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细雨中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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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许多天,我的感觉还在那灯光与布景的舞台世界里。我有点恍惚,不是恍惚眼前,那天黄昏湖上小岛的情景是真切的,而一旦溶入现实中,那小岛的感觉便是虚幻的了,有着一种相隔很久的时空感。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天独坐在紫楼办公室里,听到电话铃,随便地把话筒拿起来放在耳朵边上,听到里面的声音很细很小,似乎从很远很远地方传来。声音说:“我是应玫。”声音仿佛在听觉中浮着。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冲着话筒叫着。“你去了哪里?”

“我在啊。我在这里。”

我静下心来。我对着话筒看一看,把它离开一点耳朵,话筒弯着奇怪的香蕉形体。

“你那里是哪里?”

她的声音继续传来,似乎回复了原来的熟悉,虽然还是细细的,却有着了真实感:“我在小城啊,并没有去哪里。只是最近有些事。你能来一下吗?”

我还是问:“你在哪里?”

她回答我:医院。她报了一下房号与床位号。

电话里响着了嘟嘟的余声,我依旧对着话筒看了一会。那流动过来的潮水般的感觉,满天星星贴近而来的感觉,都还是浮着一般,只有捏在手里的话筒是实在的。应玫还在,她不是虚幻的,那晚小岛的情景多少也都有了真实感。她还在这座小城里,她在医院里。只是我刚才竟没有问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会进了医院,进医院的病自然不是一般的病,可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悠悠的,似乎含着一点习惯的笑意。

我去了医院。我在住院部的走廊上就看到了应玫,她正从那间病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盆水,进了对面的盥洗间,只一会又回身提盆出来,进病房去。对我来说,医院是最不卫生的,很多的人杂乱地来来往往,携带着各种各样的病菌,就是医院的白墙,也有着一种混浊。出现在医院里的应玫,仿佛显着一片亮色,她穿着整齐,身形敏捷地出出进进。我站在病房门口的时候,她低着头,看着窗边第二个床的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子,她正弯腰对他说着什么,她的脸上倘佯着笑,一种我难得见着的愉快的笑。

应玫抬起头来,她似乎随着病床男子的眼光发现了我,一瞬间她红了红脸,低一下眉,去看着病床上的男子。那个男子朝着我,露出一点笑意来。

他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剃了一个很短的平头。小城里很少有这样短头发的年轻人。他的笑有点懒洋洋的,像是很舒适地在床上躺着所产生的。这时应玫向我迎过来,把我带到床边上去,这中间夹着好几个来探视病人的农村人。每个床边都放着篮子,有鸡蛋还有瓜果。我这才想到自己什么也没准备。

“他叫陶成。”应玫对我说。她并没有向病床的男子介绍我,只是向他投去一眼。想是叫陶成的男子知道我,她早已向他说到过我。陶成依然朝我微微地笑着,略点了点头。

后来,陶成仰脸向着应玫,同时抬了抬右手,应玫就俯身下去,用手臂抄起了他的身子。我有点木木地看着应玫把陶成从床上搬到了旁边的一个轮椅上,这张轮椅很小巧,也很干净,上面铺着一方薄绒毯。我发现男子是瘫痪的,下半肢几乎是不会动了,而他的双手也只能上下摆动,看上去也如同虚饰,只有头的转动是正常的。他很瘦,手与手指都是细长的。应玫抱着他也许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吧。很难想到应玫能那么自然顺当地抱起一个男人来。

轮椅推出住院楼,转一个弯,楼前一片绿荫,由一圈冬青围着一个花圃,花圃中草青花艳。我在小城从没上过医院,不知道医院里也有这么一片很幽静的地方。应玫把轮椅推到一棵香樟树底下,偏开一点直射的阳光。陶成的身子便半隐在阳光与绿荫间,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显现着斑斑驳驳明暗不定的光。应玫的动作显得熟练认真,我在她弹琴的时候,见她也是那么熟练认真。

“应玫一直对我说到你,说到你的那些故事,还有那些人生流动的感觉。”陶成说。在轮椅里直坐着的陶成,在绿荫里直坐着的陶成,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似乎一离开了病床,一来到外面的天地,他就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很正常的人,一个很有自信的人,完全不像刚才应玫扶抱着的那个无助的面容灰倦的人。

我十分不习惯三个人在一起说话,也不知如何应付眼下的陶成,这个还不熟悉的陶成。我只是想着说什么话。不知是不是应玫在旁边的缘故,陶成给予我的感觉是很和善的,有着一点暖意。

“是吧,说我的事吗?……”我觉得口舌有点大了,怎么也说不清自己要说的意思。应玫还是静静的,脸上微微带着一点习惯的笑意,很自然平和的笑意,像是很明白我话的意思。

似乎一直是陶成在说,也似乎我一直在回应着。陶成一边说,一边用眼望着花圃,阳光在绿莹莹的草尖上闪着亮。陶成说他是出了车祸。那次他约着应玫去湖山的,应玫正在靠湖山近处的镇上访一位老琴师。他骑了一辆自行车去,骑了几十里路,在一个上坡的路上,给后面来的一辆无照驾驶的拖拉机撞了。于是他就一直住在医院里,有两年时间了。

两年时间一直躺在床上,要是我会是怎样的心境呢?但我却感觉不到他的烦恼和焦燥。也许眼前的陶成已经捱过来了,已经磨炼出来了,已经听命了。

阳光迎面斜过来一点。陶成举起一只手掌来,把眼前的阳光遮一遮。我从旁边看过去,那手苍白瘦削,在阳光中映着一点隐隐的红光。他似乎是很随便地扬一扬手,应玫也自然地把轮椅略略地动了一动,他又半隐在洒着阳光的树叶荫影里。

两年中,多少个日夜,应玫总是在病床边陪着他。我有时坐在厢楼上,听悠悠长长的琴声,我能感觉到琴声如诉,但总以为是自己的心境所染。还有我说的那许多的故事,我没有想到有第三个人在听着。

陶成说话的时候,偶尔用眼去看一下应玫。应玫低着眉,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我们的对话,像是约了我来就是与陶成对话的。陶成的脸上一直含着笑意,他看一眼应玫,笑意仿佛就开朗了一点。

陶成用自然的声调,说着他的病情,瘫痪开始还只是下半身,生活的事他都能自己料理,说不清什么缘由,原本稳定的病情慢慢恶化了,到手不能动,也就是前些天的事。这样的病情发展由陶成口中说来,似乎并没有严重的感觉。也许他生病久了,在病床上过着日子,以致不能自理,也觉得平常了。

也许这样,应玫伴他的时间更多了。从他的神态上来看,没有什么难过的。

陶成说着的时候,应玫走到冬青树边,看着松土边缘上因潮湿而生着的绿苔,刚才轮椅过处,在绿苔上留下了很清晰的轮印。这一刻随着她的眼光,轮印很清晰地逼近我的感觉中来。阳光慢慢地移下去,有点发红。

陶成的病在这个小城的医院里,医生是无可奈何了。准备转到附近大一些的中兴市去。听陶成说到这,我才想到,应玫把我叫来,也许是想向我告别吧。

应玫说:她想请我把他们送上汽车。

我望着应玫小小巧巧的身子。她依然低着眉,慢慢地说出这一句话来。随后抬起眼朝我望着,眼光依然是明澈的。许多的感觉涌满我的心中。我脱口说:我送你们到中兴市。我想到轮椅上车难,下车也许更难的。

应玫说不用了。中兴市里有她的一个朋友,会接站的。应玫和我说话的时候,陶成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们两个,总只有一个人说着话,还有一个便静静地看着,听着。仿佛有着一种心灵的默契。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轮椅还在树边沐浴着落日的余辉。我的心境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朦胧苍茫。

送走应玫的那一天,其实并没有多少事需要我做。轮椅推到长途车门口,便有候着上车的旅客喊着一二三,帮忙抬着,好玩似地抬上去了。在应玫给轮椅作安排时,车就开动了,我见着应玫还弯着腰,大概是将轮椅弄稳实吧。

演出队回城来,准备在城里正式演出一场,就去地区参加汇演了。紫楼里一下变得热闹,队员们把道具与服装搬上楼来。那天,对面宿舍的厢楼灯光都亮着,亮得很晚。那只我做的道具宫灯顺手挂在了我办公室外的竹竿上,从我的办公室看出去,似乎有着一种过节的味道。我独自看着宫灯,没有感到风,它却轻轻地晃动着。夜深时,灯都灭了,一片暗蒙蒙之中,有着细细微微的息息索索的声音,是下雨了,慢慢地有了一点檐声。那宫灯还在暗影中悬着,微微地晃动着,与雨声形成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契合。不知湿空气是不是会把它濡湿了?雨一直下着,我一动不动地在办公桌前坐着,日光灯映着一片惨白的亮,我无由地想着宫灯的竹架是从湖山上采的,薄纸是从田野生长的稻草中取的,彩画是从颜料中提的,一切都是流动而来,和合而成。我久久地看着它,脑中飘浮着很多的念头。

半夜时,日光灯灭了,小城停了电。我过去把宫灯点亮了,随着摇晃,光影摆动着。从内里亮出来,灯架的形状显得粗糙,灯壁上的彩像也是不标准的,它只用作舞台的一个小道具,不能算是艺术品,但在我一时的眼中,它却显现着奇特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