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羊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听到了落子的声音,他就停在那声音里,声音传得很远很深。
陶羊子独自面对一盘棋一张棋谱。谱上刻印着手数,淘来的旧棋谱墨印模糊了,有的手数湮没成一团。
人生已近花甲,陶羊子已无感叹:花开花落,都一切自然。看窗外树叶,朝亮处绿绿的,背光的地方显着黑黄。两层的光色,只是感觉罢了。凡是存在皆有两层,只有在思维中融成一体,世界才是清明自然的。
声音却一直在他的内心中往下落一直落不到底,他的心底有一片空间,有时那里廓然无物,有时那里峨浮着轻云。
感受中的声音在深远处仿佛有着一丝颇动……
门蔽响着,陶羊子好大一会才知觉到敲门声,他下楼去开了门,门外穿着绿色工作服的邮递员正转身准备离开。
“你在家里……?”送信人用狐疑的眼光看着陶羊子。
陶羊子笑笑,接过了信,回头上楼。他拆看了信,是妻子阿姗从京城寄来的。她过一段时间便会寄一封信来,信总是很短,报一下平安,写两句孙子孙女长多大多高了。
陶羊子把信放在桌上,信中的内容他都看在眼里,但他的感觉还似乎在声音上。
桌上搁着一张木棋盘,上面摆着一盘没摆完的棋谱。棋子从日本传来,是他年轻时的棋友袁青送的。棋子由贝壳制成,白棋面上还能看到隐隐的贝壳纹,形状与中国常见的半圆玻璃棋子不同,底不是平的,显椭圆。
这种棋子适合棋手用食指与中指捏着搁到棋盘上,应该是不怎么发出声音的。陶羊子刚才却清晰地听到盘上落子的声音,那声音回旋似的响在感觉中,一直到心的深处。
陶羊子在围棋上曾经有过莫名的感应。那一次,他与唐高义下棋时,走了一手“跳”,落子后,他突然对这一子跳的棋形,有着一种异常的感觉。其实再仔细看,这一步跳也没有什么奇特处,也许是与棋盘上的黑白子的排列有关吧,这跳的棋形在他心里印得很深,那盘棋就在这步棋上停下了。
当时,唐高义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奇怪,问他怎么了?陶羊子只是摇播头。陶羊子不是那种神神叨叨的人,他的行事思想都是自然实在的。人生对他来说,变化无常,但都合着因果,有迹可循,有序可溯。
陶羊子与唐高义是在云南认识的。抗战时期,唐高义所在的大学流迁到云南,他迷地质学,也迷围棋,经常找陶羊子对弈。抗战结束后,陶羊子回到江南,经朋友介绍,来到海城定居。解放后,唐高义找上门来下棋,他进了国家地质队,妻子是海城人,家便落在海城。地质队很辛苦,假期时间也长,只要回到海城,他就会到陶羊子家中来下棋。这么来往十多年,每年下两三盘棋。唐高义下棋喜欢取厚势,如他常年被边棍的风吹得黑红结实的身形。
棋为手谈,陶羊子在对局中,能从对手行棋的步调与选择上,意识到棋友的心境与现实状态。多少年中,陶羊子与唐高义下棋时,这种意识常会浮出,这大概是唐高义的生活总是在流动中吧。对这种愈识,陶羊子疑惑是唯心的,从不询问棋友,但偶尔也会从棋友的谈话中得到了印证。
手谈之余,唐高义也会谈到一些天南地北荒野之间接触到的事,有些事很奇异,也有些事很怪诞,如换个人对陶羊子说,陶羊子也许还会不怎么相信。那次棋形所引动陶羊子的感应,也许便是听多了唐高义奇闻所致,自此至今,再没有过如此的感应。
那一盘棋没有再走下去,他们相对一视,唐高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感应。停盘以后,唐高义说到他的一桩近遇,说他在边皿的一个夜里,看到一只火红的狐狸,夜色中,它的身形是朦胧的但它一双眼睛却红得发亮,那亮光一跳一闪的,他身子没动但有一种感觉是灵魂离体向它而去,它发亮的眼睛越显越大。后来他怀疑它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因为那一处地方不应该有生物存在。陶羊子习惯地听着没有问话,他知道他的工作有机密性,他曾经不经意中提到过原子弹试验,刚说到就转了话题。
陶羊子还知道唐高义是地质队的一位领导,但他显得知识分子气很重。在他们那个年代,能费时间费心思下围棋的,多是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在与唐高义的交谈中,陶羊子接触到了更宽的社会生活与社会理论。唐高义会对他说到天地宇宙中的奇异之事,是新鲜的,也能体会到那种艰难与困苦。唐高义也会谈到社会的种种运动,从他的神情中,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痛苦。“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喊水里煮三次。”唐高义说:他们这样的人,需要脱胎换骨吧。
他向他告辞,他起身来送他。以前唐高义说走就走了,陶羊子从没有送他到楼下的。
自此唐高义再没有来过。后来有人来调查他的情况,陶羊子才知道他失踪了。
调查的人穿着一件洗得褪色发黄的军便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络腮胡子剃千净了,胡根处发青。他由民警老王带来。老王蔽开了他的门后,说了一句:找你问个事。就自走了。
调查的人神态和缓,口气却是很严肃的。
“唐高义你熟悉吧?”调查的人朝陶羊子凝视了一会,开口问。
陶羊子习惯地浮着笑,心里有点紧张。历次运动中,常有人来调查从解放前过来的人,虽然某人并非敌对的关系,但被调查便总有原因,多少被怀疑了什么,在解放后的社会中,政治上的清白特别重要。慢慢地他从来调查者的一个照面一句问话,往往能探到一点底,就是被调查的某人大致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比如这一次是民替带来的,说明涉及到了什么案件。唐高义会卷进什么案件中呢?唐高义的形象浮在了他的意识中,他下棋很认真,有时拿着一顺棋子,高举到了头顶,眼看着盘,考虑再三就是不往下落。
陶羊子开始说他与唐高义的棋友关系。那个调查的人也许是清楚的,也许觉得没有记录的必要,他面前的材料本摊着,并不往上面记什么。他的右手指不住地在椅背上轻轻敲打,像不紧不慢地在空旷的路上走动着。
“你知道他是千什么的吧?”
陶羊子明白这一句话是问实了。他谨慎地回答:“知道他是地质勘查,也知道他常在边粗流动,工作很重要,但具体干的是什么,他不说,也就不问了。我懂规矩……”陶羊子加了一句:“我也是搞里弄工作的。”
对方点点头,似乎一下子就放下了。后来,像是随便问到唐高义最后一次来的情况,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陶羊子如实应着,突然就想到了那天下棋时自己的感应,这感应似乎已经忘记,是一下子被召唤出来的。年龄大了,有时候,会疑惑当时发生的是虚幻的,被记忆起来才显得真实。人生间的许多事,往往真与幻混杂不消。
这感应的事,陶羊子没有告诉来调查的人。告诉与不告诉他是做了一点选择的,习惯的常识是他应该知无不言,但他要是说出他感应到的,或许对方会认为是可笑的,或许对方会联想到唐高义确实有某种不正常。他不知道唐高义到底涉及了什么事,但既然感应是唯心的,他选择了当它不存在。人生的道路上,常会面临选择,陶羊子总按棋局中的着法,在不关乎棋局根本输旅时,他选择去萦就简。
唐高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陶羊子当时并不明白,以后他也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不再与他对弈了。
直到几年后,陶羊子才了解到:唐高义失踪了。一夭早晨,唐高义走出帐篷,这一出走就再没有人见到过他。他出走的目的是什么?他又遇到了什么?简单地哲,可能是有兴一睹风景,便遇上了沙暴;复杂地看,他的人生牵连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牵连着很长的时间与很宽的空间。
唐高义是高级工程师,他失踪的地点靠近原子弹试验区域,而那一片沙澳的另一头便是当时有敌对含愈的国境,于是,对他的调查是广泛全面的,涉及到他所有的社会关系,结果是不公开的,谁也弄不清楚。或者是牺牲了的烈士,或者是叛变的间谍,结论可能是完全相对的。
回过头去看,有关他的流传说法很多,真相只有一个,但真相也掩埋在流言中。对于陶羊子来说,凡事皆有因果,他从棋局上提前看到了如梦幻般的征兆,棋局上有征与引征,“引征湘”是棋局上的伏笔,是棋手有愈为之,那么,人生的伏笔是如何而来如何而显?陶羊子的意识触到了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对这种神秘,陶羊子难以深究。唯一要深究的是他的内心,他的内心需要革命来荡涤,要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