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细雨中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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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那天夜晚,感觉中的一切都神奇极了,也记不得是怎样地离开了那里。好像我们又坐上小船浮去,我又拿起竹篙划动,竹篙也慢慢地顺应着我,到我把船划到岸上的时候,已离原来的地方很远,天色越发昏暗了,正是黎明前的一刻,我们拉着船索,沿着湖边走,感觉在一直走下去。

那以后的几天我一直在走动着,沿着湖边独自走着。我没有想到我的第一次的爱,是与应玫。在我的感觉中她与我隔远着。那几天,不管我在屋里坐着,还是在外面走着,我仿佛在等待着,又仿佛什么也没等待。我没再见应玫,我不知她在哪里,她总是突然浮现在我面前。不知为何,我感觉中的她反而与我隔远了。我尽量不去体味这种感受,我想应玫的做法是自然的,应玫从来也不让我觉得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我也需要慢慢地消化那天小岛夜晚的一切感受。

我与应玫的关系,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个梦,又不似梦。我没有想到结婚,在我原先的意识中,总以为与某个女性有了那一种关系,便自然是结婚。而不结婚的两个人,发生那一件事,是不可思议的。特别是女性,似乎是无法生活下去的。但我想着应玫时,却又不知为何想象不着她与我结婚的情景。那么,再与应玫见面,两个人互相怀着曾相裸裎的秘密,又如何相处。我无法想象应玫的样子,也自然无法想象我自己见着应玫,怎么做才是自然的。只是我的心还是有着一种兴奋,又有着一种朦胧的忧伤,这忧伤,我把它归结为多少年飘游所积淀的。

似乎那天夜晚以后,殿中的琴声也远去了,隐去了。春天快过去了,演出队到乡村去试演出,紫楼里特别的安静。

那日,馆长突然问我有没有对象,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女孩子。似乎这些日子,我交了桃花运,自己也觉得脸上总是带着红晕,特别有精神。曹艺术说我是神清气爽。

馆长说着就把那个女孩子的情况告诉我,他说我不应该再飘游,应该有个家了。馆长的话,使我对这座小城有了一点稳定的家的意识。但在我的感觉中,总无法把家与应玫联系起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答应了见一见那个姑娘。

与姑娘见面,原也是拂不了介绍人的面子,稀里糊涂应下来的。但带来的姑娘出现在紫楼办公室里时,我一时觉得有一种无可躲避的荒诞感。姑娘直直地望着我,她手里拿了一本封面印有英雄形象的杂志,嘴里咦了一声。我这才认真地看了她,发现她多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来。

姑娘走近了,在办公桌前站着,下半身被桌遮住,显出上半个身子来,她伸出一只手,毫无意义地去抚弄桌上的一张报纸。她的手与身子不同,细细的,修长的。我突然想起来她确实是我见过的。本来多年飘游着的我,在各地见过不少的人,偶尔相识的人隔了一个时段再见,便有陌生的熟悉感,恍惚是梦中所见过的。这时,我认出她是南星桥那头一家大理发店的理发员。她站在理发店的第一座,靠着大玻璃窗边上,我几乎每次都去那家理发店理发,只要她的位置空着,我习惯坐上去由她剪头。工作中着她嘴上戴着口罩,不言不语的。我见着的她,总是在面前长镜子里的形象。她露在座椅之后齐胸以上的部位,还有她那双水蒙蒙的眼睛,都是我熟悉的。特别是她一双细细修长的手,在洗发的时候,伸进我很密的头发里,轻柔而仔细地搔着,抓着,很有一种愉快的感觉。

眼前的姑娘眼睛却是清晰的,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却似乎不同于那只口罩之上的眼睛,不像那么水蒙蒙的。也许戴口罩时,眼睛受嘴里捂着的热气影响的缘故。她的嘴略显得大,我新近不知从那本外国译书里看到,说女性的嘴大性感。我还难以接受这种观点,感觉樱桃小口才是美的。

介绍人——馆长丢下我们就走了,转身掩门的时候,还带着一丝有意味的笑意。那笑意让我有点紧张,又生出一点荒诞的意味,觉得眼前的一切不自然了。姑娘却似乎自然起来,她开口随便地问我发表过什么作品,家里有什么人,是什么时候工作的,在这里工资多少,户口能不能安下,她的问话直白而简单,让我觉得她多少是亲近的,也没有什么问得不对的。我只是老实地应答着。姑娘在理发店里是默默的,静静的,可是那个姑娘似乎还在那个地方,和现在走来的这一个姑娘不是一回事。她拣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下来。我这才想起来去给她倒茶,同时心里想着的是:我应该为她细细地服务一次。我在茶杯里放了茶叶,倒了水,端过去的时候,还用手做了一个殷勤的手势。一切都做得很到位,是我从来也没有做过的礼节。

我看到姑娘的脸上不好意思,一时她没有说话,站起来,也做了一个手势,一个回礼的手势。站着的与不说话的她,让我有着亲近感。

与我相识的姑娘并不少,而专门领来谈婚论嫁的姑娘,这还是第一个。

接下去,她不再说话,仿佛是等着我问话。仿佛她的问话已问完了。她低着一点头,我觉得女人低着头时,便有着一种自然的妩媚。她低着头的样子,我应该是见惯了的。我躺在半仰倒的理发椅上,偶尔睁开眼睛来,看着的是她遮着嘴的口罩,口罩之上低着的眼,眼之上她小小的额头,额头上垂落着的几缕细发,还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并能感觉着女人与男人接近的一种现实。

偶尔浮起一个念头,就是结婚的念头。结婚成家便是男女接近的现实吧,一恍惚间,似乎与这个理发的姑娘长久现实地接近着,是结着了婚的。自然也就浮起了与应玫一起的情景,那种感觉却总显得非现实。

与理发姑娘这次接触以后,我没有再去问结果,有时见着馆长,心里含着这点事,但我不再提及。其实我对理发的姑娘不可能有兴趣的。结婚的念头如许多杂念似的一闪而过,不能说没有,也不能说没感觉,但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不是自己喜欢的。我终究要与自己喜欢的女人结婚的。但喜欢的女人便是应玫吧,却又觉得与应玫是结不了婚的。馆长也不提这件事,连一点暗示的意思也没有,似乎是忘了这一件事。有时想起来,使我有一点恍惚。明明我不在意那个姑娘,看起来,那个姑娘对我也并不在意。这不在意让我又有点在意。也许姑娘在等着我的回话,不过细想又觉得是自己的良好感觉。也许姑娘认为我只是一个飘游的人,没根没绊的,能写一点文字又能如何?能说一些文学上的话又能如何?想到这里,心里生出一点伤感。

那些日子,雨濛濛地下了好久,夜晚睡觉有着一点清凉的感觉。大殿里不再传来乐声,却似乎传着一种空旷的声音。我觉得自己是被遗忘了,还在飘游的情景中。

到头发长的时候,又想着了理发的姑娘。我不再去南星桥下的理发店,随便寻了一家理发店理了发,那些理发师傅一边理着发一边互相说着话,理出来的发型,像是头顶着一个盖,有点乡下人的感觉。心里窝囊着,也不去说,只是顶着那个头发盖子在街上走,路过南星桥下理发店的时候,想着了理发姑娘细细修长的手指,和口罩上显出来的水蒙蒙的眼睛,忍不住朝那大玻璃窗里面望一眼,依稀看到那个姑娘上身显长的身形,穿着白色的褂子。

我动身去乡下。彩排以后,演出队到乡村去实地操练,我问明了演出队到了哪个乡镇,便坐车赶过去。心里对自己说,天气已经好了,下乡去踏踏青,也可以去看看自己的节目演得怎么样。演出队在公社大礼堂旁边的一个院子里住着,那里是临时腾出来的空房子。已近中午,队员大多在门口站着,还有个别的大概刚起床,嘴里含着牙刷,肩头搭着毛巾,在院子外面的水笼头上洗刷。他们见了我很殷勤地围上来,显得很亲近,那些原来很少上厢楼办公室的队员,也挤到面前来,问着紫楼里的事。我一边应着,一边用眼去看四周,而后借着歇脚,到每个房间里去看了,没有见着应玫。在我感觉里,似乎应玫就不在他们之中。借故问一下乐队中敲扬琴的是谁,导演沙中金指着了一个胖墩墩的男孩。那个男孩是我以前就见过的,一时恍惚,似乎应玫根本就没有在紫楼里出现过。

吃饭的时候,我向胖姑娘邵萍问起了应玫。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我和她说到过一次应玫的。

“她没下乡呀。”邵萍的嘴里塞了一个肉圆子与一团菜,声音含糊地说着。

“她没来么?去哪里了?”

“以前也是来一歇,不来一歇的。她是乐队的。乐队的城里人多,城里人的事弄不清爽的。”她舞着筷子说。到了乡里,话音中带了一点乡音。

我在公社看了一场演出。在后台看着他们一个个地化妆,我还没一次这么认真地从外形化妆看到演出结尾。在灯光与布景的舞台世界里,平面的文字化成了演员的表现,节目有了一种立体的生命。一个节目结束,下台的胖姑娘邵萍总是回头朝下看看,腮帮鼓一鼓,引着下面一片笑声。看演出的人不少,礼堂里都是从村上赶来的人。我坐在台下,能听到音乐声从幕布边上传出来,扬琴的声音在乐声中显得那么清晰而真实,而我的感觉恍如在真实的世界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