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响排到彩排,演出队趁剧场空闲之际,借用舞台排演几次,作为正式演出前的热身。我也跟去了。我喜欢坐在台下看演出队演出,看台上的灯光亮起来,音乐响起来,那些化着妆的年轻演员从幕布后面出场来,一张张本来熟悉的脸,涂上了漂亮的油彩,那么精神,那么夺目,与音乐与舞台与灯光浑然一体,形成一个彩色的世界,一个神秘的世界,一个流动的世界。
这天我从剧场里出来,独自在小城街头转悠,不知疲倦地走着。在北星桥头我站了一会,看蓝云湖水从城边流去,没有心思,只是静静看着水流,水流到城郊外,形成隐隐的一片白色,连着天边如堆的云朵。水来水去,云生云灭,心中又有流动着的感受。
下得桥来,是一围白墙,那里开着小城医院的边门,我顺着自己的感觉,信步走去,围墙与旁边人家的房子形成一个巷子,巷子空空的。我在恍惚中抬起眼,便见眼前一张熟悉的脸,正朝着我看着,眼光静静的。正是应玫,她仿佛突然在这里出现的,又仿佛是与我约着在这里等着的。她的脸上是习惯的柔和笑意。
“你在这里?”应玫说。
她低了低眼,又抬起来朝着我,神情上并没觉得诧异。其实这句话本来是我想问她的,她代我说了出来。自响排以后,我一直没有见着她,去剧场排演中也没有她的身影,我真不知她人在哪里,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应玫偏过了一点眼神,去看我身后的桥。巷子里有着一种寂静的湿土气息,住家院落的山墙上,长着细矮的青草,偏西的太阳光照在了医院半面的围墙上,连同她半边的脸,明晃晃的。我看到她穿着一件略嫌长大的薄薄的白褂子,越发显着她乳白的脸色,阳光映着的地方,和医院的白墙一般地白亮。在白褂子的下面露出半截深青色裤腿,勾勒出她小巧的腿来。
我说:“我随便走走。”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随便在街上走,有一次,给对门眼睛不好的刘大妈买辣椒酱,她每顿都要吃辣的。我拿着一只辣椒瓶子走了好多条的街。到后来发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站在十多站地外的灯市街了。”
在外面的应玫,说话的神气,显得活泼开朗了不少。
“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突然落到了那里,飘落而至的吧。”在我的感觉中,每次她在我面前的出现,都仿佛突然飘落来的。
“嗯。”她应着,头又轻轻地摇了摇,用手轻捋一下额前的头发,眼垂着,微微一笑。我又感觉着心在沉静着。
她抬起眼来看着我,眼中流过去一点恍惚:“能和我一起走走吗?”
走出巷子的时候,夕阳在巷子头上露着通红的色彩,面前的一片墙连同应玫的脸都是玫瑰色的了。
也不知是她跟着我,还是我跟着她,我们走过一条巷子,又插进一条巷子。小城里有那么多的巷子,看得出她并不熟悉这些巷子,只是随便走去的。她的身姿与走步轻轻柔柔的,有时她会移脸来看一下走在她身边的我,有时她仿佛看着很远很远处,整个身子像浮着一般。然而,对于我来说,她是真实的,真切的,现实的。一种柔和的真实,一种梦一般的真切,一种朦胧的现实。
穿出一条弯曲着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巷子,人就站立在了城的郊边,再转到一条冷清的大道上,前面是一座桥,过了桥便是一片田野了,顿时嗅着了黄昏时的乡野气息。应玫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到了家似的,眼中有着一点欣喜的亮光。这时,夕阳在田野的尽头只有小半个身躯,眼看着它一点点地落下去,慢慢向下隐没身子。
天还亮着。天空是纯青色的。从田野阡陌穿过去,依然没有目的地走动着。应玫说着话,她说她生在城里,长在城里,但她从来不认为在城市生活才好,她喜欢到田野中来。我笑听着她的话,在我的小屋里,她总是倾听着我说话,现在我很高兴我们变换了角色。
西天下层有一长条云红红的,仿佛在燃烧着,中间一层云呈暗橙色,再上面一层黑云,像是没有烧烬的煤层。我也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流动着泥土、青苗并含着一点河泥干塘的气味。
“你常来乡村散步吗?”
应玫说:“想起来,就随便走走。其实小城的街道也好,乡村的田野也好,哪儿都不错的。只要你仔细看,有心情看。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伸手搓搓脸,这也是她习惯的动作,她也习惯说“就是这个样子的”,用它来说风景,说面貌,说动态,还有说物体的形状。有时也用来说她的感受。
看着应玫,有一团说不清的感受在我的心中。她的轻轻松松的步态,她的一个个小的动作,包括她上身较长的外套,和那显着苗条的腿,都让我的心感受着柔和,那种面对异性会生出的烦乱心绪都滤静了。
田野的左边是整片的蓝云湖,湖水轻轻拍过来,水波浮得高高,离堤下几寸,溅着一点小小的水花。在田野与湖水的边缘站着,田野是宽阔的,水面是宽阔的,眼前小小巧巧的应玫与宽阔的景相形对立,却又如水般地融入在宽阔之间。
堤边木桩上系着一条小船,想是船家临时歇着了。应玫突然转脸看着我,她的脸上展开着明快的笑:“你会划船吗?”
“我会。中学的时候,我就在公园的湖里划过。还和同学一二一的比赛呢。”
“我们来一下。”
她迈着脚步向船过去。我赶上前把船绳松开了,拉紧着绳,应玫上了船还摇晃着身子弯曲着,一边咯咯地笑着,带着一点紧张的样子,双手向下展开着。
我显着很懂船似地叫着:“蹲下蹲下。”
到我跳上船时,船依然晃动着,一时几乎站立不住。应玫一直在笑,难得看到她笑得那么开朗还带着点调皮样子。我用双手扶着两边的船舷,好不容易等船停下来,再颤悠悠地立起来,这时船已经飘离堤岸了。
我学着以前看到撑船人的样子,把竹篙撑到湖底去,想把船撑向前。船却打起转来,把篙拔起,船又转了半圈,船身随风在水上飘着。提起篙子来,水滴清清地滑落下去。船随着水流,随着风,离岸越来越远。
应玫依然笑着,我还从来没见她这么长时间笑着的,像是船与水启动了她笑的神经。
我咕哝了一句:“要是一支桨就好了。”
“桨和篙是一样的。”
“我看船人就是这么撑的。”
“是啊。他们左撑一下右撑一下。”
我也就换着手撑篙,一旦换了来,船头就反了方向依然打着转。
应玫还是笑着,她侧过点身子,把一只手伸到湖水里去,掬了一捧清清的水在窝起的手心里,任水从指缝里漏下去。
“你会游水么?”她问。
“在游泳池里游过。就是不会踩水。”
“我也是呀。”她笑殷殷的。
我这才想到我们的处境,两个都不会弄船,又都不会水。这样不知船会飘到哪里去。
“在学校里,男女分得很清,哪一位女同学衣服下摆露开来一点肉,被男同学看着了,都会羞上半天。就是这样子的。可是一旦上游泳课,大家都穿着裸露身体的短游泳装,倒也没什么了。有一次,我埋着头游,游到深水区,一下子觉得脚踩不到底了,就叫了起来,自己都觉得叫得非人类了。深水区里只有几个男生,靠得近的杨百得伸手过来把我托到浅水区。虽说是救命的事,可那以后,杨百得好长时间都怕见着我,一见我就躲开来。”应玫越发高兴地说着话。
小船不动了,船边靠着一根竖着的竿子。应玫朝下伸着手指,说:“你别动了,下面是养鱼的网。”
我停下来,坐在船舷边,望着应玫,她还在嬉弄着手下的清水,她的目光与水一样明澈。太阳完全落了下去,天边燃烧着一层一层阴阳不定的霞色。上空是淡淡的蓝,蓝得明亮,而水也越发的蓝,蓝得明清,她的眼中也映得蓝蓝的,蓝得明快。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的眼中有一丝莫名的慌乱,很快在她的眼神中安定了。她的眼光是温柔的,极柔极柔。水上浮起了一些很小的如雾般的小虫,小虫飞舞着,应玫轻轻地掸了掸,那些小虫还是飞舞在她伸着的腿上,她穿着一双布鞋,白袜子与深青色裤腿之间,露着两截比袜子还要白晰的腿。
船在不知不觉中又飘到了湖中的一个孤零零的岛边。那是一个小岛,站在湖边的堤上看这小岛显着很小的一条,靠近看,这块小岛宽度二、三十米,长度大约近百米吧,因为无人,草长得很好,整块岛绿绿的。
把船绳在岛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系好。走上小岛,两人悠悠地转着,很快把小岛转了一遍。还很有兴致,朝四边望着,远远的湖那边是村庄,有着隐隐的竹林,可以看着远处田间农人荷锄而归。小岛上也有洼地,积水处草越发茂盛,长成深绿色。有几块地略高,草长得略浅,是嫩绿色的,显得平展展的。似乎把小岛一寸寸都量完了,还没有累意。
刚才笑着不断说话的应玫,这时显得静静的。天空的颜色渐渐暗下去,变得深青,她的眼光明明暗暗的,依然柔和。
我总是在发窘的时候说不出话来。可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应玫的脸,她的表情,与这岛都融成一体,仿佛在这一瞬间,天与地,人与人,物与自然都融成一体。脚下青草掩没了脚,隐隐见她的白色袜子。天很高很宽,一直沿下去,又与眼前的草岛融成一体。小岛外四周是水,水与草岛也融成了一体。两人坐了下来,眼看出去,草岛延伸着,无数尖尖的草尖竖着,带着一点朦胧的绿色光晕。湖水在尽处呈现深青色,与霞天接壤。天色暗下来,眼前的一切有点黯淡,朦胧成一片,越发显着天高水远。
慢慢的,两人躺了下来。我过去和女孩子接触都是隔着一段距离,我无法想象怎样与女孩子的身体接近,看到男孩子与女孩子走在一起,并传出两人好上了,特别是曹艺术那样与好多女孩好上,我就觉得对我来说是一种不可能。男女永远有一种距离,在我眼里,女孩是清纯的,是高贵的,是不可侵犯的,如何能接近,如何能伸出手去,如何能说出来,如何能表示出来,如何能做出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男女以后共同的生活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最初肉体接近的一步,对于女性来说,等于把自己交给了男人,她能吗?值得吗?对不在意的女人我不会去想什么,而我在意的女人,在我的感觉中,都显得高高在上。我只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飘游的年轻人,我也无法去接受被拒绝的结果,男性自尊的屈辱,会是一种深深的痛苦,而我爱着的心中,是一片纯静的美,我不能接受这种美的破坏。那么,我以后又如何面对对方的她,如何面对所有别的人,如何面对整个的人生,如何面对整个的世界。
然而,在这小岛里,在这辽阔的天穹下,在这嫩绿的草地上,在这青青的气息中,在应玫柔和的脸、柔和的身形以及柔和的神态前,在两个躺倒的年轻男女间,人与人的一切接近都是可能的,是自自然然的了。
我和应玫抱在了一起。
天地那么宏大,天地间的人渴望合一,相融相合。
一切似乎是自然的,展开来的应玫是我渴望中的,似乎比渴望中的还要美丽,还要真切。她似乎一下子就解脱了。在这一步过程中,她一直面对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澈,没有一点羞怯与不自然。我感觉她在脱,因为我的视线只是对着她的脸,她的身体对我是一下子显露出来的。我想我也是如此,在她的眼光中,没有在意我的宽衣动作。确实一切是很自然的,合着我们的需要,与我们一起走路,一起对话一样,一起解脱。
应玫的一切是柔和的,放松的,自然的。她美丽的身子呈现在我眼前,呈现在我的感觉中,宛如绿色之中的一片雪玉,那么清纯,那么白晰。她的身躯松软地贴着我,肌体也如雪玉般清凉,滤净了肉体欲望热力的清凉,清凉着我,与我的感觉相融,我的肉体欲望的热力也滤净了,化成了清凉的单纯的感受,那种美的感受。不是欲望着的,而是自然的,一种相交的自然。
这是我从没有经历过的。过去我在飘游的人群中,在那些粗俗的玩笑与叙述间,初步懂得的,朦胧知道的,所接受的近乎纸上谈兵。我知道初次会是慌乱的,太强的欲望与太陌生的状态,便会有慌乱。但也许我的慌乱还没开始时,我已经被她引入了自然,她自自然然地迎着我,我恰到好处地进入了。感觉是那么完美,这是人与人,男人与女人的最高最自然的完美。俯在她的身上,我没有那种男人对女人亵渎的感觉,那感觉在我的内心中没有生成便化解了。她的那里柔和而湿润,没有任何的阻隔,也是自自然然地包围着我,抚慰着我。
肉体接近的时候,我的脸悬在她的脸上,她望着我,明澈的眼光对着我。到进入的那一瞬间,她似乎低下了眼,脸偏开了一点。我听到了一种轻脆的哼着的声音,仿佛是草丛中的不知名的虫在吟着,在完全贴近着的时候,我感觉那是她发出来的,正随着身子的波动起伏着,也似乎合着一种自然。那歌吟般的声息,如雨夜天在紫楼上所闻的琴音,低而幽柔,合着小岛四周轻涌着的湖水声。
天色昏暗下来,从眼前看过去,应玫的身子在暗蒙之中白生生的,越发显着了柔和的感觉。与她在一起相拥相靠相依相偎时,她的身体是温温的,触及到她的肌肤,有着极细极柔的凉意,感觉中,似乎是白晰的肌肤闪着了凉意的白光,越发显着肌肤如雪。和她在小岛上的时间,仿佛是一种梦景,是一种幻象,却又有着最现实的感觉,以往的一切生活都虚了,空了。天穹很近,恍如盖在身上,草岛很静,恍如托在身下,水声很绵,恍如环绕在四周。
我对她说话,应该是对她说了不少话,说了什么我都记不得了。事后,她只顾靠近着我,她低着头,似乎在看着我的身体下面。我注视着她的乌黑的头发,细长的眼睫毛,圆圆的鼻子,合着的嘴唇,丰满的乳房,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却又是自然的。她侧朝着我,弯着一点身体,头顶着我的下巴。我不知对她说着什么,也不知要对她说什么,我肯定很傻地对她说了许多的话。她似乎什么也不再说。在我的印象中,我轻轻摇晃着她,让她说一说感觉。她说了一句什么,似乎说我那个大,说着她露着一点笑意,似乎是赞美我,又似乎只是随便地说的。当时我觉得另有一层意思,是不是我把她弄痛了。
她的身躯侧着,很柔的一个剪影,她的头枕在她的胳膊上,微微朝下弯着,身子也有一点自然地弯着,她的乳房与她的下部都在柔和的阴影中,仿佛是一尊侧倒着的的塑像。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如浮起着,浮上天穹,天空是近乎深海里的暗青色,暗中隐着宝蓝的华丽色彩,俯眼看下去,躺着的她像一尊温柔的玉像,却又是最鲜活的,最生动的,比一切活着的物体更鲜活生动,更具有着温暖的情意。
应玫朝上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指着天上的星星,那些星星便如我文章中所描述的,都近了,近入怀来,这一刻,我与身边的应玫,与天与岛与水都融成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