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白·白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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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彭行的家在一条小马路的边上在海城属“下只角”。解放前,下只角有不少棚户区,现在已改造了不少,彭行家不算棚户区,接近于改造的边缘。

彭行回家的时候,已是黄昏。彭行喜欢动,不喜欢睁,运动给他带来的好处就是他可以不上学,也可以不回家。彭行不喜欢回家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想面对继父。父亲早早地去世了,那时的彭行还不到十岁。

彭行一进家门,就见继父正半躺在一张竹躺椅上,继父抽烟喝酒,家里有一股夹杂着酒气的烟味,酸酸的,苦苦的。竹躺椅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小酒盅,继父抿一口酒,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劣质酒的气息随着声响从嘴的深处滋出来。继父着着彭行进来,彭行感觉到他盯着自己的眼光,彭行不去看继父,他能想到那眼光带有着不满与轻蔑。母亲在小煤炉前烧菜,把几盘洗净的菜,汇进一锅汤里,小煤炉燃着的煤球没有干透,淡淡的煤气与油油的菜气夹杂着,透过板壁在房中飘散。一切都是习惯了的感觉。彭行不与任何人招呼,直接往里间走。薄板隔成了房间,外面一个小客堂,后面两个小隔间。他与妹妹住在一间,妹妹身体搜弱,但也一天天地发育长大了。与彭行相反,妹妹喜静不喜动,总是不声不响地呆在房间里。看到彭行的时候,神色显出清新。彭行与妹妹一起坐了一会,伸头问母亲饭做好了没有。母亲把汤端到客堂,侍立在继父身边,等着他喝第一口汤,继父微微点点头,于是母亲便会庵出笑来,招呼全家都出来吃饭。彭行吃饭很快,吃完了,就起身来想出门。而妹妹会吃上很长时间,像一粒校地数着饭拉。

母亲问一句:“学校还不上课吗?”母亲与当会计的继父,都在街道办的集体企业里工作。母亲的身躯开始微胖了,彭行觉得母亲与继父生活在一起后,继父的气息染着了她,她原来的那种彭家清新的气息少了,染上了一种低层次的酸气。彭行点点头,看了母亲一眼。彭行从不与继父的眼光交集,多少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他的内心世界充满着无奈,他匆匆地出门,不在屋里多呆。在人家的说法中,他和妹妹是拖油瓶。他很想回到原来的家中去,那是他童年时与父亲一起生活的房子。那房子现在租给了人家,收五块钱的房租。他偶尔回到那里看看,在那里他是小房东,那里由一个有病的老人带着一家居住,他们看到他,显出很巴结的样子,让他不好意思。

继父是一个小业主,解放前曾经开个小店,在彭行的意识中,继父显着小生意人的枯明冷淇,与做老师的充满热情的父亲不一样。但母亲对继父很巴结,总是顺着他的意思行事。继父的话不多,在母亲听来就像是圣旨。继父个头不高,精瘦梢岌的。彭行不明白母亲怎么对继父会这样地顺从是不是这就是爱?彭行还记得曾吃过继父几次勾起手指敲在头上的“毛栗子”。如果是父亲这样做,也许早就忘记了,但继父的做法,他记着。他告诉过母亲,母亲却反过来责怪他,以后他再承受也不作声了,会带着一点恨恨地看着继父。他曾经在课桌上刻下一连排的叉叉,他知道他自己的心是狂野的。

长大后,他的认识有所客观:继父应该对他与妹妹还是不错的,毕竟没有虐待过他们,对他的妹妹还是很关爱的,记得妹妹生病的时候,继父背着妹妹走几站路去医院看病。

彭行的性格应该与他的身世有关,在人面前他是低调的,什么样的不快他都能忍耐,但那种忍耐是有限度的,会突然爆发出来,爆发得特别强烈。当老师的父亲永远在他的心中,这使他不甘屈辱,他喜欢动,但他的业余爱好选择了安静的棋类,他要胜,他渴望取得一连申的胜,这只有在对弈中获得,是一种高层次的求胜。

红卫兵运动起来的时候,彭行曾立刻投身其中他还与班上几个同学一起,组织过一个“干钧棒”战斗队,还刻过一个公章,但后来在批判哪一位老师的问题上,战斗队成员产生了分歧,也就散伙了。

彭行去投奔当了学校正牌红卫兵组织的部长项东久。项东久是高三班的,年龄要大一些,总想着要做大事,他以学校的名义开展大活动,在整个区都赫赫有名。项东久喜欢下象淇,彭行就是过去在棋铺里认识他的。下棋的人自然高看围棋,项东久很欣赏一个叫刘冠军的同学,刘冠军像是他的参谋,有着一定的权力。刘冠军本名不是刘冠军,因为他早些年参加过区里的棋类比赛,得过围棋的青少年冠军,刘冠军的名字由此而来。刘冠军长长宽宽的国字脸,上身长下身短,形态上总显得徽洋洋的。

彭行有点不服气他,总想在棋上与他“碰一碰”。终于有一天晚上,大家都集中在了学校总部,项东久正闲着,刘冠军靠坐在他身边。彭行就走到刘冠军面前,盯着他的眼大声说:“下围棋吧,我要杀你一盘。”

刘冠军头也没动,神悄依然是徽徽的,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挑战。彭行更大声地说:“我肯定要胜你,不信我们赌一点什么。”

刘冠军说:“赌什么?现在搞运动,不允许赌的。”

项东久只是带点笑看着他们,他也想看一盘棋,看这个宽脸身长的军师怎么来对付老是跟着他们充大的彭行。

彭行说:“你胜了,只要找到这里,就做你的勤务兵,给你端水倒茶,听你的传令。”

刘冠军没作声,看着项东久。

项东久笑说:“这个不是赌钱,是雅赌,不是实赌。只要你们愿意,我批准了。”

刘冠军说:“那好吧,就与你下一盘”

旁边就有象棋和围棋,都是抄家抄来的,棋板是实木的,一面画着象棋盘线,另一面画着围棋十九道经纬线。刘冠军按平手下棋的规则,抓了几个子,伸手让彭行猜子,猜子便是猜先,猜对了便执黑先行。彭行看着刘冠军的手,他的手白白的,团团的,有着一股奶油味。

彭行说:“你还没有答应你输了该怎么样呢。”

刘冠军说:“你说怎么样吧。”那口气仿佛彭行就是找输的,总有这样棋那不会下,专找得过名次的高手对战的人,他见过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了。

彭行说:“你精了,我也不要你听令,做我的勤务员。只是你联络员的位子要让给我。”

彭行虽然跟了项东久,但他不在核心圈,到总部来得少。项东久说:“这你要想好了,见不着你人怎么办?”

彭行说:“我会来。只要我来,就是我的。”

刘冠军把握着拳的手上下晃晃,惫思是你赶快猜吧。

这一盘棋,就开战了。周围的人围成了一圈,不会下棋的也潜惰懂懂地围观过来,下了赌,就有热闹看。项东久会下围棋,当起了裁判。彭行执黑进攻,东顶西碰,很快盘上形成了搏杀。只听刘冠军哼了一声:“野路子。”彭行那时候已在襄园经常下棋,也由北巷小王带着约战过,他喜欢乱战,明白刘冠军讲的野路子,是指他没经过正规训练,不懂占空,只知道逮住了就杀。

这盘棋,对于挑战的彭行来说,在心理上是占便宜的。他只管进攻,只管拼杀,贻输的结果微不足道,最多是减少到红卫兵总部来的次数。在他下棋的历史上第一次赌棋中,他自认为水平发挥得充分,下出了不少精彩的棋。

对于刘冠军来说,输了就不只是腾出一个联络员的位置,还有冠军头衔带来的虚荣会丢失。在学校里大多人都知道他是冠军,是围棋高手,女同学看他的眼光都有所不同。对手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玩棋的低年级学生。他在行棋中要表现出高手风范,漫不经心地就威了棋。患得患失再加上思考不周,落子便有错棋。刘冠军能看清对手的错,也能看清自己的错,有时棋子一落盘上,就觉得自己是错了落子生根。后悔也无法改错。错的感觉跟着他,他便会有进一步的错。他不再后悔错着,而后悔不应该下这一盘棋。偏偏对手抓住了他错着的机会,抓住他心神不宁的机会,越战越勇,几乎没有一步错着,他故设陷阱,也被对手很轻易地跳过了。

结果早在刘冠军的心里,不用数子,他也知道自己翰了。对手肯定不清楚已经胜了,还很紧张地收着一步步小官子。刘冠军点过目,他是高手,点目是章手本领。他输得不多,三四目而已,虽然几目,他还是输了,和输一百目没有区别。他输给了一个连自己是不是胜了都不知道的人,以后在学校的围棋荣报,只能让给这个叫彭行的人了。

数子结束,彭行像一个大胜者一样稳稳地坐着。周围并没有欢呼,但他的心在欢呼,嘴里像是嚼咽了一口肥嘟嘟的肉,满是油香。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真正的棋手,这一盘战棋,让他在棋上有了充分的信心。

这一盘棋确实是杀得很凶很梢彩的。经过这一局棋,彭行围棋的水平也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大多数的人也许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学习或钻研某一项技能,一直没有突破,突然某一刻超水平的表现后,那一项技艺某体有了一种飞跃,似乎与原来的水平有天壤之别,信心的力量实在难以估量。

从那一刻起,彭行也确定了自己要走下棋的路,以后努力学棋谱与认真拜师,决心也源于此。

彭行当了联络员。不是项东久宣布剥夺了刘冠军的权限让他当的,而是刘冠军不再来学校了,那个位置对刘冠军来说,本就是陪着项东久玩的一个名头。于是彭行便拿出红卫兵组织的介绍信,出进于学校周围的几个街道办,还有一家家的企业与单位,从那里的档案室里,挖出沉睡已久的材料,以后被批斗的“牛鬼蛇神”一个个现出了原形。

他从存放抄家书籍的库房中,寻到了一些他喜欢的书,其中有棋谱,他的家境是不可能去买这些书的。看了好些棋谱。彭行才想到他那盘胜刘冠军的棋实在是太侥幸了。对手开局的棋步步在棋谱上有出处,而他是乱走的,他一时的乱战让随手摆棋的刘冠军出了错,接着是错上加错,要是再遇刘冠军下第二盘的话,他就会败的。彭行越看棋谱越明白,自己需要高手的指导。

成了联络员后,彭行再进家门时,他不再避开继父的眼光,不作声地迎看过去,继父反而移开目光了。他坐到饭桌前的时候,会说起将要批斗哪一个资本家,哪一个小业主,哪一个坏分子。他注愈到继父投来的眼光中,含着了惶恐,夹着了巴结,他有翻身得解放的感觉。

彭行取到过抄写着继父档案的材料,他把报给红卫兵组织的材料重新抄了。倒不是他不想看到继父被批,其实他是很想看到继父弯腰低头的模样,会感到解气。但他还是清醒的,虽然他叮以说与继父不是一个姓,由此一刀两断,断绝所有的关系,但母亲会不会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细细地想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对继父并无太大反感,只是讨厌他正儿八经居高临下的样子。彭行因此也很得意,他毕竞有下棋的智力,他挑战刘冠军获得了荣誉,又能在继父面前扬眉吐气,这一步步棋都是他早就设计好的。他有这样的心志,也有这样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