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行下乡属投亲插队。虽说能避开去遥远的边组省份但去国家安排的所在,是集体行动,往往一个班上有好几个同学一起报名同行。父亲的老家,是彭行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独自一人,在无人相熟的乡村里,干从没干过的农活,烧从没烧过的柴灶,做从没做过的饭菜,过从没过过的生活。
所有最简单的农活对他来说,都是那么困难。同样的担子,在比他还小的农村青年肩上,他们挑着重担还唱着歌,而他的脚下却仿佛搓着索,摇摇晃晃,抖抖豁豁。同样一把秧,在他们指间插下去,一簇一簇直直的,在他手中插下去,便是散散的歪歪的,他感觉自己简直是一无是用的人。
彭行刚到乡下,叔伯兄弟占的房子还没让出来,他就临时吃住在黄香瓜家。乡下伙食少油,荤菜基本不见,大便干结难排。当地的男人大小解都在露天的粪缸,围着一圈稀疏的竹篇笆,彭行很不习惯。晚上到田垅,晚风在垅间流动,风一吹,蹲半天也拉不出来。有时抬头去望星空,暗青色的天空无边无际,星光显得内敛。
几天腹中积多了,开始拉肚子,忍耐不住,大白天蹲到了粪坑边,便见有年轻女人从面前走过去,想避又无可避,只顾低着头。于是,便去复盘一个有名棋谱,来排解自己的意识。日后,他只要想着那个棋潜,就会感觉到一点奥气。
彭行下乡后才知道黄香瓜是个绰号,因为他小时候长的棋样像黄香瓜,又总爱吃黄香瓜。黄香瓜总算帮彭行要回父亲留下的那间房子。房子原先居住的叔伯兄弟与黄香瓜打了一架,认为黄香瓜把彭行弄回老家,就是来挤占房子的。两家原来就有矛盾。几代人住一个村庄,种田记工,分粮分草,一些细小事情就会生出矛盾。彭行有时会想着,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接受如此的争斗究竟有什么意义?在他看来,这些矛盾就如棋盘上一目半目,中盘时不必过于计较,还是大砍大杀才显重要。
彭行在房里砌了灶,另置了碗筷和生活必需品,算是有个家了,但他还是有着人生的漂泊感。
农村是粮食生产所在,最缺的偏偏是粮。立户两个月中,黄香瓜的母亲来借过三次粮。而黄香瓜每到吃饭的时候,就端着饭碗到彭行房中来,他显着是彭行的恩人,坐在那张带碗橱的竹制桌前,伸筷从碗里夹菜,也从锅里盛饭。
彭行没有自留地,他吃的菜都是买的,有人送菜来,他付钱,按镇上的市价给。刚下放的几个月,生产队没分粮时,国家给知青的照顾粮要凭粮卡花钱到粮站去买。知青的安家费眼看就要用完了,母亲有时会寄一点钱来,一次几元钱。家里每次寄钱来时,黄香瓜总会笑着问:又有来方了?方言称外面有钱寄来的为来方,女儿嫁人,对方家中有来方的优先考虑。
饭桌上,黄香瓜还会对彭行进行再教育,提醒他下田做工的注意事项,他对彭行说:“乡下靠的是做。你不大会做,工分拿得少。你现在有来方,但小奶奶年龄大了,哪天没有了来方怎么办?你将来要靠我们的。”
彭行听了心里发凉,突然觉得自己很不行,年幼在城市家里吃住是自然的事,到了农村,他还是要靠家里。他是成人了,应该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但他的劳力不如乡下人,每一天的工分算下来只有几分钱的收人,一年的工分收入也许还领不回口粮。他真不如按国家分配到边组的农场去,虽然冰天雪地很艰苦,但还有工资拿,起码生活得理直气壮。
要说艰苦,江南的农活也十分艰苦,田里种的是双季稻,署天里顶着大太阳割早稻,接着是下水田插秧。图凉快穿背心,到晚上。双肩又热又疼一照镜子,背上尽是水泡,像满盘的小白棋。
他发现他人生的这一步棋,是走错了。他还依靠了别人,欠着了别人。但这一步最终是他选择的无可改悔。
为了几分钱去费一天的劳力,费了整年的劳力却还是要靠家里补贴,他不知来到这里有什么意义。彭行觉得自己心胸变小了,在很小的事上反复盘算,在不起眼的事上斤斤计较,担心自己的粮不够钱不够了。他感觉自己的棋走到了最苦的局面,已经无法考虑空与大场,只能图两只眼求活。
晚稻收了,场抢在雨天前拾掇干净了,风就一天天寒起来,夜的霜露渐渐浓重,搁在院落里迟收的柴枝,湿流流、凉冰冰的。晨霜雪白雪白,密密的田埂草承受不住绵绵的白霜,褪去了青色,干埂成枯黄枯黄的。几个日照后一把野火舔卷过去,埂边焦黑焦黑,细细的墨草灰随风满田野以扬着。接着是淫雨,雨把田里浅褐色的土生浴酥了,场角偶有堆积的带有稻芒的瘪壳泡在了土层里,略宽的乡间大路上,留下了探深的脚印和车辙,蓄着积水和泥浆。雨止后寒风吹过,道面便成了高低不平的冻土。天空中依然是一动不动的铅色云层,压得低低的。没有飞动的鸟雀,没有流淌的水声,世界这一刻的生机仿佛都沉入了地下,只显露了这一片空旷容廓的裸野。
一天下了工,彭行淘米洗菜去小河。雨打村头烂。村外土路早都风干了,村里的道却被探得糊浆似的,踏下去,高一脚低一脚的。
小河边搁着一只旧磨盘,彭行站磨盘上弯腰洗完了菜,起身来看一眼乡野,沉沉的天空,苍茫的原野,远远的山影,孤立的土丘一切仿佛静止着,凝定着。从河面上拂来的风,带着无边无际的透彻寒惫。
这就看到两个年长的同族兄弟正在家门口摆象棋。彭行从小就下象棋,以后,迷上了围棋,象棋就基本不下了。但在乡村里看到了象棋,不由有一种亲切感,便走过去,把洗菜的篮箩放一边,低头去看,又不免一时技痒,开口指了几招。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一般在棋盘外插嘴,往往会引来臭嘴之骂。乡村人却是服高手的,见彭行招数好,那弱棋的一方便让出位来,让他对局。于是彭行的棋力得到了展示,并传开了。
村上当然不会有对手,慢慢地便有村外的棋手来。他插队的村子称镇不远,来的都是镇上住户,一般都是工作人,有当教师的,有烧老虎灶沏茶的,有卖货的,有粮站的。在村上,看工作人的眼光是抬高的,因为他们有固定的工资。但在棋盘上大家都是平等的棋友,很随便地交谈说笑,他们的言语声调里对高手表现出一种赞叹和敬燕。于是,彭行的生活有了另一重色彩,有了超乎生存层次的交往。
有一次,粮站的棋友来找彭行,说要他和一个人下棋。彭行说好啊。粮站棋友说与这个人下棋必带他前去。彭行问是不是他的棋艺特别高?粮站棋友说是个好手,确实特别。彭行就随他去。那是镇上很普通的一间旧瓦房,客堂里旧八仙桌上搁着一盘棋,桌边坐着一个握着拐杖的老头。原来引他来,正是与黄香瓜说过的盲老头下棋。
盲老头下棋在镇上很有名,听说城里知青与他有这么一局棋,镇上好棋的都围来看。摆下棋一对局,很快彭行就觉得了压力,算起来盲老头也只是野路子,并没研究过棋谱,但盲眼后,棋下多了,很有韧劲。彭行已经很久不下象棋了,他长于搏杀,遇上盲老头却很难展开,再加上盲老头是盲眼,想棋自然不限时间,而彭行一个明眼人,算时多一点,心理上便有压力,要显轻松就随手走了几步,棋局便险象环生,所幸盲老头不搜攻杀,彭行的棋势慢慢缓过来,走到残局,虽多了一卒但取胜也难,对一个盲人磨下去胜之不武,也就停了棋。旁边人叫着:平了平了。
彭行说:“我也走盲棋。”
在旁边人不解的眼光下,彭行背过身闭上眼。他弃去了诸如“炮二平五”的棋谱规定叫法,也与盲棋手一般叫着“左边的马跳前”和“右边的车到河界”就这样下着。那一盘棋是彭行下得时间最长的棋,盲老头下得慢,彭行也可以尽情地想。彭行尽赞把棋下稳实了,一步步逼过去,最后再使出连环杀,叫一声:“赢了!”
围着的人都说好棋好棋,高手高手。彭行脸有得色,说:“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下象棋了……”往往点棋的人都会戏说对手几句,以扩大赢棋的感觉,根本不会在意输棋者的感觉,俗称森棋又旅嘴。彭行此时意识到对方是个盲人,年龄又长,赶紧转了话头说:“真的,我是下围棋的。”
粮站棋友说:“这倒是,我就听人说,下了围棋就不想下象棋了”
站桌角的李老师说:“县城有个叫查淡的,围棋下得好,棋就像带了炸弹。好多外地人赶来与他下棋,都输给了他。他还会让棋友吃住在家里。”
旁边人都说:“有这样的好事,下棋的人不都去了?”
李老师说:“也要在棋上有两把刷子的,才去得了。一般的棋手走不了几个回合,就被炸弹炸出门了吧。”
彭行胜棋的消息传得快,没两天,黄香瓜端着饭碗进门时,便对彭行说:“小叔叔,你有名啦,四乡八镇,谁都知道你闭着眼睛杀败了瞎老头。我没编你吧,在海城就告诉你有这么个瞎老头会下棋,瞎老头的棋很厉害,可是从来没对手的,也只有小叔叔你威了他,还是盲棋底的。”
彭行已经感觉到村上人看他的眼光有所变化,不像原来看着一个似乎什么都不会做的下放知青。
明眼用盲棋与育棋手下棋,这是彭行下棋生涯中唯一的一次。这是在乡村特殊的一次竞技,这是他在乡村得到的一次最高赞赏,这是他在乡村的一次人生自信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