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上锣鼓阵阵,红旗招展,游行的队伍一队连着一队,革命的口号整齐有力。陶羊子的生活依旧,里弄里依然发生着家庭矛盾与邻里矛盾,往往都是很小的事引动的,陶羊子便在其中做调解工作。
天气转冷的时候,街道与弄堂墙上的标语与大字报越贴越多常常是一层纸上墨迹还没干时,又盖上了新的一层。贴厚了,纸边翘了起来,风吹着纸呼啦啦地响。许多大字报的内容都是相近的,在报纸上能看到的,也有接触到弄堂里的人与事,传说中的事情也被公开出来,上升到了很高的纲上线上。
陶羊子天天在街道与弄堂里走一切都在眼中,他的脚步不会停下,他的情绪也不激动,过马路时,游行的队伍很长,他只是静静地等候着。人是很容易适应环境的社会的变化那么大,几乎日新月异,在思维中依然被接受。
红卫兵开始了大串联,斗争的矛头转向了上层,一些领导也被揪了出来,今天还在台上公开做指示,明天被贴上大字报,后天被押上了批斗台。听说体委棋协的陶主任也被批斗了,传出来他与家里的保姆有不正当关系。还有住在里弄里的厂长与校长,都成了批斗对象,套红袖套的也不单纯是年轻的红卫兵了。还有更多的变化,是彭行告诉他的。陶羊子觉得那内心悬着的感应,已经消失了。所有的事与物,面积扩大,边际也就模糊。
生活中有变化的也有不变的,陶羊子调解的家庭矛盾,婆媳矛盾是经常性的,闹开来寻死觅活的也有,弄堂里普通工人居多,住房面积小,三世同住一间房的也是常态板壁隔着像小笼子一般,声息相闻,久居总会生事,陶羊子见多了,也处理惯了。夜晚回家,从熟悉的窄窄过道巷穿行,板巷的两边人家灯光亮出,有煤烟气,有油菜气,有香气臭气;有咕哦声,有咳嗽声,有笑声有哭声。弄堂口底层的一户住着病休的单身汉,夜晚总聚集着不少人来打扑克‘争上游’。好几个人打好几副牌没有轮上打的人便在后面围看,脚羊子经过的时候,便有围看的人与他打招呼。座上有熟悉陶羊子的人起身让他:“你来打你来玩玩……”
陶羊子说:“你们打你们玩,不影响你们。”
单身汉姓刘,老刘笑说:“他是下围棋,玩高档的。”
陶羊子说:“一样一样,都是消磨时间的。”
回到自家的楼上,泡一杯茶,面对桌上的围棋盘,陶羊子安静下来,灯在头顶上亮着,钨丝发着啦啦声,房中的陈设都是看惯了的,这一切都是没有变化的,也是无可变化的。
此时他想起他与她被批斗的场景,他明知自己的愈识是莫名的,是虚幻的,但奇怪的是他却感觉着真实。虚幻化为真实应该是文学书本所有,当属年轻人,而他已经到了不应该如此感觉的年龄了。但他还是不能忘情,那一点情还潜在内心世界深处,无法舍弃。仿佛借着社会运动,幻化出他与她一起承受屈辱的场景,正合着他某种期待。
陶羊子去曾怀玉的家。陶羊子以前就知道曾怀玉曾经是个和尚,当过监寺,他的头发丛中还有九个疤。前些日子他女人到居委会来反映,说他闹了要分居。陶羊子和曾怀玉下过棋,从手谈之中,知道曾怀玉是个深有涵养的人,就是气极说了极端的话,也不会做出极端的事来。当时便劝回了女人。这天有空,就去他家里看看。
曾怀玉家在支巷的楼下,大门开着,陶羊子进门的时候,正听他女人唠叨。曾怀玉一声不响,嘴里喃喃的,像是在念佛。女人越发提高声音数落着他。陶羊子立在门口,女人说“陶主任来了。你来说说,他这么大人了连一元钱都会丢失,我说他,他就是不理我。”
女人走开时,陶羊子坐下来。曾怀玉说:“让你笑话了…是贫僧的业缘啊。”
曾怀玉一开口还自称贫僧。曾怀玉出家的庙解放后拆了,他和一批和尚一起还了俗。人还了俗,但有些形态还保持着僧人的习惯,慢慢地,在生活的打磨中,已同常人,但和陶羊子在一起时,他常会坦然地表现出僧人的做派。
陶羊子与曾怀玉第一次结识在小菜场。那夭时间近午,菜场已少有顾客卖鱼的摊子上,售菜员与曾怀玉在争着什么,一个声高,一个声低。
“就这几条鱼,说全给了他,便宜他好几分钱,他却还要挑拣。”售菜员见了陶羊子,说着缘由。
木架上的盆里,摊着几条小鱼,曾怀玉用手分着界,一边是一动不动的死鱼,另一边的鱼,偶尔会翻跳一下。
陶羊子看一眼便明白这最后几条鱼,售菜员卖完就收摊,而顾客总想挑自己满意的。接着,陶羊子发现,曾怀玉并非挑新鲜,耍的却是死鱼。
那年头,人们吃荤,喜欢的是猪肉,所以买肉须肉票,肉还喜欢碟厚的,主要是人的肚子里油水少。鱼的价钱接近肉,烧时还费油,一般人家选得少。陶羊子从小不喜欢吃肉,鱼还是想吃的。
于是,陶羊子和曾怀玉分买了那几条鱼,售菜员把鱼称了,并宰杀干净,放进他们菜篮里。
陶羊子和曾怀玉一起出菜场,曾怀玉向陶羊子道了谢,似乎是让陶羊子吃了亏似的。
“你不爱吃活鱼?”一路走一路聊,陶羊子不免问。
“我是不想看着它们为我而死。”
不用曾怀玉再说,陶羊子也清楚了,难怪刚才售菜员剖鱼肚时,曾怀玉转过了头去。
“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陶主任……”曾怀玉朝两边肴看,随后低声对陶羊子说,“我是个二和尚。”
和尚不食荤腥,还了俗的曾怀玉,虽已破了荤戒,但还有着与因果报应有关的不忍之心。
曾怀玉早年在山门之中,闲时下过围棋,两人熟悉了,就有了走动。
有一次,与陶羊子相对时,曾怀玉让陶羊子也像他一样盘腿打坐。将左脚掌置于右大腿上,将右脚掌置于左大腿上,俗称双盘,修行称双脚跌坐。陶羊子依他所说盘起腿来,盘得标准。这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曾怀玉不由惊奇地问:“你练过?”
陶羊子摇摇头说:“没有。”
曾怀玉说:“你真是有慈根的,上辈子应该是个和尚。你读过佛经吧!”
陶羊子说:“我还没读,我想要读的话就要真正读进去。没读,是因为我尘心不净吧。”
曾怀玉说:“你不净的尘心,倒比我的心还要净。我注惫你多时了,你有着一种静气,那便是与佛有缘。”
陶羊子说:“大概是我下棋久了缘故,下棋是要心静些的。”
曾怀玉说:“终极相通。就是做和尚的也不一定心静。我现在想静也静不了,只有将烦恼做道场了。而下棋的人,也有不静的,我就见过两个下象棋的对手,每盘都吵得一塌糊涂。”
陶羊子想,下围棋的人也有性格很急躁的。有高也有低,有长也有短,哪一行都一样吧。
曾怀玉说:“你常来和我谈谈,我能回复一点内心的清净。”
陶羊子偶尔去与曾怀玉聊聊,不免会使他想起他那后来出家的教棋师傅、他前妻的父亲。师父在世时曾说到一切都是缘,因缘和合。
曾怀玉对陶羊子说,自己本来根性就不净,留在寺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心有即实有,他有在家之心一个女人便是他的归宿。
曾怀玉棋上是有些天蛾的,没有专门的师傅,却棋力不差,他下棋有大局观,只是一旦卷人纯斗的时候,偏偏又过子计较小处。人真是复杂,棋上也反映出这种复杂性来。
他们边下棋边聊天。曾怀玉善于在下棋中聊天,他有这种分心之能,陶羊子只能一心做一件事,有时听到曾怀玉一段因果之说,心里要默想一想,棋上就落了后,好在他的棋力强,慢慢再翻过来。这样一落一升一来一去,棋盘上总是相差不大。
一盘棋未完,红红的夕阳便悬在了弄堂尽处的楼角上。女人过来给他们倒茶。她待客之时像个贤妻。曾怀玉喜欢女人安静的时候,显着一种满足感。陶羊子到他们家,常见女人正数落曾怀玉。曾怀玉说只有陶羊子来了,他的耳根才得清静。他说六根相通一根不净,六根都不得清静。
曾怀玉喜欢对陶羊子说佛理,他说有许多道理无法在社会上说,也无法对女人说。女人一听他说什么佛理,就说你还在宜传迷信,少说你那些空道理。
“你不是总说什么空嘛?你哪点空了?空了你还把孩子生下来么?”女人数落曾怀玉时便显得高兴,认为自己说的是真正的理。
对着女人曾怀玉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多少年的家庭生活,他习惯了听由女人说话。只有陶羊子会静朴地听他说。棋下到收官时,他便放下手上的棋子继续说。
众生之众业,形成这社会。世上的战争、灾荒与各种风波,是让众生在其中完成劫数。个人作业,又有个人的因果。“我的业缘太重,自要承受种种劫难。”曾怀玉说佛理之时,便会感叹自己的人生。
一切为因果,有因必然有果,超越因果的只有那真性明净的本我。说简单的,棋就有因果。你走这一步棋,必然会带来对手那一步应着,这便是立见的果。高手能预见到几步、十几步后的伏着,有些果不是马上显现,果报远的有三世及至无数世。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们能在一起下棋,就是我们有着百年的缘。你能与我一起,让我这个脱寺还俗的人来与你说这些话,本是你的缘,是你有佛缘,才得听之闻之。一切皆有定数。
曾怀玉说此道理时,仿佛是在以法度人,脸上显着一种庄严相。
房间里面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叫声。女人尖声传出时,曾怀玉身子倾抖了一下,立刻爬起来进里去看。跟着进去的陶羊子发现里面暗蒙蒙的,原来是灯泡不亮了。曾怀玉手忙脚乱地扯灯线,旋灯泡,旋下了灯泡却又旋不上了。陶羊子接过灯泡来,先对着窗亮,看了一眼钨丝,随后把灯头松了的胶盖拧紧了,再旋上灯泡,灯就亮了。
女人一连声地向陶羊子感谢。曾怀玉问陶羊子:你学过这个?陶羊子摇摇头。这方面的知识一看便懂。
曾怀玉悄悄地对陶羊子说:“这叫工巧明。你真的有佛缘,大佛缘……”曾怀玉不想让女人听到,这个时候,让女人听到这些话,她也会批斗他的。
“你的心地一片澄明。”曾怀玉说。
陶羊子笑笑。曾怀玉的话意是说他没有弄不明白的地方。但陶羊子感觉内心有着的意念,是真还是幻,也是无法与人说,是未尽的缘?还是缘尽的虚缘?虚缘是否也是一种缘?
过了一段时间,陶羊子再去曾怀玉家,发现房子里住进了另外的人家,听说曾怀玉被押回乡去了,他家是个大地主,有良田百亩,出家时,家里有着两个老婆。
细想想,曾怀玉的人生很奇怪的,地主出身,两个老婆,年纪轻轻便出家,是因为悟到尘缘尽了,还是无法忍受尘世之苦?照旧时说法,出家为离世,他又还了俗,应该算是两世为人了吧。旧家当然已不在,重新娶妻成家有了孩子,想是避开地主出身在城里居住,但还是被揪了出来:一个混人寺庙的逃亡地主,一个脱了僧袍的俗世和尚。运动真是太深刻了,红潮滚滚,无穷无尽。
有时候,陶羊子独自歌坐,想起曾怀玉,会觉得他并不真实,他是如何舍弃了一切去做的和尚又是如何从深山寺庙中来到这繁华的城市中,如今曾怀玉的结果都只缘于听来的说法中,而他曾经说过的理,说过的法,又如何合着他的身世,反映着如何的心境?过去种种现在种种,都仿佛只是幻化出来。
那么自己的人生呢?长长的人生在记忆中,他背着棋包从江南的小镇走出来,在苏城,在南城,在昆城,再在海城,有过许多的人生经历,那些经历带来的悲欢离合,经历时那么地真切,而今留下的痕迹也只是淡淡的,朦胧的,有着一种久远了的虚幻感。人生的根本是流动,过去的一切无法再触及到,只是在意识中存在着连续性,岁月长了,回手一掬无所得,自然会生出一点皆虚皆幻的感觉。特别是眼下运动中纷杂的众生表现,更于氛围增添一层虚幻。偏偏人生又有想象与期待的意识境界,意识中的境界往往亦如虚幻的真实,有时弄不清自己是在虚幻中,还是在真实中。
在记忆中清晰的,还是那一盘盘梢彩的棋局,对局中的一步一步棋,复盘而来,连同自己轻松应对、烦恼懊悔、屏息等待,以及对手的喜噢怒悲的神态,都生动起来,真切切的,活拨泼的。岁月在其中凝定了一局而终,他起身来,走向另一局他的形象恍如年轻的彭行,不再背那棋包,不再在意获名得利,只管走向赛场去搏杀,黑棋与白棋,落在盘上纠缠起来,变化出无数的局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