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点似的往事,不想费力去想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记住我还年轻便是,年轻的身体像脆皮甘蔗,外部光滑,内里甜润,有无数的用不完的精力。总是熬着长长的夜。白天是别人的,夜晚是自己的。这句话是别人对我说的,说话的是曹艺术,他喜欢人家这么叫他。小城里能称艺术的很少,不像后来的生活中,什么都被称为艺术。曹艺术当然姓曹,艺术并非他的名,但他自称为曹艺术,对人说:姓曹,字艺术。
曹艺术与我生活在一座小城,工作在一幢旧楼。
小城很小,楼在城的中心,中心的十字街边,两扇很大很沉的木门打开来,一个宽宽见方的天井,天井里铺着古老的方地砖,因有了年头,不少地方踏陷了,破碎了,雨天隙缝里积了水,砖被雨水洗净了,显着淡淡的瓦青色。天井里有着一口井,井边有着一高一矮两棵树,人称为姊妹树。高树枝叶很少,长枝伸在井上方,矮树却显得繁茂,叶子如冬青一般,色深而厚。井石青青,井圈有滑滑的绳痕。站在井边,旧井与树混着青苔的味道,嗅着的是一股古幽之气。
天井的正前方是大殿,进大殿有空阔的感觉,高处是黑黝黝的厚重的木梁,两边撑着一人无法合抱的圆木柱子,上面有着一些不规则的刻痕,旧式的大殿虽高,殿内还是显得暗蒙蒙的,地上的青砖似乎永远带了一点潮湿。
天井两边木结构的厢楼越发显得陈旧了,厢楼上下两层,左右两头上有木楼梯转上楼去,楼与梯的木板都因陈旧,踩在脚下,吱吱嘎嘎的,上去便是一条走廊阳台,长长的,直伸到尽头。阳台的外侧是木栏杆,凭栏而立,眼前高矮远近的一片房顶瓦垅。头上飞檐低下来,天暖和时,便有野蜂在檐檩上飞来飞去,营营嗡嗡的。阳台的内侧是木板隔着的一个个房间,房间朝天井的一边,是一扇扇窗子,旧木窗改成了玻璃木格窗,因为房间里住了人,住的大多是女孩,窗玻璃上贴了薄薄的白纸。
据说,这幢木结构的建筑原是一座古庙,大殿供着菩萨,厢楼住着僧人。
我常常夜晚独自在厢楼上,整幢楼里只有我一个人,闭了灯,推窗而立,殿与楼连成暗沉沉黑黢黢的阴影,天井里一片如霜的月光。
旧式的殿楼刷了深深的红色,漆色旧了越发显深,我便称之为紫楼,这是我给它的独特称呼。
殿楼属小城的文化馆。很多的时候,楼里是热闹的,殿间传出阵阵乐声,弦、管、号、鼓,悠悠扬扬的,那是县文艺宣传队在排练节目,小歌舞,小乐曲,旋律起了头,有时戛然而止,再起头来,传开了去,引乡下进城来购货的农人进门来探头望着。
那时电视还没普及,就是在大城市,有电视机的人家还是极少的。有好电影放映和好剧团演出,四乡的人都坐着拖拉机往城里拥,门票是很紧张的,需要找一点关系才能买到。
馆里每年在冬季农闲时组织起一支业余文艺演出队,为地区文艺汇演准备节目,汇演后便去乡村巡回演出。
演出队员基本上都是农村选来的。那些从乡村来的姑娘,都在二十岁上下,化起妆来,一个个也都是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她们在大殿排练,在厢楼住宿。
虽然内心都清楚在这幢楼里是临时的,一到夏季农忙便散了,但排练时一句句反复唱得认真,布置时没忘在床头贴上彩色画,热情地与陌生的同行寒喧,见了领导嫣然一笑,有好笑事尽管放声,遇不愉快事依然烦恼。
我飘游到了小城,见着紫楼停了下来,起先是给演出队做道具,把粗糙的材料做成了一个个玲珑剔透的道具,另外我能写,试着给演出提供脚本,演出队的女孩们尊重创作者,称我为老师,我知道我也只是临时的,我的户口在我的口袋里,它随时会引我飘游到陌生的路途上去。
我那时年轻,飘泊的路是自选的,我也喜欢那种流动的生活,显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在紫楼工作期间,在大殿后面一个四合院式的小平房里,第一次有了一间自己的居所。屋子打扫干净,便是一个家了。房间不大,有着一股旧的微带腐木的气息,在屋里住了一段时间感觉不到气息了,只是外出几日再回来,还能嗅到那点气息,竟也是熟悉的了。房间最多八、九个平方吧,靠墙角铺一张床,头东脚西,靠墙的两边都用干净的旧报纸贴了。一张课桌似的旧办公桌,靠在床边,桌子两边有着几个抽屉,放着零用的杂物,包括盐糖等烹调作料。南墙角处放一只打气式火油炉,炉头上一个小拉环,拉着抽打几下,充足了气,再点着了火,火是碧绿碧绿的。两只钢精锅,一只炒菜,一只烧饭。吃完了,把碗都搁在空锅里。屋子中间挂下来一盏电灯,用白塑料板做着一个灯罩。两只方凳,一张小凳,随意放着。这些便是我全部的生活用品了。有房有炉有锅有碗有桌有凳有电有床,不能说应有尽有,我觉得已是满足了,享受着难得有的安定。
曹艺术就住在我的隔壁,我喜欢安静,住的是院子尽头的一间,屋子还往后缩了一点。平房窗子低低的,我坐在窗前的时候,还是可以看到访问曹艺术的人走进院子来。曹艺术的屋子关了门窗,便有人走到里间来。
她们偏一偏脸看到坐在窗前的我,往里走几步,站在檐下问我:曹老师在哪里?来找曹艺术的都是女孩,她们也都称他为曹老师。
有从曹艺术那里知道我的女孩也称我为老师。我一被称作老师,便有不好意思的感觉。想我写的都是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文字,那些过了几天就无用的文字。有时想,曹艺术的一些宣传画也一样,也只有几天的功用。只是他比我多了一种现实,那就是他给那些来访的女孩子画的画像。好几次,我看到他把眼镜取下来,半眯着眼,静静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女孩子,有时会伸出一根手指来,微微地移托一下女孩的下巴,再歪一点头眯眼看着。女孩的脸常常就红了。
曹艺术和我是从同一个城市出来的,他似乎是永远不变的大城市的口音,把吃饭的吃,说成“漆”,不好的不,说成“勿”。我却感觉我离大城市已经很远,有被大城市抛出来的意识。大城市的生活都已经是过去,对过去我不再留恋。曹艺术却还是一副大城市的作派,大城市的口音说得很自在,充满着一种自信。我承认自信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对女孩子的吸引上。
那个年月,运动初定,天地是一种单纯的色彩。和以后的物质繁华的社会相比起来,算是一个贫穷的年月,是一个陈旧的年月,却也是很少欲望,很少计较,有着许多优美色彩的年月。简单的美,悠悠长长的美。
我那时穿着一件深青色的中山装。曹艺术穿的是一件春秋衫,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小城的市面上很难看到那样的服装,春秋衫的领子是禳边的,往上翘着。从曹艺术的窗前走过,我看他在屋里看他的手,不知是看他的手指,还是他的指甲。他很迷恋他的手,他有时和我一面说话,一面就看他的手,有时我离开了,回头看到他依然看着自己的手。
我想他有理由迷恋他的手,因为是那一双手画出那样的画像来。我总觉得曹艺术很有才干,是一个天才,他画的女孩子的画像,有着一种迷迷蒙蒙的色彩,简单几笔勾划的形象,便让人生出那种感觉来。我就要了一张他的画,画的一角是几根竹,无若有的一片水,空旷处立一个古人,又形若女子,半仰着面,宽大的衣袖,线条是墨色,剩下整个的是空白,越发显着迷蒙的色彩。我把这张画裱了一下,就贴在我床头的墙上。曹艺术到我的房间里来的时候,他会在那张画前歪着头看一会,一手臂抱胸,另一手上夹着一支燃着的烟,我知道他的样子很迷人的,特别是对女人。
“这不是我画的。”
曹艺术想了一会才说,似乎刚才他一直在记忆着,这幅画究竟是不是他画的。要不,他的话会让我吃惊的。我也想了一想,想到他画这幅画的时候,我曾在他的身边站了一会。是不是后来有谁替他完成了画?我费神地想了一想,才想到他的话意,那与他的姿态是相符的。
“是谁画的?”我还是这么问。
“一旦成了画,我就是我,画就是画,我与它之间,就只有看它的时候,存在的一种关系。那是一种感觉,这是我常常有的感觉,我怎么会画出这样的画来?它根本不像是我画的,我没办法画出来的。感觉,留下的只有感觉。”
他把夹着烟的手指举高了,举到腮帮那么高,再轻轻用食指点一下,烟灰缓缓飘飘地落下来。
我细细想一想他的话,再看着他的动作,觉得他的动作与他的话,都是那么熟悉。像是做作的,模仿来的,却又是自然的,难以模仿的。
“是的,感觉。”
他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肩:“我说的话,也只有说给你听,也只有你听得懂。”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对那些女孩子说这些话,有时我真想跟着去听听他与她们一起时会怎么说,或许就因为这些话,而使不懂的她们听得很有味。
曹艺术在的时候,总有女孩子来找他。有段时间,一个微黑的个头高挑的姑娘常来。有时会不声不响地靠在他的门边框上,看着依然在画着画的他。有人告诉我,她是一个科长的女儿。女孩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我想曹艺术应该不会在意这一点。只是我觉得先前常在曹艺术房间里咯咯笑着的那个身材小巧的女孩,很漂亮也很妩媚的,有了那么个女孩,怎么还会接受这么个相差一截的女孩?曹艺术似乎是来者不拒的。
我为那个爱笑的小巧女孩不平,实在忍不住,便对曹艺术说:“你似乎只要是面对女孩,都会表现出你的吸引力来。也许可以这样说,你的吸引力是对所有女孩的。”
我也表现着曹艺术的说话方式。也只有对着他,我这样说话,要与别人说这样的话,我会觉得很不自然的。
“感觉。还是感觉。每个女人给我的感觉都是不同的。感觉应该是丰富复杂的。你啊,就是太局限了。”
他凑到我的耳边来,很神秘地问我:“你有过多少女朋友?当然不限谈结婚对象的。”
我也要费神想一想,我到底有过多少女朋友。并不因为多,我的女朋友其实很少的,只是要在心里想一想,有些单纯的接触,也不知对方可曾有意,这种熟悉的女性能不能算?如说女朋友须像与他那么走得近的女孩才算的话,那我几乎是很可怜的。应该说我是专一的,在一段时间内,我很难与几个女孩同时接触。飘游的生活中,我到哪儿都接触到女孩,她们都喜欢对我说些什么,有的什么都会对我说,但我无法想象她们对我会有那种男女吸引的感觉。
“有过两、三个吧。”我有点迟疑地放胆说了,觉得很不情愿。这是不应该告诉别人的事,其实也是说不清的事。只像是被曹艺术逼着,不得不说。
“真的?”
“真的。”
曹艺术看着我,从眼镜里面眯着眼,看着我。让我感觉到有点心虚。他突然笑了:“你看些什么书?我总看到你看书。”
我当然看书,我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但只限于手头能借到的,借到什么看什么。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三国四大名著,不必说了,有一段时间,把剑侠的、武侠的、传奇的、演义的,只要是古装的都看,后来看翻译过来的外国作品。当然外国的书中少不了爱情。我不知他怎么会转到书的话题上,对于书,我自然有话说,会说出很多的书来。
“安娜,安娜……我知道,这本书把通奸的感觉写得很美很美的……”曹艺术食指点一下烟灰说着。
我说着他话的方式:“很有艺术的。”
“《金瓶梅》看过没有?”
“看过。”
“我没看过。”曹艺术很坦白地说:“不过,听说那本书是禁书,市面上看不到。我倒是很想看一看的。”
“应该说,《金瓶梅》的艺术性是很高的,有独特的东西。”
“独特在哪儿?是不是性上写得多?”曹艺术凑近脸来。
“也不光是……我看的是删节本。”
“用一句话说。”
“……怎么说呢?就是一个男人霸占了很多女人。”
曹艺术眯起眼来,好像在看着手指,停了一会,又点点头,突然就笑起来:“我看,你是书看得太多了。”
他看着我不解的神情:“我说,书是要看,看怎么看。不能看得太多,书是人编的。你这样编,我也这样编,看多了,反而一个调调了。我也看过一些书。无非是一个男主人公、一个女主人公,爱来爱去,爱得死去活来,就是写通奸也是你想我我想你,没有对方活不成。要是写到男人有不少女人,也是男人恶霸,处心积虑,做尽坏事,很不容易。其实呢,生活中的男女并不都是这个样子。生活中的人是什么样子?女人一样有需要,需要有时比男人还要强烈。书上都是提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实男人不会只喜欢一个女人,女人也不想总只有一个男人。男女在一起是自然的,男人脑子里有女人,有的不是一个女人,女人脑子里有男人,有的也不是一个男人。一旦到书里,给人的感觉就不自然了,男人要费很多心思,女人也要费很多心思,费那么多心思,有一个也就够够的了。男女是自然的感觉。一个怎么够?就像我画画,都是画一样的一个女人,还有什么好看的?”
总结曹艺术的话,男女都有需要。后来他又说,世上女人有一半,男人有一半,有那么多的女人,一个女人有什么稀奇?可偏偏人总认为自己的女人是独一无二的。
我觉得曹艺术的话不像是他自己说的,像是从哪里看来的。但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就像是他独特的发现。我看了很多的书,懂得了很多的道理,似乎世界上的道理我都知道了,可我还是我,我无法说出那些道理来,我顽固地认为只有自己认识了的道理,才能由我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