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彭行醒来的时候,快到午时了。查淡家上层是个矮矮的阁楼,两边搁两张床,人坐在床上便要挨到房顶了。除楼中间老虎天窗透进一片阳光,四围还是阴阴的。彭行下乡后就好像身心总在疲惫中,没睡足这样的觉。
查淡不在,想已早去饮食店上班了。矮阁楼上多少有点沉闷。彭行在老虎天窗下伸直了身体,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他似乎还没饿,在乡村里一到吃饭时间就有饿感,总像是吃不饱。一到城市他的胃口也就变化了,也许是昨晚面条太好吃,他吃多了。彭行决定出门在县城里走走。
县城与海城是无法比的,就那么两三条略宽的街,连着一些巷子。街上很少有车,见到一些提篮挑担黑红肤色的乡下人,江南的农民在农闲时也闲不了。彭行心想,五天时间,他可以彻底地放松一下。他对自己说能下棋,能有地方住,能有做得不错的饭菜吃,他应该是要高兴的。胜负随查淡去,比如陪他玩,何乐不为。彭行轻松地在街上转着,看到了一家照相馆,进去拍了一张照。照片过两天拿。彭行以前到县城来,在照相馆前也只是匆匆过,要是拍了照,哪有两天的时间空着再来取。
下午回到查淡家里,查淡已经在棋桌前坐着,叼着一根烟,见彭行也没发间。彭行在他对面坐下来,把下面的竹凳移移正,小竹凳光光滑滑的,很结实。查淡落子,还是在天元上。彭行抓起白子就下,也没有什么布局设计,只顾下子。明知有毛病的棋,心想反正他那个大杀器一出,局面都一样。且不管它,爽性连输十盘棋,就在纸上给他签十个名吧。
彭行的棋下得很快,不作太多考虑,这是他下得太松的一盘棋,反正是要输的嘛。
查淡也很快轻松起来,下昨天两盘棋时,他一直是眼盯着棋盘一声不响的,此刻他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棋……棋是有灵魂的,棋是有力量的……”他突然笑了一声,彭行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尖尖的。像是从嗓子里咳出来的。接下去,查淡开始哼起了一支童歌,声调是快活的:“一老鹰抓小鸡,哎哟哟,老鹰跑东又跑西……”
“你可有师傅教你的?……我想没有…看得出来是野路子……”
彭行不免用了一点心,让查淡多少紧起来,但纠缠之处料到查淡就要祭出那一颖大黑子的时候,彭行便潇洒地认了拾。
查淡眉眼不抬地说:“我还没有遇上那一子没出就认输的棋。”
晚饭烧了一锅的粥。棋局结束得早,查淡有时间慢慢熬粥,熬粥之间,他把家里打扫了一下,彭行坐的小竹凳断了一根竹片,他不知从哪儿取来竹条重新编上,并打磨光滑。想来,这个竹凳便是他编制的。这日常琐事他做得不紧不慢,嘴里哼着,似乎哼得快乐。
粥不稠桌上放着一盘腌菜,像乡下人吃的伙食。彭行心里不由想着,既然是玩,也得给对手一点难度,不能让他小看了。
晚饭后,下第四盘棋。彭行动了点脑子,只是为了避免查淡的大黑棋落下来吃棋,彭行走了不少加固的棋,也不敢放手搏杀。
查淡又开始哼起小调,是那种带点戏谑的乡村小调。查淡的嗓子不行,调子却哼得准,很有点味道。
眼看着又是翰,彭行感觉没意思透了,放下子来,说:“燕棋有惫思吗?”
查淡默默地看若彭行。彭行以为他在品味自己的话惫,也就微笑着迎着他的眼光。
查淡说:“人活着有意思吗?”
彭行在田里拄着锄头看着日落的时候,倒是想到过:人活着有什么惫思?
“你比我有意思吧。城里户口,有工作每月有工资。哪像我们插队知青,来乡下种田的。”
“是吗?”查淡不哼曲了,目光迷离地,“你比我年轻……身体也比我好吧。”
彭行躺下的时候,一时没有睡着,查淡在那边床上像平时一样静无声息,也不知他睡了没有。夭花板上有一处裂缝,染着一片印迹,缝中有灰悬着。彭行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家,他插队了,妹妹可以留在城里分配工作了吧,留在城里的人生有意思吗?他曾经有过很多理想,还曾经想当一个政治家,成为大人物,那样活着才有意思吧?
既然要下,就下好。第三天下午下第五盘棋,彭行为防查淡的那颐炸弹,尽量与他打小战,不作一口气争的大搏杀,一些小利的损失都不在愈。棋重新下得紧了,但还是经不住中盘以后查淡投下的炸弹,那颗大黑子在盘上就像个高出一截的坟头,整个棋子修磨得乌亮亮的,显着杀气,四周是一片白棋的尸体……
彭行把子在盘上一投,说:“输了输了。我们还是正常下吧。不要用你那颐大黑子了,好好下一盘。”
查淡咳了一下,烟头还在嘴唇上叼着。“我每一盘都认真下的…哪一盘没好好下?一这一颗子只是代表你让我的一子,换一颖小的怕你看不清楚。”
“我实在是让不了你这一子啊,”
“说好的,也签好的……男人说得出做得出…一无可更改。”
这一天的晚饭,吃的是查淡从饮食店带回来的馒头。馒头干冷了,查淡在炉子上烤了烤,烤得四面黄黄,香喷喷的。他还从包里取出了一小包猪头肉。馒头搭猪头肉,彭行感觉像过节。
彭行想,就当是玩另一种游戏吧,这种游戏的双方是不平等的,庄家手握一个大杀器,在他认为关键的时候,可以杀将下来。
既然进行这种游戏,就得接受这种不平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彭行身在普通工人家庭,在他的人生中,吃穿玩乐方面他一直无法与人比,只有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他与班上人称“奶油小生”的互为一、二名,他们私下里铆足了劲,争若比着,眼见着彭行就多了一、两次第一名。运动来了,成绩没用了。到了毕业时,上山下乡全国山河一片红,他们只有到阔夭地中去比身手了,突然有一天奶油小生却到班上宜布,他要参军了。原来,招兵的部队连长与奶油小生的父亲在一个班里呆过,老战友的孩子啊一句话,立马换军装。那可真是落下的一颗幸运飞弹。于是,奶油小生去部队,有了晋升的前途,就算将来复员,还是回到城市。彭行下了乡,与乡村人比,他有着城里背景,生活上要好过一些,但在农活上根本无法与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比。无可比,如何比?依然摆脱不了比一比。
在棋盘上,要比要争,就要有算计。这种游戏的根本,就是要设法减少那一颗炸弹对棋势的影响,不能让它的威力太大。彭行在接下来的棋局中,用足了算计,或是引诱,或是逃避,或是形成厚势,或是拉长战线,算来算去,结果还是逃脱不了那一顺大黑子的力量,这一盘棋,彭行还是输了,但最后不是投子。数子贴目后,输得不是那么难看了。
“如果正常下,我是会胜的。”
“世上没有如果……如果那样,我就不那样下了。”查淡显得兴致勃勃的。
彭行感觉一步步落在查淡的套子里,既陪着他玩,又要玩得认真。彭行只有笑一笑,去睡觉。躺在被子里,这一盘棋又回到脑子里来,他构思着各种方法,心想总要森这么一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