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白·白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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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棋如人生,从人生的角度谈棋,棋的丰富性,棋的复杂性,合着人生许多的经验。人生经历多了,对事物的看法会有深一层的思考,化于棋上,一步棋也会引起一串联想。用心下棋,心有时是清明的有时是蒙昧的,棋有心的观照,好棋与坏棋都随心绪而变幻,错招也是人心一时的偏离。然而连着的一盘盘棋赛,下棋便是机械着法,许多的棋串联在一起,胜与败都牵连到名利纠结,于人生又有多大愈义?

这天晚上,月色很好,人都走空了,陶羊子独自凭窗。开始见到山口劲夫时,他还想到有外宾来家,他要尽快汇报的,会不会引起哪方面的调查呢?半盘棋下来,他在棋上没有尽兴,但心境通杨,铺满清明的月色。他想到了当初袁青的形象。袁青有一次与他下棋,怕有人打扰,两人躲到了旧楼里,比他现在的楼更小,外面不时传来叫卖的声音,不像现在如此的安静……

接下去,陶羊子的生活一切依泪,他去居委会,没人提到日本人到来的事,陶羊子意识到,没事便是好事,也就照样做他该做的事。

这天,陶羊子回家的时候,发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坐在他家楼下的第三节水泥台阶上,见了他起身叫了一声陶老师。

这些年,陶羊子教过几个里弄里的孩子下棋,由家长领来,家长层次不高,却是知道围棋是高雅的,被教的孩子却没有常性,陶羊子清楚孩子的资质,来了就教几手简单下法,孩子不来了,也就不去管他。陶羊子没有当过老师,现在听到有人叫他陶老师,朦胧觉得有点脸熟,想是哪一位教过的孩子长大了些又来见他。

“你来过?”

“是的,我来过。日本山口来的时候,我跟符北巷小王一起来的。”

难怪看到他的时候,陶羊子有山口劲夫回头来的感觉。

“我叫彭行。我想跟你学棋。”

陶羊子开了门,往楼上走一边说着:“学棋?现在都取消棋赛,取消棋队了。”

彭行跟上楼来:“找就是想跟陶老师学棋。你本来就不参加比赛,但你的棋比他们要厉害。”

“你为什么要学棋?”

“我不会做别的事,我只会下棋……”

孩子看起来是学生,运动中,学校不开课了,学生去不去学校都由着自己。孩子空下来,首选是玩闹他想下棋当然是好事。陶羊子点点头,在桌边坐下,细细地打量着彭行。彭行去端了一张凳子,坐在陶羊子面前,听他说话。坐着的彭行有着一点成熟的安静气。

“我想燕。”

彭行接下来的这一短句,对求教来说,显得画蛇添足了。这样的回答,对陶羊子来说,不合他的心性。但他并没有立刻拒绝彭行,也许彭行的直率回答,让他觉得难得。陶羊子已经不会凭一句话确定一件事,人生因果,非是单线的。想底也许没错,陶羊子年轻时下棋也是想胜的,谁下棋想输呢,但胜负心太强,数不清的折磨就会等着。

彭行开始下的是象棋,先与同龄人下棋,很快在里弄中没有对手,接下去,他常去棋铺下象棋。弄堂里常有这种棋铺,一间临街的屋子,里面放几张桌子围着几条长凳,有时人多,还会添出桌凳到门外来。在棋铺下棋,输棋的要付给棋铺钱,一盘两分。彭行没有钱,但他在棋铺下象棋几乎没输过。后来他转下围棋,有着象棋基础的他,很快又成了一个地方的棋坛舫主。弄堂里没有下围棋的棋铺,棋手都是相约找地方下棋。彭行喜欢那底棋的快感,一旦胜过,再与失败的对手下,那胜的欲望便减弱了,他想胜更强的,在上一个层次胜了,又会促使他寻找更强层次的棋手。他也自然会遇到愉棋,输棋的痛苦纠缠不息,往往一步棋丢失一盘好局的痛苦,生生地折磨着他。这样他就有了进一步的欲望去争胜,他的棋力就是这样增长的。

“你熟悉北巷小王,他可以介绍一些对手。要学棋襄园里也有高手的。”

“我还是想向陶老师学。你上次与山口日本人下的棋,我看了,味道太好了。襄园里我也去,可是,常常息十盘不如赢一盘。”

陶羊子一时没答应,只是摆下盘来,与彭行下棋,没有让子,由彭行执黑先行。彭行知道陶羊子是侧试他的棋力,很兴奋地捏着棋子往盘上放,每一步都下得很认真。下到一半,彭行发现这样下下去,他肯定要输了,但只能忍着,忍着忍着,到忍不下去时,便在中间一块上下出了无理手,在高手面前下无理手,结果是自然的,几步以后,局面就大坏了,彭行只有投子了。

下完棋照例要复盘,陶羊子只是把彭行下无理棋后的几手棋拿掉,问彭行:“你看此时的棋局怎么样?”

彭行说:“老师没有与我搏杀,但我觉得黑空不怎么够了,虽然输得不多。上次日本山口的棋也是这样。”

“是啊,年轻人喜欢杀,你忍到此时已经不容易了。”

其实彭行喜欢杀,他在襄园里下棋,总是逮着对手杀,感觉那样胜负都有劲。但与陶羊子下棋,他有点不敢搏杀有机会的搏杀他寻找不到,于是想搏杀也使不上劲。本来彭行想拜陶羊子为师,是因为听北巷小王说不少冠军都是陶羊子的手下败将,而日本的山口劲夫也佩服他,陶羊子仿佛是天生的世外高人。与他半局棋下来,彭行发现陶羊子就是有那种兵不血刃便掌握平衡主动的功夫,这功夫是他在与别的高手下棋时从未感受到的,从内心中生出佩服。

彭行把自己的感觉原原本本地对陶羊子说了,在陶羊子面前,他能感觉到一种亲近温暖的气息,引着他敞露内心。

“你想拜我为师,因为我与人不同?”

“是的。”彭行说。

“好,你行个拜师礼。”

彭行想了一想,就跪下来,拜了一下。他抬起身来,见陶羊子没动静,便又拜下去一共三次。陶羊子点了点头,彭行站起来。他还从来没有拜过谁,他想到那是四旧、封建的一套,但他还是心甘悄愿地做了。

他们正式成了师徒。彭行经常晚上到陶羊子的小楼来。师徒俩除了下棋,也会聊天,慢慢地聊天的话题深人了,谈到了拜师时,陶羊子告诉彭行,他本不想收他,因为他一接触他以后,就发现他是一个冲动型的年轻人,并不适合当他的徒弟。

彭行问:“那怎么后来收了?”

陶羊子说:“也许是缘吧。师徒之缘。”

一般来说,陶羊子不会拒绝登门学棋的学生,与彭行第一次下的棋中,陶羊子已了解到彭行对棋有悟性,并能说出棋的平衡境界,他让他行拜师礼,哪怕他行一个鞠躬礼,他也会指点他的棋,但真正把他当作徒弟,便是他的跪拜礼。

过去陶羊子曾教过一些徒弟,他从来没有在意他们的拜师札数,然而在社会上正严批封建传统时,他却逆势而行跪拜礼,是陶羊子没想到的。他看到了他的诚心与决心,他是能够下出来的,起码不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以后两年多的时间中,陶羊子在教棋中,常常结合着他的人生经验。

陶羊子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师徒俩聊天时,陶羊子喜欢听彭行说他对社会的认识与看法。彭行有一种不同于当时年轻人的地方,说他冲动型,其实他外表显得安静,并且能忍耐,但他怀有一种内火,会突然爆发出来,这种爆发在合理的表现中,有着积极性,但在不合理的表现中,便对自身具有破坏性了。

从一开始拜陶羊子为师,彭行就问过陶羊子,那次山口劲夫求教时,他搭空棋盘,究竟表示什么愈思?他们不是在打哑语吧?这一情景对彭行印象深刻,有着禅悟般的启示。他以后还多次问过,但陶羊子每一次的回答都似乎模棱两可。

陶羊子教彭行下棋,首先让他看书。陶羊子仔细收藏着的书中有的是棋谱,但他让他看的第一本书是《三国演义》。彭行不喜欢看学校里的课书,但他不反感小说书,还总是捧着一本书一边走一边看。陶羊子发现了,指出这样看书不好。

“除了下棋,我就是坐不住,在学校里上课也想动……你不规定我不能走着看书吧。”

陶羊子说:“那例不,你愿意走着看就走着看吧。”

陶羊子原是怕他走路看书对眼睛不好,不过他也想到这个说法也不一定的。陶羊子看了很多的书,常常躺着看,接近六十岁了,视力还很好。

看完了《兰国演义》,陶羊子又让彭行看《水浒》。彭行着完了《水浒》,便与陶羊子大谈《水浒》的一百零八将,什么豹子头林冲,什么人云龙公孙胜。对此话题陶羊子并无兴趣。彭行觉得师傅是不是还在考验他,试他有没有安静的能力。接下去陶羊子又让他看《古文观止》,看古诗词。彭行心想,“三国”“水浒”还有战争场面,与棋是有联系的,但这些诗词文赋跟棋有什么关系?对没有悄节的书,他实在是不喜欢。看来师傅喜欢文学,也让他学文学。彭行不想看有时便想偷徽,回师博说看过了。但师傅一句提问便让他现了原形。陶羊子对彭行说:“你不是要问我为什么僧空棋盘吗?不看那许多的书,你能真正理解吗?”虽然彭行还是不明白看书与理解僧空棋盘有什么关系,但自此不敢再偷徽。

看书也是一种习惯,彭行渐渐地不再排斥文学书,开始喜欢有些文学书了,不但看陶羊子让他看的,还会去找一些书来看。他还把书带到了陶羊子的小楼来,放在陶羊子的床头柜一角。师徒在一起的时间长了,陶羊子便给了彭行一把家门的钥匙,自己不在时,彭行可以开了门在家里等。

彭行拿来的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套四本。

这天,陶羊子回来,看到了书后问彭行:“你从哪里弄来的书?”

陶羊子知道彭行的家境,他家里不可能有这样的书。彭行告诉师傅,这些书,是他从学校的库房里章来的,那里堆着不少红卫兵抄家抄来的书。师傅可以慢慢看,不用赶。

“我不看。”陶羊子脸色很难看了,他的声调难得地提高了。

彭行本来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他清楚师傅是拘泥于传统的4L,就对陶羊子说,他知道师傅爱看书,以为师傅会喜欢。

陶羊子说:“你拿来什么我都喜欢……但这不是我喜欢不喜欢……”

陶羊子常留彭行一起吃饭,彭行也曾给陶羊子送过家里做的团子和馄饨。然而现在彭行知道师傅认为他是偷书来,是触到了底线。

彭行硬着头皮说:“这些书都是抄家没收的,现在是无主的。”

陶羊子说:“我不去议论抄家对不对,但不是你的却由你拿了来。”

彭行说:“找也没认为是我的,但是它们堆在那里,进去的人踩在书上,到处乱翻……”

陶羊子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样……”

陶羊子平时复盘讲棋的时候,总是让彭行谈出对棋的看法,他会就他的看法进行指点,不管彭行的看法如何,他都让他自由地说出来。彭行此时爆发式的放开来争辩说:“书是给人看的,谁看都行。为什么只能给那些有钱买书的人看……你喜欢看,我现在也喜欢看……原来我没法看到,是因为我没钱买书……‘文化大革命’了,让没钱买书的人有书看了,书就是文化,我觉得革命有理……书嘛,谁看不一样?我相信就是托尔斯泰在这里,他绝对不会说不喜欢我看他的书。这些书出版,也没得到他的同念嘛……为什么一定要让书堆在那里作废或许哪一天都烧了,而不让喜欢看书的人看一下……到底书是谁的重要,还是书让谁看重要?”

彭行像红卫兵在学校里辩论一样,理直气壮地说着。说完了,自己多少也觉得有点强词夺理。陶羊子却似乎有些被说服了,脸色缓和下来。

这一次的争沦,让彭行感受到师傅性格的另一面,师傅看上去是一个平和的人,但内心却执着。师傅有一种不能退缩的原则,这种原则可以叫作正气。不过,他还是能听进不同理由的。彭行其实也是有原则的,本也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能拿的,但随着社会的变化,想法也在变化,如今造反有理,拿几本抄家来的书根本不算什么了。师傅是旧脑筋,跟不上形势,但师傅能听他的辩解,还不算是死脑筋。彭行内心里擦了一把汗,不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师傅如此的脸色与声调。

第二夭彭行去陶羊子的小楼,他发现那四本书还叠在床头柜角,没有被翻动过,想是师傅没有时间看。第三天还是如此。彭行想到师傅还是不能接受窃来的书。后来他忍不住问了一下师傅,是不是不愿意看?师傅没应声。多少年后,陶羊子告诉彭行,他当过书店的老板,看过很多书,托尔斯泰的书看的还是萦体版。

“要是当时告诉你,我做过老板,不是找批斗嘛。”

彭行说:“我就是知道你当过老板,也不会说出去的。我继父就当过老板。只是一个小老板。”

陶羊子哈哈笑说:“我也曾是个书店的小老板,老板与店员都只我一个。”

陶羊子后来还告诉彭行,他认为棋是一种文化,文化的根底是相通的。彭行将来要成为国手,必须要有文化底子。虽然当时的学校停课了,但他还是希望彭行能多学一点文化,当然也不完全从棋上考虑。

对彭行,陶羊子主要还是教棋,他与他下棋,接下来复盘,在有变化的那一手棋上停下来,先让彭行谈那一手棋的想法,随后告诉他变化的多种可能性。

在彭行眼中,陶羊子是一位智者。他的师傅没有什么欲望,生活得仔细,做什么都一心一意。陶羊子很认真地洗碗,扫地,烧炉,做饭,他想帮忙都插不上手。陶羊子喜欢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来做,包括收棋。下完了一盘棋,他们各自收各自的黑白子。陶羊子一颗一倾拈着棋子,他的手瘦瘦长长,肤色明净,虽然有了皱纹。

“师傅,我想到了,你把棋盘推空了,是让山口劲夫要有空的感觉。”

“空”,在围棋上有特殊的念义,它指的是一圈棋子包围起来的空间,用战争的语言来说,是所占领的地盘,胜负的结果是以各人占有的“空”来计算的。

“是吗?”

“你每一步棋都走在空上,无目不走,有时我也想这么走棋,但还是弄不清空的大小,往往会走虚了,也往往会漏掉了杀棋的机会”

“是啊,你年轻,还是要实一点,棋上要有杀力。空的,实的,都很重要。心中要有棋局!”

陶羊子似乎是顺着彭行说话。彭行感觉到师傅很少与人说相反的话,与外人说话,也都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但是在别人的意思上反映出自己的看法。

彭行接触过的一位语文老师,便是与师傅相反的风格,对一篇课文的含义,哪怕学生的念思是对的,他还是会从另一个角度来反驳,让人觉得正反都有道理。

彭行喜欢与陶羊子在一起,虽然他觉得师傅不是强有力进攻型的棋,但他的力盆又似乎绵绵不绝,特别在与高手对弈才显得出来。

彭行还是弄不清师傅为什么槽空盘的含义,师傅似乎同惫了他的看法,又似乎含着根本不同的意思,而山口劲夫是真正体会到了师傅的意思了吗?

师傅的怠思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