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一个深深的天井,门口栽着树长着花。在彭行的感觉中,仿佛一下子夭地都空空净净,只有两裸红枫贴着白墙青瓦房的背景,花与草都是这背景的点缀。
右厢房门半开着,没看到有棋手聚会一个姑娘坐在茶几前,低头看着茶几上的棋盘,她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拈着一颗棋子,仿佛正在想着该投向哪儿。
彭行从没有见过这样文气的女孩,他这个年龄已经生成对异性的欲望,但她给他的感觉是一种红枫般的清香,还有红枫般的甜味,虽然彭行并没就近嗅过红枫的气息,也没尝过红枫的滋味。
“你与自己下棋吗?”北巷小王说。
姑娘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自然的笑意,含着一丝讯问的意味。瞬间中,彭行仿佛在两重镜头间闪过,眼前的姑娘凸显着肤色的白哲,白得细腻,白得光洁,白得亮眼。红枫与姑娘,人与物,两重镜头间,如有空空。
姑娘低了一下眼,彭行这才看到,她对着的是一个空盘,棋盘上没有一颗棋子。
大概北巷小王常来,姑娘并没有起身迎客,她对着盘应话,听到她的声音,彭行发现姑娘年龄不大,应该比自己还要小一点。
“前人都说,围棋围空。空的感觉很好。一旦棋子落到盘上,就是进攻,就是搏杀,和社会上一样,你斗过来,我斗过去,让人很不喜欢。”
听她的话,彭行觉得有点稀奇,换一个人说,彭行也许会忍不住笑出来,但姑娘这么说,彭行便在心里想了一想,两重镜头间空空的感觉正合着她的话意。
彭行想到了师傅陶羊子僧空了盘,与面前姑娘所想的,是同样的意思吗?
北巷小王轻推一下门,木门移开了,姑娘是坐在一个榻榻米上,她的对面堵上挂着一幅水彩风景画,整个房间显着清雅的日本风格。
北巷小王在榻榻米上单腿盘起坐下,说:“围棋我基本只看不下,也许比别人更能看清棋盘上的空,所以数子点目的本事最大。但下棋的人,是要有输赢的,胜负是棋的结果,只有通过搏杀……这是没办法的事。”
“结果是结果。我一直在想,能不能走出一种棋来,体现出空的梢神。”
彭行觉得奇怪。姑娘下围棋,他就是第一次见到,谈的是空,正合着他内心希求解答的问题。棋未下时,棋盘之上,是空的。棋下完了,棋盘之上,就空了。棋正下时,求胜避负一倾顺子搏争缠斗,其间的“空”,是实实在在的胜负所求。这些想法,是彭行接触陶羊子后才有的,思考它,是为它的玄愈所吸引,却不是他这个年龄想得清楚的。
一个下围棋的姑娘,偏偏谈着空,在此景此境中,彭行突然想到了一句诗句:质本洁来还洁去。对女孩来说,这大概便是空的梢神吧。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跳出这么一个想法来,并脱口吟出了诗句。
似乎姑娘刚发现了彭行,她又露出带着讯问的笑意看着他,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仿佛在一片空白间点了两片红云。彭行口鼻间满是红枫的气息与滋味。
北巷小王称呼姑娘小梅,他向小梅姑娘介绍了彭行。
北巷小王介绍彭行的时候,说他是一员战力很强的棋手,要是平时,彭行会很满意这样的说法,但面对小梅姑娘,他觉得很不合怠。
彭行在身边的小竹椅上坐下来他说:“我以为,空是实的对应物,只有在实战中,才体会到空。”
彭行突然想到,他们这个年龄,也许应该走进社会去。
姑娘凝神低头想了一会,抬眼静睁地看着彭行,她的眼光中含有赞许。彭行被姑娘这样看着,不免有些神魂恍你。
北巷小王对小梅说:找彭行来,就是让你们下一盘的。
在棋盘对面坐下来,彭行也就有了一种对立感,猜先,他拿到了黑棋。黑棋先行,在盘上落下第一子。彭行喜欢下黑棋,是进攻的棋,他不耐烦守势,他喜欢冲与杀,在冲杀中得势。从这一子开始,他就有着了一种呼啸而行的力量,他喜欢这种感觉的延续。
姑娘捏着一颗棋子放到盘上,白暂的手落下白玻璐子,小指微徽地翘起。彭行的心仿佛微微地裂了一下,他控制着自己只去看盘上的棋。他的黑棋下得很实,每一步都占着实地,姑娘的棋有点陶羊子的风格,走在高处,几次彭行想发力扭断,在断中形成战斗,但姑娘的气息让他强横不起来,反正布局之中,盘面很大,他有很多的实地可以占领,他打定主惫待到边角大场占定后,再向白棋的空中投子进人搏杀。
姑娘的白棋行得飘逸,走得空灵,体现了她对“空”的喜欢,慢慢地中空便形成了规模。
就在彭行想要在白空的边缘之处进行突破时,一个恍惚,他扭脸看到窗外红枫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她风姿绰约,衣衫拂拂,她小半个侧面的脸,和小梅一样白督,是不是她与小梅是姐妹?仿佛是身前下棋的小梅走到了枫树下,走过这段他看不到的路上,时间跳跃了,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变成了“她”。然而,在他的感觉中,她又与身前纯稚的小梅是相隔的,她便是她,是一个完全的女人,彭行能嗅到她的气息,如枫如桂,小梅的气息如兰如菊,却又融成一体,既清美又饱满。
一瞬间,恍惚只在她凝神站立的一瞬间中,她眼神透过之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在那空问之中一阵风起,风很大,满树的枫叶飘落下来,红叶的雨,均匀地落下,形成一幅动态的图景。彭行忍不住移眼看一眼小梅,小梅还是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再转脸看时,窗外红枫树静静地立着,而树下不再有她。仿佛刚才只是他的一个幻觉。他再看看北巷小王,北巷小王正看着他,似乎觉得他有点走神,这是一个棋手不该有的。
接下去,彭行走一手棋,便去看一眼小梅,小梅偶尔也会抬头与他对视一下。她凝神之中,仿佛凝定着什么,是无声无色的空,还是有来有往的记忆?彭行错过了一次次可以破空的机会,似乎是顺着小梅走棋,让她在棋盘中间把空做大做实,棋局很快就结束了。
这是一盘没有战斗的棋局,胜负也不成比例,北巷小王没像往常一样进行盘后评点,他只是带着一点微笑地看着彭行。意思可能是:这样的棋你也能走得出来。意思也可能是:兄弟,我理解你。
彭行并没有以往愉棋时的懊悔和纠结。胜负是什么?也是空。他的感觉还在那一幕情景中,他想到,刚才站在枫树下的她,是幻象。因为枫叶还没红透又怎会如雨般的落下呢。
如此美的幻象,是彭行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彭行的人生一直是实实在在。
这一盘棋合着枫色与秋意,一直在彭行的内心中,有时回想起来,棋局是虚的,小梅的形象也有些虚,融人于站在枫树下的她。他会莫名地觉得女人与师傅陶羊子推空盘的动作有相通之处,也许就是那空的感觉。小梅的空盘与师傅拼空的盘,一个是未行棋之前的空一个是行完棋以后的空,盘旋在一起。
这一局对弈,他没有告诉陶羊子。因为这一盘棋,他知道师傅也无法评点。其实他很想与陶羊子说一说小梅,说一说她谈到的空但连着了站在红枫树下的女人,他只想单独存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中。
有一段时间,彭行常会走到郊区,转上一圈,他清楚离有红枫树的瓦房还远,在乡野的空气中,他感觉有红枫的气息与滋味。少年多幻念,他并无男女的欲望,白誓美丽的形象在他心里很纯,一个与师傅气质相近的站在枫树下的女人。有几次他想象着走进那个红枫叶下的天井,对小梅说,想与她下一盘棋,但他没有行动的勇气。
这个心态表现在彭行与陶羊子下棋中,他原喜欢进攻,喜欢搏杀,喜欢展示力量,而现在他想着的是空。在棋上,空与实本是一体的,年轻的他还不知如何融合,显得割裂。下出的棋有点不伦不类,棋力像是退步了。
陶羊子注意到这一点,复盘时对他说:“你心中有空,这没错,但不要刻惫为之。你还年轻还是要做你自己。”
彭行说:“以前我也去襄园下棋,与好多人下,都是乱杀乱砍的,不是上乘的棋道。”
“棋还是要与很多人下。不同的棋手会实实在在地教你应付不同的局面”
“那么师傅为什么……”
彭行没把话说完,陶羊子知道他的惫思,棋寨上正有着各种不同的高手。
陶羊子本着喜欢去行棋,在曲折多难的人生中,生成了一颠平常自然心,这些对年轻的彭行,也许不是用简单的话语能说清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到处找人下棋,这个过程总是有的。”
彭行也清楚。他就是学师傅的棋一时也学不来的。师傅年轻的时候下棋是怎样的风格?师傅从来不与他谈过去的事,他也就不去问。有时他感觉师傅的梢神立于高高的云端之上,而他只在地面使劲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