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细雨中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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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知道我年轻的心是不稳定的,飘游生活的色彩总在吸引着我,让我对紫楼有一种空幻感。我也希望自己的心绪能够稳定下来,能够实实在在地写一点东西,而成家立户则是后来才想到的。只有面对应玫的时候,我的心是稳定的,她每次来与我相对,那些时光缓缓地流去,却又有着生命跳跃的快感。

大殿里排练的乐声,显得顺了,不像开始时断断续续的。春天的气息也越来越浓,天井里那棵高树,把长着绿绿树叶的枝头伸到厢楼上的窗前来。常有演出队的女孩来楼上,推开我的办公室的门,叫一声老师,叫声中带着笑意。我坐着,她们站着,随便地说一些话。她们翻着我面前的稿纸,那些稿纸上被我用红墨水写了不少的字,字叠着字。那是我兴之所致随意胡写的。她们像是要认出上面的字,再辨出上面的意思。胖姑娘邵萍穿着一件蓝色毛线套衫,毛线衣把她的丰满的身材裹得紧紧的,显出圆滚滚之处。邵萍总是一边翻稿纸一边随便地问着我话,比如家里有什么人?住城市的哪个地方?有什么亲戚?她的说话声音,似乎也是圆滚滚的。

我问她:“你有男朋友吗?”

她仿佛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着我,像是辨认着我话的意思。我还是那么看着她。她突然脸红了一红,圆滚滚的腮帮动了一下,像是咽了一口口水,只顾用眼望着我,随后摇了摇头。

“以前也没有过吗?”

她又摇了摇头,随后突然笑起来,像是确认了我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就是说……也不知道算不算。人家给我介绍过好多个呢。”

“喔。”我点着头。

“那么你呢?”她似乎圆脸上又泛过一点红。

“我也说不清的。”

“我想搞你们这一行的,肯定是很多的。”她的话有点含糊不清,但我明白她的意思。本来我就想到,她会这么说我的,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以后几天,邵萍常来楼上办公室。她的女伴都走了,她便一个人留着,对我讲她周围有过的小伙子。她一个个地说着他们的样子,说着他们的爱好,说着他们的脾气,似乎哪一位哪一天对她说的哪一句话,都有着那么一点意思。她点着头对他们作着判语,神情是严肃认真的。

聊天多了,我会觉得累。心里面的累。和女孩聊天要集中精神,脸上要带着笑,要用眼望着她们,略微走神,她们就会感觉到。我尽量不让她们感觉到我心里的倦意,我要想出话来说。有时明明不想说的话,也要想来说,尽量说得不粗俗。有时我觉得很难办。在那个年代,女孩是尊贵的,每个人都显得自尊,我自然小心翼翼地不伤害到她们的自尊。我就想到曹艺术,他与那么多的女孩接触,究竟会有什么意思,如何能永远有那样的兴致。我把我的疑惑对他谈起过,曹艺术认真地看着我,像看一幅他画的画。后来他说:“这就是了,你身边有那么多的女孩,你就是不懂怎么和女孩在一起,你要懂了,你就自然会生出兴趣来。”

“什么样的兴趣?”

“怎么会觉得累?那你实在是男性气不足。男人就是要和女人在一起,互相有一种自然的吸引力,不管她是怎么样的女孩子,总有吸引力,除非是很丑的。其实你周围的演出队的女孩都是漂亮的,难看也选不上来。我看都不错。你怎么会觉得累?”

“当然不是全部。”

“我说你是被书弄错了,弄坏了。老只盯着一个谈得来的。其实女孩各有各的味道。味道……懂不懂?你假如要搞画,看来就只能搞一种画,那多单调。其实女孩与艺术一样,艺术是丰富的,女孩也是丰富的。和一种女孩谈,有什么意思?”

“也不是一种女孩。”

“我懂你的意思,就是要有感觉。其实感觉是你培养的,就要培养出这种习惯来。只要与女孩子在一起,你就应该习惯有感觉,有丰富多彩的感觉。她们的样子、她们的气息、她们的爱好、她们的小动作,都各有各的味道,你要懂得去欣赏各种各样的味道。懂得欣赏才有收获。当然也不是一下子就肉体接触的……你说话也要含着那种味道,让你的兴趣、你的感觉,都时时带着那种味道,你和女人在一起才有味道了。”

曹艺术舒舒服服地在椅子上靠下去,两脚翘起来架在床边上,脚摞着脚,手指夹着一支香烟,带着笑意。那是他特有的很是艺术化的身姿。

他确实是艺术化的人生,对画对女人,是混成一体的。假如世上只剩有一个大艺术家,便是他。

过了几天,我出院子转过思古街,在一家小铺子买火柴的时候,看到供销社的陶陶。他是我在这个小城里的朋友,他的父亲在市政府里做事,应该算是一个不小的官,他倒没有官公子的模样,一心喜欢着写点东西,常常翻看好多的报纸与杂志。他见着我,便拉着我,问我:“你是不是给刊物写过一篇湖边看星星的文章?”

他说的那家刊物是我故城办的。我想我应该是写过的。在紫楼里,我写了不少的东西,也不断地往外寄去,明知用不上,并不想着一定要发,但写东西是我的一种乐趣,既然写了,也就寄出去。我写的都是一篇篇小文章,写一点心里的感觉,写一点自己觉得美的东西,写湖边看星星的文章,是那天晚上散步到小城外的湖边,坐在湖堤上,前面一片空旷的湖面,上面天空的星星一下子都入眼帘。对着满天的星星看久了,想星星亿万年都那么恒定地闪烁着,不由浮起生如所寄短暂飘流的感觉,一时也有星星靠我近了的感觉,那种感觉实在是很美,也就写了出来。这个时代的报纸和刊物需要的稿子都是贴近社会的,多少要有一些政治意味。而我也知道自己的东西只是抒发自己的感受,寄出去,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会发的。现在居然听有人提到了,我一时没说话,只在心里想着怎么会有这个说法的,是不是我告诉过陶陶的。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刊登的目录。什么报纸忘了。当时看到了,就想找你问问,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确实是你的名字。”

“是吗?”我有点糊涂了。想这可能性太小,故城的这家刊物是一家大刊物,而我寄给小刊物的文章,也总是石沉大海的。

到图书馆里去查刊物,没找到那本刊物。再去翻看报纸,翻了好几家报纸,一张张地翻着,陶陶在我身边不住说:“我是看到的,我是看到的。”但我不能确定他的话,这篇文章我已经写了好长时间,是不是寄给了这家刊物,自己也确定不了。

最后,在一家全国性的报纸上看到了那块目录。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我的名字。与那篇文章的题名。

这篇看星星的文章,正是我多少年飘泊的心绪反应,而报上印着的铅字,有着凝定的感觉,仿佛是飘游的归宿。

我写的小演唱也要参加演出了。导演沙中金通知我,将在大殿里进行响排。有几日,天阴冷冷的,下起了雨,很细很绵的雨。殿中的乐声也似乎带着雨的潮湿。心却是清凉的。走下厢楼,紫楼的天井里空空的,整个木结构楼群恍若剪影般地矗立着,有一种古旧的感觉。我循着乐声走进大殿去,在门口站了一站,走到殿里的一角,在粗大的殿柱边静静地站着,看着殿中的排演。整个殿里暗蒙蒙的,靠门边的一片光亮中,乐队队员在奏着乐曲,导演沙中金在前面舞着手打着拍子。乐曲像流水似地流出来,听说这首曲子受了捷克的一位作曲家的影响,山泉淙淙似乎夹着一点细微微的雨声。我仰着一点头,仿佛在一片山野中,承受着从上飘下来雨丝的感觉。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在演出队众多女孩中的应玫,她微微地低着头,双手握着琴敲,微微地抖动着,像是柔柔地抚过琴体,琴声悠悠,和在其它的乐声之中。轮到其它乐器单独演奏时,她依然低头对着扬琴,手抚在琴上,她的头微微向右偏着,感觉上,仿佛在听扬琴对她叙述着什么。

应玫这天穿着一件有点宽大的深青上装,在暗色朦胧的大殿里,她的脸色衬得有点苍白。单独与我静静地坐在小屋的时候,她似乎有着另一种的神态。她的姿势与琴声与整个的演出队是自然谐调的,但她又像在独自的世界中,与周围的一切都是隔着的。

大殿中抚着扬琴的应玫,在我看久了的感觉中,那形象仿佛悬在一个遍是弦索的飞行器上,缓缓浮起在众人的上空。

轮到排快板书的时候,乐队空了下来,乐队中有人放下乐器,靠在椅子上,有人轻轻地耳语着,也有人出殿去方便或透气。应玫还是那么坐着,只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表演着的演员。我从柱子边走出来,站到柱子的前面,并用手梳理一下头发,尽量想她的目光能注意到我。

就在我考虑是不是走过去与她招呼时,她的眼光移向了我,好像要随意地移过去了,又一下子停住,静静地看着我,她的脸一时有点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红脸的神情,大概是根本没有想到会在大殿里看到我。以往每次她在我面前都是一下子出现的,又是翩翩而去。而我现在在固定场所走到了她的面前,似乎有点突破了她与我无形中达成的默契。

我与她对视着,感觉着她直直的眼光,眼光是柔和的,却又含着一点果敢的味道。在我的小屋里相对的时候,还从没有这么对视过,往往眼光一接触,自然地就移到了对方脸上或者身上了,而她的眼光总会不时地垂落下去。这时,在整个演出队排演的大殿里,她的眼光毫不在意周围的一切,只是凝定着我的眼光。这一对视,时间也许只是一刻儿,但在我的感觉中很长很长。终于,我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同时偏了一偏,在我站的角度,从大殿的边门透过天井,正看到大门外一队敲锣打鼓的队伍过去,飘着彩旗走着人群,还有着喇叭声。前两年,游行队伍在街上是常事,现在已经基本不见了,眼下大概是哪个工厂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去市政府报喜的。

再移过眼光来,导演沙中金站到了乐队前面,应玫又回复了拿着琴敲,低头对着扬琴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