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
女人真是啰嗦!不,简直是讨厌!
教导队二中队队长不由自主地又来到了路口,不由自主地又皱紧了眉头。脚下的水泥路缓缓地斜下去,在五百米远的地方拐了个弯儿,延伸到远方灰蒙蒙的天色里。
仍然没有她们的影子,仍然没有早就应该出现的三个穿军装的女人的影报到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四十七名男学员已经整整齐齐地坐在大教室里听课了。可这仅有的三名女学员却一个也没出现。
这是军区为培养“第三梯队“开办的党政干部大专班。本来是没有女学员的,谁知怎么又冷不丁冒出三个来,也就冷不丁冒出了麻烦。
一辆自行车蹬上坡,一辆板车拉上坡,又一个挑担的人走上坡。仍然没有穿军装的女人。
当然,她们不会一起来,她们还互不相识。一个是某国防科研单位的护士,三十八岁,儿女已读中学;一个是通信总站的干事,三十岁,没有孩子;一个是军区图库的干事,二十二岁,没有结婚。估计不会有什么婆婆妈妈的事,不然中队长同志更不想接受她们了。等她们来了,还必须向她们交代学员的纪律。尤其是年轻的两个,可别跑这儿来当妈妈。无论什么情况有了孩子,都必须退学。以前女学员的啰嗦事儿他可是没少领教过。
解放军解放军。
—个小女孩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中队长同志的身边,手里提了一只小竹篮。
解放军你买橄榄么?这橄榄特别好吃。有个人吃了一口说好苦就扔上房顶可是刚走几步嘴里就甜了他又倒转来搬梯子上房顶拣起橄榄扔进嘴里了呢。是真的呢解放军。不信你尝尝解放军。
中队长被小女孩儿不加标点的叽叽喳喳声说得无可奈何,只好掏钱。但口袋里恰恰一分钱没有,他只好撤离路口。
女人就是麻烦。
至于这三位怎么也会、又通过什么渠道进入大专班的,他一直猜不透,也许就更急于想见到她们。他属下的男学员显然也因此产生了好奇,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有意无意地走到走廊尽头那间属于她们的房间门口瞥一眼看一眼或者盯上一会儿。这三个女人的名字像谜团一样贴在门上:
柳淑芬宋力李小陶宋力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这些天来连续不断出现的几乎每日一次的“心动过速”了。
第一次是在看到军区下发的关于选送干部去教导队读大专班的通知时出现的。读第一遍时她并没有什么感觉,读第二遍时她的心就开始乱蹦一气。
第二次是在丈夫回家告诉她要出差半个月时出现的。虽然她为自己这种异常的兴奋感到内疚,在心里竭力否认着自己盼丈夫走开的邪念,但她的心又确实为丈夫要出差而抑制不住地欢蹦乱跳。
第三次是她敲开政治处主任的门说出自己也想读大专时出现的,她不得不把一句本来就很短的话再断成三次说出,不然声音就会发岔。
第四次是去找宣传部吴部长的时候。
第五次是去找军区金参谋长的时候。
最让她发怵犯难的是去找司令员的那次。那一次她的心跳得已经到了让她累的地步,比领着全连参加全站大会操还要快还要强烈。
她站在军区首长办公楼的大门外,装做等人的样子。五分钟过去了,她还没有拿定主意进不进去。哨兵开始用注意的目光打量她。她背过身来,站定,然后仰头看了看天,天上有无数鱼鱗状的云絮,一片片的似乎都在喊,进呀,进呀!她下了决心。进!
哨兵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严厉苛刻,很快让她进去了。她走进大楼,一位年轻干部从值班室的窗口很客气地叫住了她,问她找谁。宋力说了声司令员,心又幵始咚咚擂鼓。首长不在家。有什么事吗?那算了,那我走了。宋力马上要走,仿佛她就巴望着这个回答似的。年轻干部有些奇怪。你要有什么事,跟首长秘书讲也一样。宋力忽然恨自己怯懦了。既然已经下了决心走进来,怎么能就这样走掉了呢?我是军区通信站的,我姓宋。她镇定下来了。
年轻干部在桌上的四部电话中随手拿起一部拨了号。林秘书吗?有位姓宋的女同志有事找您……好的。电话搁下了。你上去吧,二楼左边第三间,林秘书。
她踩着紫红色的地毯往楼上走,心居然不跳了。
林秘书比她想象的更平易近人。他们早就打过交道,那是她在一号台值班的时候。只是从未见过面。在电话里他总是很温和,一时接不通时也不发脾气。一号台的小女兵们都很愿意接他的电话。
宋力原来计划好要从自己当指导员甚至是当兵讲起,一直讲到今年初领导把她调离连队1但不是“为止”),再开始讲她为什么要来找首长找他。除了那件事(尽管那是件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事丨,其余的都讲,都讲了才能使对方理解自己的心情以至愿意帮助自己。
可是,当林秘书微笑着问她什么事时,她竟完全打乱了原来安排的秩序,一开头就直统统地说她想去读军区办的大专班可是领导不让,她一直没机会学习连高中也是自己业余时间补的,她为连队放弃了好几次学习机会可到头来连队却放弃了她。
她语无伦次,越说越激动,完全没有了逻辑顺序,真正是想到哪儿讲到哪儿。
林秘书一直没打断她,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宋力停下来时,他温和地说,这样吧,我先了解一下情况,我还不太清楚这件事有什么具体规定,不好随便说话。
当宋力走出首长办公楼时,她觉得今天这事比预想的要顺利得多^总共才十五分钟,但又比预想的要差得多^这算什么结果呢?还要在不安中等待。
都怪自己控制不住乱说一气,一点儿没有条理没有中心。应当强调的两点都忘了强调(连自己是军区的模范指导员也忘说了,这本是很重要的理由丨,林秘书当然只能这样回答她。大专班的具体规定她知道得再请楚不过了,她应该讲给林秘书听,那样当时就可以知道林秘书能不能帮她说话了。据说首长秘书讲话跟首长一样顶用。
咳,宋力宋力,你真是笨透了丨不过,宋力还是从心里感谢林秘书,他毕竟给了她一个说话的机会,没有打官腔。他本来是可以打官腔的。
两天后,宋力打电话给林秘书。宋力心跳着说:林秘书,我是宋力,那天来找过您的……
林秘书说:噢,我知道。我还没去问,这几天实在太忙了。这样吧,你再过两天。
宋力非常非常失望地放下了电话。再过两天?再过两天就该报到了,也许每天每天都有人来找他说情帮忙,他只好这样对付。
回到清冷的家里,她一头倒下,饭也不想弄。但她突然想起,一号台的小女兵们告诉她司令员现在在总医院,房间里有电话。
她一下坐起来,低潮过去了。直接打电话给司令员?不,干脆去一趟!
宋力记得去年住院时,曾看见荷花池后面的那块草坪上,常有首长模样的老军人在散步。有人告诉她那栋小楼就是“高干楼“。
必须在晚饭之后熄灯之前那段时间在草坪上找到司令员,不然护士是不会让她进那栋小楼的。宋力匆匆吃了点剩饭就出了门。她奋力地蹬着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尽一切努力,如果一切努力都尽了仍无效,将来才不会像现在这样为过去后悔。
到总医院时她已是满头大汗。正是晚饭时间,广播里在念着各科室的好人好事。她用帽子扇着脸,想让红晕和汗水退下去,以便显得平静自然些。
广播停了。散步的病号开始出现。她紧张地盯着那栋小楼的门。她当然认识司令员。那次军区授予她“模范指导员”称号时,还是司令员给她颁发的证书。她希望司令员今晚一个人出来散步,不然她又可能会失去勇气。
一个年轻的女军人从侧旁的小路走来,显得心事重重。她漠然地看了宋力一眼,慢慢走过去,七八步之后,又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宋力心虚了。自己坐在这儿是不是显得有点儿可笑?像是在等恋人,可年纪又不轻了。
宋力站起来,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朝荷花池对面走去。
忽然,她心跳起来:司令员!
她看见司令员穿了件银灰色的羊毛开衫一个人步出了那栋小楼,走得很慢,很有风度。
她什么也没想,立即加快步子走过去。再拖延一秒钟她就会犹豫一小时从而错过机会。
“司令员,您好!“她勇敢地叫了一声,在离司令员十步远的地方站住,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司令员笑着伸过手来:嗬嗬,小鬼。下班了?
我不是这个医院的。我是……
司令员忽然打断她:噢,是你,我知道,你不是那个……你看我一下叫不出名字了。
我叫宋力,是通信站的干事。
对对,宋力。我记得你是指导员嘛!
宋力高兴极了,司令员居然还记得她。我现在到机关当干事了。她一下变得无拘无束,那颗准备猛跳一阵的心,此时变得比平时还平缓匀称。
司令员,我想跟您说说我自己的事……
当宋力蹬车从总医院返回时,天已经黑尽了。
郊外的公路没有路灯,对面不断驶来的车射出雪亮的光刺得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提心吊胆地但又是满怀希望地骑着。
司令员告诉她,林秘书昨天来时也提到了她的事。尽管司令员没明确说什么,但她感觉出司令员是支持她的。女同志也应该培养嘛!司令员这么说。
突然,一个骑快车的小伙子猛地擦身而过,将她狠狠地撞倒在地。她一只手触地,霎时痛得钻心。
小伙子停下车回过头不安地看着她。她费劲儿爬起来一声不吭地拍打着裤子。小伙子走过来帮她扶起车又站在那儿不动了似乎要听候发落。她接过车子忍住手心上的疼痛说了句你走吧。
没事吧?小伙子问,有些不放心。
没事。她不看他一眼骑车就走了。
如果小伙子撞了她就逃窜,那她无论如何也要追上去把他抓住不放的。关键是态度,她对自己就历来如此。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手掌已经肿得老高,不过她心里的希望之潮涨得更高了。她哼着歌儿等待着。只是在偶尔瞥见墙上那张12寸结婚照的右边的丈夫时才略略有些不安,她尽量不去看他更不去和他对视。
两天过去了,站里没任何动静。她上班时经常借故到主任办公室去晃一下,主任也没有任何表示。怎么回事?
昨天是报到的第一天。她在政治处遇见站里四位干部来转关系,说是去大专班读书的。她一下子心急火燎起来,到底有没有我?
宋力决定去问问政治处主任。本来她可以直接去干部股问那位曾和她以兄妹相称的宋股长的,可她现在特别不想理他,听见他喊“小宋“就别扭。她朝走廊尽头的主任办公室走去,忽然看见宋股长动作极不雅地从厕所出来向她这边走着,她连忙装做下楼的样子朝楼梯口拐去。第二次她又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前,偏偏主任在跟一个干事交代工作。于是,一直捱到下班,宋力也没能问成。
眼下,她站在家属楼一栋二单元三层左边的政治处主任的家门外,那颗折磨了她好些天的桃形的红东西又在胸膛里不听话地拼命跳起来。她不敢敲门,因为这个时候她要开口说话声音必定是发颤的。那算什么?一不是来求人的,二不是来道歉的,不过是名正言顺地问一件事情罢了。声音发颤算什么?
第一句先说:主任没去看电影啊一一她在电影场上机关群里找过。
第二句再说:你上次要的那个哲学辅导资料我爱人说他们那儿已经没有了,他再到别人那儿问问-这事最好不说,有讨好的嫌疑。可没别的事可说呀!
咳,宋力宋力,亏你当了六年的指导员,亏你还出席过军区的先代会,这么点儿魄力都拿不出来。敲门I宋力毅然地敲响了门。
主任正挽着袖子在洗碗,见宋力进来,连忙朝里屋看电视的夫人说了声:哎,有人找我谈工作。便冲了冲手领宋力走到另一间屋子。
宋力一直到坐下,一直到双手接过主任为她沏的茶,也没想好先说哪句话。幸好主任在她对面坐下后先说话了。
小宋,我正要找你呢(宋力心又跳丨。你来机关这几个月工作很不错,这次半年总结咱们站计划生育工作受了表扬丨宋力一阵难受丨。后天直属队在一所开总结会,你代表站里去参加吧1宋力的心一下凉透了丨。可能还要发奖品呢(宋力真想大喊一声我不要丨。
还有件更好的事呢(宋力的心又狂跳了丨。站党委决定送你去军区大专班学习(宋力觉得腿发软丨。你一直是咱们站的先进典型,这次整编后仍然踏踏实实地工作,这样的好干部不培养还培养谁?(宋力侧过脸去,竭力睁大眼睛,想让泪水渗回眼眶。丨这是入学通知书。总结会就两天,完了之后你就去报到吧。
一出主任的屋子,宋力就一口气跑到漆黑的篮球场中央傻站着。
我赢了!几分钟后她脑子里猛地跳出这三个字,紧接着这三个字像长藤一样缠上身来缠得她喘不过气。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一片冷冷的东西贴上她发烫的脸颊。是篮球架。它问她:谁输了呢?还是你自己呀宋力。
李小陶不明白自己这些天为什么总是爱眼睛发湿鼻子发酸嗓子眼哽咽。那不是哭,因为一滴泪也没流下来。可是心底的悸动却比流泪还强烈。就说刚才,她散步回来从那条侧路走回病室时,看见一对恋人在背对着背生气,后来男孩子叹口气走过去扳住女孩子的肩头,女孩子终于把脸靠在了他的胸前。他们又默默地挽起胳膊走了。于是李小陶那种眼睛发湿鼻子发酸嗓子眼儿哽咽的滋味儿又上来了,仍然没有泪!
如果认真想,似乎也能说出些原委来。
因为生病,人在生病时总是脆弱的。
又因为独自一人在外,得不到加倍的温暖和爱抚。
还因为……还因为是受了委屈才住院的,而这委屈至今得不到消释。
李小陶叹一口气,怏怏靠上床。七点到九点,看书。这是李小陶自己订的计划,被一颗图钉按在床头柜侧旁。她强迫自己坚持并不是因为她真的想去挣什么文凭,她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感到无聊以致没完没了地去想那件事。
《国民经济管理学》。听说第一学期就开了这门课。真是枯燥。李小陶两天才看了个“序”。而且是用《读者文摘》之类很有趣味的杂志像吃白馒头就菜那样“就“着看的。
走廊上的电视音量突然被开大了,豪气冲天的歌声一下子传进了病室。“好小子^11(听起来就像“嗥小鸡”)是电视连续剧《霍东阁》开始了。门外立即响起了纷沓的脚步声和忍不住加入合唱的各种嗓音。李小陶她们女病室的几位热心观众也急忙搬上凳子披上长长的病号服走出门去。
李小陶对武打片是毫无兴趣的。前一阵举国上下看《霍元甲》,甚至听说犯罪率因此下降的时候,她都不曾动心,更何况眼下上演的是霍元甲的儿子。听说他比他老子的武艺差远了。
可今天不知怎么她有些坚持不住了。病室里除了她就还剩一位整日卧床不起的老太太,空气沉寂得令人窒息。而眼下李小陶的心境是想大喊大叫。听人说你自己不叫听别人叫也能松弛情绪。她拎上凳子出去,想试试看。
屏幕上正在恶战。三四个小流氓在围攻霍东阁。淋漓的鲜血和令人发悸的惨叫一起充塞着各路感官。李小陶几次捂上眼睛,可不等她手拿开,惨叫的人又一跃而起继续战斗,而且愈战愈勇……
一个年轻女子从天而降,武功显然比霍东阁高出几倍。她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挨个收拾着小流氓。小流氓们终于招架不住,一个个屁滚尿流却又是好胳膊好腿地溜下屏幕。
接着又是一场恶战,又是几十个回合……
李小陶终于没耐心了,站起来一边转动着仰酸的脖子,一边朝回走去。情绪并没有松弛下来,脑子里仍然塞得满满的,浆得硬硬的。
咳,真烦,不能吼,连个说心里话的机会也没有。爸爸老远,妈妈老远,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伴儿。想起来李小陶就觉得自己委屈。在此之前的二十二年,李小陶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从妈妈怀里到幼儿园,从幼儿园到小学,再从小学到中学、到部队,李小陶都像是坐空中缆车似的轻轻松松就上来了。她到部队时根本没想过要提干,打算干两年过过“女兵瘾”就回去的。没想到新兵训练时她和另外七个女孩子一起被选入军区射击队,训练了几个月之后就参加了全军的比赛。虽然说她个人没拿到什么名次,但却因为整个射击队取得了好成绩而备受宠爱。她们八个女兵都被破例提干,于是她当兵第二年就一家伙成了女军官。人家都说她运气好,她自己也觉得是不错。虽说暂时不能回到父母身边,虽说要牺牲披肩发、牛仔裤、棒针毛衣什么的,可女军官毕竟是女军官呀。提干后她被分到军区图库去当干事。她高中毕业参加高考时报的是理科,结果以十分之差落选;她又改换文科补习一年,再考又以十分之差落选。她气坏了发誓不再考了,没想这一条却被图库领导看中了。想来这姑娘学习一定不错,于是她成了政治处唯一的女干事。这图库四面环山,非常偏僻寂寞。头一两个月她真是难以适应,经常一个人躲在寝室里哭鼻子。别的女干部都是业务员,有画不完的图做不完的家务。她只好和院子里的小孩儿玩儿。有一次政治处主任来找她谈工作,一个小孩儿忽然推开门探进个脑袋:李阿姨,我那两本小人书你还没看完呀?李小陶脸一下红了,连忙从枕下拿出来还给小孩儿。这事传开了,干部们经常开她的玩笑,叫她李阿姨。李小陶很不好意思,再也不和孩子们玩儿了。后来她慢慢适应了环境,工作也逐渐有了起色,但心里的苦恼却曰益增多,她毕竟不是少女了。今后怎么办?就在这山里呆下去建立小家庭吗?她打心眼里不愿意。为此她对那些时常和她搭话的单身男干部们总是避而远之。转业吗?调走吗?她觉得都太难太难了,自己才提干两年,领导上一定不会同意的。于是每到星期天,大院里空落落,大楼里空落落,李小陶就会不知所措地在院子里走一圈,在办公室里走一圈,然后回到寝室在屋中心傻站着。要不就把录音机的声音开得老大老大,专听那些乱吼乱叫的歌。寂寞孤单使她苦恼不堪,甚至后悔自己提干了。
所以,当一星期前政治处主任突然通知她去参加军区大专班学习时,她高兴得一下子流出眼泪来,弄得政治处主任莫名其妙。不管学习完之后是否要回到山沟来,毕竟要学习两年呀,而且还可以弥补她的未曾实现的大学梦。李小陶太高兴了。她对自己说,你运气可真好。大概是爷爷给她的名字取得好,把爸爸妈妈的姓都带上了,于是也就把爸爸妈妈的运气都带上了。爸爸运气不济时妈妈就顶上,现在享受的大概是妈妈的运气。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独自在山间公路上晃荡着。她要让那些平时让她感到压抑沉闷的大山分享她突然得到的喜悦。
等她回到大院时已是开晚饭的时间了。李小陶直接走进饭堂,发现不少人在看她甚至是议论她。她知道自己挺漂亮,可又不是初来乍到还有什么好看的。她去碗柜拿碗时,听见一个女干部说,咱可没她那个本事。她偏过头来,见那个女干部正在拿眼睛斜她。怎么啦?她疑惑不解,是不是因为自己要去读书她们嫉妒了?理她呢!李小陶把盘子伸进窗口时,平时跟她挺友好的炊事员小刘也拿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她。她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心里一下子不痛快起来。吃过晚饭她本想找政治处主任问问,可想起自己早定下规矩晚上不去男干部的屋子又作罢。女干部里只有业务员王玲跟她关系不错,她们是同乡。她便去找王玲。
王玲劝她别理那些人,高高兴兴去读书。反正一走百了。“了”什么呢?
李小陶从王玲话里听出的确是发生了什么事。在她一再追问下王玲才说了句:她们说你是阳副政委点名叫去的。李小陶不再说话了,她想起了一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半晌,她问王玲,王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真想去读书真想离开这儿,可我又真不想答应他提的事。先不说他儿子怎么样,他们用这种方式就太叫人讨厌了,好像他们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能得到什么似的。凭什么?王玲说,别想那么多小陶,去读就是了,反正这是组织上通知你去的,你又没去要求。你在这儿确实太没意思了。我们反正就这样了,有家有孩子有业务,想走也不行。
李小陶觉得王玲说得有道理,管他谁点名叫去的呢,反正是组织通知。再说,这事本身也太诱惑她了。
但就在这时,李小陶接到一封信,一封叫她哭了一晚上紧接着就发高烧的信,并且被送进医院退了烧之后仍然委屈得时时都在眼睛发涩鼻子发酸嗓子眼儿哽咽。
唉,也怪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呢?今天已经三十号了,明天他们就要正式上课了。李小陶把《国民经济管理学》丢到一边,心烦意乱地扯过枕头盖在脸上。
走廊上响起零乱的脚步声。一定是霍东阁和战友们留下悬念回后台休息去了。果然,四个女病友啧啧称赞着一起走进了病房。李小陶一阵紧张,得抢在邻床老太太之前入睡,不然等她呼噜一打起来就困难了。邻床老太太倒不慌不忙地在床边坐下,拉开床头柜的小门开始进行每天例行的加餐。
李小陶不知这些病友们都是些什么病,似乎能吃能睡。她自己倒是急诊送来的。哭得脑袋昏昏沉沉就跑出去淋雨吹风,一下子烧到三十九度八。现在烧已经全退了,只是血压还有些低,腿还有些软。
病房内渐渐安静了。那个新送来的病人的丈夫趴在床边打盹,一只手还和妻子的手握着。李小陶忽然觉得有个丈夫还是挺不错的,她就没有被哪个男人这么看护过。那种温存关切一定是爸爸妈妈所不能代替的。可是,那个阳,他能行吗?
她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爸爸妈妈,怕他们担心也不相信他们会想出什么好办法给她。她对自己说:李小陶你已经二十二岁了,该学会自己拿主张了。
动动脑子分析分析也许你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很简单很好办。
她一下翻过身趴在床上捏亮手电再次拿出那封看了好几遍的并不很长的信。
我父亲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他退居二线后因一时不适应无聊透顶做出这种事还情有可原,可你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而且是女军人,怎么竟也这般落后这般庸俗?我最最瞧不起的就是把自己的命运维系在男人身上以至靠男人享福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连看一眼我都没兴趣别说是娶来做妻子了。你要真是好学上进你就凭你自己的真本事去努力,通过不正当的途径去达到自己的愿望是可耻的。我从来不打算利用别人也不打算被别人利用。请你自爱。
尽管是读第十遍了,李小陶仍然气从中来。
不过,冷静地想想,他那些话虽然可气,但还不可恶。第一可以看出他并不知道真相,第二可以看出他不是个花花公子^那么漂亮一张照片都被他毫不客气地退回来了。
她又拿出他的照片来看。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持枪站在堑壕内。笑容还是孩子式的。背面写着:六一摄于前沿。阳六一。唉,阳六一。
胳膊麻了。李小陶收了信熄了电筒又躺下。
邻床老太太早已鼾声大作。李小陶没去作任何隔绝鼾声的努力。也许这两天睡不着不都是因为老太太的呼噜。
过两天就该出院了,是回山沟还是去读书?这个问题越来越迫切地逼近了李小陶。
他妈的!李小陶忽然像男人那样粗鲁地在心里骂了一句。闲话也听了骂也挨了心也伤了病也生了,凭什么还要老老实实回去?我偏要去读,看他怎么样看那老头儿怎么样看所有的人怎么样。
李小陶一下激动起来,决定立即给那位神气活现的边防连长回封信,把话说明白说清楚就去读书。她再一次翻过身捏亮手电筒拿出了信纸和笔。
李小陶相信自己一定做出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好决定。
挂在右肩上的挎包顺着柳淑芬斜斜的肩膀一个劲儿地往下滑,可两只手都提着东西,她只能使劲儿耸起肩来阻止。然而肩实在是太斜了,是林黛玉崔莺莺苏小小那种单薄瘦弱的美女式溜肩。挎包终于第七次地滑下来,吊在胳膊弯里晃悠,一下下地碰着腿。柳淑芬无奈地叹口气,停在路边把手里的旅行包和脸盆网袋放下。这一放,她发现自己是那么累那么乏,再走一步都没有力气了。于是干脆把挎包也搁到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旅行包上。反正旅行包里除了换洗衣服就是书。
四周很静。到底是平原,山峦只是天边朦朦胧胧的影子。一望无际的碧绿的麦地和菜地中镶着这条灰白的水泥路。路边有几棵孤零零的瘦瘦长长的桉树,最头上一棵不知为何中间部分脱光了枝叶,像一根被后娘用过的鸡毛掸。
一个穿黑袄的老头儿很寂寞地从鸡毛掸那边走来。他背后是暮春那种特有的灰蒙蒙的使人昏昏欲睡的天空。走过柳淑芬眼前时,她看见老头儿背在身后的那双干瘦的手指上,勾着个装了半瓶白酒的细脖子瓶。老头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使她觉得自己又一次恍若在梦中。
离家前她老有这种感觉。丈夫说这是因为她太高兴了的缘故。人高兴过头时往往怀疑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往往以为是梦境。可柳淑芬觉得自己并没有高兴过头,甚至连起码的高兴都不具有。丈夫把入学通知书交给她的那会儿,她确也孩子似的拍了一下巴掌露出了据丈夫说结婚后就不曾有过的笑容,那笑容是那么动人那么幸福以至使丈夫觉得再花八百块钱也值得。可在此之前和之后,她一直像蒙难一样被一种莫名的惆怅笼罩着眉头紧锁,有一天夜里竟从梦中淌出许多泪水来。
十六岁的女儿小燕也总拿突然长大了的眼光看她问她。妈妈,你这是在干吗?你到底为了什么图个什么?
她无言以对,无颜以对,只能避开女儿的目光也避开对自己的责问。
那天她偶然听说她们卫生队的孙教导员要去读军区办的大专,而且读了回来就要升官。赵教导员是个比她年轻六岁的人,当教导员还不到两年。柳淑芬忽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嫉妒。我为什么就没有这种好运气?我为什么从来就没碰到过这种好事?三十八岁了,才是个相当于营职的护士,又不是正规医院,又没有任何文凭,弄到头来连转业都不敢转。
哪个单位愿意要你?我怎么那么倒霉?!
回到家里,她又无端地向丈夫发开了脾气。先是嫌他摊了一桌图纸扔了一地的烟头,丈夫一声不吭把桌子收拾了地扫了,她又挑剔他衬衣领子一圈黑,不会洗还不会换吗?丈夫找出衣服要换,她又说不洗澡换什么衣服呀?丈夫忍耐不住了,皱着眉说,淑芬你干什么?
这下她终于找到了机会。我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我不就是伺候你伺候孩子伺候病人吗?我还能干什么?窝窝囊嚢地当了二十年兵,生活上没一点儿享受事业上一无所获,我还能干什么?眼看就四十了你替我想过吗?
声音呜咽了,泪水涌出来,大滴大滴地落在沾着油溃和散发着酒精气味儿的军衣上。
以往也有过这样的情形,但在丈夫面前痛痛快快地说一场哭一场也就算了。丈夫会哄孩子似的替她擦去泪水然后笨手笨脚地去做饭。她吁出一口气,心里便觉得不那么沉了,走过去,把丈夫换下来。弄你的图纸去吧。丈夫歉意地一笑,走开,又回转来亲她一下。
可那天不知怎么了。泪水流过之后丈夫劝过之后一口气吁出之后心里仍是沉甸甸的。丈夫也反常地没有走开。两人就这么怔怔地在床边坐着,直到—双儿女下学回来。
后来丈夫打听到负责办大专班的教导队队长是他的老战友。他便打电话去问老战友能不能通融一下。老战友说这事他一点儿权力也没有,要本单位决定。通知上要求必须是政工干部,而且营职干部必须是35岁以下。你爱人一条都不符恐怕危险。不过,老战友又说,如果实在想读可以自费,这里已经有几个非军人自费来读了,丈夫想也没想就在电话里给她报了名,并马上从银行取出了准备买彩电的钱。
你去吧。我想来想去,你是牺牲得太多了。为我为孩子为部队。我不能老靠这么劝你过日子,我应该给你争取到一点儿实际的利益,不然到老了再想我会后悔莫及抱憾终生的。三十八岁并不晚,学出来正好四十岁。人都说四十岁人生才开始。只要你自己打起精神来觉得自己还年轻那么你就是年轻的。
平时寡言少语的丈夫那天一下子说了那么多的话,那么多让她温暖也让她心酸的话。
他们一起去找卫生队丁队长。丁队长惊讶不已地看看她看看她丈夫又看看她。他想不出这个平时没什么上进心倒也踏踏实实的老护士会生出这种显然是古怪的念头来。工作倒是没什么,大家手紧一点儿也就干了。只是……他疑惑地笑了一下,老老实实地问:你们图啥呀?
不图啥。她和丈夫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报告被交到了研究所的党委会上。
大家忽然都同情起柳淑芬来。所长原是柳淑芬丈夫那个科研室的主任,很了解这对夫妇。那年本来是要送柳淑芬去进修的,可正碰上所里接到一个新科研项目,指定年内完成。柳淑芬的丈夫和从各个科研室抽出来的所有工程师们一起被集中到了招待所,以便集中精力攻关也以便给他们开好伙食。当时小燕九岁小军七岁,能丢给谁呢?柳淑芬只叹了口气就把名额让给了别人。后来又有过一次机会,但卫生队的司药恰在那时不幸被车撞伤住了院。丁队长跑来做柳淑芬的工作,她曾在药房干过两年。她经不住丁队长为难的目光和恳切的话语,又留下了。再后来年纪一天天大了她不再提这事,大家似乎也都觉得她应该这么一直过下去了。可谁也没想想她因此不能提为军医不能分到好房子,谁也没想想她是否安心是否满意眼下的生活。
所长和党委书记都觉得没有柳淑芬的牺牲就没有她丈夫的优异成就,商量着是不是该给柳淑芬一些补助。可立个什么名目呢?她不属于贫困户,那800元不是丢失是自愿交出去的,她也不属于有成就的科研人员。想来想去,能给她的就是每月的工资。
有人说拿工资脱产读书不错了。
于是大家一致通过,同意柳淑芬自费读书,读书期间工资照发一切福利待遇不变。
柳淑芬一下成了所里的知名人物。她走到哪儿都有人看她跟她打招呼。
大部分人说她疯了,小部分人说她值得,还有极少数人说是柳淑芬的丈夫拿了一千块科研奖舍不得上交,放在家里又难受,于是干脆给老婆买个文凭。
不管别人说什么柳淑芬都不在乎,一笑了之,只是回到家里面对丈夫和儿女,她就会感到惶惑不安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儿子嘟嘟嚷嚷地说又看不成彩电了,女儿抑郁地说反正山沟里图像不清彩电黑白都一样。一双儿女不时地抬起眼来看妈妈,流露出不解和责备。他们一下子和父亲亲热起来,爸爸爸爸地叫着,不得已时才叫一声妈妈。柳淑芬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怎么才能解释得清呢?
只有丈夫最理解她,一再一再地劝慰她,鼓励她。她慢慢地树起了信心,也许到了外面,到了那种学习环境,心情自然会好起来。狠狠心拿个大专文凭回来,也好不辜负丈夫的一片心意。
快要走的那天,丈夫突然病了,哮喘。这是丈夫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病,这些年犯得越来越频繁了。柳淑芬难受极了,一直守在丈夫身边。待丈夫慢慢好起来时,已过了报到时间。柳淑芬又一次动摇了,真要不顾一切去读那个和自己工作毫不相干的党政干部大专班吗?丈夫再一次劝她,催她快走。她终于忐忑不安地泪眼朦胧地告别了丈夫和儿女,搭上一辆去省城的车。
直到现在,她的心仍是惴惴的、惆怅的。
穿黑袄的老头儿早已走得看不见了。路上不再有别人。柳淑芬后悔刚才没问问老头儿教导队还有多远。这儿居然不通汽车,离市区才二十几里就如此不便了。要不是里面有部队,大概连这条水泥路也不会有。
远处隐隐传来汽车声。
一辆军用卡车驶来。柳淑芬真想站起来招招手搭个车,可她没有这个勇气,万一司机不眯她呢?她索性背转身来面对着麦地。
汽车轰然而至,戛然停下。喂,同志,你是不是去教导队的?一个男人’的声音。
柳淑芬转过脸来,驾驶室里一个圆脸庞的男军人正在问她,她点点头。快上来吧。男军人跳下驾驶楼,她看见司机旁还坐了一个男军人,于是连连说我坐后面。
那男军人也不再相让,朝车上喊了声“帮她接一下东西”又爬上了驾驶楼。两个女军人的脑袋一起伸出来,又一起朝她笑笑,一起伸出手,提上东西后又一起拉上她。她朝她们笑笑。车厢里装着十几袋米十几袋面,她们俩合坐在一个木箱上,柳淑芬还是坐在自己包上,和她们面对面。
汽车又开了。两个女军人没有跟她说话,互相也没有说话,一个扭脸看着前面,一个抱着膝盖发愣。扭脸看前面的那个很年轻也很漂亮,一排刘海遮住了额头,像个小姑娘。抱着膝盖的那个大约二十七八了,样子很精干,扎着两个眼下很不时兴的刷把,勾着头。
和她们相比自己真是太老了。看来她们俩也迟到了。不知有多少大学员。她们多好啊,又年轻又不用自费。
忽然,她看见路前方的一个缓坡上有一个大院,大院里涌出一群一群的军人。他们悠闲地迈着步子,边聊天边走下坡来。汽车开近时,他们闪到路旁,并不朝车上看一眼,仍在笑着,谈论着什么。每个人脸上都显出重任在肩的意味和踌躇满志的潇洒。全是男的。
散步哪?驾驶楼里的人和他们打着招呼。
走走,走走。
他们微笑着点点头,没看见车厢里的三个女人。
柳淑芬一下从这群满面春风的男军人中认出了她们卫生队的孙教导员,他已不是在所里的样子了。柳淑芬下意识地埋下了脸。
汽车终于开进了那个大院,猛地刹住。车上的三个女军人同时一怔,从手掌上抬起脸来。
还是开头嚯-!
一声尖利的哨音从二中队队长嘴里发出,在没有大亮的天空中颤出锯齿形,锯得他圆圆的脑袋发麻。
其实起床号已经吹过了,可中队长同志麾下的二队整个楼都黑着,只有顶头那间屋子从紧遮的窗帘缝中透出一道光亮来。瞧瞧对面的一队,已经跑出几个人影了。中队长同志一阵心急,又把哨子送进嘴里鼓起了腮帮:嚯一!
终于有人跑出来了,三个……
又是她们!中队长简直有些惊讶了。
那天下午他亲自带车去买粮,竟碰巧把三位迟到的女学员都截住了。三位都有充分的理由解释自己的迟到,加之“自动除名“的期限尚未到,中队长同志便没有多加追究。
不想刚两天功夫,全队男学员们几乎都知道了这三位的底细,议论得沸沸扬扬不亦乐乎。说宋力如何上门求人在单位上碰了一鼻子灰就去走上层路线,真是想当官想疯了;说柳淑芬如何不顾家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丢下丈夫孩子不管,八成是想文凭想疯了。总之都疯了。相比之下他们对李小陶要客气些,没有冠以“疯“字,但兴趣却大得多浓得多。不少人为她叹息,说不清是羡慕、惋惜还是忧虑。有两个学员甚至跑到中队长这儿来打听,是否真有“选为儿媳”一事。中队长同志开始后悔了,以后肯定会有不少是非。自己真是不该要下她们。可这个错误是无法改正的。他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等待是非发生。
但使他感到宽慰的是,这三位女学员却非常本分非常听话也非常团结。起床出操吃饭上课点名,全都准时参加。更让他奇怪的是,三个人都话不多,连笑声也不多,从不在男学员堆中出现。晚饭后的例行散步,三个人也总是在一起。他慢慢地放下心来,反倒觉得男学员多嘴多舌了。
前天早上出操时,她们三个最先跑出来,并且非常规矩地扎着腰带穿着胶鞋。中队长同志以为她们初来乍到会借口偷懒。三个人跟在队伍末尾,跑得气喘吁吁,柳淑芬脸都白了。于是他给她们交代一日生活制度时,曾含蓄地对年龄最大的柳淑芬说,早上出操嘛,你们自己掌握,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不用专门找我请假。这等于“饶“了她们,他怕她们不好意思也怕自己难堪。可是^昨天早上是打扫卫生,她们三人最先开始干起来。
今天早上又是她们三人最先跑出来。
这真是三个要强的女人。
队伍集合好了。中队长同志的目光又一次向队伍末尾那突然小下一圈儿的“尾巴”看了一眼一三个女人都是那样的庄重认真,他不由得精神一振,以最标准的音量和声调喊着:向左一一转!跑步一走!星期六。
怎么又到了星期六?李小陶感到惶惑。在图库时她最怕过星期六到了教导队她还是最怕过星期六。
上个星期六她觉得没意思透了。她不想回单位上去听闲话看冷眼,也没情绪一个人逛街^宋力和柳淑芬都不肯陪她,只好老老实实呆在教导队。柳淑芬是为了整理笔记才呆在教导队,宋力是为了多看些书才呆在教导队,李小陶既不吃力也不想拔尖,只是无奈才留下。她便一个人把教导队四周的田野农舍竹林都逛了一遍,可是太阳还没有下山。回到营房,两个男学员在操场上打羽毛球,他们主动邀请她参战,她笑笑推辞自己不会。来这儿之前她就想好了,不跟任何一个男学员接近。
本来这个星期六是挺好打发的,即使她们俩还要呆在教导队用功,李小陶也有事可做,不会感到无聊的。因为上一次为了打发比星期六下午更漫长的星期天,李小陶跑到军人服务社买来半斤毛线织背心。现在刚织了几寸,花样还没显出来(那是李小陶自己设计的丨,所以正在兴头上。再说手上还有一本新出的《小说月报广也够翻一阵子。
可是现在,她忧虑的不是怎样消磨这一天半,而是怎样找个这一天半不能离开教导队的理由。
昨天李小陶接到一个电话,是政治处主任打来的,叫她这个星期六或星期天抽空到阳副政委家去一趟。
李小陶听到电话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一定知道我给阳六一写的信了。
我那封信是不是过火了?李小陶翻来覆去地想。不过,即使很婉转,我这样既不同意他的要求又要享受他的关照也够他气的了。
李小陶忽然为自己来之前那种大胆感到吃惊。看来光“豁出去了“是不行的,很有可能“豁”进泥潭里。那封信到底怎么写的?该留份底稿才对。李小陶心绪烦乱地跨进教室。
阳六一同志:
本来我想一个字也不写,学着你的样子寄回你的大照。可经过反复考虑(整整一夜!〕,我不打算这样傲了。看在你一心守边防、不肯找对象的份儿上,我把这件可恨的事情的原原委委全讲出来。我相信你会为你的行为感到后悔的。
今天是《国民经济管理学》。这门课尽管枯燥,可真的学起来也并不难。李小陶自有一套学习方法,记忆力又好,学得很轻松。
但今天不行,今天的思维被两个大活人阻塞了。老师的讲解声和黑板上的字迹都不得不从他们的肩上跳过来肋下钻过去,弄得颠三倒四支离破碎,成了毫无意义的符号。
两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我正和几个战士一起布置宣传橱窗,忽然听见大铁门外传来汽车鸣笛声。政治处主任连忙跑去开门,不一会儿库主任和政委也小跑着来了。车上下来一位首长,被库领导们拥着向办公楼走来。我赶紧埋下头刷浆糊,可还是被首长注意到了,他冲着我喊了一声:那位女同志是谁呀?
我只好局促地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想敬礼又没戴帽子,很是尴尬。首长却笑呵呵地跟我握了握手。旁边的政委对我说:这是军区的阳副政委。我嚅嚅地说了声:首长好!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的经过。他去医院看病,公路上堵车了,就拐到我们单位来看看。
“社会主义国家必须制定科学的统一的国民经济计划。有了这样的计划,才能动员组织全国人民为一个共同目标而奋斗。”
“那么,怎样进行国民经济的计划管理?”
李小陶机械地记着老师的讲述,可老是把“经济“写成“济经”,不由得气恼起来。她丢下笔翻开书,发现老师讲的书上都有,便用红笔刷刷地划了几道。
—张照片从书页里飘出来,掉到她的脚边。怎么会把它放到这本书里?她弯身捡起又看看左右,发现宋力和柳淑芬都专心致志地盯着老师的嘴巴,便大胆地看起照片来。
我见库领导陪你父亲进了小会议室,便想趁机走开。可还没下楼,政治处主任就一声紧似一声地叫起来。“小李!小陶!李小陶!快,首长叫你呢!”
我万般无奈,只好进去。
“小李,今年多大了?”你父亲非常和蔼地问我。
“二十二了。”
“老家是哪儿的?”
“南京。”
政治处主任插话说:“她是高中毕业入伍的,现在是宣传干事,工作不错,平时还写点儿诗什么的。”
“好嘛好嘛,有对象了吗?”
我脸红了。政治处主任连忙说:“还没有呢。”
“哦?可以考虑了嘛!”你父亲笑眯眯地转过来对几个领导说:“你们要多关心呀,不要等人家成了大男大女才着急。”
库领导纷纷点头。可讨厌的主任突然又说:“人家还不想在我们山沟里安家呢!”
“是吗?对象在南京?”你父亲问。
我赶紧摇头,心里一下子烦极了。坐在那儿浑身不自在。但我现在才感到后悔,我当时应该点头。唉,惹了那么大个麻烦。
课间休息时,李小陶想去收发室看看有没有信,便跟着宋力和柳淑芬一起出了教室。李小陶觉得阳六一该回信了,已经十多天了。她想不出他会怎样写,就像现在想不出阳副政委叫她去做什么。
收发室围了许多男学员。他们正翻看着一沓刚到的信。一个男学员忽然抽出一封信递给柳淑芬。翻完了,信被丢到桌上。李小陶不甘心地又拿起来翻了一遍。的确没有自己的。
电话铃响了。李小陶顺手抓起来,是找宋力的。“宋力”。她叫了一声,把电话筒递过去。宋力正在门边发愣,回头看见伸到眼前的电话筒,竟一脸惊慌。
“哪来的?““他说是宣传部。”
“男的?”
“男的“你就说我不在。“宋力丢下手中的报纸匆匆跨出了收发室,好像真要证实她的确不在。
李小陶疑惑不解,只好对话筒说:“宋力不在,有什么事要转告吗?”对方一句话也没说,话筒被重重地放下了。想到自己昨天接电话时的神态,李小陶不禁猜想,是不是宋力也遇上了什么麻烦?
几天后,政治处主任找到我,很古怪地笑着。
“小李,刚才首长秘书来了个电话,托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我一下子警觉起来。
“是这样的,”主任极力作出郑重其事的样子,可一丝笑意仍从嘴角溜了出来,“阳副政委有个小儿子叫阳六一,陆校毕业,眼下是连长,比你大三岁,他一直……”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打断他。
“噢,是这样的。小阳很有志气,不肯找对象,她母亲很着急,首长也很着急……”
不肯找对象怎么就是很有志气呢?我不明白。可我也不想弄明白。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听主任讲下去。
“上次首长来,对你印象很不错。正巧小阳眼下探亲在家。首长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我回答得十分干脆。
“为什么?”
“我巳经有对象了。”
主任狡黠地笑笑:“小李,骗人可不好。再说,这事情谁也不会强迫你,你有选择的权利嘛!”
我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主任拿出照片放在桌子上,说:“他唯一的缺憾是在边防连队,可这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你想换个单位也不难……考虑考虑吧,过两天给我个回音。行还是不行,我都好给首长回个话。”
坦率地说,我根本不想考虑。虽然我没有直接与高干子弟们交往过,可听到的传闻和议论却不少。我不在乎人长得高矮胖瘦,是在边防还是在城市,我就怕碰上浪荡公子。但我的好朋友王玲一再劝我慎重,不要因此把上下的领导都得罪了。她比我早入伍十年,我自然要考虑她的意见。再说我也不是那么勇敢的。
于是两天后我对主任说:“我是最小的女儿,得先问问爸爸妈妈。”
“喂,今天你们怎么安排?”
李小陶一边把书本扔到床上一边问着两位女伴儿。
宋力坐在桌边支着下颌两眼紧盯着窗外发愣。
柳淑芬样子很难看地朝李小陶笑笑,说:“我可能要回去一下。“尽管宋力和柳淑芬从没谈起过她们自己的情况,李小陶还是隐隐约约听说了一些,就像她的情况她们也一定知道一样。她佩服她们有那么大的勇气,但也存留着和男学员一样的不解。宋力已经三十了,她那么拼命图什么呢?连孩子也不生了,女人毕竟是女人呀,曾经有那么一段辉煌的经历就可以了,还想一辈子辉煌吗?恐怕会适得其反的。但这不应该是李小陶劝她的话,而应该是柳淑芬。可柳姐自己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愁眉紧锁。也难怪,花了那么多钱,学得又那么吃力,关键是学了回去用得上吗?人都说女人三十岁以前没出成绩就不会再出成绩了。但这些话也不该她李小陶来说,她的军龄才是柳淑芬的五分之一。
不过,李小陶对她们的不解是完全不同于男学员的,她不带轻蔑,有的只是深浑的同情和敬意。因为她能想象得到她们这样做得承受多大的压力。
在这一点上,她和她们是相同的。
但奇怪的是,此后十多天,主任没再提这个事。我有些不安:莫非首长真的生气了?看看主任的表情,又不太像。这天,主任终于来找我了,告诉我说,阳六一提前归队了,还说“他到了前面会给你写信的”。
我松了口气,甚至有些感谢你。写信拒绝比当面拒绝好办得多。我马上告诉了王玲,王玲说:“小陶,跟你说件事,你可别生气。”我不解地望着她。她说:“那天主任来找我,说他问你要照片你不肯给他。我怕你跟他们搞得太僵,就把我手头一张你的照片给他了。”
阳六一,你知道了吧,并不是我李小陶想送你照片的,你写的那些话太伤人了。
我当时又气又急。但王姐是一片好心,我怎么好怪她?我只期望等你的信来了之后再向你解释清楚。
后来我突然接到去军区大专班读书的通知,单位上议论纷纷,说是你父亲点名要我去的,还说我为了调出山沟不惜一切。话再难听我都忍下了,我想外人不了解情况。我没什么错,读大专是组织上通知的,通知上并没有附加条件。
不想你也写信来骂我。你不仅退回了我的照片,还写了那么些伤人的话。你说我想利用你,你说我不自爱。阳六一,你应该为你的父母感到羞愧,是他们想用我来动摇你,拉你回城。你愿意呆边防你就呆,关我什么事?呆一辈子也和我无关,你的雄心大志犯不着通过嘲笑一个女孩子来体现。我受了你父母的污辱,还要受你的污辱,简直欺人太甚!
不过,既然你父亲主动把这样一个机会给了我,既然我巳经被所有的人误解嘲笑和轻蔑,既然你也千里迢迢地写信教训了我,我决定要读,偏要去读。不管你是瞠目结舌还是勃然大怒,我读定了,因为我巳经为此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至于你的照片,我将按原途径送回,我相信它也不是你打算送我的,可我不会像你那么无礼。
祝你永远神气活现!
李小陶到底去不去阳副政委家?听着整个学员楼逐渐安静下来,李小陶已经没心思再管宋力和柳淑芬了,自己的难题已经迫到了眼前。
如果去,在首长面前她还能像在信里那样勇敢无畏地拒绝吗?如果不去,会不会因此而被单位上叫回去失去读书的机会?如果去,首长知道她写了那样的信狠狠训她一顿她能忍住不哭吗?如果不去,万一是首长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请她玩儿玩儿她不是太失礼了吗?
李小陶直直地倒在床上两手抱住头,脑子里的一锅粥沸腾得快要溢出来了。
她看见柳淑芬收拾好东西朝她和宋力笑笑出门了。
又看见一直呆坐着的宋力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盈出的泪滴。
窗外那棵细小的桉树一直安详地看着她,侧面一条细枝的顶端上有三片苗条的叶子如小手般向她张开,她伸出目光去接住它。苗条的叶子忽然膨胀了,慢慢地幻化成一泓绿潭,再接下来成了一片绿色的模糊。
于是她抬起手抹了一下眼角。手背冰凉湿润。
她转过脸来。柳淑芬不知何时走掉了,李小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修长的腿交叉在一起把平时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压出一个大坑。
她想不出像李小陶这样的孩子会有什么心事,对她来说生活还没有开始,她还有无数次的选择机会,即使现在错了也还有足够的时间重新来过。可自己呢?
宋力知道自己只剩下最后一次的选择机会了。
上星期丈夫就来过电话。从口气上分析,丈夫并没有生气,但也不那么愉快。她犹豫了很久没有回去,只写了封长信给丈夫,向他解释请他原谅。丈夫回信说他不责怪她,既然已经争取到了机会就安心读好了。她当时感动得不得了,一下觉得丈夫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可是。
宋力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碰上“可是“。或者说不明白“可是”为什么总来找到她。
眼前的李小陶的头发又幻化成了一片黑色模糊。宋力又抬起手抹了一下眼角。手背湿润冰凉。
今年年初宋力突然被叫到干部股去谈话。干部股股长也姓宋,而且和宋力是同年兵。他很像那么回事地在那把他刚刚坐了两个月的椅子上欠了欠身,示意宋力坐下。宋力觉得别扭,他当干事时见了宋力总是开玩笑地叫她“大妹”。于是宋力笑着说,哟,你成长得挺快呀!
宋股长矜持地笑笑。“小宋,叫你来有点事。“他开始从精简整编谈起。精简一百万是何等英明,因为兵就是要少而精。宋力挺不耐烦,这些她老早就听过文件看过报纸了。再说“精简“这个意思她上小学时就知道。“精兵简政,这条意见是党外人士李鼎铭先生提出来的。他提得好,我们就改正。“这些滚瓜烂熟的句子她不仅能背还会默写,尤其对李鼎铭先生的“鼎“字记忆深刻,因为学这个字她花了学三个生字的功夫。宋力打断宋股长的论说开了句玩笑:人精简少了大家都可以穿毛料。
宋股长勉强笑了一下,继续论说。我们通信站要把技师和话务员都改为战士,这样一来原来的干部技师和话务员就要重新安排,总不能都转业吧?比如像你们连的刘新,业务能力很强,无论如何也要留下。
宋力有些莫名其妙,但她预感到谈话要进入实质性问题了。前不久曾有人风传她要当副教导员了。
小宋,你今年快三十了吧?女同志岁数大了在基层连队工作一定有诸多不便。你别摇头,领导心里都清楚。我们考虑想让你到机关来工作,搞搞计划生育什么的。当然喽,是平调。我想你会服从大局的。当然喽,领导上对你也是有所考虑的。这次站里的女干部安排转业的不少,你是先进,领导上舍不得放。当然喽,这事本该让你们教导员先跟你谈的,可他自己也……哈哈……你知道的……
宋股长后来还“当然”了些什么,宋力全没听进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意念。要她去搞计划生育,要她给别人让出位子来。
她从来都是无条件地服从命令,一时竟不知“不同意”该怎样表示,于是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干部股。等回到连队看见那些战士向她走来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她已不属于连队甚至不再属于部队,她知道等待她的下一步就是转业。
她惯于忍受,从当兵后就学会了不发怨言。那个六年前她去小城接来的高中生刘新接替了她的工作,她平静地交代完毕就回家了。
只是,当丈夫询问起情况时,宋力眼里突然涌出了陌生的泪水,她已很久没有哭过了。丈夫叹息一声骂了一句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这下你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没死没活地在连里拼命了,你可以平平静静地上班下班多照料一下这个家多照料一下你的身体了。你可以……
丈夫突然顿住,走上前一下把她拥在怀里使劲儿抱住^你该给我生个儿子了!
宋力怔了一会儿,心底忽然涌起了无限的愧疚和感动,这愧疚和感动一直升上来塞满喉头,使她情不自禁地摩挲着丈夫的头发哽咽地说,我给你生儿子,我给你生儿子。
宋力原名叫丽丽。十六岁当兵那年,她自作主张把外婆取的小娇名改成了男人般的名字,她以为这一改她就不再是外婆膝下的娇气包而是一名坚强的战士了。
有一次连里组织劳动,她们分队只去了三个。宋力也因为“倒霉”请了假。她站在窗口看连长集合队伍,听见连长不满地说了:句:女同志就是麻烦。
她的脸一下红了。那时她正偷偷地爱着连长,或者说崇拜着连长。连长已经结了婚,但过得不幸福。那种忧郁的神情更加深了她少女般的纯情。她决不想成为让连长皱眉头的麻烦的女同志,于是便找了把锹偷偷追上去加入了劳动行列。先是为了让连长不生气,后来慢慢地她就习惯了。提干后,她更不想让人感到她是女干部需要特殊照顾,二十二岁那年她成了全站唯一的女指导员。她的连长永远也不会想到他对她的影响。他后来转业走了。
结婚时宋力就跟丈夫说,先不要孩子。她仍是不想让领导觉得女干部麻烦,也不想挺着肚子摘下领章帽徽出现在她的战士们中间。为这事丈夫和她闹过几次别扭,最后总是丈夫让步。有一次连里两个战士打架,其中一个愣头青战士拿起把菜刀朝另一个砍去。宋力正好领着战士下操回来,她不顾一切冲上去解下武装带猛地一套,将那个挥刀的胳膊紧紧捆住,避免了一场大事故。但那把刀却掉下来伤了宋力的脚背。她的事迹登了报,很快被评为模范指导员。不久又有传闻说宋力将成为全站第一个女教导员,丈夫再也不提孩子的事了。二十八岁那年宋力有了一个小外甥女^她妹妹生了个女儿。她抱来抱去舍不得放下,觉得那白白嫩嫩的小脸和身上散发出的奶香气是那么醉人。她用嘴巴含着小外甥女的手指头想,是不是自己也该作母亲了?可这时部队上上下下都掀起了文凭热,连里不少干部都参加了自修大考试,只有连长顶着干。宋力过意不去,主动放弃了自己的计划,想咬咬牙再坚持一下,这一咬牙两年又过去了。
宋力一直觉得愧对丈夫。可为了连队她只好让丈夫先受着委屈。眼下连队不要她了,不需要她的牺牲了,那为什么不尽妻子之职女人之分呢?
宋力定下心来,不再气恼,每天回家做饭烧菜洗洗缝缝,使凌乱冷落了几年的小家一下子变得温暖干净了。丈夫由于她的关心照顾也变得精神振作气色很好,甚至抛弃了转业的念头打算在部队上再“挣”几年。
尽管宋力会为自己早上起床后常常下意识地扎上腰带出门而惆怅,会为自己看电影时坐在机关散乱的人群中总忍不住打量她的连队而气恼,但大多是心平气和的。她似乎明白过来了,自己是女人。女人嘛。于是她把自己全部的生活理想都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是。
^她和丈夫不得不去计划生育指导所检查。医生推断说,是女方的避孕药吃多了。一问,果然吃了五年。
你们还没有孩子,为什么要长期服避孕药?医生镜片后面的目光闪烁着。宋力和丈夫都没有回答,无法回答。医生不再问什么,宽慰了他们几句。又给他们讲了些补救措施。宋力听得满脸通红,丈夫却越来越阴沉,像乌云一样让人害怕。
回家的路上,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腰间系了根背带,小姑娘看见她,怯生生地说:解放军娘娘。宋力朝她笑笑,她一下高兴了,又大声喊:解放军娘娘。小姑娘的父亲回过头来问,你跟谁说话?小姑娘默契似的朝宋力甜甜地一笑,没有回答。自行车拐弯朝一条小巷骑去,小姑娘大声喊起来:解放军娘娘,我们到家喽!
小姑娘的身影消失了,宋力才发现自己已经把丈夫甩下了好大一截。
回家后宋力趴到床上痛哭起来。只有此时她才意识到她多么渴望做母亲,不是为了丈夫,是为了自己。她是个应该做母亲的女人哪。丈夫终于走到床边坐下,心平气和地劝慰了她一番。她扑进丈夫的怀里哭得呜呜咽咽。她愈发觉得自己对不起丈夫,她再也不去想连队了,她要尽最大的努力恢复她女人的本性。
然而,又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
宋力的心凉了。她默默地忍受着心灵巨大的苦痛和悲戚,默默忍受着周围人的目光和婆婆每一封信的催问^还默默忍受着丈夫一次又一次带着怨气的努力和努力之后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压抑。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一个古怪的人,一个不是女人的人。更使她难堪的是,她还要去阻止那些能够生育的女人多生……
就在这时,她听说了军区开办大专班的事。
她那颗冷透了的心在一瞬间燃烧了起来,烧得发红发烫。就如同那个最古老的比喻所说,她像是快要淹死的人突然抓住了一块木板,她要借助这块木板逃离无底的深渊,重新爬上使她自信、幸福和坚定的陆地。
当她跨进大专班的教室坐下来听老师讲课时,竟有些怀疑起眼前的一切来。似乎这成功来得太突然了。
对于男学员的议论,她是不屑一顾的。她要是怕舆论,就不会走出第一步。那时她连丈夫的绝情都想到过,她想哪怕是丈夫因此离婚她也不后悔。反正她已经失去了做女人的一大半意义,再失去一小半也算不了什么。她甚至想从此像个男人那样一直在部队上干下去,她要做个女将领,为军中姐妹们争口气。她觉得她已经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没想到命运却和她开了个辛酸的玩笑。
她突然怀孕了!
直到现在她也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可她的“倒霉”的确已经推迟一星期了。
今天是星期六。宋力原打算回家和丈夫一起度周末的,可现在她不敢回去。她想给丈夫打电话,可她连丈夫来的电话也不敢接。
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须二者选其一,要么文凭,要么母亲。
又一滴晶莹的热泪涌出宋力的眼眶。
忽然,有人敲响了这个清冷的房间。宋力迅速地抹去泪水站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高个子老人。
“李小陶在这儿吗?”老人问。
宋力让开身子回过头来,见李小陶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看着他,嘴巴张了两下什么也没喊出来。
宋力已经认出这位老人是军区的阳副政委,她也听到一些李小陶的事,便有意识地离开了房间。
天气挺好,是理想的周末天气,男学员们几乎都走光了,此刻大概正领着孩子在玩耍或者殷勤地帮妻子洗着衣服。就是家不在此地的也逛街去了。大院里静悄悄的,一辆小车停在篮球架下,司机的双脚从摇下的玻璃窗口伸出翅得老局。
宋力独自一人步出营区。来这儿两星期了,她一直埋头用功,还从没在附近走动过。她顺着水泥路朝坡下走去。
远远地,她看见两个军人朝坡上走来。渐渐地,她看出是一男一女,再渐渐地,她认出女的是柳淑芬,她走路的姿势很独特;那个男的好像是……是丈夫?!
男军人走着走着,突然拽了一下帽子,这个熟悉的动作让她立即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是丈夫。
宋力心里一阵紧张,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丈夫走近了,看见她“哦”了一声,继而露出了她所熟悉的在外人面前有些腼腆的笑容。
宋力回避着丈夫的目光,问柳淑芬怎么没回家又倒回来了,柳淑芬苦笑了一下说,她不过是去路口补鞋。然后撇下他们夫妻俩径直朝营区走去。
郊外的太阳静静地照在宋力和丈夫的身上,俩人如雕塑般在路口良久地站立着。
星期六。星期六可以回家可以逛街也可以利用起来整理课堂笔记或者吹牛聊天。可这些星期六的愉快都是属于男学员的。
柳淑芬离幵房间时,宋力在发呆李小陶也在发呆,两人的目光都写着心事重重和重重心事。从年龄上说柳淑芬应该劝劝她们帮帮她们,可她手里捏着女儿的信如同捏着十万火急的电报,只好丢下她们迫不及待地登上了行程。
交通车已经开走了。柳淑芬匆匆步行去车站。当她走到那五棵桉树旁那棵如鸡毛掸样一般立在路边的瘦树下时,她又看见了那个穿黑袄的老头儿寂寞地走来,又看见了他背在身后的手指上勾着个酒瓶,又看见了浮在天边的隐隐的山影和暮春初夏里潮闷的云层,于是她又恍若置身在初来那天的飘忽不定的梦境中。
人一生中会碰到许许多多极相似的情景,有时会相似到连周围的气息也完全一致的地步。
去年所里开年终总结大会,会场布置得喜气洋洋,红的横幅蓝的桌布金黄的灯光彩色的花。她坐在会场中央,听着不断响起的掌声和笑声,忽然觉得自己曾经经历过与这完全一样的场景。那是在她入伍第二年随文工团来这里慰问演出的时候。也是这样热烈的气氛也是穿着棉大衣也是红的横幅蓝的桌布金黄的灯光彩色的花。而且她也是坐在最后一排。忽然,她看见前面几排有个小伙子脱下棉帽露出一个青青的头,那头像是个没经验的人犁过的地,深一块浅一块的,她不禁哑然失笑,拉过身旁的女伴儿窃窃私语。没想到政委宣布立功人员名单时,第一个上去领奖的就是他。他戴上帽子大步流星走上讲台,向台上台下行了一个不大标准的军礼,脸上始终挂着腼腆的笑容。从政委的介绍中她了解到他是大学毕业后自愿申请入伍来到这国防科研单位的,第一年就试验成功了一个项目。
晚上她和文工团员们为他们演出。她用甜美的嗓音唱了一支又一支甜美的歌。掌声热烈不息,她唱了十二支才得以下台。
就在那天晚上,她认识了他。
他在后台门外徘徊了很久,洁白的雪地已踏成了蜂窝。可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盯着她足足五分钟竟没有说出一句话,但那双眼睛却使十七岁的她再也忘不了了。
第二天文工团离开时,有人递给她一把红梅花。红梅经得起冰天雪地却经不住轻轻的磕碰,她不得不尽全力来亲自保护它们。等回到驻地射她才发现花枝丛中有一张纸条^请一定给我写信。没有落名,但她断定是他,而且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在去年所里的总结会上,她又坐在最后一排又感受到了二十年前那种熟悉的气氛。前面十几排的,竟又出现了一个深一块浅一块的脑袋,只是头发不再是青丝。是谁的老头剃了这么难看的头?她不觉好笑。深一块浅一块的脑袋忽然转过来,眼睛搜索到她时便温情地一笑,是丈夫!柳淑芬憋不住地吃吃笑起来。怎么忘了,昨天丈夫回家说理发室人多没时间排队,她就大着胆子借来工具给他理了。当时丈夫还照照镜子对她说挺不错的,今后都让她理。没想到远看会是这个样子,太滑稽了。她很想跟谁说说,但身旁已没有十七八岁的女伴了。
那天她是作为所里的普通干部参加大会的,但丈夫仍是作为所里的先进人物走上讲台。晚上照例有演出。可她没心思参加,得赶着把丈夫的毛裤织好。丈夫有关节炎,光穿棉裤还不够暖和。
她和丈夫通了四年信后准备结婚。她虽然才二十一岁可丈夫已经二十六了。那时她正是团里最好的女高音。团长气急败坏,骂她没出息。她不生气,反过来劝团长说结婚并不影响唱歌,生孩子也不影响唱歌。团长无可奈何地说,看来最适宜女人从事的事业就是服侍丈夫。她调皮地说还有儿女。
丈夫看见团长气得喘粗气的样子,也冷静下来劝她再好好考虑一下。她坦然地说,就是今后唱不成歌了也没什么,你的研究比我唱歌重要多了。何况我……
团长失望地走了,丈夫动情地把她搂在怀里。那时她觉得自己很高尚很美好。她贴在丈夫的胸前默默地说:何况我是那样的爱你,愿意为你牺牲一切。
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放弃的不是单纯的唱歌,而是一项使她充实使她自强的事业,是一项属于她自己追求的事业,这是丈夫的事业和儿女的成功都无法代替的。等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她很快有了孩子,再说她也不愿让人们认为她吃不起苦瞧不起山沟才想走的。
前两年她也提出过转业,但总没轮上。领导说要先照顾夫妻分居的和家庭特别困难的。她的儿女都大了成绩也不坏,老人也都有别的儿女照顾。丈夫一直很感激她,儿女也都很爱她,她一度劝自己不要再多想安心过下去吧。
她自己也没料到今年她的人生之路会出现那么大的转折。当恍恍惚惚的梦境过去之后,她开始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艰难。那些久违的书本、钢笔使她感到十分陌生和别扭,课堂上她老是记不下笔记,每天每天都要把李小陶和宋力的笔记借来抄写到深夜。可笔记抄好了她又感到很难消化,理解了记不住,记住了又忘了是什么意思。她知道要拿到这张文凭并不是一件易事。她们要参加省里的统考,考不及格就会被无情地淘汰掉。
这个星期她感到稍稍适应了一些,脑子有了些空隙,于是丈夫女儿儿子的影子又开始轮番挤进来。
今天收到女儿的信,那一点儿空隙陡然增长成了一大片空白,两个星期来强行塞进大脑的“知识“全挤没了。
女儿说自她走后他们爷仨每天都吃凑合饭睡凑合觉。
1妈妈,爸爸又病了,他不让我告诉您。本来我应当好好照顾爸爸和弟弟,可我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爸爸连碗也不让我洗。如果考不上大学,我也得像所里的其他孩子那样到县里工作。我不愿意。我一定要上大学,我要把年轻时能争取到的都争取到。)
女儿说等上了年纪再后悔就晚了,比如像她。
1妈妈,爸爸总让我们理解您,关心您,他给我们讲述您是怎样为了我们这个家和研究所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也给我们讲你年轻时为爸爸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妈妈,那时您一定是心甘情愿作出牺牲的吧?您现在不会要爸爸偿还您的吧?)女儿问她是不是为年轻时的行为感到后悔才不顾一切去读书的。
1妈妈,我想您不是,您是不甘心这样过一辈子。您就安心读书吧,我还像过去一样爱您尊重您。请您原谅我临别时对您的态度,那时我对您有误解。)
最后女儿提出要去请个保姆。
I妈妈,科技出版社的高叔叔又来信催爸爸的书稿了。有了保姆爸爸就可以从家务中解放出来,我们四个人都可以安心地干自己的事了。就是不知道保姆怎么请,要办什么手续吗?望妈妈来信告诉我。
她看完女儿的信,后两节课就白上了,她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早些赶回去。从教导队走到车站要走五十分钟。她只不过返回寝室拿了件给儿子买的夹克,交通车就开跑了。也许那些男学员以为她们还要继续用功不回家。看来两点钟那趟班车是赶不上了。就是走到岔路口还要坐十几分钟公共汽车才能到长途站。即便很顺利地赶上了三点那趟班车,到家也该天黑了。
柳淑芬不得不尽力加快速度朝车站走去。穿黑袄的老头儿已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突然右脚崴了一下一一鞋跟掉了。好在鞋跟本来不高,掉了一只两只脚也差距不大,只是碰在水泥路上却发出了截然不同的音响,柳淑芬边走边聆听着自己单调的脚步声。似乎是“苛刻苛刻“,嗯,很像这个词儿。
终于到了岔路口。一个补鞋师傅在路边摆了个摊儿,似乎预计到这条不通车的路要走坏鞋。他系着皮围腰坐在那儿悠闲地吸着旱烟,两眼却一直盯着柳淑芬的脚,仿佛已恭候多时了。
柳淑芬老老实实走过去,在一只鞋那么大的小凳子上坐下,将坏了的鞋递过去。
这么急着赶回去做什么?她抱着没有鞋的腿问自己。看望丈夫的病情?向女儿解释自己?为他们请保姆?丈夫的病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稍一劳累就要犯;女儿的疑惑也不是解释所能消除的;保姆一天之内绝对请不到,更何况只有半天(她必须吃了午饭就往回赶才能不超假丨。她一一否定了自己。也许急着赶回去,是意识到了这个家离不开自己?那回去一下又顶什么用?想再得到丈夫的劝慰女儿的谅解吗?
鞋跟很快钉好了。修鞋师傅咂吧着旱烟眯缝起眼睛像端详艺术品那样把鞋举到齐眉处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满意地扔给她。
付钱道谢之后她穿上鞋子却站着没动。
这时一个男军人朝她走来向她问路。他问她教导队怎么走,她就把他领到那条水泥路上。但想到前面还有一个岔路口,她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于是那男军人问她认不认识宋力,我是宋力的爱人。
柳淑芬一听立即感到自己似乎有责任把他领到宋力跟前。走吧,我们一起走,我正好回去。
解放军,解放军。宋力侧过头去。
一个小姑娘蹲在路边,跟前放了一篮青青的橄榄。
解放军买橄榄么?这橄榄特好吃。有个人吃了一口说好苦就扔上房顶可是刚走几步嘴里就甜了他又倒转来搬梯子上房顶拣起橄榄扔进嘴里。是真的呢解放军。不信你尝尝解放军。
小姑娘的小嘴巴可真能说。柳淑芬笑着蹲下去一颗颗的选。她选了一大把,手都捧不下了。宋力的丈夫站在一旁问,怎么买这么多?她笑笑:我挺喜欢,她们俩也爱吃。
柳淑芬付了钱,将橄榄用手絹包好,朝一脸不解的宋力丈夫笑笑:咱们走吧。
走着走着柳淑芬感到自己是心甘情愿倒回来的。大概她本来就没拿定主意是否回去,在她的深层意识里存留着不愿舍弃眼下生活的念头。
宋力的丈夫告诉柳淑芬他要上前线去采访一个英雄。我上午打电话找宋力没找到只好来一趟,星期一就要走了。
柳淑芬愣了一下,不由得停住了步子。但很快又跟了上去。她向他解释说大专班课程非常紧张,所以她们都不敢离开。宋力非常用功,学得很好。
宋力丈夫笑了一下说,她从小就很好强。接着又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女人嘛。
柳淑芬说主要是这样的学习机会太难得了。
宋力的丈夫说,我并不是反对她读书,只是希望她不要以为读了书就能够受重用。女人嘛。
他拽了一下帽子不再往下说,柳淑芬也沉默了。直到走到宋力面前,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宋力的丈夫说得有道理,宋力真不该存有那样的奢望。柳淑芬想,我跟她不一样,我并不指望将来,我只想弥补一下过去。
宋力知道丈夫要上前线一定会掉泪的。柳淑芬已经感觉出来宋力很爱自己的丈夫,偶尔谈起总说自己对不起他。不过去前线采访恐怕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们夫妻俩已经不在路口了。
推开寝室的门,柳淑芬愣住了。屋里除了李小陶还有个老头儿,是她父亲?李小陶怎么哭了?老头儿也神情悲哀。柳淑芬不敢久留,放下手里的东西拿了本书就赶紧退出屋去。
没想到她俩今天都有客人。柳淑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为自己倒回来感到后悔了。真是优柔寡断的女人,大概自己的勇敢已经在决定和丈夫结婚的那一刻用光了。
还是去教室看书吧。如果回家自己就会动摇,而一旦动摇在此之前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了。咬咬牙熬过这两年,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时自己四十岁,才不过四十岁。谁能预料到经过这两年的学习她会变成什么样呢?她没有宋力那样的理想,但她相信自己那时至少自己可以改变一下现状。为了后半辈子不再后悔地活着,她应该坚持下去。
柳淑芬一只脚刚迈进教室,背后就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中队长。
“值班室有电话找你,你丈夫住院了。”
序百米以外,营门口那盏孤零零的灯忽然亮了,黄色的柔和的光在黑夜里呈现出一个圆锥形的世界。偶尔有人从圆锥形的光亮中走过,就好像演员走在灯光追踪的舞台。
天终于黑尽了,很慢很静。李小陶把阳副政委送走以后,不想马上回到寝室去,就一个人走进了这片树林,选了一棵挺粗的桉树依靠着坐下。她忽然想看看天是怎么黑下来的。
天是慢慢黑下来的,或者说,是慢慢暗下来的,没有昼与夜交替的那一刹那。黑夜吞没了李小陶周围的一切,托出了那盏孤零零的路灯。
李小陶觉得眼睛发湿。
阳副政委没有穿笔挺的毛料制服,也没有带秘书,他是那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当他缓缓地在李小陶对面的床上坐下时,竟使她感到他是—位极普通的老人。
小陶同志,我来看看你。
您坐。
我们能聊一聊吗?他用灰褐色的眼睛和低沉的嗓音请求她。
当一个老人仅仅以老人的身份坐在你面前时,你会觉得他非常和蔼可信,可以无话不谈。李小陶不再感到紧张,诚心诚意地为他削了一只苹果。
谢谢。老人接过苹果,又轻轻放回到盘子中。
我来向你道歉……本来想请你去我们家,后来想想还是应该我来……你写给我儿子的信,我看了。我没想到我会伤害你,更没想到会伤害我的儿子……
首长,我^不,你让我说完……我当营长的时候,营里有个女文化教员,组织上要她嫁给我,她屈从了,但很不快活。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可看她不高兴,我就不想说。后来她牺牲了……那天我见到你,一下发现你很像她,连声音都很像,她也总喜欢把手指头绞来绞去……
六一是我最小的孩子,也是最有出息的孩子。步校毕业的时候,他的女朋友就因为他分到边防和他分手了。他为此不肯再找,也不愿通过我调回机关……我爱我的六一,他是我最好的孩子,我想让他幸福;我也喜欢你,想让你也成为我的孩子,我甚至盘算着,离休下来就和你们俩一起过……
老人说到这里,竟泪流满面。
那天我把你的情况讲给六一听,他问:女孩子本人愿意吗?他母亲说:她有什么不愿意的?高兴还来不及呢。六一轻蔑地说了声“浅薄”,就摔门而走。我追上去骂他,他毫不示弱。我又好言劝他,说女孩子过两天就来,见—见再决定。没想到他竟不辞而别,悄悄地走了……真是悄悄地走了,没有跟他母亲说一声,也没有跟我说一声……
李小陶仰起头颈,靠在树干上。初夏的夜空被稀疏的枝叶割成了小碎块,几颗星星在深蓝色的碎块上闪烁着。它们俯瞰着静静的桉树,又透过桉树枝映照着李小陶眼角上那颗晶莹的泪滴。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李小陶的地址和姓名。但里面是空的。
这是从阳六一的笔记本里发现的,它和李小陶那封厚厚的贴着两张邮票的信夹在一起。他一定是想回信的。可没能来得及。也许是写好后又不满意地撕了……他会写些什么呢?道歉?解释?爱?李小陶永远不能知道了。他以军人的最佳方式离幵了世界……
阳六一他那样看重军人的职责军人的爱,他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李小陶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在心里默念着阳六一的名字,默念着这个让她哭过气过又莫名其妙地想过的男人。也许对她来说,最珍贵的已经失去。
她的眼前又浮起了那位老人哀愁而又温和的眼睛。
她理不清自己糅杂着苦涩和内疚的思绪。但有一点却越来越清晰,她也许应该永远惦记着这位老人,她也许应该接着阳六一顽强地做些什么,像柳淑芬和宋力那样在男人的行列中呆下去。
百米外的那个圆锥形的光亮里,出现了宋力和她的丈夫,他们在灯下分了手,各自进入不同方向的黑夜里。李小陶终于依着树干站起来,走向营门那盏灯,又穿过灯向她们的寝室走去。
推开门,柳淑芬和宋力都抬起重重心事和心事重重的眼睛询问她,她回给她们一个湿润的笑。
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那一手绢青青的橄榄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光。
有人轻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