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白·白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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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冬天里,队上派彭行去挑泥炭,队长说是照顾知青。彭行在队里做不得全工,到泥炭工地上,干多干少得到的是一样的工分。彭行不想去,他知道挑泥炭和挑河工一样,都是要从越挖越深的河床下一担一担地挑上来。彭行下乡半年多了,依然一挑上担,脚下就像在走钢丝。彭行想来想去,是在痛苦上表现,还是避开痛苦?最后他决定走,去县城找那个围棋高手。

听说找下围棋的高手查淡,思古街上的人带着笑,指向一个小门面的饮食店。思古街是县街中心的一条支街,窄窄的街头上连着好多家的铺面。

彭行走在思古街上的感觉,仿佛走进了一条梦中的街路。街面上相连着的都是高高低低的两层旧楼,木门木窗,飞愉之上是道道瓦楞。彭行想到了故城中陶羊子师傅居住的仁义巷。

饮食店门前放着一只烤烧饼的炉,炉上围着铁皮,炉下摊着煤灰。

查淡坐在一张像是课桌似的收款桌边,桌面有点油乎乎的。他嘴里吊着一支烟,灰白的烟灰拖得长长。

“下棋?谁下棋?”

查淡一动不动地坐着,半抬眼看着彭行:“你下棋?”

彭行听李老师说过,查淡对下棋的人很热情,还招待吃饭住宿。这可是乡下吃饭定口粮、城里吃饭要粮票的年代。

“是。”彭行站在查淡面前,浮着笑。

烟头在查淡嘴里含着,如贴在他的上嘴唇,说话时也不掉下。

“你下过多少盘棋?”

彭行说:“我看过吴清源的《白布局》与《黑布局》。”

查淡像是愣了一下,接着眨了几下眼,说:“棋还是要下出来的,实践出真知。”

“你跟我走吧。”查淡起身就走,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好像上下班是他自己定的时间。这个年月里没有个体户,县城里的小商铺都是集体性质。

在路上,查淡只顾自己往前走,嘴里说:“八县四城都有人找我下棋一般找来的都是高手……我是要选人下的。本县的我是不下的,他们知道我也不会找我来下……因为你是海城的知青。海城嘛大城市.一”

“我在海城结交过不少棋友。”彭行跟上他的脚步说。

“峨……哦。”查淡停下来,看看彭行。

彭行感觉自己话多了,真怕查淡就此退缩。他先是怕查淡自恃身份不愿意与他下,此时又怕查淡退缩不下了。毕竟他是抗命不去泥炭工地,又远路搭了车来县城的。

查淡家在一个小巷里,连排旧楼中的一间。走进楼里,那环境,那摆设,那气息,彭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海城人家。海城棋手却少有这样安静与宽敞的所在。

查淡一个人生活。看他的脸色黄中带黑,彭行感觉像海城一位有肝炎的邻居大叔。旧楼的下层房里有点暗蒙蒙的,摆设简单,收拾得干干净净,很合彭行的感觉。

“过来过来,坐下坐下。”查淡面前是一张特制的围棋桌,木板棋盘上放着两盒围棋。围棋桌不高,查淡坐在一张竹靠椅上。棋桌的另一头放着一张竹凳。彭行许多日子没见围棋了,心像是跳高了一下,他一屁股坐到竹凳上,伸手就去拿棋盒,想尽快将棋子放到棋盘上去。查淡只是静辞地看着他的动作。

“你真的是来下围棋的吗!”

“是,是。”彭行答。

查淡站起来,伸过手来,像这才承认对方棋手的身份。彭行跟着站起来,握着对方薄而暖的手掌。握手仪式确定了他们的棋友关系。

“你知道,我下棋是有规矩的。和我下棋一盘两盘是不下的,要下就得下十盘。你不是下过一盘就走的吧……一十盘看输点,显实实在在的水平,才不是野路子……一盘两盘都有运气。”

十盘!彭行没想到会如此大过棋瘾。

“下五天,每天两盘……快棋无好棋。”

“一般人到我这里来,我是不下的……本县里的,我也是不下的。你虽然是本县的,但是从大城市里下放来,我就与你下……不过与我下,要从我的规矩。”

“你可以住在我这里,和我一起住……楼上有两张床…在我家里你可以很随便,我不喜欢太认真……不过我下棋是认真的。”

彭行只顾点头,这里有棋下,有地方住,其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了。彭行感觉这个查淡看上去冷冷的,内心如同他的薄手掌一样暖和。

彭行大喜过望。这一刻他是最幸福的,是他的梦境中也从来没遇到过的悄景。能痛痛快快下五天的棋,对手接待过许多棋友,棋艺不可能太差。就是水平不高,也可以接受,不过是做几天下棋的老师吧。

查淡伸手往棋桌下摸索,棋桌是自制的,下面是个柜子。查淡开了锁,从柜里拿出了几张纸来,上面排着油印的字。

“下棋要下慢棋,就像比赛……和我下每一盘都应该是比赛……”查淡口音很重,是那种夹杂乡音的县城官话。“成绩要记录下来的…你大概没比赛过…什么时候下的,谁输谁旅,输多少点多少,都要记下来要两个人签名。这就是比赛的规矩……”

彭行对眼前的查淡肃然起敬,心里有一种激动。他学棋以后,想报名比赛时,社会运动开始,停止了一切体育比赛。对下棋如此的认真,他还从来没经历过。

查淡把油印纸向彭行推过来。纸上第一行中间写着:下棋公约。下面写着友谊比赛、不从事赌博、不纠结胜负、共同提高棋艺等等的字样,接下来空着两条下划线,是给签名准备的。再下面写着第一盘,第二盘,一直到第十盘。每一盘占一行,每一盘的后面是两条下划线。

彭行突然笑了一下说:“我还是第一次下棋签字。有点像卖身契。”

“什么话!我也在上面签字呢……十分平等。……又不是赌博,不涉及任何彩头。”查淡很严肃地说手伸过来,像是要把纸收回去。

“好好好。当然签。现在签,输底都签。”彭行赶忙在纸上签字。

查淡又递过一张纸,上面一样是油印的字,纸上第一行中间写着:下棋规则。下面写着几行字,如落子无悔、黑棋先行等等。

彭行正在看,查淡伸头过来说:“下十盘,你只要底一盘,就算你4T。”

彭行认为查淡的口气太大了,生出了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这里我都写着的……你要让我一子,怎么让由我。”

彭行心绪就像过山车一下子要抬眼望高一下子又要俯眼看低。只有棋力悬殊,才有把握盘盘都胜;而让一子也就是让一先。先下黑棋的,棋下完后,数子时要贴回对手五目半。棋力相差大时,输赢都在五目半之上。棋力相当的,五目半分量就大了。

彭行在心里对查淡棋力的估猜变了几变,先想到他可能搜长布局走细棋,只要相差五目半,他就有把握盘盘胜。然而却见查淡指着纸上说:“你看这里……你让我一子,我会贴回你十一目。”

彭行心里又是一顺。倒贴十一目,这么沉重的贴目负担,不是白棋让黑棋一子,而是黑棋让白棋一子了。想来查淡不过就是要占黑棋先行,竟不惜倒贴十一目。肯定是行大杀大砍的棋,这样的输底才不会在十目之间,说明他是个搏杀高手。还没下棋,彭行的心已七上八下颇了多少次了。

开始下棋。查淡捏了一颗黑子,悬在棋盘上,迟迟没放人棋盘。接下去他收了手,又去拿来一块布,把棋盘擦了擦,似乎要让画在棋盘上的黄色经纬线更分明了。查淡又捏子凝定了一会,将黑子放到了棋盘的正中,围棋盘横竖有十九道经纬线,正中间的那个点,称之为天元。查淡落下棋后,又伸手用拇指与食指捏着棋,轻轻地转一下,像是摆了摆正。以后他每下一步都会这么把棋摆正了,有时他还会伸手把彭行的棋子摆一摆正。

当查淡在天元一落子,彭行便想到,查淡不惜贴十一目棋,就是为了先行争一个天元。凭彭行多年下棋的经验,能断定这是一盘搏杀的棋。简单把围棋分作两种战术,便是搏杀与围空。黑棋天元放了一子,白棋想围中间的空就难了。彭行知道这是一盘难下的棋,彭行初始学棋,与同龄棋伴间进行的便是搏杀,直到拜师以后才懂得空的贡耍。彭行开始喜欢空,但搏杀也许让他更有感觉,下得更有劲。

冬天的天色黑得早,很快旧楼里的光线昏暗下来。下棋的两位根本没在惫光影,查淡每一步都走得不紧不慢的,彭行摸不准查淡的棋路,也尽量把棋走得很均匀。看得出来,查淡也是很懂棋势的,双方可谓步步为营,各自走得平稳。彭行心想有十一目的贴目,如此下下去便胜定了。

查淡果然求变化了,把棋投到白阵中来,棋一缠上就有搏杀。搏杀争的是气,气紧完了,棋就被杀了。彭行当然不甘示弱,于是黑白棋在盘上搏杀成一团,每一个子都仿佛喊着“杀”。这一团棋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终于到紧气吃棋的时候了。长气杀短气,彭行算着一口口的气,算下来自己的棋要多那么一气。彭行看看查淡的脸色,见他依然不动声色,不免有点孤疑,真能把这么大一块棋吃到手?算来算去,应该无误了。接下去,双方一气一气地紧,双方的气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消楚。眼见着查淡走了一步,双方都只剩一口气了,该彭行动手了,吃棋总是愉快的,特别是吃一大块棋。彭行心里喊一声“杀”,他不紧不慢地从棋盒中去取子。“杀!”此时彭行似乎听到有一声传进耳来,只见查淡突然拿出一颖子,那是一籁比其他的棋子要大的黑棋子,他用劲地把它拍到棋盘上。随后,查淡看了彭行一下。就要动手把彭行做块没有气的白棋子从盘上提掉。

彭行有点膛目结舌,愣了一会,见查淡要动手提子,才想起来叫:“哦哎哎,怎么怎么?”

查淡停了手,把那倾大的黑棋子捏着转一转放下手来朝彭行望着,眼神似乎不明白地回问着:怎么怎么?

“该到我走,该到我走啊。”彭行带笑说。

“是该我走的。”查淡指着那颗在盘上显得巨大的黑子说。

“伟确实该到是我走。”彭行说。“你一连走了两步。……要不我们可以复一复盘。”

“是该我走的这一步。……说好了的,你让我一子。这就是你让我的一子。”查淡不动声色地说。

“你先走的黑棋啊……”彭行哭笑不得地望着查淡,似乎心里明白了什么,但还是这么说了一句。他仿佛陷进了一个圈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我下围棋当然知道黑棋先行,结束数子贴五目半……我贴你十一目半……算起来,是多还你一个子的目数”……“但我还是说你让找一子……一你答应了让的,不信你可以看看签名纸上写好的。”

原来所谓让一子,就是查淡能把这一子在任何时间下出来。似乎他是捏着了一颗大炸弹在杀棋争气中随时带着呼啸般的扔将下来。

不用看,彭行也记得纸上的油墨字。彭行下过让子棋,让一子、让两子一直到让九子棋都有,让子都让在棋的开局,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如此让子的。

彭行觉得不用再下下去了,被吃掉了一大块棋,棋盘上厚厚的一片黑棋。彭行把子往盒里一丢,只顾看着查淡。查淡把那张签了名的纸移到彭行面前:“你可以复一复盘……没错的话,就在纸上签个名……天不早了,我来弄饭吃……你是难得来的棋友,我应该招待你。”

说着查淡起身去。屋后有一间在天并里搭的小厨房,封了的煤炉被打开,立刻戮出只有城市才用的煤球味。

查淡毕竟是在饮食店工作的,做的面条滋味很不错,还伴有替,那酱不是简单的酱,夹有肉末、花生与香菜,熬制出多种味道。

彭行吃得高兴,对愉棋也就没什么感觉了。查淡吃饭时不怎么喜欢说话,埋头吃完了,就去收拾。查淡收拾得不紧不慢地,把桌子擦了,又扫了一遍地。看得出他做事很仔细有条有理的。

彭行在乡村里,农活之外,自己的生活是徽徽的,有时晚上脚也忘了洗。

晚饭后下第二盘棋。这盘棋下得很快,彭行不原与查淡的棋搏斗,因为他要提防连下两步的那一顺大黑子。他尽量拦出自己的一大块空。最后查淡祭出了那一孩大黑子,把黑白交界的一片白棋吃了。彭行的白棋大空被破了,简单点一下目,虽然翰得比第一盘少,但也只好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