯那样。不管他后来是当科长还是处长,我都觉得他始终脱不了那种卑微的谦恭的模样,好像他的腿总是站不直。这就让我无法尊重他。
那次到深圳找叶莺,我的一个很大的动力是想和她聊聊自己的婚姻,准确地说是聊聊对丈夫的不满。这不满积蓄已久,一直无处可以倾泻。由于不能倾泻而胀得我很难受。想来想去,似乎除了叶莺我没处可说。同事们都知道我的丈夫无论是在家庭背景上还是在个人的社会地位上都不及我,这使我变得非常敏感,决不愿向任何人流露出对丈夫的不满。我常听到很多女人像说着玩儿似的在众人面前抖出自己丈夫的种种毛病,那语气和神态都像是在介绍先进事迹一般。起初我不理解,后来渐渐明白了,凡是这样的女人,其婚姻多半是稳固的。丈夫值得她说,值得她经常挂在嘴上。
正由于我当初结婚的背景,我却不能对我的父母说。虽然我相信他们不会讽刺挖苦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我的自尊心受不了。我是多么渴望找个人说说自己的烦恼和后悔呀。想来想去,这个最合适的人只有叶莺了。因为她才了解我的过去,才会知道我的苦衷。
所以在报社规定只能坐火车的情况下,我还是揽过了这个差事。但当我晃了三天三夜来到了广州,又辗转来到深圳找到叶莺时,却发现什么也不能跟她说了。坐在叶莺家的客厅里,我觉得面前的好友已变成了客厅的一部分,她无法和我一起回到过去了。放在茶几上的那几袋牛肉干和榨菜,在周围一切的衬托下散发出浓浓的土气。虽然这曾是叶莺最喜欢吃的,我千里迢迢带来的,但它们无法融入这个客厅,就像我自己无法融入一样。所以当叶莺问我,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时,我像回答普通熟人那样回答说,挺好。
从叶莺那儿回来,我暂时打消了离婚的念头。我得为“挺好”作出印证。当初我一再批判叶莺,如今生活却对我来了个反批判。再说别人看来我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有挺好的房子挺好的工作挺好的丈夫挺好的儿子。至于内心怎么乱,自己不去看它别人谁也看不到。特别是每次看见丈夫把如同大玩具一样可爱的儿子举起来逗得他咯咯笑时,我就想怎么过不是日子?要把一个完整的家分成两半是件多么麻烦的事情呀!我就在这样的劝说和自我安慰中继续着婚姻生活,直到前年。
没想到我提出离婚后父母竟非常生气和伤心。我本以为这恰好可以证明当初他们的反对是正确的,他们会很高兴,至少会暗暗高兴。可我又一次错看了父母。他们对此予以坚决的反对,其态度就像当初反对我和他结婚一样。他们认为既然已经结了,怎么也得过下去。“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还非得离婚?”这是妈妈说的。爸爸则说,“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你吗?你是四十岁的人了。”我对父母随意夸大自己的年龄表示不满,我说我离四十岁还有两年零八个月。母亲说,贝贝怎么办?我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见我表现出决心已定不容更改的样子,母亲气急败坏,又说了十五年前那句话:你非要离就不要认我们作父母了!我知道他们不可能不认我,十几年前就没做到,何况现在我还有了个被他们当做心肝宝贝的儿子。所以在拖了一年之后还是义无反顾地离了。
我的母亲大约和我一样实在是无人可说,但又必须找人说,就把这件“丢人现眼”的事告诉了老友梅阿姨。母亲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报应,我当初把我的爹妈也是气得半死。梅阿姨立即在心里对自己当初战胜了女儿表示了庆幸。庆幸之余,也就无限同情地安慰起我母亲来。梅阿姨说,小路这孩子就是任性,可能也是像你。母亲不服地说,我再怎么任性,也不会把婚姻大事当儿戏呀。既然嫁了,就好好过日子嘛。梅阿姨叹气说,不过要是真没有感情,在一起过也是挺难受的。母亲就说,她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当初非要嫁的是她,现在非要离的还是她。女人休丈夫,这可真是现代才有的事儿。
不知是不是母亲的话刺激了梅阿姨还是别的什么,梅阿姨立即说,哪里,你忘了,如果不是组织上和你们老林的阻拦,你生小路那年,一九五五年吧,我就把老叶休了。
母亲尴尬地笑笑。她没想到梅阿姨会一下子戳回到往事去。
一九五五年春天,我的父亲林玉田和母亲方闻笙从西藏回到了内地留守处。他们是为了生我而回来的。在我之前,他们有过一个儿子。可儿子生在西藏,半岁时就因说不清的病因夭折了。这一次母亲一怀上我,领导上就让她回内地休养生产。父母亲就带着领导的关怀,坐了一个星期的汽车回到了内地。父亲是借开会的机会送母亲回来的。当时他自己的身体也很不好。总感到胸闷,就想借这个机会一起检查一下。
可他们刚到留守处,就听说了叶伯伯和梅阿姨在闹离婚的事。父亲很意外,他想不通他们是为了什么。结婚才两三年,而且有儿有女,还不好好过曰子要干什么?母亲催促父亲赶快去看看。母亲说谁叫你当初非要撮合的。父亲说,我撮合是因为水根确实喜欢她嘛。父亲边说边急急忙忙地赶往叶伯伯家去了。
如果说父亲在路上对梅阿姨还有些歉意的话,当他跨进叶伯伯家时这种歉意就被生气替代了。他一眼看见自己的部下和战友蹲在屋里抽闷烟的样子,就感觉到是梅阿姨欺负了叶伯伯,并且把他率负得不轻。他心里马上想,我非得为水根把这个女人留住不可。
叶伯伯一见到父亲,就跟孩子见到娘一样,眼圈霎时红了。^天气干燥晴朗。在若干年前他们一起坐过的那个山坡上,父亲和叶伯伯又一起坐了下来。当初的校址如今已是家属院。傍晚的家属院十分安宁,大约正是家家户户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们曾一起望过的操场,一个长辫子女人几乎同时走进了他们的记忆。叶伯伯不由得闭上眼。
同样的景物同样的气候同样的人,使叶伯伯恍如在梦中,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好似一切都还不曾发生过,他还是那个做炊事班长的他,父亲还是那个做团长的父亲,而梅阿姨还是那个梳长辫子的梅阿姨。那时候多么轻松愉快啊。一个美好的愿望藏在心里,使他对未来充满向往。即使是在梅阿姨一直不答应他的那段日子里,他心里也是踏实的愉快的。可现在,美好的愿望一旦实现却变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压在他的心上,使他无法再直起腰来。他真觉得还不如一直把那愿望留着不去实现它呢。
父亲碰碰他,递给他一支烟。他睁开眼来,发现天还没有黑。天黑得真慢。可他觉得那次他和梅阿姨一起坐在这面山坡上时,天一眨眼就黑了。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叶伯伯就有了这个习惯,喜欢黄昏时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外头,看着天是怎么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他就会想起他和父亲一起度过的那个黄昏,他和梅阿姨一起度过的那个黄昏。在他的记忆里,最美好的就是这两个黄昏了。两个充满希望的冬天的黄昏。
眼下是春天了,绿麻麻的新叶缀满了灰色的天空。叶伯伯看着父亲,发现他的变化很大,肤色黑了许多^还十分粗糙。只有紫红的脸颊看上去还算健康。他打破沉默问道,老首长,那里面很辛苦吧?父亲说,现在好多了,日子是苦一点,可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当初修路进军的时候,很多人都送了命。你还记得你们队里那个很爱哭的丫头王茉莉吗?叶伯伯点点头,说她那时和梅阿姨一个寝室。父亲说,在进军的路上,有一天晚上大雪压垮了她们睡觉的棚子,她和她们班的六个姐妹都牺牲了。叶伯伯很受震动。他马上想到,如果他和梅阿姨都进了西藏,很难说他们能好好地活到现在。这一来他又回想起了父亲对他的种种恩情,带他出来参加革命,让他活得像个人样,又让他当上了干部,还把他留在了内地。
叶伯伯忽然感到有些惭愧。他的同志们都在那面艰苦戍边,他们夫妻俩却在这里为个人的事情闹得大家都不安宁。他想,他不应该再给父亲添麻烦了。为了西藏他连儿子都没了。而且看他那个样子,在里面也一定吃了不少苦。可当父亲问他他和梅阿姨究竟是怎么回事时,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咳,翻身太难了。
当初父亲想把叶伯伯和梅阿姨撮合到一起的愿望受到阻碍后,并没有当回事。他觉得只要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梅阿姨迟早会同意的。所以他把他们调到留守处后就放心地和大部队一起进藏了。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叶伯伯果然和梅阿姨结了婚。不过并不是像父亲想的那样简单。叶伯伯后来对父亲说I我是因祸得福。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叶伯伯又几次遇上因祸得福的事。比如“文革“之前他因为身体不好’,也因为没什么文化,就提前病休了。“文革”开始后,他没吃任何苦头,只是呆在家里照顾梅阿姨和两个孩子。虽然没了地位,却平平安安。而不像我的父亲,批斗、抄家、下放“五七”干校,全赶上了。看来老天爷也喜欢搞平衡。
那年老天爷似乎情绪不高,老是阴沉着脸,整个春天又冷又潮。叶伯伯说他的腿总是隐隐作痛,总也离不开梅阿姨借给他的那只热水袋。而他每次去医务室时,也总能看见梅阿姨坐在窗前望着一盆兰草发呆。我能想象,年轻时的梅阿姨一定是个美丽而又忧郁的女人。
梅阿姨眼前的这盆兰草,是叶伯伯帮她从山上挖回来的。有一次梅阿姨对叶伯伯说,她最喜欢的就是那种叶片发白的吊兰,叶伯伯就记在了心上。当他从山上带回这兰草时,梅阿姨头一回笑着对他说了声谢谢。叶伯伯为此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尽管他不知道梅阿姨是缘于什么喜欢这种吊兰。只要能让梅阿姨高兴的事他都愿意去做。后来的一辈子,叶伯伯都没能改变这种心态。
但每次看到梅阿姨眼神迷茫面颊苍白地望着兰草时,叶伯伯就觉得似乎将有什么不幸要降临到这个美丽的女人身上。可他又无法帮助她。
叶伯伯的预感果然应验。
原来梅阿姨忽然从一个同学的来信中得知,她苦苦等待了5年的恋人早已进了北京,并且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毫无思想准备的她一下就被这个消息给击倒了,整整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卧床不起。叶伯伯知道后先是有些窃喜,但一看到梅阿姨病成那个样子,又高兴不起来了。他在心里暗暗诅咒那个男人,也指责自己不该有乘人之危的念头。那些日子他每天都去照看梅阿姨,却从不说什么。
恰在此时又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一对西藏军人夫妻从高原回到内地,将刚刚生下的孩子送到留守处的保育院,就返回西藏了。那时的西藏军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的孩子都是在保育院长大的。不料在返回途中,他们乘坐的卡车在翻越唐古拉山峰时掉进了万丈深渊。全车人都遇难了。
于是,保育院里便出现了一个孤儿。这孤儿才一百天。
叶伯伯知道后,很可怜那孤儿,就把自己的津贴拿出来,给那孤儿买奶粉什么的。保育院的院长看见后说,叶管理员,你可以领养这孩子。等你结了婚,她就可以重新有个家了。叶伯伯心里一亮,觉得院长的这个提议很合他的心思。除了他的确怜爱这孩子外,他想也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催促一下他和梅阿姨的婚事。
可梅阿姨当时的情形,却使他无法开口谈这件事。
许多年之后,也就是四十年后的今天,当梅阿姨对叶莺讲起她的真实身世时,颇为动情地说,我后来答应了你爸爸,主要是因为你呀。叶莺听得热泪涟涟,趴在梅阿姨的肩头连声叫着“妈”。叶鸾后来跟我说,她以前曾怀疑过,自己和弟弟的年龄为什么相差不到一岁。但因为父母太疼爱她了,以至她认为即使有一个是抱养的,也该是弟弟叶白。
叶莺这次回来,恰好碰上叶伯伯住院,肺癌。当然叶莺并不知道,她是因为和丈夫吵翻了才从深圳跑回的。梅阿姨便在这种心境下给叶莺讲述了一大堆往事。我想梅阿姨是不希望叶莺离婚,才讲出她的真实身世的。虽然她不清楚叶莺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会对婚姻有什么帮助。但她至少想让女儿知道,自己当初由于种种原因(唯独没有爱丨而建立的家庭,不也平安地过了一辈子吗?特别是当梅阿姨看到自己昔日风度翩翩的恋人如今和粗糙的丈夫一样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自己和昔曰恋人的老伴儿一样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太太,这种“怎么过不是一辈子”的感慨就愈加强烈了。
但梅阿姨没有对叶莺说,叶莺父亲为达成他们婚姻所付出的努力;她出于她的想法,只强调了叶莺的出现对他们婚姻的影响。
而我却能想象出,梅阿姨当初终于答应了婚事,主要还是来自叶伯伯的努力,或者说心诚。
那天早上,当梅阿姨再一次从雨水中醒过来时,一眼看见了窗台上的那盆兰草,这依然郁郁葱葱的兰草让梅阿姨又一次热泪盈眶。只是这次不再是伤心的泪,而是感激的泪。刚接到消息的那天,她曾把它从窗口扔了出去,她不想再看到这个盛满了她的相思与苦恋,如今却意味着欺骗的东西。可现在……显然是叶伯伯又把它拣了回来。
那些天她虽然一直迷迷糊糊,但却很清楚是叶伯伯一直在照料她。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早已充满了感激和内疚。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叶伯伯了。因为她曾经答应过他,两年之内找不到原来的恋人,就和他结婚。
这时叶伯伯来了。他见梅阿姨竟然自己起来了,非常惊喜。梅阿姨也一改过去的冷淡,让叶伯伯坐。叶伯伯局促地坐下来,习惯性地拿出烟袋,想想不对又放了回去。梅阿姨察觉了,用非常温和的,甚至带了几分羞涩的语气说,抽吧,把窗户打开就是了。也不知是因为感情起了变化还是因为叶伯伯那天的确显得精神焕发,总之梅阿姨看着他觉得顺眼多了。她发现他还是个挺像样的汉子,高高壮壮的,五官也舒舒展展的。
叶伯伯见梅阿姨对他的态度有了如此大的转变,心里高兴得直发颤。机会来了,他想,机会总算来了!他舒舒服服地喷出一口烟,忽听梅阿姨咳了一声,马上又灭了。还是趁热打铁吧,趁她现在情绪好,不然以后就更不好讲了。叶伯伯在心里一遍遍地鼓动自己(他没想到他当时下的这个决心,成了他后半辈子经常下的一个决心丨。当然,在这个决心的鼓动下,他终于还是把那件事对梅阿姨说了。看上去说的是孤儿,实际上讲的却是他们两人的事。叶伯伯说他想领养那个孤儿,但保育院的院长说最好是他成了家再领养。
梅阿姨听了叶伯伯的想法,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也许是刚从爱情的毁灭性打击中苏醒过来,对突然出现的孩子她还有些回不过神。叶伯伯见梅阿姨半天不说话,以为她还是不愿意,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生硬地说,你不愿意没关系。我过去没勉强你,现在也不会勉强你。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吧。我自己来养这个孩子。他的这番硬气的话反而让梅阿姨心生好感。她看了他一眼,含笑嗔道,我什么时候说不愿意了?我只是想先去看看那孩子。一听这话,叶伯伯高兴得简直不知如何表达,搓了一阵手,就在梅阿姨脸上猛亲了一下,然后一路喊着说,我去把她抱来给你看!
这样,在一九五三年的春天,三十五岁的叶伯伯终于有了一个家。而且这个家从一开始就是完整的三口之家。他每天乐呵呵的,不知该怎么疼老婆疼女儿才好。梅阿姨虽然还是不大爱笑,可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些暖意。有一点她跟叶伯伯一样,就是非常疼爱那孤儿。她给她取名为叶莺。希望她能像夜莺那样快乐地长大。
叶伯伯坐在那面有草的坡上对父亲说,我这个人恐怕就是命里没有女人。父亲说,不要信命,咱们共产党人应当相信奋斗。叶伯伯道,我也不相信。可那命就是挺准呢。父亲问,什么命?叶伯伯就告诉父亲,他当炊事班长那会儿,有一次去县城买菜,遇见一位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非要给他算一命,叶伯伯执意不肯。他就跟在叶伯伯身后说,你这人心地善良,本来一直受穷,后来有贵人相助,才开始转运」叶伯伯一听他把自己说得八九不离十,步子就慢了下来。那算命先生赶紧说,算得不准分文不取。叶伯伯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报给了他。那算命先生又重复了刚才的话,然后说,你这人一辈子平顺,没有大运也没有大灾。尤其没有桃花运。叶伯伯当时还笑说,我要那运干什么,有个媳妇就行了。你就说我有没有媳妇吧?算命先生闭目想了一下道:有倒是有一个,但不长久。你留不住她。叶伯伯不信,说我不休她,好好待她,怎么会留不住?
叶伯伯在新婚的时候把这个事讲给了梅阿姨听时,梅阿姨虽然也当笑话在听,但心里却掠过一种不好的感觉。她跟叶伯伯说,如果那算命先生说的是真的,你怎么办?叶伯伯说,不可能。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和孩子的,不让你们受一点儿苦。我们一家人好好过一辈子。梅阿姨当时还真是挺感动的。她想这就叫善良吧?没有爱情有善良也行。
其实不能说叶伯伯只有善良没有爱情。他是以他的方式在表达爱情。结婚后他不愿让梅阿姨吃一点儿苦,时时处处都宠着梅阿姨,连洗洗涮涮的事都不让梅阿姨做了。开始梅阿姨还争一下,后来也就习惯了。她只是时不时地称赞一下叶伯伯能干。叶伯伯也的确是能干,除了做饭炒菜外,他还在部队上学会了做鞋子、织毛衣。梅阿姨除了抱抱孩子,几乎无事可做。这样的日子终于使她渐渐忘记了往事。除了偶尔看到那盆兰草回忆起往事,她已变得心平气和。
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梅阿姨为他取名为叶白。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梅阿姨喜欢的吊兰有白色的叶片吧。
坐在草坡上的父亲对叶伯伯说,你看,说你命里没有女人,你不是有了?连儿子都给你生出来了,比我还强嘞。
叶伯伯摇头说,难讲啊。
三十多年后父亲有一次和叶伯伯一起喝酒,又提起了这个话题。父亲说,你看,我说那个算命先生算得不准就是不准嘛,你不是把这个女人留住了吗?一辈子都过来了,孙子都抱上了。叶伯伯摇摇头,说,其实我这一辈子,一直也没能翻过身来。父亲说,你还要怎么样才算翻身呢?叶伯伯没有回答。父亲又说,你不是说,你只要娶到她,做牛做马都愿意吗?叶伯伯说,我的确是做了一辈子牛马啊。
那天父亲和叶伯伯都喝了不少酒,有点儿醉醺醺的,叶伯伯还吐了。当时梅阿姨在另一个房间和母亲聊天,她出来看见叶伯伯酒气冲天的样子,破例没有抱怨。不知是因为在我们家,还是因为她当时刚从北京回来。她接过我母亲递过来的热毛巾,想给叶伯伯擦擦嘴。不想醉意矇昽的叶伯伯马上诚惶诚恐地说,我来,我自己来……
母亲去门口叫了辆出租车,梅阿姨去搀扶叶伯伯,叶伯伯很别扭似的,挣扎着要自己走。无奈实在是喝多了,力不从心。梅阿姨便将他扶上了车……父亲看着汽车开走后说,老叶的确是一辈子没翻身啊。说得我和母亲莫名其妙。
就在这次醉酒后没多久,叶伯伯就住院了。我们都以为是他的肝出了毛病,结果却意外地发现他得了肺癌。梅阿姨跑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时,眼泪不断线地往下流,把我过去对她的不好感觉全冲没了。
一九五四年夏天,梅阿姨去北京的一家医院出差。在那儿,她有幸,或者说不幸地遇见了她的旧日恋人高新民。
高新民已是这家医院的外科主任。这对昔日恋人是在急诊室相遇的。那天来了一个被车撞伤的重病号,喇叭里便喊着高新民的名字请他去一下急诊室。梅阿姨一听也连忙赶去。尽管高新民穿着一身白大褂还戴着口罩,梅阿姨仍一眼认出了他。但她没有马上惊动他。等抢救结束后,她才叫住了他。高新民回过头来,一边摘口罩一边看着她,好一会才说,是你?^他们来到医院的花园里,进行着重逢的会晤。
本来梅阿姨对他有一肚子的怨气,可真的见到他了,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高新民则有些冷淡,开口就说,怎么样,你过得挺好吧?你丈夫是做什么的?梅阿姨不愿说叶伯伯的情况,就反过来问:你妻子一定很漂亮吧?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先问这个。高新民说,我妻子很好,是这家医院的护士。然后他有几分感伤地说,她当然没有你漂亮。没人能跟你比。梅阿姨马上怨艾地说,那你为什么不等我?高新民一怔,说,怎么是我不等你?是你先结婚的!梅阿姨也一怔,大声说这不可能!我是得到你的确切消息后才结婚的!高新民立即感到这中间有误。他连忙问,你是哪年结婚的?梅阿姨委屈地说,去年。高新民说,可是五〇年冬天,我托一个战友找到你们学校时,你们学校的一个干部说,你已经和一位功臣订了婚。
梅阿姨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气愤、委屈和懊悔交织在一起,泪水便汹涌而下。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将事情原原本本都讲述了一遍。讲到伤心处她说,你知不知道,我还一直种着你喜欢的那种吊兰。她没有说是叶伯伯为她找来的,这会影响她此时的感情表达丨……我还为它写过一首诗……
高新民毕竟是个当了多年领导的人,他得知真相后,表现得还比较冷静。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儿女情长了。在最初的气愤、懊恼过去之后,他反过来又劝梅阿姨想开些。他说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以后上北京经常来看我就行了。梅阿姨得知他已有了两个孩子,而且看得出他对妻子也挺有感情,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已无法挽回了。她虽然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无法消除对父亲和叶伯伯的愤恨。
直到三十多年后,梅阿姨才见到高新民的妻子,一个瘦小的护士,或者说瘦小的老太太,这位头发花白、两只手被类风湿折磨得变了形的女人,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梅阿姨无法理解她那小小的身躯里怎么搁得下那么多坎坷那么多忧愁。他们的两个孩子都出国了,只剩下老两口在家。是她主动写信邀请梅阿姨去北京的。她说她知道他们年轻时的事。她还说现在她的丈夫得了淋巴癌,动了手术,问梅阿姨能否在此之前来北京看看他。梅阿姨收到信,没有犹豫就动了身,还从几盆兰草中挑了一盆最好的带上。在火车站,她一眼看见高的妻子时,就有了一种亲近感。不仅仅是因为她们爱的是同一个男人。
梅阿姨在病房里见到了高。她把那盆兰草放到窗口时,高的眼里就有了泪光。但在相处的几曰里,高的许多话题,竟都是关于妻子的。高说,他这一辈子如果没有这位瘦小的妻子的照应,早就不知死过几次了。“文革”中他被下放到一个偏远的山区去改造,妻子毅然与他同往。为了保护好丈夫那双动过无数高难度手术的手,妻子承担了所有的体力劳动。当五年后他们返回北京时,他除了有些神经衰弱外一切良好,而她却留下了类风湿的病根。为了治好她的病,他翻阅了无数的资料跑了无数的路,可仍没能找到一个有效的医治办法,眼看着那双手和脚一年年地变形了。
梅阿姨第一次看到那双手时吓了一跳。高的妻子却只是笑笑说,没办法。好在也老了。梅阿姨不由得想,如果当初自己没和高分开,她的手也会变成这样吗?回答显然是否定的。梅阿姨不得不承认自己即使再爱高,也很难做到自我牺牲。她是需要男人保护的那种女人。
也就在这时,梅阿姨意识到她其实是在叶伯伯的保护下,度过了平安幸福的一生。她第一次感到有些对不起叶伯伯。从北京回到家后,她试图作一些弥补,但叶伯伯已经不习惯了。他习惯的是她居高临下的样子。
尽管三十多年后梅阿姨意识到高新民娶了别的女人,她嫁给了水根,对他们两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坏事。但在当时她的确气坏了伤心透了。
从北京一回到家,梅阿姨便将满腔的怨恨和愤怒都朝叶伯伯倒了过去。叶伯伯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呆在那里。慢慢地,才听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尽管这事不是他做的,他仍感到一种深深的歉疚和羞愧,好像自己的确是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占有了别人的妻子。他只有听任梅阿姨骂了。
梅阿姨骂够之后又开始痛哭。想到自己过去的恋人现在在一家大医院当领导,而自己的丈夫却是个目不识丁的管理员,梅阿姨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委屈了,失去的太多了。憋了几年的泪水像久旱之后的大雨,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刚一岁多的小叶莺也被吓哭了,扑在妈妈的怀里大声嚎着。叶伯伯抱着几个月的小儿子在两个女人的哭声中更加不知所措,只会反复说,别哭,别哭,有事好商量。我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梅阿姨见叶伯伯如此窝囊,更加来气,大声说,我要和你离婚。叶伯伯竟也连连点头,说,离,离。都听你的。只要你留一个孩子给我就行了。不想梅阿姨几乎是吼着说:我怎么走?我怎么可能走?!你说得简单!叶莺已经失去一次妈妈了,你还要她再失去一次吗?!你想让叶白没有父亲吗?!
叶伯伯先是被吼得莫名其妙,后来他听出梅阿姨并不打算走,又高兴起来。他连忙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一辈子都欠了你。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梅阿姨却沉着脸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但有人对不起我。我要弄明白,是谁说的我订婚了。那也叫订婚吗?不是林校长反复找我,我怎么会有那个心思?!叶伯伯一听感到很紧张,他估计告诉来人“梅笑已经和一位功臣订婚”的人一定是父亲。因为父亲有一次对他说,我已经给你扫除障碍了。他当时还不明白。现在看来就是这件事。他想梅阿姨若是知道了这事,还不恨死父亲?可父亲又确实是为了他好,不想看他们这么总拖着。叶伯伯想,他决不能让梅阿姨恨父亲。于是他对梅阿姨说,是我告诉那个人的,我想让你死心^梅阿姨一听这话,本来已经发泄得差不多的气又盈集起来,大骂他卑鄙无耻,是小人。并当即提出离婚,她说她就是一辈子独身,也不跟他过了。她不能跟一个欺骗她的人生活在一起。叶伯伯被她骂得无地自容。心想,^真像算命先生说的,命里不该有的不能强求。随她去吧。
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为叶伯伯做的好人好事,会得到如此一个结局。几乎可以说是害了叶伯伯。当初他是好心,想得也很简单。他想,只要梅阿姨对过去那位死了心,叶伯伯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反正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嘛,嫁给谁不是嫁。再说叶伯伯一看就是个疼女人的人,也不算亏了梅阿姨。没想到梅阿姨竟是个痴情钟情女子,这么多年了还旧情难忘。更没想到事情到了今天还会被戳穿。说实话,如果不是旧事重提,连父亲自一己都把这事忘了。他脑子里闪出了一连串的后悔:当初真不该把梅阿姨介绍给叶伯伯,介绍了不成真不该再强行撮合,撮合不成真不该蒙骗她。现在怎么办?父亲发愁地想,该怎么帮叶伯伯?难道真的让梅阿姨走,给叶伯伯重新娶一个吗?可看到叶伯伯那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父亲又觉得不能让梅阿姨走。
思来想去之后,父亲觉得还是不能让叶伯伯为自己承担这个“罪名”。还是应该澄清这件事。如果澄清之后梅阿姨能够原谅叶伯伯不离开他,那他宁愿挨梅阿姨一顿痛骂。
父亲就借检查身体,来到了卫生所。梅阿姨没什么表情地给她这位前校长进行例行检查。父亲吞吞吐吐地说,梅笑同志,我听说了你和叶水根同志的事。嗯,这个,我觉得……梅阿姨打断他说,这事现在和你没有关系了,是我跟他两人之间的事。父亲说,怎么能说没关系呢?毕竟是我介绍你们认识的。梅阿姨说,请你解开外衣,我要听你的心脏。父亲解开外衣,又鼓足勇气说,其实那件事……梅阿姨生硬地说,不要讲话,深呼吸!父亲只好闭嘴。本来他也勇气不足。他想,看来承认错误真是困难啊。
过了一会儿,梅阿姨收起了听诊器,脸上虽然还是没有表情,但语气已经平和了许多。她说,林校长,你平时有什么不好的感觉?父亲说,就是常常感到胸闷,气紧。不过我们那儿的人好多都是这样。回来后已经感觉舒服多了。梅阿姨说,我必须告诉你,你的心脏很不好,恐怕应该进一步检查,最好是住院治疗。父亲一惊,说,有那么严重吗?梅阿姨冷冷地说,我没必要吓唬你。
后来父亲去陆军医院检查,果然被留在了那里。父亲躺在病床上想,叶伯伯的事看来只有依靠留守处的领导了。
好在留守处的领导本来就不同意他们的离婚。留守处的支部书记曾三番五次地上他们家来,分别找他们俩谈话。当得知是梅阿姨提出离婚时,支部书记立即批评了她。因为叶伯伯怕老婆和勤快在院子里是出了名的。所以不用怀疑梅阿姨是因为受了欺负才想离婚的,肯定是她看不起叶伯伯。
支部书记严肃地对梅阿姨说,你已经参军这么多年了,竟然还嫌弃工农干部,还闹这种资产阶级小情绪。这可不应该。再说水根对你哪点儿不好?
本来他是功臣,但人家没有居功自傲,而是非常尊重你。这样的好男人你打着灯笼也难找。我们家那口子就很羡慕你,我是不会像水根那么勤快的,我在家连袜子都不洗……咱们是军人,要时刻注意思想改造,要克服不健康的思想……一日夫妻百曰恩,哪能说离就离呢……
面对书记时而像报告时而像拉家常的谈话,梅阿姨一言不发。她不愿讲出自己提出离婚的根本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想把高新民扯进来,另一方面则是不忍让叶伯伯太丢面子。但一想到貌似老实的叶伯伯,竟然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拆散她和恋人,心里的气又实在难消。她无法原谅他,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情。所以她仍不愿撤回离婚报告。
事情就这样僵持着。
但有一天,梅阿姨忽然撤回了离婚报告。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这“为什么”的故事,我的父亲母亲就不知道了,因为连叶伯伯也不甚清楚。讲给我听的是叶莺。而梅阿姨为什么要告诉叶莺,我想一定是因为她把这事埋在心里太久了,必须说出来。除了女儿,她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隔了一代的人坐在她面前,也许能使她不那么窘迫。
还有个原因我想就是因为叶莺的婚姻出现危机,梅阿姨想以自己的一生作为教材来开导女儿。
叶莺是因为和丈夫吵了一架从深圳跑回娘家的。她到家的第二天,梅阿姨就打电话给我,要我劝劝她。我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了爱情还是多年没见,叶莺一见面就对我亲热得不得了,好像我们昨天还在一起说过悄悄话。她的这种态度感染了我,使我也忘记了多年前去深圳所受的冷遇。
当她听说我居然先于她离了婚时,非常惊讶。并且马上批判我说,你才不该离。你丈夫再窝嚢,总还是忠实于你的。我就不同了,他整个儿一个把我当傻瓜对待。我反驳说,一个让你无法尊重的人,再忠于你又有什么意思?不爱他就不可能包容他。叶莺说,简直像我妈的腔调,什么爱不爱呀?我说,你不是也是因为他和别的女人来往才生气的吗?这说明你还希望他爱你。叶莺说,什么叫“有来往”?真文雅。他那叫鬼混。如果他真的喜欢上了某个女人,认认真真地喜欢,我还能原谅他。可他竟同时和几个女人鬼混。这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而且那些女人档次都很低呀,简直是侮辱我嘛。我说,这确实有点儿不像话。不过他是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应酬啊。你要让他挣钱,就只能给他宽松的气氛。叶莺说,以前我也是尽量往好处想他,想他是不得已,是为了应酬。但后来我终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天他又一夜不回,第二天早上他一进家门,我就把墙上的结婚照砸在他面前了。他就骂我是泼妇。我想好嘛,你说我是泼妇,我就泼给你看看,索性把结婚证也找出来撕了。眭,他的脸都白了。叶莺说到这儿竟忍不住笑了,就好像小时候我们一起做了恶作剧。
我们俩这么胡说的时候,梅阿姨一直坐在旁边为一顶织好的帽子收针。这举动让我很陌生。我忽然想,说不定她是在给那个北京的老同学在织。老实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还挺感动。为了证实,我就试探说,梅阿姨给叶伯伯织帽子啊?不想梅阿姨点点头,说,你叶伯伯这辈子都是自己织毛衣,现在手不行了,老是抖,我就学着织织看。然后她又对叶莺说,你今天去医院的时候,把这帽子给你爸带去。叶莺忽然红了眼,说,我真怕去看爸,看到他我老想哭。梅阿姨没有言语,走开了。我说,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我去过一次医院,在那儿意外地碰到了叶白。叶白倒是落落大方地和我打招呼,他向他妻子介绍说,这是我姐姐的好朋友。我只说了句你好。叶白说,你先生呢?我说我们离了。叶白大概没想到,一下显得很尴尬,说,对不起,我不知道,然后又忍不住说,不是都说他对你挺好吗?我说,可能是我这个人不好相处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也许我嫁给叶白仍会离婚。
我和叶莺坐在出租车上。收音机里正放着经济电台的热线点歌。一个16岁的姑娘说她点一首苏芮唱的《牵手我很奇怪,小姑娘怎么会喜欢这首我一直以为这歌是写给老年人的。“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所以安心地牵你的手,不去想该不该回头……”这难道不该是老了以后才有的体会吗?播音员大约和我一样感到奇怪,就调侃地说,你想牵谁的手啊?小姑娘说,这不能告诉你。我感慨地对叶鸾说,现在的小姑娘,真不得了。叶莺说,可不是。你猜我和丈夫吵架我们雪儿怎么说吗,她说妈,我要是你我就不结婚了。找个情人,一星期见一次,免得天天吵。叶莺又乐不可支地笑了。
这一说,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传贵。我说,传贵去深圳找到你了吗?叶莺很吃惊:传贵找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我说,大概一个月前吧。我在街上偶然遇见他的。他就问起你,要了你的地址电话。叶莺非常遗憾地说,我们早搬家了。我们在“芳草地”买栋楼,他肯定找不到的。我说,要不我明天陪你去看他?叶莺想了想,说,算了。老了再看吧。像我妈他们这样,不是挺好?
叶莺就给我续上了梅阿姨的故事。
这天夜里,不知是刮风的声音还是别的什么声音,把梅阿姨从睡梦中唤醒了。她拉开灯坐起来,看见身边的床是空的。她很快想起一周前她和叶伯伯吵了一架之后,叶伯伯就带着孩子睡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外面的风似乎很大,窗户被吹得咿咿呀呀作响。她忽然想起窗台上的那盆兰草,就起了身去看。
打开窗户,却发现兰草已经被端进屋了,静静地绿在墙角。她知道这一定是叶伯伯做的。可心里没有感激,而是很烦躁。她想,你这样做没用,不能弥补什么。盆里的兰草郁郁葱葱,吸引着她的视线,让她忽地生出人还不如草的感慨。梅阿姨第一次见到这种吊兰,就是在高新民的家里。它优雅地悬在高新民书房的窗口上,四五根细长柔韧的白茎从盆中抽出来,朝下弯成十分好看的曲线。不知是由于那天的心情,还是因为兰草本身,总之梅阿姨―下就被它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称赞道:真漂亮呵!高新民立即就要把它取下来送给她,梅阿姨却害羞地说,现在不要送,等以后我们有了家,就把它挂到我们的家里。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向高新民表示自己的心迹,高新民当时一下就把她揽进了怀里……和高新民失散后,兰草便成了她这些年苦恋的寄托。有一天情之所至,她还写了几句诗:我在窗口浇兰草的时候7真希望你从窗前走过那贮满相思的叶片彳也许会将你唤住……她在北京把这首诗读给高新民听时,他很感动。但是,梅阿姨回来后写信告诉他自己离婚的决定后,他却一直没有回信。他是不是怕自己给他带来麻烦?
梅阿姨忽然觉得心里很烦躁,好像塞了一团乱糟糟的东西。往常想起这些事她总有一种慰藉,一种苦涩中的希望。但今天,她感到她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绝望的心情使她不再想面对兰草。兰草年年有春天,她不会再有了。她无奈地走开去,想倒杯水喝。心里的烦躁似乎在往上涌。
走到门口,发现叶伯伯并没有睡。他正坐在孩子床边,呆呆地看着孩子,手上拿着热水袋,在关节上捂着。梅阿姨咳了一声,叶伯伯忽地抬起手来抹了一下眼睛,他没有看梅阿姨,站起来走了出去。梅阿姨有些心软,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她倒了杯水,在叶伯伯的位置上坐下来,继续看着一对儿女。睡梦中的孩子真是甜美无比,让她心里发疼。她想,如果离开了叶伯伯,自己能很好地把这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吗?丢给叶伯伯,他们能幸福地长大吗?
忽然,她觉得心里一阵恶心,一口酸水涌了上来。身为医生的她,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她走到日历前,往前翻着,算着。很快,她明白自己是怀孕了。她一下紧张起来,因为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叶伯伯的。虽然叶伯伯是个老实人,她可以蒙混过去,但毕竟有一种愧疚。这愧疚使梅阿姨意识到自己应当撤回离婚报告了。她知道只有叶伯伯能包容她的一切。
于是,在大家都很无奈的时候,梅阿姨忽然表示同意撤回离婚报告了。
不想命运也捉弄了梅阿姨。
梅阿姨撤回离婚报告后没多久,就发现自己不过是虚惊一场。她并没有怀孕,不过是一种妇女在特殊心境下易于生发的假孕。
就在这年冬天,母亲生下了我,取名小路。为了表示歉意和弥补,也为了两家人能够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父亲在我一落地时,就拍着胸脯把我许给了叶伯伯的儿子叶白做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