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白·白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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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天,陶羊子在弄堂口处理往苏河倒垃圾的事。总有人因为错过收垃圾车来的时间,便将垃圾往苏河倒。本来苏河水往海里流,也就把垃圾带走了,但是多少有积存在河底的,这些年苏河水越来越浅,也越来越黑,靠河边的人家无法容忍垃圾的气息。便守着河边与倒垃圾者发生了冲突。陶羊子处理事件都不做评判,只是请倒垃圾者将心比心,如果自己是住河边的人家,会有什么感受。

倒垃圾者道了歉,事情也就结束了,陶羊子沿着苏河堤走了一段,河水浅了,河滩宽了,还记得初来苏河时,他还曾站在河桥上感叹人生如流水,现在他很少有这种心境了。

陶羊子到海城将近二十年了。他喜欢海城的气候与格局,也喜欢海城的马路与弄堂,解放后,围棋业界响应号召,要赶超日本围棋,海城体育运动委员会找了几位年龄大一点的有名棋手当教练带一带年轻的棋手,陶羊子也在其列。后来就开始r全国性的围棋比赛,年长的与年轻的都在比赛中分高下,陶羊子便退了出去,他并没说理由就是不报名参加比赛。因为陶羊子从来没在比赛中得过名次,而接下来的围棋定段是按比赛的名次决定的,慢慢地,他便不再在围棋高手中排列。后来的一般棋手都不知道他了。但在棋界高层,还知道陶羊子,并认可他的棋,年轻一点的棋手得了冠军后,便会有人引来与他下一盘棋,让他修理一下。冠军当然也不惧前往,想让自己的冠军名副其实,但每次都败在了陶羊子手里。于是,便有人称陶羊子为“一盘棋高手”,其意是下一盘棋他是高手,要是参加比赛一连下好多盘棋,也许他就不行了。多数的棋界高手称陶羊子为“陶野王”,其意很明白,陶羊子是在野的棋王。同音也称他为“陶冶王”,陶冶冠军棋手性情的王中王。

起初陶羊子当教练,体委给他一点补贴。后来几个参加比赛得了名次的老棋手评了段位,都安排了工作,在资料馆挂名专家,有了固定工资。陶羊子没有名分,还是拿一点补贴。再后来,他辞谢了补贴,接替阿姗做了里弄工作,他觉得以往是浮着的,现在踏在了实处。他不计攀做细小琐碎的事,都是为人民服务嘛,从社会来说,还是人家为他服务的多。

春末时节,桥边的几棵槐树垂挂下一串一串的紫花,滋着清香的味道。风起时一朵一朵落花拱下来铺散到桥面上。

海城的马路上,出现了一队一队套着红袖套的红卫兵。居委会出进多的也是红卫兵,这些年轻学生脸色与红袖套一样,显着兴奋的红色。“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陶羊子理解这句口号的意思,是让世界变得红彤彤的,让社会一片光明,这是年轻人的理想,理想是美好的。

陶羊子感觉自己老了,他能配合运动的便是把家里的几件旧东西交到居委会去。配合上交四旧物品的也有方逸平,他把收藏的物品一件件装箱并作登记,送到居委会来,居委会没有地方能存放这些东西,开了张条子由街道送到区里去了。方逸平送出这些东西后,两年不到便去世了,人一下子失去了多年习惯爱好形成的支撑,生命力也就枯萎了。但方逸平对收藏品所做的是有效的,似乎只是寄存了,一点没有受损,多年以后都退回他家中,不过他没有活着再看到它们,由他的儿孙继承了。儿孙根本不懂它们的价值,刚收到它们的年代里,收藏品还没有在社会上形成飞升的价格,儿孙将它们或送给朋友,或三钱不值二钱地变卖了。如此看去,对方逸平来说,他苦心的收藏,他费心的寄存,到了还是空的。

运动每一天的发展都显高潮,街上到处贴着了标语,大字报也贴到了里弄里来,陶羊子现在不常去居委会,因为那里的正常工作都停止了,他也很少上街,他喜欢安静,但街上到处是锣鼓与口号声,他坐在弄堂的小楼上,依然能听到那鼓声与喊声,他知道自己的心无法得到安静。

红卫兵的行动很快从物到人,陶羊子在居委会里常听到又有哪一家被批斗了,批斗资本家,批斗坏分子,批斗逃亡地主,批斗右派。陶羊子做里弄工作,被批斗的人都与他熟悉,他的棋友也有被批斗的。陶羊子只看过一次批斗场面,很快他就离开了,但那场面印在了他的心里一幕幕印得很深。他不想去想它,但它依然不时会跳出来。

天气热了。陶羊子独坐在楼上,木装构的老房子里有一种自然的阴凉。他默默地静坐着,努力让心里什么都没有。但他静不下来,许多感觉都浮着,过往的人生本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一切都化作记忆中的虚象。然而眼下有些记忆却抑制不住地浮现,细节依然是那么明晰生动,那色,那受,那想,那行,那识,都实实在在的,现实中的楼前树上一声声的知了叫,也幻化为那一切的背景声息。

他在等待,他早就感应到过,他知道要来的终会来的。

初秋的夜晚,支弄的巷子里,八仙桌抬到了后门外,电线从窗口拉出,挂着一支大灯泡,悬在屋循下。站在八仙桌上,能感觉灯泡的热量。巷子里挤满了人。围观的人们不出声,静静地站立着。套着红袖套的年轻人满是激动的脸,被灯光映得红亮。对面楼搪的瓦上明明暗暗,他还是从这个角度第一次注惫到暗影中长着的瓦拐草。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红卫兵。这个腰际束着皮带的矮个女孩老是跳起来按他的头。前面一张凳子上,站着一个红卫兵,在大声揭露他过去的黑暗历史,他的过去依然是与棋连着的。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太多耻辱的感觉。要来的总是要来的。他没有想到的,是“她”也来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她”是他内心中的恋人,他一生中牵挂着的人。虽然他与她没有过任何肉体接触。

看到梅若云被押来,他的身子不由地颇动起来。他与她已经多少年没有见面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知道她住在海城,但他没有打听过她。自然也不可能见面,只是他与她生活在一座城里,声息便感相依,这也许是他来这座城市生活的原因,这也许是他一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有没有这样的原因,他从来没想过,也许一切只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

她的穿着与容貌似乎没有变,却又似乎变了许多。她是被两个红卫兵反扣着手,低着头押过来的。他还是与她对视了一下,依然如惊鸿一瞥,她依然是他心中最高贵的模样。一切没有随时光而变化。她的眼光如一任静静的水,似乎还有着了教会中人的神情一切的苦都是人类的原罪。多少年中他没想见她也许是怕因人生的变化而变化内心中的纯情与美好。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们竟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相见,一旦进人了最可怕的,也就无所可怕了。一切生成了都是必然的,无可接受也在必然接受之中。他的心释然了,不管在什么悄景之下,她在他心中的形象都依然如故。

她被推到八仙桌上来。他动了动身子,想拉她一把,又觉得那动作会是可笑的。他移了移身子,也只是感觉上的移动,桌子之面积让他移无可移。他听到红卫兵把她称为他的黑情人。他不清楚他们怎会知道他们的关系。运动已经深人到极深处一切个人的秘密都无可隐瞒。不是还有许多隐藏几十年的叛徒、特务都被揭出来了么。

她穿着的是一套素色连衣裙,以前她穿过什么样式的服装,他都忘记了。她站在他旁边,他的心中都是她的感觉,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他们不是情人的关系,但是这一刻他真正觉着她便是情人。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什么可申辩的。一切合着他的愿望,心有即实有。

她低着了头,她似乎还是旧日模样,依然气息如兰。在他内心中她不会老。不可能老。就在眼前被揪斗中,她被弄得头发有点乱,衣服有点皱,但她的形象还是没有让他失望。在他的人生记忆中,有多少可懊悔的,有多少可忏悔的,而她的形象总让他的心宁静。不管眼前发生什么,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有多少折磨与痛苦,她的形象总是给他以善美。人生本是一盘下定的棋,他突然想到了他们曾经有过的一盘棋一盘不用棋盘摆着下的棋。说盲棋,却每一着都那么清晰地看在他意识中。

红卫兵给他们截上了高帽子。他不想看也看到了,她的高帽子上写着她的罪名:汉奸特务的小老婆。她的丈夫秦时月是汉奸,这也许没有错,在杭战结束后便被定的,居然还是特务,会是谁派的特务?国民党的?还是日本人的?而他自己头上高高的纸帽子,黑墨水还在往下滴,会写的是什么?他的罪名应该是国民党茜总府包养的棋士。他已经听到了红卫兵的口号。如果可以争辩的话,他会说自己应该是围棋研究会的棋士,但不容他抗辩,他也无法抗辩。他确实是丙总府的棋士,那时候就这么叫,围棋研究会只是个虚的名头。围棋也属四旧,他确实在茜总府凭下围棋拿过大洋。

他的感觉停留在她那里。他对自己的感觉都远去了,去在模期之间,已无深切的感受。以前他怕丢脸,怕受耻辱,士可杀不可辱,他的外在总是柔弱的,但他的内心是刚强的。眼下,有人按着他的头骂他,在众人面前公然羞辱他,但他却能够承受,因为是和她在一起。说什么情说什么爱,已经不是他这个年龄的感受。他这个年龄,承受过的已经很多很多,现实没有发生过的,也已经能在内心感悟了。而她的在场,给了他一种如梦如幻的知觉,不知是耻还是辱,不知是羞还是愁,都在这眯朦胧胧中、迷迷糊糊间。

有一点是清醒的,便是她在他的旁边,她和他站在一起。她也在承受着,也许多少年中她已经承受的要比他多得多。她的罪名也许一直与她连着。他不知这些年中她是如何生活的,是否依然独自一个人。他似乎对她过于淡澳了。可是他就是了解了,又能如何面对她,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就像眼下一样,她被押上台来,戴上了高帽子挨批斗,他除了陪她一起挨斗,一句话不能说一个举动不能做,又能改变了什么?

共同品尝共同承受,其实只是一种说法。人生境遇中的种种无奈,不管是上升,不管是下坠,不管是悲哀,不管是痛苦,都是各人独自品尝与承受的。如此,孤独的感受才是最真切的,如此,孤独的力量才是最沉重的。

突然一个声音高叫着:“跪下!”他听到了,但只是在他的大脑皮层之外。他感觉到身边的她颇抖了一下。他们还是站着。然而那个声音又展耳似的响着:“你们这对狗男女!反动派的孝子贤孙!跪下!”

他身子动了一下,然而他就感到了她一下子矮了下去,她跪下了。他的意识中是惊讶的,愤怒的。怎么可以的?她跪倒下去了,在他的眼前跪倒下去了。他身子颐抖起来剧烈地颇抖着。他的身子的颇抖也许并不剧烈,剧烈颐抖的只是他的内心。他的内心世界仿佛整个是一片浮云。意识只剩下一点,便是她跪下了。他怎么可以让她跪下,要跪也应该是他跪下去,代她跪的。

又是一声吼,接着是一片吼声了。因为一个跪倒而更显旁边站着的一个了。他身子依然没有动。他只是站着。眼垂下,头反而抬起了一点。不,其实他的精神已经垂下了,跪倒了,但他的身子没有动,没有矮下来、接下去,他的身子一阵疼痛,是肩膀处,眼前挥舞着一根有钢扣的军用皮带。接着就是第二下,这次疼痛不再那么强烈,他听到周围的声音都在呼应着,如一片狂潮,增强着高压下的力量。她已经矮下了,他必须一个人承受着。他的眼前有点摸糊,额头上有点暖乎乎热乎乎的。有红黑的液体从他的眼骨上滴落下去,增加了他眼前的模糊。他感觉到现在一切的压力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无法代她跪下去,那么他就代她站着。也许,让一切冲他一个人来,正是他所需要的。多少年中,他在社会中平和地生活着,世事多变,眼下变化成尖锐的对立。那么围攻他与她的一切力量,都压下来吧,都由他一个人来承受吧,这一瞬间,他的内心中竟然有着了一点快感。如果夜晚的灯光能让人看清他的面容,那么他们肴到的他,肯定不是痛苦的表情。这促使外在的声响更加强烈。

人承受的强烈度还是有底线的,一且达到,再强烈在感受中也只显平行。他想到他只有倒下去才是结果,但他无意倒下去,他依然站立着。一切都会变化,一切承受也总有极点,一切过程也总有结束。

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只有他与她,他依然站着,她依然跪着。她仰起头来看他,他低下头来看她。他们的眼光碰着,缠着,凝着。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上的一切都静下来了。楼房与弄堂,都成了一片安静的魅影,只有他与她,弯腰的他与跪着的她。她似乎一时站不起来了。他的眼前依然有点模糊枯着眼睫毛的血半遮着他的视线。她的肤色依然白哲细腻;她的神情依然恬静温和。

“跪下了,便不痛苦了。”

“要是我一个人,我会跪下的。”

也许他们什么也没说,虽然多少年没见,他们依然有相知的欺契。流动的岁月里,不管她做什么,也不管他做什么,他们似乎彼此知道对方,并无隔隙,不管他们的形体有着如何的变化,他们的心是和合相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