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白·白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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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还没等彭行展开对异性的想象,他已经面临毕业分配。依照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大有作为的最高指示,他们这一届学生绝大部分都要上山下乡。里弄里家家都在议论,他们只能留一个孩子在城里,其他的孩子都要插队去。

彭行的家中也有讨论,彭行毫不犹像地说:他要插队去,去就去,他应该去的,让妹妹留在城里。

母亲说:你先留在城里。妹妹以后再说,她还有两年呢。

继父虽然没明说,但彭行私下里听到他与母亲议论的时候,意思按政策是走一个留一个,当然要留小的。

母亲说:那是儿子,彭家只有他一个儿子。

彭行很少听到彭家儿子的说法。在家里,母亲、继父、包括他自己都喜欢妹妹,他很少听到母亲在为他说话。继父还在说着什么,他便闯进去说:你们争什么?我就想插队去,我是个男子汉,怎么可能让妹妹出去。申联我也没出去,出生后我都没出过城,正想出去走走呢你们别管了好不好!

更多的时间,彭行都在师傅陶羊子的小楼里,他要离开了,以后他下棋会很少了。也只有在师傅这里,不下棋时,他才会心里安睁,没有想行走的念头。

陶羊子还是原来那样,头发花白,皱纹浅浅。是怎样的人生,让师傅有如此安静的心?陶羊子没有和他谈毕业分配的事,但陪他的时间多了,像是把他当成了孩子,留下来一起吃饭。彭行几次想向师傅提起小梅和红枫树下的女人,但那是他心中的秘密,特别是她在小板门后的动静,想着了。他的心就有一点像是刺痛般的快乐。

但他就要离开海城上山下乡去了。

他感情的里程还只是在单行道上,多少次他想着要去看她,再去和她下一盘棋,再去和她聊一聊师傅陶羊子。有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近两个小时,在看到枫树瓦房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在枫树瓦房附近的埂道上转了几个圈,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此时,他已不想再与她下棋了,只希冀她突然会出门来,让他能看她一眼。初夏时节,野地里的草很盛,他赶得早,时间还在早晨草叶上带着露水,濡湿了他的裤脚管。枫树瓦房后有一条小河,河边的水面上,生长着一片莲,细细的莲茎从水里伸展出来,支着嫩嫩的小荷叶。他蹲下身子,把手放在水中游动了一会,掬起一捧水喝了,想着她也会到这河边来戏水,也会喝这条河里的水吧。也许是隔天前下过雨,有浮泥冲进了河中,水中有一点泥腥味,但他细细一品,便觉得水中含有一点清清的香甜,仿佛就是她特有的红枫香气。她那天从师傅楼房小间的薄木板门里出来,他闻到的也是那种香气。也许被恋着的人,所食所排都是香的。他觉得自己的可笑,人家说悄人眼里出西施,他是噢觉里面出奇香了。

他始终没有进人枫树瓦房,并非完全是没有勇气,而是他觉得自己进去的想法是不理智的,是空想,他根本没有资格进去。海城的人,往往把海城以外的人都称作“乡下人”,是指低层次的人,以前同学间嘲讽人时,就会说对方不见世面,是个乡下人。他就要离开海城,要去做“乡下人”了。

他会插队到远远的边班,回来的时候肤色变得黑红黑红,站在柔白清亮的她面前,会是怎么样的情景?城市里工人是主人,能当一个工人,是多么奢侈的想象。一个月有十几块二十几块钱工资,不,她不会在惫钱的,但他穿着带着泥的破旧衣服配立于她身边吗?就像一个人棋下得很烂,配与国手对局吗?

他转身离开,回到市区,就去襄园下棋。那里流行的规则是输棋的人付盘费,以前他没钱的时候,去襄园只是看人家下棋。现在他不再在乎这个,并且是专找强手下,他已是输的少胜的多。而他身上也有了一些钱,现在母亲给他的零用钱多了一点,也常会问他有没有钱用。

这天,彭行进襄园就找专业棋手碰一碰。但专业棋手已由体委组织学习,要下放劳动。没有高手就找强手,彭行便轮着在几位襄园里的下棋好手对面坐下,他把师傅占空为先的说法丢在了一边,落子便进人对杀,他突然感觉自己力量大增,所谓的好手都不经一杀,他杀了一个又一个。他变得有点狂,那些高手调侃人的话都不自觉地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管是不是伤了那些成年人对手。他也是成年人了,他就要走上社会,并且要做乡下人,做艰苦的事。他下了一盘又一盘,杀倒一个,换一个来,直到对面空了,抬眼望,灯光下是一个女孩熟悉的模样。

他说:“小梅你……”

“哥哥是我啊。”原来是妹妹彭萤。棋下得太多了,他有点眼睛发花。

“小梅是谁?”回家的路上妹妹显得有点活拨地间。

彭行说:“是一个下棋的朋友。”

“她是怎么样的?”

彭行说:“就像你一样。”

妹妹说:“她也身体有病吗?”

彭行说:“你身体不好,所有的人都有病吗?”

妹妹还是难得听哥哥这样说她,咬着嘴唇像是要哭。

彭行就说:“你来找我做什么?家里有事吗?”

妹妹说:“家里来了乡下人。是彭家的乡下人。”

原来是父亲家乡的亲戚来了。

走了一段路,妹妹又问:“小梅棋下得好吗?”

彭行说:“你又不会下棋,懂什么好不好呢?”见妹妹又像要哭的样子,便说:“下得和我差不多吧。”

妹妹突然笑起来:“这样说,就是棋逢对手啦。”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妹妹又说:“哥,你以后……有了小梅,还会对我像以前一样好吧。”

彭行楼了楼妹妹,发现她的身子长高长丰满了,原来她的个小身度,轻得像会被一阵风吹去了。

里弄里,聚着一堆一堆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不问妹妹,彭行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熏烟的味道早已钻进了他的感觉中,那是居委会发的灭蚊烟,每家每户集体熏姗。眼下,关闭的门都已打开,但人还在外面,等屋里的呛人的烟排出。

彭行的家中也有烟,但比外面烟气淡,想来是从外面裁进来的。客堂里的桌边坐着一个乡下人,见了彭行起身叫了声:小叔。这是个黑红脸的年轻小伙子,年龄比彭行大,长得也比彭行高,他却叫他小叔。彭行父亲的直系三代都是家里的老小,所以在乡里辈分高。

桌上摆了几个菜,还有一瓶烧菜的黄酒。看来他已经吃完了,脸通红通红的,近乎于黑,连脖子也是同样色彩。彭行突然想到,父亲当年喝了酒,脸上也是红红的。父亲的家乡好多年没有来人了。这个人名叫黄香瓜,运船进城来办事,运船香瓜来,船就歇在了苏河里,还记得彭行的家在附近,就过来看看。

黄香瓜很会说,一直在说着话。他的身体显着两个三角,头上部宽,下巴尖;肩膀宽,腰部窄。显然他喝了不少酒,说着场面上的话,一套一套的,口气大,似乎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说家乡亲人走动虽不多,但还是想着小叔小姑的,眼见着都长大了。

难怪妹妹一路上很快活,像个大人的样子。有人叫她小姑,她当然高兴,叫她的还是个头这么大的男人。

黄香瓜对彭行说:“小奶奶与我说到你要插队的事,你就回乡下老家吧,有这个政策的。公社里前些日子就有城里知青下放。你回乡下,老家还有小爷爷留下的一间房子呢,现在是你的叔伯兄弟住着,也从来没收他房租,你回去他会让出来房子的。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我找队里会计开接收证书,你放心,都是一门彭家族亲。我太爷爷与小叔你的爷爷是兄弟呢。”

黄香瓜说得那么肯定,彭行感到有些突然。他本想着是去北方边组的,现在冒出来一个家乡去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他也弄不清楚。他就问了黄香瓜一句:“你们那里,有人下棋吗?”

黄香瓜说:“下棋?对,你刚才就下棋去了。乡下人下棋水平不高,但我们队靠公社不远,镇上有下棋的。”

彭行问:“是下围棋吗?”

黄香瓜说:“下什么棋的都有吧。我还知道有个瞎子棋下得好,四乡八镇都有人来找他下棋。镇上有学校,有茶馆,有肉铺,有布店,有供销社,有十几家店铺呢。工作的人都领工资,也有时间,估计会下棋的不少。”

彭行突然对那里产生了一点兴趣。这会是怎么样的江南乡村和小镇呢?彭行曾从书本里看到过乡村生活的描写,还是很有色彩的。

黄香瓜走时,母亲有点不好惫思地拿出几件彭行与妹妹嫌小的衣服,间不知有用没用。黄香瓜显得很大度地说:小衣服有用的,可以给隔壁二叔的小孩做尿布。

黄香瓜走出门后,与彭行的继父擦肩而过,两人对视一眼,互相不认识。母亲与回来的继父说起刚走的黄香瓜,议论了一会,继父问:这个人牢靠吗?母亲没应声。继父说: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个可靠的。母亲后来说,不管他牢靠不牢靠了,乡下人多年没来,一顿饭一包旧衣服也没什么。

黄香瓜还拿走了一对喝酒的杯子,那是继父常用的,继父挥一下手,倒也没说什么。

过了几天,没想到黄香瓜又来了,并拿来了接收证明。这一次继父和彭行都陪他喝酒。黄香瓜在饭桌上,说到他为开证明,找队长,找书记,跑生产队,跑大队,跑公社,一个个人找过来,一个一个章盖过来,他这一辈子还没有一下子找过这么多干部。

母亲给了他二十五元钱另外还给了他几包香烟还有糖和肥皂,算是酬报他的车票费与辛苦费。

彭行就要下乡了。他本来并没有想好要插队到父亲的老家去,但为了这张千辛万苦得来的证明,他只有成行。证明有时间限制,彭行很快就去派出所办了户口迁移,他仿佛是被催着离开海城,去做一个乡下人,心中不免生出了一点悲壮的感觉。

去陶羊子那里辞行。陶羊子只是说了声:去就去吧。陶羊子与彭行下了一盘棋,两人都下得很慢。陶羊子在几步腾娜变招处,棋子落盘后,又会用手指点一点,让他看清楚这步棋,想一想这步棋的意思。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下着棋。这些日子,彭行常去下棋,不去想毕业分配的事对上山下乡,他是走一步算一步,管它会落到哪里。但现在一切已定,到乡下他就要靠自己劳动养活自己了,学了那么长时间的棋,又有什么用?过去他下棋争胜,又点得了什么?陶羊子却还是很认真地点着棋,让他清楚棋的愈思。他发现自己懂得陶羊子每一点的愈思。也许是这些日子他在棋园里疯狂地下棋所得收获吧。不过他拉北巷小王,找了一个高手下了一盘棋,却翰得一塌糊涂,让他感觉自己棋力还只在低层打转,嘴里满是苦涩。他一直想着那盘棋,思考是哪一步上把胜机丢了,仿佛在陶羊子的一点下,他在复盘中能看清楚了,而不是输得连自己也弄不明白。

临走的时候,陶羊子给了彭行五十斤全国粮票。换全国粮票需要当地的粮食指标加上油票,本来陶羊子是准备寄给在北京的妻子阿姗的。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彭行心中浮起了一首诗词里的句子。他年轻的心似乎苍老了。眼前是莫名的前程,他只有初中时学农下乡,做过一次农活,那种翻开的田泥混着牛粪的气息,此时都到感觉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