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白·白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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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还是坐在小楼上看着窗外夜晚铁青色的天空浮着暗白色的云。恍惚之间,所发生的只是他一时的幻觉。人生经历了许多,回思过去,许多的情景仿佛是幻化出来的,有时会觉得棋盘上的一招一式,因可复盘而更具真实性。

白天他还是去居委会,大家在谈形势谈游行,没有人提到他被批斗的事,也没有人提到梅若云这个名字。似乎是被批判的人多了,也就引不起注意了。有需要调解的工作,他还是会去做。他不免会想一想,自己被批斗的事是不是真实发生了?一切应该是真的,他感觉自己的额角还有着隐隐的痛,但伸手去摸,他却摸不到一点伤痕。再细细想,她是如何来的,如何会与他一起挨批斗,她又往何处去了?他居然在意念中再也找不到她的去是如何去的,什么时候去的,往哪儿去的。特别是他没有送她走的记忆,他不可能不送她一下的。好不容易见面,如何又断了联系。如此说来,他应该庆幸,一切并没有发生,只是他潜意识间某一处呼应了社会,而幻化出来的这一幕。然而,这一幕的感受却又比真实发生过的还要真实。

如果没有发生,那么是不是预示将发生呢。那么多人都被卷进去了,他没有理由不被卷进去。他内心的感应还在悬着,只有承受过了才得到解脱。来过的与尚未来的,究竟哪一种更真实,他的意识还牵连着等待。

日子似乎在喧闹中度过,他不习惯也开始习惯。阿姗有一次打电话来,说北京闹得厉害,间他这里是否受影响。他只是嗯了一声。阿姗说孙子已经上幼儿园,不过孩子那么小,还是让她挂心,但如果他需要,她可以回来。他一时没说什么,意思让她自己看。

这一天陶羊子的小楼突然拥来一群人。眼下运动中,哪家来人多时,邻居听到动静,都会出来张望一下。陶羊子认得领头的是北巷小王。北巷小王是个好棋者,很少看见他与人下棋,却总在下棋的圈子里转,常会张罗着,约这一位棋手与那一位棋手“碰一碰”,两位棋手对弈以后,北巷小王会跟着发表棋评。北巷小王的棋评往往掺着一点对棋手精神的评价,这是他的特长。

陶羊子有些日子没与围棋界接触了,这次北巷小王带来了好几位海城的年轻棋手,最小的一个是十来岁的中学生,跟在后面的一位是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

“给你带来了一个棋友,一个外国朋友。”北巷小王靠近陶羊子时说。

陶羊子心里感觉不好,怎么这个当口会有外宾来。北巷小王以前也带棋手来过,或者是外省来的知名棋手,或者是海城新出的冠军棋手。一般的棋手,就是求北巷小王,他也不会往陶羊子这里带。“你不够资格。”北巷小王会直截了当地对求战的棋手说。其实陶羊子倒并不在愈来对弈棋手的水平高低,他赞赏北巷小王是真正的棋迷,北巷小王带来的棋手,他只要有空都会接待并对局一盘。

这个日本人,看上去像是中国人,说的也是中国话,见着了陶羊子,便是弯腰一鞠躬。

“我叫山口劲夫,老师袁青……”他说到这次是参加日本棋队来中国。本来有议程到海城来的,但中国在搞运动,说安排不方便,棋队就不出京城了。但是他受衰青的委托,一定要来看一看陶羊子。他在大学里学的就是中文,在中国旅行没问题,偷着逃出京城就来找陶羊子了。

听山口这么说,陶羊子还是很感动的,却不知说什么好。陶羊子与袁青年轻时,同在围棋研究会呆过,陶羊子比袁青大好几岁,待他如弟弟一般。那时袁青还是个孩子,一心想下棋,简直是个棋痴,后来他去了日本,临行前一天,还与陶羊子下棋。

山口劲夫头很大身子看上去就显得瘦小,有一双亮亮的吸引人的眼睛,他说他是逃出京城来的,他虽是学中文的,但与中国人交流,中文说得有局限,但一个逃字却用得生动。

山口劲夫曾听袁青提到过襄园。自民国开始,襄园便是海城围棋爱好者聚集的场所。眼下海城体委已经停止围棋比赛活动,在襄园依然有人下着棋,并不管外面的运动与革命。山口劲夫看了一圈,开口说要找陶羊子,问了几个人都回说不知道。正好北巷小王也在襄园,他知道陶羊子,但不知对方棋力高低,不可能让他轻易见着陶羊子,便先问他是不是要找这里的高手下一盘。山口劲夫说他已经看过他们的棋,说时只是摇头。北巷小王不愿意海城棋坛坍台,告诉他海城最好的棋手都去了京城。山口劲夫说,那几个都下过了,他到海城就是来找陶羊子的。山口劲夫不说自己是日本人,但他说了几句话后,北巷小王就听出他不是中国人。山口劲夫见瞒不住,才提到了他是袁青的徒弟。下围棋的人,都知道袁青,袁青几十年前从中国去日本,成了日本的一代棋圣。

一听山口劲夫说到袁青的名字,北巷小王便立刻带他到陶羊子家中来,在场的几位年轻棋手也跟着来,都想看看袁青的日本徒弟与陶羊子下一盘棋。

山口劲夫对陶羊子说,我到京城就向管围棋协会的领导问到你,这个新上任的副主任,不知道你是谁,问了几次你曾经得过什么名次?是几段棋手?我提到了老师袁青向你的问候,他才叫秘书记下了你的名字。后来他告诉我,你在海城,好像不再下棋了。我还是想找到你,想与你请教一盘棋,并转达老师袁青说过的一句话。

大家都问:一句什么话?

“他想到中国的时候,就会想到你。”

陶羊子心中的袁青形象也依然生动,二战之前在围棋研究会里,还是孩子的袁青,总是缠着人下棋,对于他来说,金钱名利都是身外之物,甚至吃饭睡觉都可以忽视,只要有棋下就行,同时他又具有对围棋的特殊理解,仿佛天生为围棋而生。与他相比,陶羊子虽然觉得自己对棋也是极为爱好与喜欢,但相比袁青对棋的痴迷程度还是差了一截。袁青去了日本以后,在日本的争棋之中,成为棋圣,达到了最高境界,现代的棋手,没有不对他进行研究的。陶羊子看过袁青著的好几本棋书,只要有他的棋谱书,他都会买来看。许多时间中,摆下一盘他的棋谱,陶羊子便感觉袁青就坐在了他的对面,以一步步棋着,表现着他对棋的理解,妙着之时,还会抬起头来朝自己看一眼。

八仙桌上正摆着棋盘与棋盒,山口劲夫在陶羊子对面坐下来,握着几个子来猜先。山口劲夫猜到了执黑先行,对着空盘,他双掌一合,双目闭上,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仿佛是在进行一种什么宗教仪式。而陶羊子静静地看若棋盘,也如人了定。几个年轻棋手也静静地围观着。

山口劲夫说话口气显得谦恭,但下棋落子,却动作激昂,他大力地把一颗黑棋拍到棋盘上。这一拍就把这颗黑棋子拍碎了,贝壳棋子被拍成了几片。山口劲夫有点发怔,他的举动是常态的,在日本称之为“气合”,想形成一股气势。

陶羊子轻轻地把碎子抹到了盘外。山口劲夫重新下了这步棋,这一次他落子轻了许多,落下子后,显出没有尽兴爽气的感觉,无奈地笑了一笑。

陶羊子也是一笑。他下过的对手多了,每个人的脾气不同,棋风也不同。棋为手谈,一盘棋下来,陶羊子对对方的身世性格也多少有了了解。

山口劲夫原是业余棋手,但在日本业余棋界是首屈一指的高手,从底层凭棋力打出来的,他慕袁青之名拜他为师,袁青也看重他是个棋痴的一面。经袁青指点,山口劲夫在日本的职业棋手之间,也显棋力不弱。这次他到中国来,还没输过一盘,他就想要见识一下老师念念不忘的高手。

布局结束,对手毕竟比老师年龄还大,山口劲夫不敢造次,起先着法温和,但他毕竟是高手,定式一经对阵,便感觉到陶羊子如日本棋院内的职业供手,应的虽是简单招数,但取势借用,处处有理有据,来到中国下棋,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很难走。

山口劲夫的棋,是日本棋的代表,对形有深深的理解,而搏杀又极具力丝。对此,陶羊子是清楚的他往往是遇强不弱,遇弱不强。以往有找上门来下棋的棋手,觉得陶羊子的棋也没见得有多高深,就是输给陶羊子的棋也输不多,其实这强与弱,并非是棋力的显示而是陶羊子掌握着局面的平衡。陶羊子研究过袁青的好几本棋书,对日本棋的着法心里有数,与山口劲夫的对弈,只是在印证他对这些年高端棋路的看法。他与高手的棋下得不多,但他对棋的理解在不断提高,并有独特的看法,不时会走出看来平常却又组含深意的新招。山口劲夫领会到陶羊子高招,不免要好好思考一下。围棋就有这种奇妙,同一步棋下出来,棋手是有着不同的考虑。而同一步棋,不同的对手也会有不同的理解。便是这不同的考虑与理解,显着棋手不同的棋力与境界。山口劲夫从业余比赛中打出来,也算是个快手,眼下却下得慢了,下完一步棋,他想着伸手要去旁边按钟,这也是比赛有计时要求的习惯。陶羊子注惫到了,微微一笑。

山口劲夫感觉新型的棋,并非陶羊子费时研究所得,他研究过日本的棋,但围棋千古无同局,他只是按棋局变化,顺势而下。百年以来,日本围棋研究了中国的古潜,形成了日本追求棋形的优势,而中囚棋手不知日本棋的变化,所以相距很大。这些年里,中国棋手倒是研究了许多日本的棋,中日之棋有着了同一性,但中国棋毕竟是日本棋的徒弟,还是有着一定的距离,只有顶级的棋手,才有接近于日本高手的可能。陶羊子下棋一直是按着自己的棋路,他早年行棋便注重棋形,又在多年中对袁青棋谱的研究斟酌,棋的理解与人生的理解是相近的,极处相通。陶羊子不疾不徐,随意便走出让山口劲夫费思量的棋来。

陶羊子也觉得很久没有下这样的紧棋了,毕竟以往许多的对弈只是用来解瘾的,偶有高手来与他对手一盘。那些外地的好手来海城,会拜访一下这个传说中的陶野主。就是输给陶羊子,他们也并不推崇他的棋。棋坛是越来越凭着棋赛定高低,谁都想杀败赛棋中名次高的人物,他们的每一个新定式都得到研究,会形成流行的着法。陶羊子在棋上的感觉无所谓新,也无所谓旧,不以胜负为念,只是表现着自己对棋的理解。输给陶羊子的棋手,会认为是不习惯他的平静,不是输给他的棋,而是输给一个棋赛之外人的心态。

下午三点多开始的一盘棋,到了晚上还只下了一百多手。陶羊子作为主人,自然要招待来客,于是封了盘,起身去做饭。需要粮票肉票的年代,要招待这么多人吃一顿饭,也真是不易。他本是一个人吃饭,基本是长素,现下开炉刷锅,支弄堂的四邻,送来一些洗好的蔬菜,大家一起动手做起来。陶羊子又让北巷小王去卤食铺,买回一些熟菜。只有山口劲夫还是看着棋盘。

棋盘移到了床柜上,几个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吃饭,饭菜虽简单,但也显热闹。中国人喜欢边吃饭边聊天。山口劲夫不说什么话,一边吃一边不时地点着头,像是赞着饭菜的香,又像是赞着陶羊子的行棋。有人问到袁青,他才应答了,说袁青遇到过一次车祸,下不了争棋赛了,但日本的棋坛还是牌他为圣,高手们也都会请教他对棋的理解。

北巷小王说,这就像陶老师,真正的棋手在民间。赛棋无好局。有人就是比赛行,他赛棋的谱就没法看。赛场上靠的不是单纯的棋力,围棋应该是智慧的表现,也许只有取消了所有的比赛,才能回到了棋的本身来。

山口劲夫听北巷小王的话,摇眷头。他并非是否定他的说法,只是不知如何来应答。他一直是在棋赛中争胜负,认为棋手只有在争棋中练棋力。不过他现在也想到,就是他棋上实战能胜老师袁青,他也不会认为老师的棋力不如他了。这么想着袁青与陶羊子两位前辈,他又觉得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业余棋手,会有如此不同的见解,让他内心生出敬惫。只有在陶羊子这里,他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种说法,是与习惯不一样的对棋的理解。本来他一直认为从日本争棋中获得的棋力是最高的。日本棋的理解也是最高的境界。

饭后继续棋局,刚摆下几个子,从楼下又上来了几个人。陶羊子认得为首的是市体委棋协的陶主任。他探头张望着,见到山口劲夫就过去与他握手。随后又与陶羊子打招呼,北巷小王笑说:“两个陶主任。”

陶主任说是京城打电话来,问是不是有外宾来了?那边不见了山口劲夫,都在找他。幸好有同行的日本棋手听到山口劲夫说过要找陶羊子,管棋院的梁副主任也记得山口劲夫问到过陶羊子的事,就打电话到海城棋类中心。

北巷小王说:“找到了,没事了,让他们下完这一局吧。”

陶主任看了一眼桌上的棋局,清楚这一盘不是很快能下完的,便朝陶羊子拱手说:“关照了要尽快回话,如不在海城的话,便要汇报外交部了……再说外宾还没安排好住宿呢。”

看棋的人难得有机会能观看顶尖高手的棋不由地说:一盘下到大半盘了,还能有多长时间?山口劲夫不管周围的一切,只是对着棋盘。陶羊子毕竟是做里弄工作的明白陶主任的难处,放下棋子,笑对山口劲夫说:陶主任来了,你就随他去吧。

盘上的局面一般棋手还看不消谁好谁坏,想是细棋。山口劲夫心里明白,他是黑棋先行,有贴目负担,盘面上差不多,如此走下去,他就贴不出目了,除非他另起战斗,棋没下完就会有变化,但这种变化的可能已经很小了。陶羊子很懂平衡,多少次山口劲夫挑起争斗,都被化解了,看上去不激烈,其实各人展现了算路与力贫。

陶羊子在这一局棋中,也对日本棋有了进一步的感受。

山口劲夫在日本时听袁青老师说到过的陶羊子,本来也只是认为老师是念挂旧时的友情。当初老师从中国到日本还只是个有潜力的棋童,这么多年在日本争棋的环境下脱颖而出棋力与在中国时有了天壤之别。那时的中国棋友,在中国的围棋氛围与社会影响下,棋上能有多大的发展呢?但半局棋下来,山口劲夫真正地感觉到陶羊子毕竟是老师难忘的棋友。山口劲夫本来找陶羊子,是为了完成老师的心愿,现在他对中国棋有了不同感受。

山口劲夫显着与来时不同的恭敬,他起身朝陶羊子深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北巷小王说:“这就走吗?棋没下完,感觉就像满桌的山珍海味,吃了一口不让吃了!”

山口劲夫摇摇头说:“这盘棋确实不用下了。走下去,除非乱战还有一点希望,要不我就……”他回过头来,走到陶羊子身边,说了一句:“先生可有教我的!”

陶羊子看着他,随后伸手把盘上的棋都搭到了一边。

山口劲夫狱默地看了一会:“棋盘是空的……”

陶羊子没有说话,依然看着他。他们对视了一会,山口劲夫说:“受教了。”的子是跟着陶主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