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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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时间静静地流过去,我合上了书本,抬头的时候,感觉中有一面钟,指针指着正一点。那是挂在我家墙上的钟,移动着深棕色的指针。看了五个小时的书,其间,吃过了一点从家里带来的点心。我收拾了书,关上资料室的门,走出图书馆大楼,走到对面的江边公园里,那图书馆的大钟便敲响了一下。我来这里应一个约,我很少和人相约,这却是一个常规内容的约。

约我的是我大学里的同学钱雅芬。这是我在大学里难得相交的一个女朋友。我们真正的相交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学年中,那是一个雷雨天,偶尔坐一起在学校食堂里吃午饭时,雅芬说到了一个小学的校名,那正是我上过的小学,于是对上了话,因为雷雨的时间很长,我们的对话也长了些,说到了那所小学周围的几条马路几条巷子,雅芬报着一个一个的名字,还说到了石桥下的几个小商店的位置,和小吃铺的点心。

我们肯定在一所小学里读过书,还是一个年级的。小学里每个年级只有三个班,三个班经常开展竞赛活动,那么我们还在一起活动过。我和雅芬交成了朋友,这是看上去很不相称的一对。雅芬喜欢说话,我沉默寡言,雅芬爱动,我好静。其实还有许多相对的地方,我明白相对才相合,也就容忍着,使自己带点欣赏地注视着雅芬与自己不相谐的性格。

我在一棵榕树前的木凳上坐着,好一会都没见雅芬的身影。我并不着急,每次相约雅芬总会迟到,我清楚这一点。我也清楚,雅芬就会出现在那条柳荫路口上,迟到的她会带着怎样的表情,说着怎样的话,这对我来说,也已习惯了。

一切是习惯的,并且我还清楚我的这个同学又给我介绍了一个恋爱对象。文革以后第一次恢复高考进大学的学生中,上山下乡过的老三届占多,有不少是已经结过婚的,也有不少都有了对象,剩下的也都在学校时加快了步伐。在同学的感觉中,一结束上课便离校回去的我,肯定家里有着丈夫和一大堆的家务,也许还有着一个孩子。这样,我的身边也就少了择偶为目的的异性,曾有一两个年长成了家的男性寻话交往,也因我静静的态度而变得淡远了。雅芬是在校时谈了门亲,一毕业结的婚,给我请柬时反复说了要我合家去喝酒,最后还是看到了我一个人,追问起来,才知我还是单身。

“你每天晚上……就一个人?……”雅芬当时这么问过,自然我还是笑笑。于是,后考我注意到,结了婚的雅芬便在我面前显现着已婚妇女的模样来,仿佛她领过了什么通行证。接下去她便担负起给我介绍恋爱对象的责任,近十年来,她不屈不挠地给我介绍过了近百个恋爱对象。她说谈恋爱就是要谈,不谈怎么恋爱得起来?这一句话就有着一种荒诞的意味,既然还没有恋爱,又怎么叫谈恋爱?但是恋爱又是要谈的。我怕我又是钻入书本语言之中了,我总会对日常语言进行一种莫名的审视。记得贝克莱大主教写过一本书,开头就谈到:明明地球是向太阳转去,而我们总会说太阳升起来了,应该是地球在转动,而我们说恒星太阳在动,我们无法不顺应荒诞的日常,而无法去计较,因为那样我们将被视为不正常。我不知道谈了近十年谈了近百个的恋爱对象,还继续在谈着,是不是不正常。然而我必须保持着我的正常。我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接触社会,并在图书馆里始终保持着纯工作状态。我不想在图书馆里遇见人时,产生出非书本的想像。我愿意谈恋爱对象,表示我的内心还有着这样世俗的愿望。有时我审视内心真正的自我,我会感觉到那里确有一种真实的需要,有着一点带着肉体的粉红色彩的欲望。

我靠着椅子挪动一下身子,在我的旁边坐下来两个年轻的男女。他们看着我坐下来,年轻的男人还朝我做了一个手势,意思让我移边上一点,那神气样子像要我让路似的.要是早先也许我会自动让开来,还留一个微笑给他们。但这男人的神气使我只是略略动了动身子。年轻男人似乎很无奈又显大度地朝他身边的女孩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他们就在我身边坐下来,说着他们自己的话,并且昵笑着。那个女孩看来还很小,大概还不到二十吧,眼圈画了很黑的眼影。他们并没占全那一半座位,他们是贴靠着,搂紧着,说着亲昵的话,就听那女孩不时发出一点肉体反应似的轻轻的慎笑声。接着还响着一点其它细微的声息出来。我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是在谈恋爱,他们几乎不谈什么,他们更多的是发出一些响声。也许只有他们才有资格谈恋爱。我只是朝前望着,前面是一片水,风微微地拂动着柳枝,我的感觉定格在眼前一片上,似乎一切都没有变。近十年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又似乎变了许多许多。这种谈恋爱方式和我离得很近,又离得很远很远。

将近十年前的一天,也是在这座公园里,也是在这张长靠椅上,雅芬约了我,见面后告诉我,她总算给我找到了一个人。什么人?当时我很不明白地问。恋爱对象啊。她一边笑着一边说,她的笑是特别的,看多了我发现似乎有着某种程式。雅芬说:有关谈恋爱的事,别人不挪一挪,你大概是不会动一动的。

我听雅芬说着一个男人的情况,想着那个将成为恋爱对象的男人,他是完全陌生的,却牵连着了恋爱而又应该是亲密的,那个男人在我过去的岁月中完全隔开着,一点关系也没有,却又可能成为我以后生活的中心,以前便有“夫乃天字出头,是君,是主,是纲”的说法,总而言之,他可能会是我人生的主宰。

那次谈恋爱的事很快就结束了。雅芬说,谈恋爱看起来容易。我感到奇怪: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见了面,谈着一些自己的情况,也就是谈恋爱?恋爱从雅芬嘴里谈出来,有着一种现实经验的味道,我却觉得有一种超乎之上的荒诞意味。我用思辩的意识回顾过去,我的现实农村生活,多是以生存为主的。许多的做法却往往超越生存。比如一些饿着肚子搞的运动,那是政治的。而谈恋爱,本是生存的需要,目的是为配偶结婚现实之事,然而从雅芬嘴里说出来,又有着超乎现实的感觉,含有荒诞的变异之数。这种变异之数,不具有浪漫性,又有含糊性,近乎于艺术的概念,却又没有艺术的形式。许许多多的人在这上面费去了许许多多的时间。使我觉得正是人生中的一种多余。我喜欢有明明确确的指向。

雅芬终于来了,她在柳荫路口,举起提着小包的手摇了摇。我站起来迎她的时候,我身后座椅上两个紧靠着的看似忘情地做动作的一对迅速地分开来,他们便占领了整个椅子。

我突然想到,我的心理是不是对恋爱太过敏了?

雅芬向我这里走过来,走近的时候,她嘴里说:“老宫,你早来了吧。”

我笑笑。钱雅芬把“老宫”叫得很亲昵,声音也不低,她并不管旁边人的眼光,走到我身边,她的装束入时,不再有大学时那种学生气,显得雍容大度。

雅芬打开手中的小提包,取出一小盒装磺精致的巧克力,拿了两颗给我,自己拈一颗放在嘴里,咬一咬,再吸一吸,并示意我也吃。咬在嘴里的巧克力流出一点液汁来,味儿有点辣,我就咳嗽了一声。

雅芬笑了,用手指指盒子,那上面写着酒心巧克力。我知道雅芬的丈夫在食品公司工作,每次她都会带些精致的食品来,给我品尝。

“这一次我给你介绍的恋爱对象,是社会上最吃香的……”雅芬轻轻在我耳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