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仁义支路其实等于一条大弄堂,这条大弄堂当中分叉出几条小弄堂,陶羊子住在一条小弄堂叉出去的支弄堂里。两边的支弄堂左四家右四家,旧式的高高低低的木结构二层小楼。每家前门与前面的支弄堂的后门相对,一排排支弄堂与小弄堂形成绵连不断的“丰”字。小弄堂的一头连着支路,另一头便是苏河的石砌河堤。
支弄堂人家有不成文的约定俗成,便是前门弄堂属自家,所以都走前门出进支弄堂,后门只是开门通气的。然而弄堂人家都十分熟悉。特别是夏天,白天在支弄堂的房阴下坐小凳乘凉,黄昏时在支弄堂里摆小桌吃晚饭,伏天的夜晚支弄堂里放了竹榻也有把竹榻放到小弄堂口,去享受从苏河上职过来的带点腐臭的些许凉气。在小弄堂昏黄的路灯下,常会拼两张方凳围一个牌局,不时有打牌和看牌的议牌声响起,夹着芭蕉扇的拍打声。
陶羊子住支弄堂里靠山墉的小楼上,小楼的木楼梯通向后门,窄窄长长的,他下了楼就从后门出进。楼下用板壁隔住着另一户人家一个胖老太寡言少语,楼里总是安安睁静的。
弄堂里偶尔会有前后门人家发生争吵,也会有对孩子护短的争闹,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屑小事,也会引来众人的围观和劝解。实在闹得不可开交时,便会有人来请陶羊子去调解。陶羊子是居委会的副主任,调解居民之间的矛盾是他最重要的工作。
这天早展,陶羊子下楼出门,如往常一样去居委会。小弄堂里人不多,都是熟悉面孔,互相点头微笑示愈。往前走两条支弄,那里有一处具有革命意义的纪念馆,常会有老师带着一群学生来纪念馆参观。眼下馆还没到开门时间,陶羊子走近时,听到尖尖的“吱呀”一声,响得突然,不免引他看一眼,支弄里并无人在,或许是人进去的开门声吧,其实这一声也平常,只是声音呼应了陶羊子心底的一点感觉算起来,陶羊子在棋盘前对落子声感应的日子,已过去大半年时间了。不去想,也快忘记了。便是想起也渐渐模糊了。他曾经等着会有什么事发生,慢慢地还有所渴望,不管什么事一旦落下,也就安心了。后来他也觉得自己可笑,也许是单独生活的时间长了,虚幻的感觉便生成了,虽然他的人生经历了许多境遇,还是有着所谓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吧。
陶羊子走进仁义支路。仁义支路窄窄的,铺的是石头,海城人称石轧路,三轮车在路上行走一顿一顿的。当年陶羊子从昆城回江南,被一位棋友邀到海城来,从这条路走进弄堂,住进支弄的小楼上。棋友便是小楼的主人,棋友是做生惫的,这里只是他的一处房产,无偿提供给陶羊子一家居住。解放战争期间,棋友去了国外,再无音信,陶羊子也就在这里长期居住下来。
陶羊子任居委会副主任,是继承阿姗的。儿子竹生上的是京城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京城的银行,与单位的女同事结了婚,也就生活在了京城,前几年生了孩子,母亲阿姗去给他带孩子。京城的房子是单位分配的,面积不大,只有一室一厅。竹生结婚时,陶羊子与阿姗去京城,小夫妻便把房间让给他们住。小夫妻在小厅里摊地铺睡,后来有了孩子,陶羊子再去,也就坚持与阿姗睡在小厅里。地方太小,带孩子烧饭做家务都由阿姗来的,陶羊子也插不了手,于是便回了海城。在里弄里他生活惯了,继阿姗做起了居委会的事。陶羊子本来喜欢清静,现在到了一定的年龄,却不避与人交往,再说居委会工作是为人民服务,具体到每家每户。陶羊子每一件事都做得认真,个人也不计较什么,人缘不错,调解工作中,谁都听陶主任的。闲下来,陶羊子有的是时间下棋打谱,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陶羊子来到居委会,主任见着他,通知下午开个会,又对他说南里的方逸平来找过他。听说方逸平前些日子到京城去,方逸平的儿子也在京城银行里工作,也许会转告他什么情况,也许是找他下棋,他们有些日子没有对弈了。
方逸平家在支路的南边,楼面不大,但住房有上下两层。陶羊子刚一敲门,就听方逸平在里面说:“门开着,进来吧。”方逸平似乎在忙着什么。
方逸平退休前也从事金融工作,是高级财会人员。他在解放前便是沪申银行协理,多少钱从手中过的,但他生活得很简朴,老婆活着时,热天里每人手里一把破箱扇,冬天里两人合用一个“烫婆子”。
方逸平站在长条案前,往茶杯里探茶叶,他报得仔细和认真。
陶羊子就在桌前坐下来,方逸平见面没说什么,自然不是带话而是邀他下棋的。方逸平喜欢下棋,象棋围棋都喜欢,陶羊子也会下象棋,象棋水平也比方逸平略高些,但他不喜欢象棋,宁可让方逸平几子下围棋。方逸平下棋有个习惯,一边下一边嘴里嘶嘶的,仿佛咬着什么。
桌上放着两个棋盒一个棋盘。有些日子没下棋,棋盘上面沾着点灰。陶羊子自己拿块抹布擦了擦,心里想,没有了老婆生活也就马虎了。不过他在方逸平这里也放松,随便就好。
方逸平端来茶杯,放在陶羊子面前,他坐到陶羊子对面,手里也端着个茶杯,没有喝茶,只是看着茶杯。
陶羊子拿过棋盒,见方逸平依然发着呆,不由笑了:“下棋吧。”
“下棋下棋。”方逸平也拿过棋盒,在盘上放了四颗黑子。
陶羊子在盘上落了白子:挂。两人下起棋来,一到棋盘上,下了几子,陶羊子感觉到方逸平不像平常那样地缠打,一碰一靠间,便觉得他心思不在棋上。见他又朝自己的茶杯上看,也就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细细地品了品说:“好茶,是春天的炒青。”
“茶是一般……一可你没看茶杯。那是什么茶杯?”
陶羊子看着茶杯,这才发现与以往的茶杯不同,瓷色清亮纯净。陶羊子对瓷了解不多,倒是知道方逸平喜欢古萤的。听说他一生所赚的钱都收藏了古董,也没见他拿出来展示过。想是突然收到了这么一个茶杯,很是喜欢的,忍不住要向人炫摧一下。陶羊子虽不懂古蓝,但对好东西还是喜欢欣赏的,把茶杯举起来想看底下的印章。
“不用看,这是乾隆年间的官窑。”
陶羊子知道官窑出的瓷器都是精品,小心地把茶杯放下了,见方逸平的眼光已从茶杯转到了墙上,再一看,四壁都挂着画,有条幅有斗方,都是古画。
方逸平起身引陶羊子过去,指着壁上的一幅幅画,说着它们的来历,何人所画,何人所得,又经何人所藏。画想是在樟木箱里锁藏的带着了一点香樟味,画面有点发黄,墨迹也有点褪色,有几处隐隐有潮斑。但历经百十年的画,保管得还算不错的。
眼下并非是好天气,再说瓷器也不用出来透气的。而他也不是一个做行的识家,素来收藏得好好的东西,又何必来给他看,介绍给他听。
“也许只有你还懂一些,但你的懂,就像我对棋一样。”
陶羊子点头同惫。
“你在路上没看到有套红袖套的学生吗?”
陶羊子摇播头。他只有看到戴红领巾的孩子。他不知为什么方逸平又换了话题。
“北京有了。要破四旧呢。快了快了……我的这些东西都是四旧,也不知是砸了还是毁了。要是收了呢,倒也不在乎。集中到一起去,保管也许会好一些。你说会不会更好一些?我费了大半生收集的,是一堆四旧垃圾,我无法相信,也只有相信。告诉你说不定哪一天,这围棋也是四旧,不让下了,你相信吗?”
陶羊子觉得方逸平说得乱七八摺的,不知该认可他哪一句话。但毕竟在一次次运动中过来,陶羊子想到可能有新的运动在京城开始了。如果只是把旧东西收缴了,他也能理解,不破不立,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陶羊子并不收藏古物,但他知道这些古物不可再生,是很有保存价值的,但这价值有与无,都与建设新社会没有什么关系,彻底摧毁一个旧世界,方能建设一个新世界。认为它们有价值,也许只是知识分子的旧观念吧。
方逸平当然认为这些古物很有价值。他早年继承父业,从事金融行业,曾每月拿几十块大洋,在赚钱上很有经济头脑,赚来的钱,他就换作古物收藏。要不认为有价值,单凭喜欢,是不可能的,也无法让妻尤与他一起过节俭的生活。但是他像宝贝似的收藏的一切,都面临着破除与摧毁,陶羊子能理解他的心境。
陶羊子从方逸平家里出来,知道有新运动要来,他并无烦恼,倒觉得合着了心里的某一点,感应落到了实处。运动经历多了,他开始会跟不上,但慢慢地都能理解,在思想中自觉地落实。旧知识分子嘛,该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
但他的心还没有清静,要说围棋是四旧,不让下了,那么他同样面临一生所喜欢的东西被摧毁,真是那样,他也无可奈何。围棋确实是几千年传下来的旧东西,在一次次围棋比赛中,确是成了名利的争斗物细想想,坐下来对弈的两个人各执黑白子费时费心争一点虚空,对社会主义建设确实也没有任何愈义。再说象棋,还有将士相车马炮卒,实实在在的封建遗物。这么一想,棋作为四旧完全可以坐实,只是要他与一生喜欢之物割舍,他的心总还是仿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