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只要嫁给了当兵的,就被统称为部队家属。
秋草是江风刚当排长时就娶了过来的一位乡下姑娘,江风这么早地娶她,完全是为了他父亲考虑。高中辍学务农的秋草,虽然是山沟沟里熟透了的女人,却有着颀长的身材和光洁的皮肤,看起来很有质感。这种美丽与她所处的环境比较吻合,很像山洼里悄然开放的一朵小花,或是深谷峭壁之上斜逸而出的一处风景,平凡中透出恬静高雅的风韵。就冲这一点,当时刚挂了少尉警衔的江风见到她第一面,便心花怒放,说管她城市农村的,迟早要随军的,于是把秋草定为“军用品”,从此秋草也就成了部队家属。
秋草嫁了个警官,心满意足地在乡下清新的空气中为江风生育了个儿子,取名江帆,意思是借江风吹江帆,很诗意。江风的母亲去世早,多病的父亲曾是江风的牵挂,娶了秋草后,他就去了这份惦念。这女人孝敬老人,具有承受劳苦的弹性,一个人种了几亩地,养了两头猪。她和大多数部队家属一样,只有两个心愿,一是盼江风探家,夜里跟他欢乐了,白天再跟在他身后,眼睛瞅着他肩上的黄牌牌,从家门前的大街上一趟一趟地走,让许多羡慕的目光从她身上漫泻下来,留下流水般的快感;另一个心愿是熬到随军,跟着江风到北京。北京是什么地方?北京有天安门,有我们的总书记,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晃荡的!
村人们都知道秋草迟早要去北京的,所以常有人问:秋草,江风又提了?快随了吧?
早哩,还有几年!秋草一仰头,脆生生地回答。
这次秋草到部队探亲,才住了半个多月,按部队的规定还有半个月可供他们夫妻欢乐的,对于他们来说,每一天的时间都是那么宝贵,都要细细品味。不料,支队刘政委到中队,偶然见到了秋草,只问一句“秋草还在呀?”并无别的意思,江风却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提升中队长,有千头万绪的事情等待他去梳理,家属不该再待在中队了。
那天晚上江风动员秋草带着三岁的儿子提前离队,没想到秋草却不同意,说你才提了个连长,就赶我们走了,你要当了总书记,还能不接见我们了?江风像过去那样,对秋草的情绪没有在意,说你走也要走,不走也要走,毛病!
第二天,江风带领兵们在训练场训练,休息的时候,兵营门口的哨兵一惊一乍地跑过来,说:报告中队长,门口来了个女的,说是你家属。兵们哄笑,抬头看家属房的门前,秋草正在朝训练场看呢,怎么出现了个“第三者”?但是哨兵很憨厚,在兵们的哄笑中仍坚持说:她说她是你家属。
江风觉得是个问题了,嘴上却开玩笑,说我去看看送上门的家属咋样,要好就留下。兵们都跟在他身后,很兴奋的样子。走到门口,果然看到一个女人,抓住营门的铁栏杆,朝他们张望,见了江风就说,我找你们连长,我是他家属。一个兵笑了说:想当我们嫂子呀?你来晚啦!江风细瞅了女人几眼,就明白了,这个女人精神失常,于是恨恨地白了哨兵一眼,说:
你的警卫业务怎么学的?一点儿观察识别力都没有!
哨兵也感觉到女人有问题了,懊恼地赶女人走,那样子像赶鸭子。女人却不走,抓住铁栏杆哭起来,声音很大地说:
我就是他家属,他答应让我随军到北京。
正哭着,秋草走来了,兵们都迎上去。一个兵嘻嘻哈哈地说:嫂子,这个精神病愣说是我们中队长的家属,要抢你的位置呢!秋草也就笑笑,去看眼前的女人。女人正比画着,说自己的男人就在这个院子里,男人让她在家里种玉米,玉米棒子长得又粗又长。女人比画着玉米棒子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哭泣,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只过了片刻,女人又失望地哭了。说:
可他不要玉米棒子了……
秋草的泪水已经溢出了眼窝。或许精神病女人只是编造了个故事,或许她真的曾经是军人家属,但是不管如何,她的述说勾起了秋草心底沉积已久的辛酸,使她想起自己在家乡时的寂寞岁月。哨兵看到秋草被精神病女人搅和哭了,慌忙拽着女人的胳膊用力拖,说:快走快走,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呀!这时候,秋草转身走了,留下两声掩饰不住的哭泣,弄得一群兵们慌慌张张不知所措,都去看江风。江风也有些意外,怔了怔,笑了,说:你看你们嫂子的心肠多软,被个精神病人感动了,嘁!
江风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精神病女人的满面泪容,还有她比画的玉米棒子,从此生长在秋草的记忆里,竟然让秋草发生了重大改变。这天夜里躺在床上,江风又婉转地做工作让秋草回家,秋草竟侧了身子盯住江风的面孔看了又看,像打量一张陌生面孔似的,把江风看得很不自在。
你如果把我甩了,我咋办?秋草突然问。
江风一只手揽过秋草的腰,她的腰真有弹性,他用力箍了一下,说,我甩你干啥?我还没喜欢够呢……
你喜欢够了呢?
我不会甩你。江风瞅了眼儿子,儿子已经睡熟了,他觉得可以做一组比较连贯的剧烈动作了,于是已经揽住秋草腰的手收缩起来,勾到她的胸前,同时另一只手积极参战。秋草知道自己再迟疑一点就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了,趁他两手还没有形成上下合攻之势,果断地挣脱出包围圈,继续问:
你要真甩了我,我咋办呢?
本来江风已经做好冲锋的准备,突然撤下来感到很不舒服,就厌烦地说:甩了你我还管那么多干啥,你想咋办就咋办!
秋草怔了片刻,就伏身哭了,起初只是抹眼泪,可是抹着抹着,不知从哪里抹出伤心事来,都算在这一起,哭了,身子开始一颤一颤的,哭出了声音。江风觉得事情有点过头了,就急忙用正经的语气说:
你看你这个人,你看你……我咋舍得甩你哩!
刚才你还说甩我……
这不是说着玩嘛!
秋草擦了擦泪水,一转身背向江风,说:你就是不是说着玩,我也没办法。
江风气呼呼地不说话了,看秋草身体摆出的姿态。他知道好端端的一个美好的晚上又牺牲了。于是,他叹了口粗气,灭了台灯,扎实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秋草在黑暗里即使闭紧了眼睛,仍能看到那个精神病女人满面泪容地伫立在玉米地里,玉米棒子火红的缨穗狂乱地舞动,把精神病女人的面孔撩拨得凌乱不堪。秋草一阵心悸,一种恐惧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漫溢而来。
她坐起来,拉亮了台灯,去看江风睡熟的脸,突然觉得这张脸异常陌生,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似的,还疑心自己怎么跟这个陌生的男人躺在了一起。她不敢看下去,急忙把目光移开,去看儿子江帆的面孔,却又觉得儿子的面孔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曾经见过。
就这样,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两张面孔,脑子里杂乱无章。
就在第二天的晚饭后,中队长江风来到院子散步。几个兵在院子里踢足球,院子也就屁股大的地方,虽然兵们只能带带球、倒倒脚,过过足球瘾,但一个个仍是紧紧张张地喊叫,弄得和真事似的。
江风很能理解他们。许多兵都是足球迷,但是每逢有重大足球赛,一部分兵就总要被抽去体育场执勤,留在兵营里的就要替出去执勤的站岗,根本看不上电视。而去执勤的兵们虽然就在球场内,却看不上足球,必须正正规规地坐在每个看台两侧,表情还要无喜无悲。这对那些本是足球迷的战士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还不如不在现场好。
去年,山东鲁能泰山队来京与北京国安队进行足协杯决赛,他带队去体育场执勤。有几个山东兵坐在看台上,脖子抻得老长,就是看不到场内的情况。周围的观众都站起来了,人浪一波一波的,气氛确实让人紧张而激动。江风也是山东人,从心里希望山东队能赢,可是开场不久,国安就稀里糊涂进球了,全场一片欢腾,几个山东兵坐在那里心里着急,只能一个劲儿地咬牙、歪嘴。到了下半场,山东队终于破门,一个山东兵竟激动地站起来要喊,被后面的兵拽了一把,才如梦初醒,忙坐下。事后,江风狠熊了那个兵,并且有了经验教训——再去足球场执勤,凡是足球迷,一个不准去。
江风朝踢足球的兵走去的时候,一个兵就把足球踢到他脚下,他也就接了,带球奔跑,和兵们玩上了。起初兵们只是把球传来带去,到了用两块砖头设的球门前,轻轻射门。但是,玩着玩着,就激动地控制不住了,射门越来越用力,就把一个球射出了兵营围墙,射到了隔墙那边。兵们正愣神时,那边传来惊叫声,接着就是辱骂。江风大叫不好,赶紧朝兵营外走,道歉的话同时也涌到了嘴边。
围墙那边的大厦是恒大房地产公司,平时大厦的工作人员就对中队有意见,说中队的兵们整天在操场上又唱又叫,影响他们办公,这次把足球都踢过去了,他们肯定更有话说了。
没等江风走出大门,那边就跑来十几个男女,有几个人还拉扯出一副要杀人的面孔。江风就满脸的愧疚,向他们道歉,说是自己的脚法太臭,没控制住球,请多谅解。那边一个粗胖的男人却横着脸,推出了他们的一个女孩,说足球砸在了女孩的脸上,眼镜都砸坏了,原谅就完了?
胖男人说着举起眼镜晃了晃。江风发现眼镜的一条腿确实坏了,就对那个女孩说:小姐,对不起,没砸伤脸吧?
砸坏了眼镜还不行啊?要是砸坏了人,我早把你的腿打折了!胖男人说。
一边的战士气得瞪眼攥拳,听胖男人这么一说,就对胖男人喊叫起来,说,你的胆子不小,你敢动我们队长一指头,我们吐口唾沫也能淹死你。双方一下子就乱了营,兵们已经把那边的几个人围住,只要再有一点火星就得着起来。
江风对胖男人的话也很不满,但是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冲动。其实,在平时的执勤巡逻中也没少遇到气炸了肺的事情,武警就是这个性质,整天生活在群众中,想不生气不可能,干的就是生气的差事。江风觉得眼前的胖男人是主要闹事人,于是就问:这位同志怎么称呼?
胖男人不说话,旁边一个小伙子介绍,说这是大厦保卫科的马科长。江风就称呼他马科长,说,马科长真对不起,我们赔偿眼镜,请多包涵,今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马科长斜了一眼江风,说:眼镜是一千多的,给个整数吧。
兵们觉得马科长太不讲道理,想讹诈是吧?一分也不给,给我们滚出去!兵们说着就去推马科长,那边的人就来推兵们,这时候楼上的兵也都跑下来,连通信员黄刚都从值班室跑来了,抡着胳膊想试试自己的擒拿技术怎么样。马科长抓住一个兵,大叫武警打人了。江风立即命令兵们闪到一边,不要跟来人纠缠在一起。但是喊了几声,兵们仍没有退开,局势眼看控制不住了。
这时候,江风反而不慌了,他后退几步,用洪亮的声音猛喊一嗓子:听口令——面向我,成横队集合!
兵们仅愣了几秒钟就全都反应过来,迅速集合。江风不等兵们站稳,又接着喊道:向右看齐——向前看——
队伍肃立。江风扫视了兵们一眼,才平静地转过身来,对马科长说:请稍等,我上楼取钱。
这一切在几十秒钟内就结束了,那边的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兵们集合要跟他们干呢,都拉开了跑的架势,而江风却已经朝楼上走了。
马科长一伙人真的是目瞪口呆,觑着眼瞟瞟眼前列队的兵们,发现兵们都目视前方,雕塑一般,仿佛眼前根本没有他们十几个人一样。他们就被这种无形的力量震慑了,相互看看,无语。那个女孩瞪了马科长一眼,一脸埋怨的神色,小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德行?有几个小伙子觉得很尴尬,趁江风没有回来,开溜了,剩下马科长和女孩子几个人进退两难,傻傻地站着。
江风把自己刚发的工资全拿出来了,但是女孩子却不接受。江风坚持让她拿走,说也算了却一件事,免得以后再有别的说法。无奈,那女孩子就脸红红地接了钱。几个人离开兵营的时候,都走得磕磕绊绊,步子很不顺畅,虽然手里拿着要来的千元票子,却全没了来时的那股精神劲儿。他们的头还蒙着,不知道败在哪里怎么败的,平时他们眼中那些普通的甚至是被他们看不起的兵,忽然间汇集成一股暗流,虽然看不见它的流动,却能感受到滔滔奔涌的力量,这力量无法抵挡,神圣不可侵犯。他们就在兵们强大的目光注视下,悄没声地走出了兵营,一直走出很远,才有一个小伙子喘了口气,像见了大世面似的说道:
我——的妈哎——
而那个女孩子在离开兵营的时候,又回头看了江风一眼,似乎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就是这一回望,她的心中生出一种感动,甚至掺杂着惊喜和爱慕。
人都走了,天色也暗下来,兵营恢复了静寂,兵们都看着队伍前的江风,等待他的训斥。江风沉默了很久,才开始说话,声音由缓到急。他说:同志们,我知道你们很想有个训练的地方,有个踢球的地方,很希望把我们的院子重新改建了,已经有很多同志跟我提意见,有的同志甚至私下传说我们的院子改建有很大的阻力,估计没戏了,许多同志听了传说后,失去了信心。但是,今天我江风向大家发誓,一定要让你们在宽敞的训练场上痛痛快快地摸爬滚打,在灯光球场上过过踢足球的瘾!
队伍没有丝毫的动静,可兵们的目光,热烈地温暖着江风的脸庞。
中队是因为使馆勤务才扬名的,勤务是中队的窗口。上级注重要求他们训练齐步走和站立的姿势,——齐步走是为了上哨的路上走得气派,良好的站姿是为了在使馆门前站出威风,站出一个国家军队的形象,因此对他们军事训练并不看重。每年的年终军事比武,英雄中队的名次都是一般靠前,而中队干部要求不高,因为上级对他们军事训练的名次要求不高,而在其他方面却很在意,哪怕是搞厕所卫生,都要争第一。
但是,中队的兵们多么希望能有个宽敞的训练场地,认真地练练擒拿格斗,也不枉当了几年武警兵。
然而,似乎没有人关注英雄中队的训练问题,因为英雄中队之所以“英雄”,不是因为训练,他们的英雄是从哨位上诞生的。
中队的荣誉室里有一尊烈士塑像,这在全支队可是独一份儿,遇到上级首长下来检查部队工作,或是慰问部队,支队总把上级首长带到英雄中队。英雄中队在迎接这些参观检查上,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战士们在业余时间经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搞卫生,军事训练的时间也经常被挪用,搞卫生成为中队一项重要的工作。这便渐渐地使人感觉到,使馆勤务和中队的内务卫生,就代表着英雄中队的水平。来中队检查工作的首长去哨位上参观一下站立成雕塑一般的哨兵,在中队楼道走一走,到班里看一看,然后在荣誉室站立片刻,走时就会赞不绝口,说英雄中队的精神面貌就是不一样。
而江风觉得,使馆勤务虽然是支队的中心任务,但是军事训练绝不能忽视,没有过硬的军事本领,怎么能保证完成使馆执勤任务呢?因此,他把军事训练作为上任后的重头工作来抓,组织班长排长研究了训练的具体方案,对过去的训练方式进行了改革,把训练的重点放在擒拿格斗上,提高战士身体素质和敏捷的反应能力,以应付使馆门前各种突发事件。同时,加强训练哨兵观察判断问题的能力,使他们在使馆门前能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对于江风的训练改革,中队战士们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们许多人来当武警,就是想练一身硬功夫。说到训练,就又涉及到改建院子的问题,现在的院子连个擒敌技术队形都摆不开。英雄中队成为支队的门面,营房设施就比别的中队好,地上铺的是瓷砖,墙壁用的是立邦漆,战士们的床是统一订做的。但是多年来,他们的院子却没有什么改变,仍是过去的格局。很明显,院子是个“回”字型,中队的楼房坐南朝北,饭堂坐北朝南,东西是围墙,围墙前面生长着两排参天白杨。大门口在“回”字的右下角,朝东南开。“回”字中间的“口”字是个小四合院,有三排平房,每排三间,其中六间是战士家属临时来队的家属房,另三间是中队的仓库,里面堆着训练器材和劳动工具等杂物,占了院子的中心位置,不知当年的设计者是怎么想的。因此,中队的训练场就只能绕着家属房转,以至于踢一脚足球都会踢到别人的院子里,终于和恒大房地产公司发生了冲突。
就这么几间平房,却吵吵了近二十年,就是得不到解决。许多人建议把平房拆掉,但是平房至今仍在。
江风当副中队长的时候,中队的兵们平时喜欢跟他聊天,主要是他说话实在,跟兵们之间没有隔阂,因此一些兵们经常对他发一些感慨,说这几年为了夺锦旗,中队的战士牺牲了多少多少休息时间。比如说,为了迎接上级检查,搞卫生搞到半夜,接着又去上岗,整个晚上不能休息。再比如说,上级经常在中队搞现场会,为了现场会的准备工作,中队不得不从勤务上抽出兵力,使中队的勤务由“四包一”改为“三包一”,“一”,就是一天,兵们一天站八个小时的哨,白天还要坚持集体训练。别说兵们是肉长的,就是铁打的,时间长了也得磨损……
当然,兵们意见最大的是中队的院子,翻个跟头的地方都没有。那时兵们跟江风开玩笑,说副队长你赶快当队长吧,当了队长求真务实,我们也能轻轻松松地喘口气了。
前些日子,江风的队长命令公布后,一天晚上,曹班长和几个老兵就去了江风宿舍,给江风提建议,要求立即改建中队的院子,说如果队长是从心里想着战士,就给战士办点实事,修建一个篮球场,有个活动的地方。曹班长是第五年的老兵了,他很动情地说:
队长,你能让我复员前,看到宽宽敞敞的操场吗?我能痛痛快快在上面打个滚儿,也就心满意足地复员啦!
江风听了很激动,说你放心,我让你在上面打了滚儿再复员。
话虽这么说,但是江风的心里却很沉重,他知道改建院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没有当正队长时,他抱怨中队“主官”胆子太小,不为战士的利益考虑,而自己当了队长后,同样面临着前几任中队长的那种困惑。对这几间平房,江风早就看着不顺眼。他当中队副的时候,曾对院子的格局提出过自己的看法,说把中队猪场和菜地的收人不要都补贴到伙食里,拿出一部分修整院子,但是中队的主官都不表态。后来江风才明白,原来这里有个传说,就是很多年前,有一个会看风水的人来中队,竟对着院子“啊呀”了半天,说人身之血以气而行,山水之气以水而行,住宅大门面水而立,且大门在东南角,是蛇门,地气自北高处来而低处去,在“回”字院子内环绕内收,这是块宝地呀,院子里将来要出大人物……
中队这几年也确实出了一批干部,每年直接提干和考取军校的战士,都比别的中队多。最重要的人物,当然要首推烈士李前进了,由于他的壮烈牺牲,中队才成为英雄中队。李前进牺牲的时候是个第六年的老兵,一天在使馆门前执勤时,发现一个歹徒点燃了炸药包企图闯进使馆,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抱紧了歹徒,壮烈了。李前进壮烈后,被上级授予“英勇无畏的警卫战士”的荣誉称号,还艺术了一尊塑像立于中队荣誉室,而中队也被授予“英雄中队”的称号,立即红彤彤了。现在总队政治部的王主任是李前进的指导员,而支队刘政委就是和李前进一起站岗的那个副哨。当时刘政委才是个两年的新兵,发现李前进和歹徒拼搏,就赶过去支援,但人还没到近处,炸药包就爆炸了,刘政委的腿三处负伤。之后刘政委就拿着别人给他写的讲稿到处作报告,再之后就被提了干,和红彤彤的中队一起年年当先进。
总队政治部王主任、支队刘政委算不算人物呢?他们是否已经达到事业的顶峰?他们到底能成为多大的人物?或者说眼下这些少尉中尉们当中,是否有一个就是未来的将军?大家似乎都在揣测,都在等待,也都在奋斗。
于是,这个“回”字的院子,就显得神秘而又深奥,它连着许多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人的人生命运,牵一发而动全身。江风不是不知道里面的深浅,也不是不想成为个人物,但是他不相信动了几问平房就动了这么多人的命运。
过去他说了不算,现在该有发言权了吧?自己作为队长,连战士们这个合理的要求都满足不了,今后怎么带兵?想带好兵,关键是和兵们的心拴在一起,和他们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呀!
江风经过再三思考,决定把几间平房拆了,移到西边,那样不仅训练场开阔多了,而且还可以在训练场上建一个篮球场,给战士提供一个活动场所。
另外,院门改在正东,执勤出入也更方便。当江风把自己的设想告诉指导员柳哲训时,柳哲训的吃惊程度是可以想像的。他把手放在江风的脑门上摸了摸,试试他发不发烧,脑子是否有毛病。江风笑了笑,说正常着哩,你别大惊小怪的,你是不是害怕断了你的将军路?
柳哲训一咬牙,说:
噫!我怕断了将军路?我才没那个雄心壮志呢!不过有人会害怕的,我是怕你捅了马蜂窝。
江风说自己才不怕捅马蜂窝哩,十几岁的时候他就爱找马蜂窝捅,虽然常常被马蜂蜇了,但是那种刺激却很过瘾。江风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承认指导员的话有道理,——院子一定要改造,不过要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跟上级请示。
这几天,江风就一直被改建院子的事情缠绕着,实在没有太多地注意到秋草的情绪变化。
如果第二天江风不跟秋草发脾气,秋草也不会产生那么强的反抗情绪。江风过去没少对秋草发脾气,山东男人都这个德行,脾气不好。每次江风发脾气的时候,秋草都从不申辩,她知道等到他的火气宣泄完了,啥事没有,你要是在他发脾气的时候去申辩,只能把事态弄糟。但是第二天,江风对秋草粗暴地喊叫时,使她把自己与昨天的精神病女人联系在一起了,于是就与江风争辩起来,而且表情和声音都很夸张。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中午,秋草把该洗的衣服都洗了,准备过几天回老家。秋草洗衣服的时候心里就不痛快,本来假期还有一个星期,江风却像催命一样催她走。洗完衣服,她在训练场旁的两棵树之问拉一条绳子,晾了。
中午起床后,兵们去训练场上训练,眼神就被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吸引过去。后来,江风总觉得训练的兵们精神很不集中,仔细一看,才发现秋草的几件鲜亮的内衣灿烂耀眼。本来训练场只有屁股大,训练起来很不方便,想改建又下不了决心,每次训练的时候江风心里都很别扭,觉得这样拖下去,年底的军事训练考核拿名次,只能是句空话,现在秋草的衣服几乎就挂在兵们的头顶上,兵们怎么训练,这不是成心捣乱吗?他愤怒地从绳子上扯下那些妇女专用品,拎回屋子,重重地摔在秋草面前,潮湿的衣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秋草瞅了江风一眼,问,你又发什么神经?
你把这些破东西挂在哪儿?你还能挂联合国门口去当彩旗?
秋草并不理解江风心里的烦躁,还以为他嫌自己待在部队不走,故意借题发挥,于是她心里就憋了气,跺着脚说:
你晾联合国去呀,你本事大你去晾!
江风弯腰捡起一个乳罩,几下拽扯就把乳罩带拽断了,说,我让你晾,再让你晾!秋草瞪大眼睛看着江风好半天,然后突然大哭起来,声音从家属房飘到训练场。柳哲训听到秋草的哭声,慌慌跑去,虽然不知他们为啥吵闹,却抬手推了江风一把,用老大哥的口气说,干啥呀江风,弟妹这几天就走了,你还欺负人家?不就刚提了中队长吗?你别不知你是谁啦!
柳哲训一通摸不着边的训斥,不仅没平息秋草心中的怨气,反而让她哭得更凶了。江风就烦躁地说:
哭、哭,要哭滚回家哭!
柳哲训真的生气了,凶眼瞪着江风,说,你有完没有?我弟妹就是老实贤惠,如果换了你嫂子婷婷,抬手就给你个嘴巴了。柳哲训说的是实话,自己说完后,突然认真地看了秋草两眼,心里说这是个好女人呀。想着,不由得叹息一声,说,别生气了弟妹,江风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没事的,他一会儿就该向你投降了。
柳哲训安慰秋草的时候,江风转身走了,又回到训练场上。大概因为想起了老婆婷婷,柳哲训的心情一时乱乱的,就劝了秋草几句。见秋草不哭了,正俯身捡拾地板上的妇女用品,他也就抽身而去,走出屋子时心里又说了一句:
是个挺好的女人呀!
秋草收拾完地板上的衣物,呆呆地坐了会儿,等到情绪稳定了些,才想起应该去商场买点东西带回老家。别人可以不管,但一定要给江风的父亲买点什么,因为她每次从北京回去都要买的,——那老父亲也真不错,对她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这样想着,秋草就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发,重新收拾一番,叮嘱通信员黄刚照看好儿子江帆,就走出了营门。
一肚子怨气的秋草懒散地走在大街上。天气真的暖和了,秋草发现大街上已有女孩子穿裙子了,再看路边的树木,枝叶也已经丰满了。她离开家的时候,草坪只是刚吐新绿,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世界好像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她觉得自己真的该回去了,麦田需要浇灌,菜地也该打垄下种了,种啥菜还没个谱儿。哎,人跟人就是没法比,自己啥时候也能像城里女孩子那样活一回呢?
从兵营门口朝北,过两条街,前面就是一个大商场,不过这两条街也需要走个三十分钟。就在快要到商场的路口处,秋草突然被一个大酒楼前的“招工启事”吸引了,走近看了很久。许多事情都是由于巧合凑成的,如果秋草不是心里正憋着委屈和怨恨出去的,或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但是这时候她的心里正怨恨着江风,并产生了一种反抗情绪,所以看到“招工启事”,她忽然冒出了个念头,犹豫片刻,就提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走向富丽堂皇的大酒楼。看门的是个老头儿,却穿着一身酒楼特制的保安服装,与年龄很不谐调。不过,老头儿看起来很和蔼,比较客气地询问了秋草,就说你上二楼,左拐,去经理办公室问一问。
按照看门老头儿的指点,秋草摸到经理办公室,在门外稳定了一下心情,才小心翼翼地敲了门。经理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听完秋草结结巴巴的话,本想说酒楼不要外地人,但目光在她身上晃了两晃,竟移不开了。见惯了城里女人的经理觉得这个乡下女人很特别,很有味儿,哪里特别他也说不出来,总之给了他耳目一新的感觉,似乎是闷热的夏天突然刮来一阵凉爽的小风,很是惬意。
秋草被经理瞅慌了神,站得拘谨而内敛,这种姿态恰好容易牵动成熟男人的遐想。经理犹豫了,说,你到餐厅当服务员年龄大了些,况且家乡口音太重,酒楼的其他工作你会什么?秋草壮着胆子,说,刷盘子刷碗,啥脏活都能干,给你打水扫地都行。这话把经理逗笑了,他心里想,你别给我打水扫地了,能在我眼前晃两晃,让我赏心悦目就行了。经理就问了秋草一些情况,最后答应她到餐厅当服务员试试,试用期三个月,月薪五百元,如果能行,以后每月工资八百。秋草心里乐开了花,当即表示一定好好干。
她离开经理办公室时,经理又叮嘱说:抓紧学普通话。
重新回到大街上,秋草站在远处又认真地打量了半天酒楼,觉得像做梦似的,心里说我就要到这儿上班了?一个月五百块呀,以后不给长了都行,在家里累死累活种一年庄稼,还挣不上一千块。她还想,先干三个月试试,管它行不行,挣了一千五百块再说。
秋草的胸口突然清爽了许多,仿佛抹去了一片浓厚的阴云,心里说,我也要上班也要挣钱了,不花你的钱也不受你的气了!这个你,显然是指的江风,其实自从见到那个精神病女人之后,她的心底便不知不觉地泛出一股酸楚的滋味。
她不去商场了,把她家里的菜地也抛在脑后了,急急忙忙返回兵营。见了江风,她闷声闷气地说:我明天走,买票吧。说完,却又莫名其妙地跟了句:
离开了你能饿死?
江风以为她说说气话,并没有在意,当即打发一个兵去买票了。
到了晚上,本该江风值班,但是柳哲训晚饭后就让黄刚把自己的铺盖搬到值班室。江风也没客气,笑着说,辛苦你一晚上。柳哲训也笑,说,你好好睡个塌实觉,天塌下来我撑着。
按照部队惯例,干部家属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都要让这个干部跟家属温存个整夜,供以后的日子细细回味。
江风早早料理完中队的事情,部队熄灯的时候他就转回屋子,看到秋草已经躺下了,心里立即泛起一股温暖。他想她一定又和过去离队时那样,已经剥净了衣服等着他,于是也三下五除二,扒了自己的皮。但是,他扯了被子一看,秋草几乎是全副武装,怀里还搂着熟睡的儿子,他就觉得味道不对,又拽了拽秋草,竟没拽动。
你这是干啥?你这个人……江风有求于秋草,所以口气软软的。
要走了,还生气?我可说不准啥时能探家哩。江风又说。
半天没有动静。江风忽然恨自己,恨自己勾勾巴巴的这是干啥呀?他瞅了眼熟睡的儿子,心想明天晚上这个时候就看不见小东西了,这才后悔儿子来队自己竟没有好好陪他玩一次。想着,轻轻将儿子从秋草怀里择出来,转个身子搂了。寂静中,他仔细地倾听儿子酣睡时发出的鼻息声,脑子里又转起了那“回”字形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