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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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是一部描写当代女知识分子情感生活的长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在图书馆工作的“老姑娘”,特殊的工作环境养成了她一身的书卷气,她工作认真,处世谨慎,气质高雅,是这个社会中典型的知识妇女。然而,她的内心却与外表迥然不同,始终涌动着一些匪夷所思的情感。这些情感她只向她唯一的男友―一位有妇之夫倾诉。她用这种倾诉来维系两人隐秘而又脆弱的关系。在日复一日的倾诉中,她重新咀嚼了一个个令她惊悸的痛苦回忆,从而一步步走出了由这些回忆组成的情感泥潭,而他,也由一个深受恋母情结折磨的“小男人”,慢慢成了一位叱咤风云的弄潮儿……

我醒来的时候,是早晨六点五十分。我正对面北墙上的挂钟,时针指着七,分针指着十二,是正七点。这只八角形的宽边挂钟,习惯地比正常时间快十分钟。我看钟的时候,便会在意识中减去这十分钟,这也形成了习惯。我躺着看钟,钟的滴答声响在了感觉中,我想:弄不清是钟的习惯形成了我的习惯,还是我的习惯容忍了钟的习惯。

钟的指针也显得宽宽,和边框一样是深棕色。钟盘上的数字和数字间的分点也是深棕色,整个钟显得笨拙厚重、单调纯朴,看得清晰。我说不准这只钟是什么时候买的了,反正我未成年时便挂在了我家的墙上,也曾跟着我下过乡,那时家里给我准备了一个箱子一个包,挂钟便搁在了箱子里,那是我所有的东西中唯一的一件奢侈品。以后我的居所变了多次,这只钟一直挂在我床脚头的墙上。这一年来,我习惯醒来后在床上躺一会,就面对着这只钟,意识中还留着残梦的影响,挂钟的形象恍惚地存在于背景中。有时在我感觉里,我和钟的中间浮着我的一只手,伸着食指,在随着指针缓缓地转动着,又像是拨动着那指针,一点点地把指针拨前拨正去。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神思杂乱地流动着不少断断续续的意识,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眼前恍惚一下,又看清了钟上的深棕色的指针,分针指在了二字上。也就过了十分钟,七点正,我开始起身,这也是我的习惯。我按习惯在半个小时内梳洗过吃了早点,便出门去。

我乘公共汽车到了北京路,北京路是横贯市中心的一条路,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春季的一个星期日,市中心路上显得特别的热闹,许多的人都在两边的人行道上流来流去,也有人走在了马路上,自行车便骑到了马路中间,公共车就开得很慢很慢了。我站着,等载了客的公共汽车开过去以后再过马路,车迟迟地没有启动,车门口正挤着人。我只是静静地站着,微微地抬着一点头,眼前马路上的那些人和车在我的感觉中成了一片流浮的影,而在那流动的一切中,我的身姿成了一个凝结的影。

在马路的斜对面,敞开着的铁栅门里,一片宽场过去,是一幢俄式的旧楼,楼的尖顶下面四方阁面上是钟,四面都能见到钟,应该是很大的钟,很大的指针在缓慢地移动着。我看着钟的时候,一恍惚间,总有钟在这流动性太大的地方走快了的感觉。

我走过马路,走进这幢楼里,马路上那么嘈杂的声音仿佛都被过滤了,楼里安安静静的。这是市图书馆,今天是馆休日,我从高而宽大的阅览厅走过,心便觉沉寂下来,有着一种柔柔的安逸感。我走进小门,拐了一拐,转到内部的资料室,便在一个办公桌前坐下来,挪过手边的一本硬面书看了起来。

我大学毕业以后,就分到了这里工作。除了早年我有过当医生的愿望,在图书馆工作便是我最满意的所在了。在这间资料室里工作就两个人,另一位秦老师是个少言少语大半头白发的男人。平时上班,我们都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偶尔就有关业务对一两句话。秦老师总会找出些破旧的书来装订,一页页细细地翻着,一边抚平着卷折的边角,在我的感觉中,他仿佛在对久别的故人细细地叙着旧。我不是个好奇的人,做完手头卡片的事,也就找出书来看,许多时间中,这间房里都默默无声。

也许是我习惯了这样的氛围,多少个馆休日,我都像上班一样准时到资料室。坐着看书的时候,我似乎还感觉着身后秦老师在细细地抚着旧书,那只是一缕微微的感觉,更引我的思绪在书的天地中沉落下去,又飞展开来。

我自下乡插队后,便一直过着单身生活。我是回原籍老家插队,在我出生后的十多年中,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但我一下子接受了那里的人,那里的天地,那里的生活,那里的一切。我中学的同班同学都由分配集体去了边远地区,集体的生活总会比单个的生活多一些欢乐。我那时还没有自己做主的能力,待到我一下子接受了乡村的艰苦孤独的生活,我也一下子使自己融入了孤独。母亲在我下乡期间去世了。老家乡村中的那些和父亲有关的亲戚,都和早已离去的父亲一样地疏远。我在老家的乡村有一间祖传下来的小屋,一间窄窄的木结构的旧瓦屋,梁柱发黑悬挂着一条条暗絮的旧瓦屋。我在那里生活了八年,做过了所有的农活。七年以后我参加了头一次恢复的高考,考上了大学,回到了原来的城市,我家原有的房子发还给了我,这使我不用住进八个学生一间的学校宿舍里,也使我没有过过那种纯粹的学生生活。我自己也觉得已经无法适应那种群体生活了。喜欢群体,那是一种幼稚的不成熟的需要。

我在看《五灯会元》,我的思想沉浸在这本有关禅与禅僧的书中,有时我的眼光停在了某一行字上,而我的思绪却在打着旋,更多的是在一种疑惑间,这种疑惑出于我的本性,我总是对书本所表现的那些高层次的思想生着逆反的念头。在大学的一个阶段,我看过黑格尔的哲学,对那种很庞大的体系,也生着疑惑,有时我会觉得体系都是人为地编造出来的,和编造的文学作品差不多。我看过一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和后来看的哲学书一样,我都丢开了。我看过许多门类的书,都找最好的看,但都没沉酒于内。我只顾向前地看着一类类的书。我从小就爱看书,小时候,母亲把有“疑问”的不合时的书都藏起来不让我看,下乡以后我就更少看到书,这些年我如同补足着看书的瘾,只要有独处的时间,我就坐下来看书。

谁也不知道我看了多少书,我不怎么接触人,我也从不在与人接触的时候“掉书袋”,那许多的书只是落入我的思想中,我的思想便如一个很大的黑洞,落进去的都不见影踪。我也弄不清自己看了多少书,我只是觉得看书的生活才是我真正的生活,一种合着我作为人的愿望的生活。插队与插队前的那许多年,我只是在过日子,而不是在生活。那时候我只有肉体存在着,靠肉体接触世界而存在,我的思想是简单地借槽懂懂地附在肉体上。思想着的人才是生活着的人,这便是我的认识。这其实是一个哲学命题,一个哲学式的立论。我认为自己并没有确定的哲学观点,我不愿自己有这样的观点,因为我清楚,一旦观点确定,都有偏颇之处。然而我毕竟看了那么多的书,那些恩相都融入了我的头脑,我不可能没有确定的想法。

也许只有秦老师能了解我看了哪些书,但他似乎永远对自己手下的书之外的都不感兴趣。对在这样的环境中能有秦老师这样的同事,我是十分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