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大多数红卫兵都外出串联了。接下来,革命的锋头转向当领导的走资派。红卫兵夺权后形成了两派,彭行退出了开始武斗的校园,他已认了陶羊子做师傅,现在下棋成了他唯一的兴趣爱好。
前几个月他的心志得到了扩展,身形也有变化,原来的小个子一下子长大了。
他去陶羊子那里学棋,也去襄园找人下棋,他整天东跑西走的,只有夜里回家睡觉。母亲说他太好动了,想不通他下棋时怎么坐得住。其实下棋对彭行来说,是脑子在运动这种运动比外在的运动更加强烈。
彭行经常到陶羊子那里去,陶羊子不在家时,他就站在门下的石阶上等陶羊子回来。看得多的是巷子对面人家的客堂摆设,一张八仙桌,上面的板壁上贴着毛主席的像。这家人家也有年轻兄妹,有一日兄妹俩闹不愉快了,隔了一刻,做哥哥的就去拉坐一角的妹妹,妹妹只顾低着头,似乎在流泪。彭行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妹妹身子弱,他做哥哥的从来没让她不愉快过。
彭行感觉到自己的棋力在提高,他懂棋了,真正地知道棋是怎么一回事。师傅并没有和他下太多的棋一次最多一盘,复盘时,师傅的讲解也不多,整个是启发式的。彭行清楚师傅的棋路,与自己并不相合,如同他们两人的性格但也因为不合,才得到了补充,他能够理解并掌握不同的行棋风格。
不下棋的时候,陶羊子便听彭行谈学校和社会上的事,彭行一边说一边加L自己对事悄的着法。他发现陶羊子听得很认真,陶羊子的脸上已有皱纹,皱纹浅浅的,隐于柔和的神色间,他的眼光也是柔和的,却显得清亮。
对着陶羊子的眼光,彭行便会想到那个立于红枫树下的女人,他始终莫名地把她与师傅的气质连在一起。红枫叶雨双落的幻象,也连着了小梅姑娘,他好几次都想立刻前往那处枫树瓦房他好像对红枫下的女人的形象,有着一种蚀骨的相思。这是他内心中的隐秘,无可对人说道的。那是一个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他不可能迷恋上她他告诉自己是喜欢上了小梅姑娘,可是他已经忘了小梅的模样,记忆之中,总是立于红枫叶孩落之下侧面女人的形象。他有着了许多的梦,能记起来的情色之梦,也都与之相关,让他生有一种悲哀的感觉。同时,随着梦一起长大的,还有身体上的体毛,那种增长让他感到厌恶。厌恶与爱意一同长大。他用对棋的关注来掩盖这一切意识,一且产生联想,便去回忆一盘近日下过的棋,用盲棋来进行复盘修正。于是,他走路的时候,城市的街道、水泥桥、石阶路过街楼,都看在眼里,却不人心里,是空的,没有存在的任何怠义。
空与实对称。彭行看了一点哲学的书,试着用哲学的眼光来看社会,社会纷纷乱如棋下棋就需要进攻,进攻就会有搏争。那么社会呢?社会的常态便是眼下的争斗纷乱吗?
学校里来了工宜队,召集学生回校复课闹革命。回到学校的教师与学生,都不知该教什么,该学什么。课堂里老师在黑板前只管讲课,由着教室里的学生说笑打闹、出出进进。
工宜队来了又走了,一段时间以后,学校里又来了军宜队。这天彭行回到学校,看到曾经与他一起组织“千钧棒”战斗队的同学张勇他的个头蹿得高高,满脸是青春痘用手挤后感染形成的暗斑。张勇提到了毕业分配,问彭行:“你准备去做什么?”
比他们高一届的学生正在做毕业安排,按说他们还要隔上一年,但依照原来正常毕业的时间算,他们也该面临分配了。彭行说:“只有听从分配了。”
“现在还有什么分配?怕还会有什么新政策。”张勇的说话口气中带着某种神秘。
更神秘的感觉是彭行出校门时,看到了一个姑娘的形象。
他看到的是小梅。他想回忆她的模样时总也记不起来,而她在他眼前出现时,他嗅着了红枫的演香气息。小梅比那次见到时成熟了,成熟的气息仿佛是从胸脯处透显出来,唯一不变的是她柔白的肤色。彭行有点兴奋地叫了一声,他不知她是不是还记得自己了。
她静静地站住,她的神情一时看不出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也许她已习惯被人叫认,她这样的姑娘总是引人注目,总是被人关注的。彭行只是朝她笑着,他自己感觉笑得有点傻。她停下身朝他看着的时候,他想自己太冒失了,同时他意识着自己脸上长出两处痘痘,他宁可不见她的。
“我们……下棋……有空……”彭行说得也有点不连贯。
她的脸上露出带点讯问的笑,他的感觉中满是红枫的甘美。
彭行静了静心。从校门中走出来的人,都会扭头看一眼小梅,彭行心里有着一丝甜蜜,心绪安定下来:“我去你家下过棋。”
小梅说:“我记得。你下得很好的。”
彭行觉得小梅很会说话,明明那次他在她的面前心神不宁,输得稀里糊涂的。
“很想再与你下一盘。”
小梅一时没有应声,依然是带着讯问的微笑,仿佛在问:这里有下棋的地方吗?讯问中似乎还带着一点犹像。
“我带你去见一下我下棋的师傅……他上次胜了日本人的……”
彭行知道自己说得含混,与同龄的女生说话,他总会有点词不达意,特别是面对着她。小梅像是习惯与年轻男子对话,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笑微徽地。
说到陶羊子师傅,彭行心静了下来,说话就连贯了。彭行说到那一次北巷小王领日本棋手山口劲夫到师傅家去,说到了山口劲夫自认不足并请教于师傅,说到师傅陶羊子把棋盘梅空了。
“一个空棋盘说明了什么?”小梅问。
彭行很高兴小梅能被自己的话吸引。他说师傅也没告诉他僧空棋盘是什么意思。师傅看了很多的书,传统文化的根底很深。彭行说以他的理解师傅是相近禅宗的表现,是随机的,如同佛祖拈花。彭行尽盆显示着自己所学所知。
小梅说,我想你师傅的惫思是不是让日本人从空盘开始,去创造一种特有的棋来,而不要跟着别人的棋路。
小梅的理解,彭行也在心里想过,他很高兴小梅如此聪惫又有思想。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往陶羊子的家中走。小梅走在了彭行的身边,与姑娘同行相叙,这在彭行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以往同班的女同学,长得并不怎么样,却都和男同学划明界线,就算被指派同去完成一件任务,还会有意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彭行很想让这些女同学看到他与小梅并肩而行,但不知怎么,又怕她们看到。他的心是乱七八落的,又是兴奋雀跃的。
拐弯的路口,彭行偏了偏身子,偷偷地看一眼小梅的侧面。说到师傅的时候,彭行不知怎么便会想到在红枫树下站立的女人。如果师傅认识她,女人应该会带下棋的小梅来见高手的,但小梅观看弄堂的好奇神情,显然是第一次来。那么,他的感觉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他接触到她就会有莫名其妙的感觉。多少日子以来,他经常想象着去郊区的红枫瓦房,能见她一面。而今天她居然就来到他面前,和他走在一起,他却还想着那个可能是她母亲或姑姑的女人。彭行不免自惭,太对不起纯情柔美的小梅了,他恨不得朝自己的心捶上一拳。
在陶羊子的楼下,彭行拍拍门,叫了两声师傅。楼上没有回应,他就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有一次陶羊子回家看到站在门口石阶上的彭行,曾经配了一把钥匙给他,但彭行来时,依然在石阶上等师傅。这是他第一次用钥匙打开师傅家的门。
彭行带小梅上了楼。楼上安安静静的,添了楼板上的足音,越发地显得静谧。看得出小梅很喜欢这样的楼屋。楼上前后两间,在海城,这样的居住面积是很宽敞了。房间里的一切很简朴,没有字画与照片的装饰。床柜桌椅都是老式旧家具,墉边有一个竹书架,上面插着一排排书。一张八仙桌上,摆着一张棋盘。
小梅似乎很喜欢这里,她在桌边坐下,打开棋盒,拈起一辙子来,她的手细长洁白,棋子在盒里响着轻轻细细的声息,也让人有特别的女性感觉。她的身子在桌前坐得特别直,神情上有着一种肃穆感。她没有像上次一样,对昔空盘思索,而是很快地把棋子放在了盘上。
这一次是没有第三人在场的单独对弈,经过一路的对话,彭行不再有心神不宁的感觉他下完一步棋,便静静地看着小梅。小梅牙轻轻地咬着唇。缓缓地向上移动着。嘴唇宛如花蕾,手指宛如花开。彭行下出的棋子在盘上歪了一点,她都会伸手把子重按一下,在她的手下,盘上的棋子干净地排列着。彭行对女性有着了特别的感觉,是真切地知觉到了女性。
棋局慢慢展开,接近中盘的时候,小梅的棋风一下子变了下得有点冲,落子也快了许多,仿佛在急于完成一件事。
彭行发现她的棋与上一次是大不同,是她下黑棋形成的变化吗?还是师傅的楼里有着某种魔力?彭行心境异乎平常地清静,棋局清清楚楚,女性的红枫香甜气息,仿佛在他的思路中职滋。
彭行下了一子,小梅迟迟没有应棋,她手指捏着子,眼盯着盘,徽微地整着眉头,眉尖向上顶起来。发现彭行在注视她,她的脸上莫名地起了红晕。红晕像是从里泛出来,也含在眼光中。过了一会,她身子有点徽微地晃动,接着站起身来,朝楼的四周看一看。彭行也跟着站起来,问你要喝水吗?他想到师傅下棋前都会给自己倒一杯水,他怎么忘了这事。
小梅播了摇头,停顿一下,一咬牙似的用蚊吟般的声音问:“厕所在哪儿?”
彭行这才想到她先前的举动,都因为是这个。他也脸红了,他还从来没有与女孩子单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不知道会有这个。要是他有这个,怕也说不出来的。
彭行领小梅下几节楼梯,拐转处,是底层与二层楼的中间地带。侧面有一扇小木门。彭行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小间,正中放着一只木质马桶。
小梅进去了,转过身来。小间只够转身的,小梅的脸正好对着彭行红晕消退了,显得苍白。彭行不由自主地往楼梯上退了几步,门很快地关上了。
门只是一层薄木板,糊着发黄的报纸,隔着几节楼梯,里面的动静还传到彭行的感觉中来。彭行不想听,却还是传过来。一时有某种想象浮现出,枯在了他的思绪上。他身体里升起热热的感觉他惫识到自己的不耻,使劲地拧了一下大腿。
后来,小梅回到了座位上脸上的红晕还久久没有褪去。她似乎显得容光焕发了,朝棋盘上看了好大一会,才下了一步。他们继续对局,但他们的感觉都好像还在原来的情景中,无法丢开。棋局结束,是彭行胜了,也许是刚才那一幕的原因影响了她。
彭行送走了小梅,又回到陶羊子的楼上,把一切来访的痕迹都收拾干净了。他不想告诉师傅有这么一回事,这一切只会存于他的内心。他又赶去襄园,找在场的几位强手轮着下了棋,都大获全胜,他觉得自己的棋力又提高了,下棋时,对局面看清楚了不少,他感觉到是小梅给他带来了精气神。
从襄园出来,天气已晚,他独自走在马路上,有时穿行在偏僻无人的街道,他仰面望星空,星光在遥远处闪烁,无边无际。他觉得脸上热热的浑身热热的。他难得地感觉到,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彭行年少时,内心便是悲哀的,父亲早早去世,妹妹柔弱有病,他需要用不停顿的动作来改变思绪,行走是他最多的动作。思绪绵绵,行走不断,行走中依然有感受与回省。一切无法告诉别人,也无人可告。他总是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才会觉得自在。有时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比其他人沉重,而沉敢的感觉又促他急切地行走。
马路上,走着一队敲锣打鼓的游行队伍,他们连夜传达着最新的最高指示。
他跟着游行的队伍走,他喜欢这个时代,这个红彤彤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