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发/遍体鳞伤都江堰/心和废墟一样/废墟上的反差/谁是最可爱的人/兄弟们不要还手啊/超大的灾民安置点/应当记功的体育馆/睡在宾馆大堂的沙发上/爱心来自四面八方
第一次出发
5月14日,震后第三日。
早上6点,冒雨回家。赶紧给手机充电,打开才发现,昨夜有三条呼救短信,均为作家李西闽的妻子发来的。看得出她焦急万分,一声声的追问我有没有可能去救李西闽。
我赶紧打电话给她问情况,这才得知李西闽地震前在彭州银厂沟一个度假村写作。我说也许他已经跑出来了。她说没有,有人听见他呼救了,他被压在里面了。她还告诉我,朋友们已打听到负责彭州救援的是空军部队。
我连忙搜索大脑找认识的空军朋友。想出一个人,打电话过去,没想到他在外地执行任务。又想出一个,再打过去,他也上了前线,但不在崇州在机场。我只好把情况拜托他,让他转告去彭州执行任务的同志。他听说是银厂沟那边,马上叫我放心,说他知道情况,去银厂沟的道路断了,部队今天将徒步进入,今天之内会到达展开救援的。
我又连忙打电话告诉李西闽的妻子,安慰她一番。但毕竟是妻子,依然焦急难过,没我那么冷静。我记得我当时安慰她时说了一句话,现在看来很准。我说李西闽不会有事的,这次他肯定会吃不少苦头,但不会有事的。
直觉,我当时就这样感觉的。
我和李西闽认识在1988年,我们共同参加解放军文艺社《昆仑》杂志在上海松江举办的笔会。那个时候他是广州空军的业余作者,我是成都军区的,我们都很年轻。当然他更年轻,印象中他是那次笔会上惟一的年轻战士。后来我们没再见过了,但一直有联系,我在《西南军事文学》当编辑,发表过好几个他的短篇小说,他的小说写得很漂亮。后来他转业了,再后来他开始写惊悚小说,作品不断问世,也时常寄给我,最近的一次联系,是他告诉我他也创办了一本军事文学刊物,希望我给他写个小说,我回复说暂时没有,以后有了再联系。大概就是4月份的事情。
没想到他来四川了。那里正是龙门山所在地啊。银厂沟是个避暑胜地,我也去玩儿过,很多成都人都喜欢去那里过夏天。20多公里长的银厂沟一家挨一家全是农家乐和家庭旅馆,或者称为休闲山庄,每到夏天生意都很火。因为是条沟,两边都是山,肯定灾情很严重。
但我还是坚信李西闽不会有事的。
我把关于李西闽所在位置的详细情况的短信发送给空军的朋友,让他转发给执行营救任务的部队领导。
越来越多的消息,让我渐渐意识到,此次地震灾情非常严重。
这边刚放下电话,那边就接到我们创作室老主任、画家熊家海打来的电话,他问我他可不可以自己开编辑部的车去灾区采访。我说我要请示一下。请示结果,部领导不同意他开车去灾区。
我打电话告诉他,不能自己开车去。他说,那我就骑自行车去。
这回我不同意,他50多岁了。再说灾区又不在郊区,最近的都江堰也有几十公里,怎么可能骑自行车去呢。而且,我也知道这段时间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还在输液。
看他那么坚决,我让他与作战值班室联系,看有没有顺路的车把他搭到救灾部队去。因为那会儿我们的驾驶员正好不在,其他车已经被上级统一调度了。
熊家海急着要下去采访的劲头感染了我,我跟他说,你找到车了叫上我。
过了一会儿熊家海打来电话,非常高兴地说有车了!《解放军报》文化部李鑫主任从北京过来,政治部给他派了个越野车去灾区部队。他只有一个人,我们可以搭他车。
我完全把李鑫给忘了,他还真的来了,这下我们又可以一起同行了。1998年我们三个人曾一起进藏走边关,也是历险数次,泥石流塌方什么的,共过患难。
因为早已准备好,所以半小时后我就下楼了。丈夫担忧地看着我,我跟他说,与其在家坐立不安,不如出去工作。临出门前,我从抽屉里抓出生日得到的两个红包,揣在迷彩服里,想着可以把它们直接送到灾民手中。
下楼后我突然想,既然是越野车,就可以去四个人。我马上打电话给编辑部的王龙,让他跑步回去收拾东西跟我们一起出发。
10分钟后王龙就来了,是一瘸一拐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地震发生时他正在11楼和朋友聊天,慌慌张张往下跑,由于过度紧张造成肌肉酸痛。原来还有这样的事!自然又被我笑话一番。看来过度紧张也是产生次生灾害的原因。
刚出北校场大门,王棵就打电话给我,他也想一起去。我说恐怕危险,我这里说的危险是指车坐不下了。但王棵以为我是说灾区危险,很坚决地说,没关系的,我不怕。我挺感动,告诉他,是车坐不下了。其实我不叫王棵去的重要原因,是他前些日子患眼疾一直没好,又拉肚子,我怕他东颠西跑的更厉害。而王甜有个年幼的孩子,我也想尽量不叫她。
没想到第二天他们俩还是出发了。
我们编辑部的每个同志都出发了。
我们赶到机场,先接从北京飞来的李鑫。航班竟然正点。李鑫走出来,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熊家海和李鑫热情握手,他们曾一起走过西藏边关,曾经在路不通的情况下徒步爬上乃堆拉哨所,有生死之交。现在,他们又将一起踏上共患难的征途。
李鑫的行李很简单,一个背包。但手上却提了一大袋空姐送给他的航空食品,是一种夹着牛肉的芝麻烤饼。那些空姐听说他是去灾区的,马上献爱心,主动送他一袋子烤饼(后来这些饼解决了我们五个人的两顿饭)。
李鑫一坐上车就激动地给我们讲起了故事。原来他在飞来的航班上就已经进入了情况。他旁边坐了个小战士,家在灾区,叫肖凯旋。
肖凯旋是都江堰金马镇人。12日发生大地震后,他突然接到母亲打的电话。
原来5月13日是肖凯旋的生日,12日这天,父亲和母亲就去距都江堰10公里的寺庙为他烧香保佑,因为人太多,父母走散了,正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大地震。母亲被压在废墟下,父亲情况不明。母亲竟然打通了他的电话:“儿子,救我!”
母亲千里之外的一声呼喊,让肖凯旋的心揪紧了!他一边安抚母亲,一边在战友们的帮助下,与成都市110联系,很快,救援队迅速赶往寺庙,父亲先被救出,但第二天还是因失血过多去世了。母亲却仍未找到,手机没电,失去了联系。肖凯旋度过了有生以来最艰难最痛苦的一个生日。
双流机场的航班恢复后,他在一位干部的陪护下,搭乘早班飞机回到成都,为父亲送行,并继续寻找母亲。
李鑫怎么也没想到,他刚一踏上奔赴灾区的旅途,就遇到了这样的人和事。我们听了也都唏嘘不已。处处都是灾情啊。
李鑫在机场和肖凯旋分手后,一直与这个小伙子保持着联系。但肖凯旋始终没能找到他的母亲。他知道凶多吉少,但咬紧牙关,参加到了救灾的行列里。患难之交情深义长。现在,李鑫已经认这个战士做了干儿子。李鑫说,他才22岁,却在一天之内失去了父亲和母亲,我总觉得我和他有缘,我有责任帮助他。
肖凯旋的故事让我想到,有多少5月的生命,在瞬间被改变啊。
遍体鳞伤都江堰
我们在车上分享了空姐的爱心,一人一个饼,再加一瓶矿泉水,打发了午饭,直奔都江堰。
这是5月14日下午,一路上,看到很多志愿者的车,大车拉着水、食品等,多为单位出动。小车看上去是个人的,有三五辆一起的,也有独自上路的,车玻璃窗上贴着“爱心志愿者”或者“抗震救灾志愿者”的纸条,还有一位直接写着“如需帮助请招手”。这些车,全部朝着都江堰方向驶去。
开始我还拍照,后来发现拍不过来了,太多了。我一边感到欣慰,一边庆幸自己也及时上了路。
忽然收到一个朋友短信,说成都可能水源污染,且都江堰堤坝可能决堤,现正准备沿途泄洪,让大量储水。
很恐怖的消息啊,我虽然似信非信,还是转发给了丈夫,并让他通知家里老人。我忽然想,如果此刻我没上路,还在家里,那肯定又要处于惶惶不安中,乃至加入到抢水队伍里。而现在,这些都变得不重要了。以这样的方式脱离惶恐,真好。
一进入都江堰,就感觉到一切都和往日不同了,街上拥堵,混乱,慌张,天空也是灰扑扑的。这个拥有两千年水利工程、拥有青城名山的著名旅游城市,已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大量房屋倒塌,千疮百孔,全城停电,通讯中断,再也没有了慢条斯理的生活。人们惊魂未定,行色匆匆,空气中迷漫着不安宁的沉重的气氛。
地震前,我曾多少次的到都江堰啊,数也数不清。曾经有段时间,我也常常和朋友们一起周末开车到都江堰,爬青城山。尤其是青城后山,人少,幽静,空气好得不得了。又锻炼,又洗肺。
都江堰几乎成了成都人民的后花园。更重要的是,成都平原千百年来都在沐浴着都江堰的恩泽。
可是现在,花园惨遭风暴肆虐,花朵飘零枝叶满地。从大街上粗粗一看,好像房屋都还立着,但仔细看会发现,很多房子都欲倒未倒成了危房。有的虽然未塌,墙体却被齐刷刷地削掉了,露出屋内的床家具电视沙发等,好像一个人露出了内脏,很恐怖。与这些楼房相映的,是人们凄惶的不知所措的神情。
街上的公交车都停了。后来得知,都江堰的巴士有限责任公司受到重创,这家公司是全国第一家民营公交,也是四川省惟一一家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状的民营企业。地震发生时,公司正在召开迎奥运火炬安全会议,40名中层领导全部列席。震后34人遇难,仅6人侥幸生还。
其中有一位,是我的女友雷稚菊的侄儿,叫王健,年仅37岁,是都江堰市巴士有限责任公司行车组长。那一天他赶去开会,就再也没能回家,他妻子是映秀一家银行的职员,地震时正在赶去上班的路上,幸免于难。他们有个6岁的儿子。家里的房子遭到重度损毁,目前母子二人都借住在姐姐家。雷稚菊和丈夫为王健在网上设立了灵堂,以示哀悼。
我们去时,公司运营基本瘫痪。一个星期后,也仅有6辆车上路。
截至到5月20日,都江堰市的死亡人数是3069!
都江堰与成都很近,之所以那么惨重,从地理结构上看,是因为都江堰与汶川在一条纹理上,它“地跨川西龙门山地带和成都平原岷江冲积扇扇顶部位”。而成都系冲积平原,虽然紧邻汶川不到100公里,却与龙门山地震带不在一条纹理上,尽管晃得很厉害,幸运的没有遭受到重创。
我们的车驶入都江堰,立刻被灾后的惨痛和混乱包围,一时有些发蒙,找不到方向。当时只听说,军区救灾指挥部在都江堰,就想先去那里了解情况。哪知一进入都江堰,所有电话都打不通了,无法和任何人联系。现代人对移动通信的依赖可见一斑。
后来看到街边有部队帐篷,上前询问却不是。有的是武警,有的是空军,有的是民兵。看得出,全军都出动了。却始终没找到我们军区的部队。
我忽然想,与其这样瞎撞,不如直接去救灾现场,只要是救灾的地方就肯定有我们部队。我们第一个想到了聚源中学,是因为已从媒体上得知,那里是受灾很重。温总理刚刚去过。
心和废墟一样
老百姓指路,我们迅速找到了地处都江堰聚源镇的聚源中学。
在进入聚源中学的路口,看到一队士兵从土路上走过来,个个神色疲惫,满身尘土。我们连忙问他们是哪个部队的,他们都缄默不语。看来保密教育搞得很好。(后来发现,这样缄默不语真是太不“与时俱进”了。很多部队都是大张旗鼓地打出自己部队的代号番号,真可谓旗帜鲜明。我这样说没有贬义,我只是感觉,这个时代都在提倡自我宣传、自我推销,做无名英雄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中校军官,自我介绍后,他告诉我们,他们是某红军师炮团的,正在聚源中学参加营救。我们跟随他(后得知这位中校军官是炮团政治处的杨主任)进入学校,看到了那可怕的教学楼废墟。废墟上,一辆大型吊车和许多绿色的身影正在奋战,那绿色身影里除了炮团官兵外,还有四川武警的官兵。杨主任说,他们从昨天凌晨就开始投入营救了,一夜未停。24小时轮班作业,一天只吃一顿饭,抓紧分分秒秒的时间寻找抢救埋压在废墟下的学生。我们在门口遇到的那队战士,就是刚从废墟上轮换下来休息的。
杨主任还说,上午一些科学家刚离去,他们已经用生命探测仪探测了这个大楼的废墟,基本确定废墟下没有生还者了。这个信息让我难过得无法形容,眼望废墟,在扬起的尘土中热泪盈眶。想到那么多的孩子,就在一瞬间失去了生命。他们甚至来不及喊一声救命。
聚源中学是个重点中学,也是个寄宿制学校,而且是农村初中寄宿学校,因每年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多,在都江堰和周边地区都享有较高声誉,很多农村家庭不顾经济困难也尽可能地将孩子送到这里来求学。此次地震,有18个正在上课的班级被埋。只有两个上体育课的班幸免。
我们往废墟靠近,看到遍地的课本、作业本、新华字典、考试卷,看到铅笔盒、书包、计算器,还有饭盒,还有团章,看到挂在残壁上的三角板,还有残存的标语“勤奋,求实”……
我们注意到,在这栋垮塌的教学楼旁边的实验楼,虽然损坏却依然站立,稍远一点儿的“女生宿舍”更是完好无损,能看到走廊上挂着一排排整齐的洗脸毛巾。我忽然想,若是发生在晚上,也许不会有这么多学生丧命了。有一个逃出来的学生说,当时老师叫他们不要跑,钻到桌子下面。可没想到教室垮塌的那么厉害,完全不是课桌所能抵挡的。
我仔细看了一下倒塌的、断裂的墙体中暴露出来的浇灌物,里面是比拳头还大的鹅卵石、粗糙的水泥砂石、乱七八糟的铁丝,就我这样一个不懂建筑的人,也能看出那是多么糟糕的建筑。
我的心顿时跟废墟一样碎裂。
聚源镇在都江堰靠近成都这边,刚才进入学校时我注意到,周边的居民房屋都没有倒啊,偏偏学校却成了这样!不止是倒塌,而且粉身碎骨!难怪家长们愤怒!
我拣起两个本子,一个写着“成长日记”,一个写着“聚缘中学学生个性化成长记录册”,不忍打开看,装进包里想保留下来。今天写到这里,我把它们找出来,翻开。那本个性化成长记录册的封面上,写着学校的办学理念,校训和育人理念,都很好,比如办学理念,是“人情,人性,人格,人才”。也许今后还应该加上一条“安全”?看名字这个记录册是个女生的,在封面的座右铭上这个学生写到:人不能像走兽那样活着,应该追求知识和美德。里面的记录也很认真,有来自老师家长和同学的期望,一看就知道是个很努力的学生;另一本“成长日记”就不同了,看名字像是个男生,里面的日记简单到不能叫日记,每天都是两行字。第一篇是这样写的:“从星期一开始,老师叫我要为新学期作打算,要认真学习,打好坚实的基础。”以后的数篇,多是写他怎么调皮,怎么被老师批评的。看得出这是一个非常调皮的男孩儿,还管不住自己。也许只有十五六岁吧?很多地方字迹潦草,仿佛急于完成了好去玩耍。日记从3月初写到5月7日就没有再写了。
我上网查询,很想知道这两个学生的下落,可怎么也查不到。没有聚源中学师生遇难名单。只有一个数字:共有278名师生遇难。也不知这个数字是否准确,也不知学校何时能将准确的数字和名单公布。
哀叹。悲伤。愤怒。
须知并不是所有灾区的学校在大地震中都遭遇了不幸,有些学校就是没有伤亡,有些教学楼就是没有垮。比如安县的桑枣中学,紧邻北川,在此次汶川大地震中也遭遇重创,但该校校长叶志平,在地震前加固了质量不过关的教学楼,并且4年来坚持组织学生进行紧急疏散演习。地震发生后,全校2200多名学生、上百名老师,从不同的教学楼和不同的教室中,全部冲到操场,无一伤亡。
还有绵阳邓家乡刘汉希望小学,地震发生后,全校师生全部幸免,校园建筑教室几乎完整。这座十年前正式名字叫‘汉龙希望小学’的教学楼不仅楼没有垮,连教学楼正面那块长十几米、高三层楼的玻璃幕墙一小块都没有碎,与在这场大地震学校教学楼动辄压死几百名学生相比,这是一个奇迹。被网友称为最牛的学校。
而修建这所学校的汉龙集团,所捐赠建设的五所学校此次都屹立不倒,被网友授予“最牛建筑商”。汉龙集团始终坚持从事扶贫助困、赈灾救助等公益事业活动,目前已建设22所希望小学(完小),完善了学校的全部设施。仅2007年一年,集团捐资社会公益事业就达1.58亿元人民币。这样的集团,我愿意为他们打广告。
当8月30日,四川攀枝花再次发生6.1级地震时,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愿我们大地上的每一座房屋都能坚如磐石,希望我们的建筑商在修建每一栋建筑都能用良心做基石,无论发生怎样的地震,生命都能得到庇护。
废墟上的反差
在废墟上忙碌的身影里,我看到一位穿着体恤的年轻人,他始终蹲在废墟上,有时也上去搭个手。旁边的人告诉我,他妹妹还在下面没有找到,他最初赶来时急得用手去刨,现在似乎已有些麻木了,呆呆地等着,也许是抱着一线希望在等,也许是绝望地在等。
后来他告诉我们,他妹妹是初三学生,他们班逃出来的一个学生说,地震的一瞬间老师让他们都钻到课桌下去。有几个惊惶万状的孩子要跳窗,她一把将他们搂在怀里。找到这位老师时,她身下还有好几个学生……
我不知道这位老师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当时到底该不该让孩子们跳窗(他们在二楼),我只知道在那一刻,这位老师,是想不顾一切地保住孩子们,是拿自己的命换学生的命。
后来我终于从网上搜寻到,那位老师叫何智霞。她是聚源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初三五班班主任。当时她张开双臂一把将四个学生护在身下,并不停地安慰他们,一定要坚持住。据说学生们听到她最后的声音是:同学们别着急,有人来救我们了。
当她的遗体抬出时,人们发现,她胸前的衣服,已被身下呼吸困难加上惊恐万状的孩子们抓破了……何老师还很年轻,在那样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她是如此勇敢,如同一位女神。她的乖巧可爱的女儿怎么也不相信妈妈死了,她指着天上说:妈妈不会死,妈妈变成了天上的云。
聚源中学还有一位年轻老师,仅有27岁,今年年初刚刚结婚,名字叫蒲斌。蒲老师去年九月刚从都江堰市崇义中学轮岗到聚源中学,教初二地理课。地震发生时,他正在给孩子们讲地理试卷,突如其来的剧烈晃动险些将他摔倒,他一把扶住桌子,人还没站稳就大喊:地震了,快跑!快跑!
学生们纷纷跑出门外,而与门只有一步之遥的蒲老师却没有出来,教学楼垮塌了……当晚八点,当救援战士们从废墟中将他挖出来时,发现他依靠着教室前门的门框边,双臂张开,呈一个保护、拥抱的姿势,在他的身下,还有五个孩子。不过,都已停止呼吸。
蒲斌的父亲蒲雪忠老人得知儿子遇难后,连夜赶到学校。他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的孩子是你儿子救的。也许这是最能安慰老人破碎的心的,有家红十字会给蒲雪忠老人捐款5000元,老人却把这笔钱交给了校长。他说,儿子不在了,我和老伴退休在家,也不需要钱了,还是把钱留给学校,捐给最需要的学生吧。校长谷胜聪接过这笔钱,忍不住泪下,在场的很多老师都哭了。
那一天聚源中学有15个班级在上课,上课的15位老师里,有5位为了组织学生逃生而遇难。我站在废墟之上,默默地为这样的老师默哀、鞠躬。
我们依然在聚源中学的现场等待着。
渴望奇迹发生。
虽然救援现场环境很差,太阳暴晒,我还是不想离开,因为救援人员已经从废墟下的一个洞口,看到三个学生的身体了。虽然他们没有一点儿声息,我们还是怀着一线希望等待着,期待有奇迹发生。
战士们一层层地清除搬运残渣,大吊车一块块地调走断梁和断裂的预制板,救援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这时,我注意到废墟上有几个没穿军装的汉子,满脸是汗浑身是灰。我感到好奇,问其中一位汉子从哪里来。他说从新津来,是新津的一个个体户老板,地震发生后他立即停下自己的生意赶来参加援救。今天早上6点开着车到了都江堰,听说聚源中学最严重就赶来了,一到就投入营救。我们去时已经是中午2点了,他们一口饭没吃,仅靠喝水,在烈日下奋战了五六个小时。第一班的战士已轮换下去休息了,他和他的伙伴却不肯下去。
是志愿者。看到他们头上脸上身上全是灰尘,我悲痛的心得到一些抚慰。这些普普通通的百姓,这些善良的人,他们不愿袖手旁观,不愿仅仅捐点儿钱表示。他们来了。和灾民们站在一起,和灾难同在现场。在此之前,我也遇到一个新津人,送了一车水果来给救灾的解放军,不是因为职责,也不是因为利益,仅仅是因为良心。
在我为这几个志愿者感动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出现在废墟上,身边还有两个人陪同,他在那里指指点点的,不知做什么。戴着口罩,挺着肚子,衣服干干净净。跟在他身后的人则不停地给他照相,他也意识到有人拍照(或者就是他叫来的),所以不断变换方位,作出各种姿势。好像在勘查废墟。非常让人反感。在那个时候,他们显得那么不和谐,那么招人嫌。我真希望他们赶快消失。大约待了不到5分钟,他们果然走了。我始终没弄清楚他是哪一级官员。我感觉在这次救灾中,官员们优秀的非常优秀,糟糕的依然糟糕。
同样在废墟之上,人和人却如此不同,对比强烈。也许地震并不能改变一切。
一个多小时后,三个学生终于被救援人员依次抬出了废墟,遗憾的是,他们都已经停止了呼吸,而且,很长时间了。
战士们用准备好的校服盖在他们身上,把他们抬到学校操场的另一边。这个过程,我转过头去,不忍看。那里,聚集着黑压压的学生家长。凄厉的哭声立即响起,不是一个,是一片。
我感到自己无法承受,默默离开。
谁是最可爱的人
我们从聚源中学走出来,又遇见一个熟悉的军人,成都金牛区武装部的政委吴明举。吴政委原先也在机关工作,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也是李鑫的老朋友。但在这样的场合相见,我们都无心寒暄,便直截了当地谈救灾情况。吴政委说,他带是着他们金牛区的民兵和国防生来这里救灾的。第一批人员12日晚上8点就赶到都江堰了,第二批在13日凌晨6点赶到。
我问他怎么集合民兵和国防生的?他说用大喇叭在各个街道广播,金牛区共有15个街道,报名的人非常踊跃,征用的两个大巴车都坐不下了。另外他们又从金牛区所属地的两个大学(西南交大和西华大学),组织了200名读大三的国防生。
目前他们已救出6名生还者,挖出几十具遗体。上午他们还参加了护送温总理坐冲锋舟去映秀的任务。
我特意问了一下国防生的情况,因为在地震前我曾听人说,一些大学的国防生因为去向确定,反而不努力了,引起一些新问题。没想到吴政委说起他们却很激动,他说这些国防生表现非常出色,出乎他的预料。报名时就非常踊跃,来了以后也和战士一样不畏艰险吃苦耐劳。正遇到下大雨,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连续作战,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其中一位西南交大大三的学生,家就在都江堰,爷爷奶奶都在此次地震中丧生了,但他强忍悲痛,继续坚强地投入救灾工作,不休息,也不回家。
我问这个学生叫什么,吴政委告诉我他叫郭成阳。我在本子上记下了这个名字,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能给他什么帮助。我只是为他的坚强感到欣慰,也为我们有这么优秀的下一代感到欣慰。
在后来的采访途中,我不断遇到“80后”甚至是“90后”,那些战士,那些志愿者,他们勇敢、善良、热情、正直,他们不仅成熟长大,还成了我们的榜样。采访途中很多次遇到危险,都是那些小战士来帮我、鼓励我的。
我们告别吴政委和杨主任,请他们多保重。
离开聚源中学,沿途看到很多军车,都是某红军师炮团的,他们长途跋涉到此,来不及扎帐篷就投入了救灾。我们看到其中有几辆炊事车,正洗菜做饭。我们上前询问。他们说,他们也是刚刚有了水和蔬菜,准备给救灾的战友们做一顿热饭。街两边的树干上,有他们晾晒的军衣,街沿上还晾着一双双满是泥泞的鞋。
那些战士,看上去都还是孩子。但一进入灾区,他们就成了灾区群众的主心骨,成了废墟之上的救星。他们是第一批到达都江堰市重灾区的解放军官兵,是第一批赶到聚源中学、兴建小学、向峨乡中学、都江堰市中医院等重灾点实施救援的解放军官兵。他们的出现,给了受灾群众很大的安慰和支持。
两天后,我在映秀镇见到了红军师政治处黄国林主任。他告诉我,那天我们去聚源中学时,他刚刚带部队离开。他是13号凌晨3点和炮团一起赶到聚源中学的。在他们营救的几十名学生中,有一个女生最让他难忘,当他们把她从废墟里拉出来时,她身上竟然没有受任何伤,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后大声说,我要洗澡,我要洗澡。
这真是奇迹啊。营救的官兵和旁边等待的老百姓都激动得鼓起掌来,好多人流下了眼泪。对官兵们来说,那是对他们最好的奖赏了。
后来我还听到两个让人欣慰的幸存者的故事,都是学生。一个是在绵竹救援的红军师刘副政委讲给我听的,他们的官兵从东汽中学救出一个女生,那女生居然一点儿没伤,捡起掉在地下的《红楼梦》,拍拍身上的尘土就平静地离开了。还有一个是去北川采访的余青讲给我听的,救援者在北川邮局发现一个16岁的幸存男孩儿,因为营救困难,耗了很长时间,官兵们怕他体力不支,让医护人员给了他一瓶葡萄糖水,他喝了一口就还给救援人员说,我不喜欢吃甜食,还是给我纯净水吧。如此平静的话让救援者感到非常宽慰,最后终于将他营救了出来。
但更多的,是永难生还的遇难者。一个个的遇难者让官兵们的心情沉重不已,很多官兵一边救援一边落泪。再苦再累,也不及看到不幸遇难的学生更难过。
炮团官兵们一分钟也不想休息,恨不能生出超凡的能力,将废墟下的学生全都营救出来。他们从13日凌晨一直奋战到14日中午,连续营救了33个小时,和武警官兵及大型器械救援队一起,救出260名被埋师生,其中有呼吸的80多位,送往医院抢救。
我们14日下午去时,黄主任已率炮团大部赶往映秀了。留下200名官兵,继续从事聚源中学的后续救援。
更让人感动的是,这个炮兵团有50多位官兵的家就在地震灾区,他们的家庭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重创。其中有7个家在北川、绵竹、汶川等重灾区的干部战士,和家人失去了联系。但是没有一个官兵离开救灾现场一步。
也许后来网上广泛流传的一位军官的话可以代表他们的心情:这个时候,我不是父亲的儿子,不是老婆的丈夫,不是儿子的父亲,我只是个军人,我必须尽职守责,奔赴灾区。对不起了,亲人们!
兄弟们不要还手啊!
炮团中的一位年轻军官,是我所熟悉的,熟悉到我看着他长大。他叫权威,1984年7月出生,毕业于解放军通信工程学院。小时候他就住我们家楼上,曾和我的儿子一起踢球玩耍,那时他是个英俊少年。后来他们搬走了,一晃几年,我再见到他时,他已成长为高大挺拔的青年军官了。任某红军师炮团反坦克营七连二排排长。
当我偶然从大院里人嘴里得知,权威在这次抗震救灾中累病住院了时,我大感意外。毕竟,他的父亲已经是将军了,他怎么会吃那么大的苦头?
地震半年后我见到了权威,他正一边休息,一边在准备考硕士。
他告诉我,地震那天,战友们在午休,他在值班,忽然摇晃起来,他很快意识到是地震,因为曾经在西昌演习时遇到过一次。权威站起来一边喊地震了,一边拉那些睡得很沉的战友起床冲下楼。权威从晃动的感觉判断,地震很厉害,他就对排里的几个班长说,收拾下东西做好准备吧,我们可能会参加抗震救灾的。
果然,一个小时后命令就下来了。他们除了准备背包、水和干粮,也不知道该带什么工具好,仓促中就抓了几把铁锹扛上,在操场集合登车出发。路上已经很拥堵了,走不快。晚上10点他所在的炮团到达了都江堰。
他们先到都江堰中医院,那里很严重。权威说,说实话,心里还是有点儿紧张的,毕竟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第一次见那么多的死人,手脚都是软的,手心发凉。但他想,我紧张,战士们更紧张,他们才十八九岁。必须给他们带个好头,所以他就硬着头皮往上冲,战士们一看,马上就跟上来。
那时天已经黑了,又在下雨,他们打着手电筒,抬伤员和遇难者尸体。衣服全部湿透了。营救一段时间后,他们又奉命转战到兴建小学。当时已经是13日凌晨4点了,兴建小学非常惨重,很多孩子遇难了。学校的废墟上挤满了家长,乱得无法救援,而且楼房倒塌后,随便动一下就可能造成新的垮塌。
为了救援的有序和有效,指挥部让权威他们连把家长清理出去,由部队来营救。但家长们情绪激动,硬要往里冲,全连战士就用人体作墙挡住他们。但家长们还是要往里冲,一边冲一边骂,骂了不解恨,就开始打,扔砖块,掐战士的胳膊,甚至扇耳光。好多战士都被打了。
那一刻,他们的连长刁林星不断地朝战士们喊,稳住!稳住!兄弟们,不要还手,千万不要还手,理解他们!
权威说,我非常能理解家长们的心情,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啊,但我也很心疼我们那些没吃没睡、一直在冒雨营救的小战士们。我们的战士非常可爱,一动不动,任家长们发泄。
到早上,来了两辆吊车,救援情况才好一些。但营救了一天一夜,也只抬出21个人,其中有7个幸存者。
场面确实太惨了。
13日下午炮团官兵稍稍修整了一下,给手脚擦伤挂伤的战士消毒擦药,吃了点儿干粮,然后又转战到聚源中学。在聚源中学连续救援了30多个小时,15日,又转移到都江堰的一个居民区,反正哪儿有情况他们就去哪儿。
有一次老百姓来报告,说青城后山有个游客从缆车上摔下来,受伤了,还发烧,生命垂危。权威的连长就带着权威等15名战士去营救。他们爬了两个小时上山,那个时候,青城山的路也被震松了,很不好走。他们上去后,在一个山坡上一棵树下找到了受伤的老人,把他捆在担架上,慢慢往下抬,花费了十几个小时的时间,送到都江堰,送上急救车上。
看到受灾情况那么严重,什么也顾不上想了,只想多帮他们解除些痛苦。权威说,那个时候,再累也不愿休息。
一个多月后,权威老是觉得浑身没劲儿,仍在灾区坚持岗位。到7月初,领导让他护送负伤一位战士转院到重庆去,权威安置好战友后,就顺便去看父亲。从地震后他一直没见到父亲和母亲。父亲看到他吃惊地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马上把他拉到总医院去,一检查,心率居然只有三十多下,心电图都快成直线了。
原来权威因过度劳累加上感冒,得了病毒性心肌炎。他竟然不知道。这一住医院就住了两个多月。现在已基本好了。
这次救灾对权威的影响非常大。以前权威的理想是有高学历好工作然后挣大钱。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了。
权威告诉我,现在他们连的官兵很团结,大家都心态很好,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权威他们连和他本人都立了三等功。权威立功的时候还在住院,他跟连长说,我后来一直住院没有干活了,就别选我了。连长说,战士们投票时你的票数很高呢。
这次救灾,炮团荣立了集体二等功。
超大的灾民安置点
怀着敬佩之情,我们告别炮团官兵,赶往绵阳。时间是5月14日下午4点。此时,投入四川地震灾区抗震救灾的解放军、武警官兵已达10万人。
地震前,我曾两次到过绵阳,皆留下很好的印象。一个不大的城市,有山有水,有大企业,有科学城。既是我国国防工业的重要基地,也很适宜百姓居住。街道从不拥堵,总是干干净净的。绿化很好,交通发达,机场、铁路、高速路样样有。
这一次到绵阳,再也没有了欣赏的心情。
在地震最初的一个月,绵阳成为最大的灾民安置地、最大的救灾物资集散地,同时也是最大的志愿者集结地。
我们直接去了绵阳九洲体育馆,空旷安全的大场地成了临时灾民安置点。从北川、安县、平武等重灾区疏散出来的受灾群众全都在那里,有两万人之多。绵阳市政府的抗震救灾指挥部也设在里面。我们去时,看到还不断有新的受灾群众赶来,马路边的草坪上,也搭着一些简易棚子,一家一家的,惊魂不定的坐在那里。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进入九州体育馆。
人非常多,路边堆着小山一样高的捐赠衣物,还有整件整件的矿泉水。还不断有人在往那里堆放,看来是民间百姓捐赠的。
门口摆着桌子,有工作人员在那里登记,分别是亲人失散登记处和捐赠物品登记处,还有帐篷需求登记处。各个登记点的工作人员都是绵阳各单位的,来此义务工作。有几个工作人员一边吃饭一边在登记,看得出完全没时间休息。我看了一下登记表,分别为寻找亲人的姓名、单位、和登记人的关系、登记人的联系电话。我看到其中一位登记者,失去联系的亲人有七八位,都是北川的。该是多么焦虑啊。
我们有幸在失散亲人登记处看到了欣慰的一幕:
一对父女在那里相会了。女儿很漂亮,还有个好听的名字,许紫清,是北川桂溪中学高一的学生。父亲在广元之江中学当老师,地震一发生立即往北川赶,一开始电话联系不上很焦虑。现在总算找到了女儿,更幸运的是,和他妻子也联系上了,妻子正往九洲体育馆赶,一家人马上要相聚了。女儿站在父亲身边,大口吃着苹果,红扑扑的脸上,满是劫后余生和团聚的喜悦。父亲掏出钱来,让女儿马上去捐款,女儿很高兴地跑到捐款处去了。真为他们高兴。
绵阳市委市政府的抗震救灾指挥部也设在体育馆里,有负责接待的,有负责登记灾民资料的,有发放生活物资的,等等。我看到很多群众在排队登记需要的帐篷。帐篷一时供不上了,只能先登记。
一些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亲人的名字,在四处寻找,有的是北川县城和附近乡镇同一区域灾后失散的,也有在绵阳或外地工作闻讯后紧急赶往这里的。为帮助灾民寻亲,现场指挥部专门设置了寻亲登记点,并轮流在广播里播放寻亲信息。电信部门还安放了数十部“平安电话”,免费提供给灾民使用。一个名为“爱心集结号”的组织还设立了专门的寻亲网站,在现场进行宣传。
在体育馆里面的空地上,已经搭起了很多蓝色的救灾帐篷,草坪里也有一些灾民自己搭的小帐篷,更多的人是在体育馆的回廊下,那里可以避雨,地面也比较干燥。灾民们坐着蹲着躺着,但合眼休息的人不多。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慌张的氛围。还有一些刚赶到绵阳的灾区群众,正搀扶着,或背着伤员往里去。更多的人,在排队领取食品和水等。
但在不安和慌张中,有一股让人踏实和心定的热流。可以看出这里的安置在有序进行,灾民全部按街道、乡村、单位等划区编号,社会爱心人士送来了面条、馒头、稀饭等熟食和香蕉、苹果、梨等水果,所有灾民一日三餐各接待点都能充足供应纯净水、饼干等,老人、小孩还能领到牛奶、盒装方便面。
一个年轻女孩儿拽住我问,我想捐东西和钱应该去哪儿?我四处看了一下,发现一个捐赠登记处,指给她看。再往里走,我看到了绵阳军分区医疗队,医务人员正忙着给受轻伤的灾民处理伤情。再往里走,看到很多志愿者。
路边有三四个农妇模样的人,守着几大桶菜稀饭。我问她们在这里做什么,她们说她们是绵阳附近什么乡的(很遗憾我没听清)。“这次我们乡下没有遭(地震),我们就想来帮助一下他们遭了的。我们自己熬了点儿稀饭抬过来。”我很感动,拿出相机要给她们照相,她们很不好意思转过脸去。
在我们和农妇聊天时,一个女人过来向我们打听,北川县白泥乡有没有消息?我们摇头。她焦急地说,听说白泥乡全部被埋了?我们还是摇头,她又去别处打听。到北川后我才得知,北川的20个乡只有两个联系上了,其他都没消息。大城市都通讯中断,何况是山乡。
再往里走,我看到体育馆前的空地上,坐着很多学生,四周有民兵围着保护他们。我们一问,原来是北川中学逃出来的学生。据说有一千多名,但我看到的只有几百名。
我们打听他们的老师,一个汉子过来了,脸上和衣服上都是血迹,神情也显得紧张和焦急。他是北川中学的教科室主任,叫李永。他告诉我们,学校是一座四层高的教学大楼,一瞬间垮塌下陷,一二楼完全没有了,他被气浪冲出来,受了轻伤,从废墟里爬出来后马上开始营救学生,学生们也互相自救。他们学校有2千多名学生,只逃出来一千多。这里有一部分,体育馆里面还有一部分,带队的老师就他一个。校长让他把学生带出来,自己还留在北川参加营救。
李老师说,我要把学生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去,不能让他们再受惊吓了。李老师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哽咽。我完全能想出,这个看上去壮实的汉子,刚刚经历什么。他还告诉我们,刚才发生余震时,一个学生昏了过去。他们实在是太受刺激了,非常紧张,而且很多学生都还不知道自己父母的下落。而那个时候,李老师也不知道他自己家里人的情况。
因为现场有些混乱,民兵们奉命站到了学生的四周,保护着这些死里逃生的孩子。我在那儿,感慨万千。他们看上去十六七岁,也许高二,也许高三(后来得知,大多数是高三)。我注意到,有的孩子坐在那里发呆,有的在摆弄手机,有的在低声和同学交谈,但也有调皮的男生开始和同学说笑。其中一两个学生的头上包着纱布,显然是负了轻伤。
应该记功的体育馆
我们在九州体育馆一直待到晚上七点多才离开。
离开时,正好看到三辆长虹集团的大巴将北川的学生拉走了。我们默默地为他们祝福,愿他们坚强的活下去、勇敢地站起来。
后来大家也从电视上看到了,长虹为学生们建起了帐篷学校。最初他们是腾了一座最好的楼房给学生用,但受到严重惊吓的学生不愿在楼房上课,于是改建帐篷学校。
这个企业很好,不仅为孩子们建立了临时学校,让他们及时复课,还给了幸存的老师很多安慰和支持,但丝毫不声张。有很多事情,我是到很晚才知道的。他们让我敬重。
眼看天色暗下来,我们离开了九洲体育馆。
回首望去,那个曾经空旷清静的地方,此刻聚集了多少颗受伤的心和焦虑的心啊。
第二天我们从北川返回时,又来到九洲体育馆,总觉得那里有很多的人令我们牵挂。
在门口,我们发现新增加了一个孤儿认养登记处,很多人在那里登记。工作人员说,仅仅两个多小时,已经有200多人登记了,目前确认的孤儿,有四十多个,已经送到绵阳福利院去了。我问她们,以后怎么做。她们说,先确定是否真的成为了孤儿;再确定是否有亲属认养,最后才由社会认养。
我们也参加了登记。尤其是熊家海,生怕登记不上,他一心想领养一个女孩子,向工作人员询问了很长时间。登记处恰有一位工作人员曾经在部队服役,熊家海就再三拜托她,看得出他非常渴望领养一个灾区的孤儿。起初我也登记了领养一个女孩子,最后又改为无条件领养,即无论性别无论年龄,只要需要被领养的,我都愿意领养。
当然,我们一个也没成功。以后得知,认养的手续很麻烦,条件很多,不可能轮到我们的。但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表达自己的心意,只想让这些孤儿有个家。
我看见一个农民模样的男人对工作人员说,短期领养也愿意,我就是想帮一下他们。很让我感动。
这个超大的灾民安置点不仅仅容纳了成千上万的灾民,还聚集了成百上千的善良之人、慷慨之人、血性之人。
一个月后的6月14日,我再次来到九洲体育馆。变化很大,条件好了很多,人也少了很多,只剩2千人了。所有的登记处都没有了,广告栏上贴着许许多多灾民登记的姓名,以供家人寻找。灾民们也分村乡集中。大多数已经去了安置点。留下的大多是北川的。很多志愿者在那里做事,提供心理疏导抚慰,为灾民理发,发放物资等等。看上去很有序。有专门供洗衣洗漱的自来水台,有专门供饮用的纯净水供应点,还有很大的公用厕所。我特意去了一下厕所,里面干净得超出我的想象。我还看到里面建起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帐篷小学,其他不说,两个帐篷光空调就安了八个,可见条件相当不错。后来得知,这个大型的帐篷小学,是澳门同胞援建的,是灾区最早的一所帐篷小学。
看得出,有多少人在付出,在努力。
从九洲体育馆一个月里的变化,就可以看出政府救灾、安置灾民的过程。
我相信,许许多多的人再也不会忘记这个体育馆了,灾民、解放军、志愿者、政府官员、医护人员,还有像我们这样的记者作家等。我们都在心里为九洲体育馆记了一功。
我从《三联生活周刊》上了解到,绵阳市体育馆由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二院设计。当初他们因这件作品获得了院内颁发的设计二等奖。为什么没拿到一等奖呢?据说是因为设计者使用了太多的“不必要”的安全设计。当地震后,看到这座体育馆几乎没有任何损坏,成了无数灾民的避难所时,也许该给这些设计专家们补发一个大奖了。如果我们所有的建筑,至少公共设施,如学校和医院,能建得如此结实安全,那么,当我们面临无法躲避的灾难时,将减少多少伤亡啊。即使有伤亡,心里也会好受得多。
睡在大堂沙发上
我们去找住处。刚到绵阳,就有当地朋友告诉我们,今晚有强烈余震。我心里多少有些害怕,但没好意思吭声。
朋友将我们安顿到一家宾馆,据说这个宾馆算比较牢固的。
我们放下东西去找饭吃,才8点多,大街小巷已经黑乎乎的了,几乎没有餐馆营业,也没有商店开门。从这点看,地震对绵阳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据报道,当地物价出现小幅上涨,1元1瓶的矿泉水涨到了2元,桶装方便面从3元涨到7元。盖帐篷的帆布也成了抢手货,平时只需要5元一张,现在卖到15元。绵阳市抗震救灾应急指挥部表示,严禁哄抬物价。并且将市内沃尔玛、好又多等多家超市所有物资封存备用。
我们在当地朋友的引领下找到一家饭店,简单吃了点儿饭。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电视开得很响,大家都在看抗震救灾的报道。吃饭中间我收到《解放军文艺》编辑殷实委托儿子发来的短信,告诉我他将于15日到达成都,采访抗震救灾。我回复他(儿子),到了以后给我打电话。
殷实是目前少有的努力维持传统生活的文化人,一直坚持不用手机,我每次找他都要抱着找不到的心理准备。可是这一次,地震改变了他,他先让儿子给我发短信,第二天到成都给我打电话时,已经有了自己的手机号。尚不知回到北京后他有没有将这一救灾装备抛弃?殷实后来飞到汶川,在里面住了7天,写下了沉甸甸的文字。地震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这一点,恐怕以后还会慢慢显现出来。
我们回到宾馆,发现我们住的房间墙体有好几处开裂,比我们家墙上的长多了深多了,门框四周也是裂缝,加之又是6楼,心里很不踏实。我们几个人商议后决定,李鑫和司机小李住车上,我和王龙在宾馆大厅的沙发上将就一下,只有熊家海一人坚持要睡房间。他说接下来会很辛苦,一定要睡好才行。
没想到宾馆的水管被震坏了,爆裂,没有冷水,只有开水,无法洗漱。貌似平静的宾馆其实已经很不正常了。
王龙上街去帮我买脸盆,去了很长时间只拿回一个旧脸盆。原来所有商店都关门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杂货店还开着,却没有脸盆。但这个店老板非常好,他怕有灾民需要食物和水,一直坚持开门,而且凡是灾民,都可以在他店里免费打电话。看到王龙是个解放军,就把自己家的脸盆送给了王龙。我拿到这个来之不易的旧脸盆,很感动。
简单洗了一下,我们赶紧离开六楼。老实说,我真有些紧张,甚至脑子里掠过一丝念头:要不要找个理由退出采访?他们毕竟都是大男人……可也仅仅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打消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都不能退出,只能继续往前走。
我抱着被子枕头来到大堂,想早些在沙发上躺下睡觉,很有些疲倦了。可是大堂的长沙发上坐着三个男人,中间那个垂着头,左右两个扶着他的肩膀,还有一个蹲在他面前,将他围在中间。从气氛上看出,中间那个一定是失去了亲人。一问服务员,果然是,他的家人在地震中丧生了。我不好凑过去,就抱着被子在一边等候。问服务员哪里可以看电视,服务员竟说大堂没有,如果想看新闻,只能去他们的办公室上网,我就去上网。
在网上看到如下新闻:
总参谋部紧急增派30000名官兵驰援四川灾区
一支空降部队已经到达茂县和汶川
汶川获通讯设备,通讯开始恢复
因为在新闻上看到老朋友、红军师副政委刘渠已去救灾的消息,我就给他发了个短信:你现在怎么样?他回复道:“自身安全没问题,但看到的情景比较惨。”他在第一线,我可以想见他目睹经历的是什么,可也不知说什么好,所有的语言都很无力。只回了一个“多保重”。
我又登陆了一下“小众菜园”。看到那个题目上有呼叫我名字的关于四川地震帖子,依然被大家关注,点击率已是几万。灾区人民牵动着全国全世界人民的心。菜园里无论以前是何种政治观点的朋友,此刻都无一例外的关心着灾区的人民。我很感动。还有人在打听李西闽的情况,还有人想来灾区做志愿者。
我上去回复了一下:
我现在绵阳,虽然进了宾馆,但不敢住房间,房间在6楼,墙上都有裂口,我们5个人,两个睡车上,两个睡大厅沙发有我,有一个坚持住房间。政府已预告,今晚有较强余震,不敢大意,晃起来心慌。
李西闽的情况我也知道了,去那里救助的是空军部队,我问过了,部队徒步进入,马上要抵达了。会尽力的,和我目前不在一个方向。
老实说,我心里一直有些害怕,但不能退啊。
明天去北川。
拍了很多照片,回家后再贴吧,晃了,我退了,谢谢大家,我不会有事的。
海伦(菜园一网友,很想来灾区做志愿者)来的事要慎重,
正写着,余震来了,晃得挺厉害,想到事先打过招呼,有强烈余震,我连忙退出登录,一句话没说完呢,还打错一个字,也没打句号就跑了。事后再看到这个回复感到好笑,想起那个夜晚的紧张。
回到大堂,那个悲伤的男人和他的朋友们已经离开了。不知今夜他将如何度过。
因为“抢占”及时,我得以在大厅的沙发上躺下。这个将成为我一生的纪念了:下榻在宾馆大堂里。王龙也“占领”了我对面的另一个长沙发。后来陆陆续续又从房间里下来很多客人,就没有沙发了,服务员给他们找了些垫子,他们就在地下睡。
夜里我忽然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后来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才想起是在灾区,在绵阳,在宾馆大堂沙发上。我是被呼噜声惊醒的。
翻过身来,吓了一跳,我的沙发下面全是人,脑袋从墙边一直铺到我的脚下,密集到无法立足。对面沙发上的王龙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男人,他仰天而睡,鼾声震天。看到这样的景象,本想照一张作纪念的,相机却在车上。
坚持要睡在房间里的熊家海,也终于在半夜时分被服务员请下楼来。虽然我们开房间时服务员信誓旦旦,说房子没问题,但真的有人住在六楼不下来,他们还是不放心。王龙则跑到大厅另一个角落里去躺着了,原来他受不了呼噜,弃沙发而逃。我醒来后也无法再睡,只好在呼噜声中胡思乱想。
半夜收到两条短信,一条是《收获》编辑廖增湖的,信很长,要我赶快去救李西闽,他把李西闽被困在银厂沟的位置非常详细地告诉了我,甚至还有具体的房间位置。看来同志们都把我当成救灾指挥部了。我回复他说,我已知此事,并和空军的同志联系过了,他们今天已经徒步进入银厂沟展开营救。相信他会很快获救的。
我估计去营救的部队已经知道他的位置了,有可能已经开始营救了。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是把这条李西闽所在详细位置的短信,转发给了空军的朋友,请他再转给执行营救任务的部队。这种时候宁可重复也不可漏发。
还有一条短信,是抗震救灾指挥部发的:都江堰未发生任何化工厂爆炸,水源未受到任何污染,自来水供应正常,水质良好。成都市抗震救灾指挥部。
辟谣还算快。据说昨天成都的纯净水一下子被抢购一空。这种时候,恐慌的情绪极易蔓延。
还好,政府的澄清来得比较及时。
爱心来自四面八方
这时,我接到儿子从美国打来的电话。
他说,他昨天突然收到9年前在美国住过的那家房东发给他的邮件。他初二时到美国参加夏令营,在一个美国人家里住了两周,父亲是个警察,母亲是个老师,家里还有个比他小两岁的男孩儿。刚回国时,他和他们偶尔还有联系,后来就渐渐断了。此次地震发生,这对美国夫妻忽然想起在他们家住过的这个中国男孩儿,想起他是成都人,很是担心,于是想方设法在网上找到了儿子,立即发信给他,问他家里是否一切都好。
儿子感动得不行,他是个很少感动的人。我们听了也很感动。四川的灾情,已经惊动了全世界啊。
儿子说,身为四川人,他不知道自己能为灾区人民做些什么,就把卡里仅有的一百多美元捐出去了。可心里还是感觉不安,于是又组织几个中国同学搞了一次义卖。我问他有什么值钱的可以拿去义卖?他说,他拿出了去年回国和我一起去敦煌时,买下的一块印有敦煌壁画的石头,虽然有些舍不得,还是拿出去了,他和几个中国同学一共卖了2700多美金,全部捐给了四川灾区。
儿子又说,等我回国了,我要去灾区做志愿者。
我说好的,我支持。
我虽然不是四川人,但在四川已经工作生活了近30年,四川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为四川人民在此次大灾大难中得到的全国和全世界人民的支援而深深感动,深深感激,永远铭记。
仅仅在第三天(15日),来自世界各地的援助就已源源不断的涌向中国了,看看那一串名单,我们就无法不感动。在后来的日子里,援助一直持续着,不仅仅是钱,还有人和物。10天后,境外捐款的国家和地区有37个,捐款数额达6亿多,还有23个国家和地区向四川提供了1600多吨物资,派出了193批专业搜救人员和医护人员。这强有力的支持,是四川人民不幸中的大幸。
“请大家转告大家:雪凝中,全国人民支援贵州;抗震灾,贵州人民献份爱心。”
这是汶川地震当天,在贵州各地广为传播的一条短信。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们国内是这样,全世界也是这样。
当看到这个世界争端四起、纷扰不断、战火连绵、妇幼遭难时,唯有这点,常让我感到温暖。地震半年后我去日本访问,每次介绍到我来自四川时,日本朋友都非常关切,一问再问。还有年长的日本作家表示很遗憾没能亲自去中国帮忙。这让我很感动。
后来我看到《随笔》2008年第六期上,有一篇杨早先生的文章,回忆了我国首次外援的经过:1923年9月日本大地震,同时引发了海啸、水灾和泥石流,影响到东京、神奈川、千叶等,死伤非常惨烈。那时中国已经有了红十字会(成立于1905年),中国很快派出一支由25人组成的医护救援队,坐船前往日本。这是中国历史上的首次外援。这件往事让我感到很欣慰。
但同时我也想,为什么只能在大自然发威的时候、惩罚人类的时候,人类才会团结?为什么不能在风和日丽的岁月里和睦相处?
14日共发生4级以上余震18次,其中5级以上2次。比起13日,又递减了很多。但我完全可以感觉到,地下积蓄的能量,还没有释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