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的头发是黑黄色的,应该是黑的,却给人有黄的感觉。我听雅芬介绍他的名字时,注意力正在他的头发上,而没有听清他是叫黄大兴呢,还是叫黄大进。我想他应该叫黄大兴吧。他的头发根部矗直,在齐半腰处开始朝后倒,那齐整的色和齐整的形,却有着一点不和谐的感觉,让我想到了罩子。头发罩在了他的头上,罩下额头皱纹清晰。应该说那里的皱纹并不算深。这两年来我就注意到雅芬给我找的恋爱对象,额上的皱纹都不可忽视。我先前听雅芬说到他是四十六岁,四十六岁的黄大兴额上的皱纹并不算深的,他的样子也不算老,看上去要显年轻一点。雅芬说他有叔叔在海外,他是准备自己开一个酒店的。海外关系等于资产,而资产又等于资本家。投入资产的一个酒店,装磺精致,海外派头,里面摆着一些飞机座,高级音响放着外国曲调,于是坐在柜台后面便是老板娘了。我想着自己坐在吧台里面,身后是一个立着各种形态琳琅满目外国酒瓶的酒柜,映着幽幽的光色。我奇怪,雅芬每次都能找来当前最时兴的男人。前不久还找过一个承包厂长,厂长把车子停在公园的外面,时常会朝那个方向看一眼。他和雅芬说着承包中的好处。他所有说的,雅芬都事先对我介绍过的。雅芬说不用怕承包会赔钱,其实这些人都是有后台关系,才能承包到的,没什么风险,只有赚钱没有贴钱的。而这种人却又都有些冒险精神,身上有些色彩,很能造影响,有钱有势也有声名,用承包的优势为自己在社会占一点位子。早先雅芬还曾给我找过一个作家,说是发过不少作品的。再前有官员,有医生,有科学工作者。有些职业的人没有找过,我有时看到那些职业的人,就会隐隐地为他们生出些不平来。
黄大兴说到他将要有的酒店,说话不像一开始那么拘谨。我也不再有这种拘谨,雅芬总说我改不了女人的拘谨。要不是她每次都在旁边,不知我怎么能谈下去。这是我与别人谈恋爱不同的地方。雅芬自会有那么多的话引着对方说,而我却像是个旁听者。我很认真地望着说话者的脸,我的神思在浮动,就像现在我注意着黄大兴罩子般的头发。
他的头发是染过的。雅芬凑个空子在我的耳边说。随后她又露着笑去引着黄大兴有关酒店的话题。于是我的注意力从他的头发上落下来,当然我的注意力也不可能完全在他的头发上,我早看到他头那边的一个小男孩在走动,大概刚满周岁吧。小男孩走得歪歪拐拐的,但总也不倒,走近一个土斜坡,碰着一个垃圾筒,也没有摔倒。看来男孩母亲已是很放心地让他单个走动。男孩就朝一棵树走去,那边有一道栅栏。母亲正在和一个熟人谈话,看来谈话的男人并非她的丈夫,因为她谈得很起劲。我透过眼前黄大兴的脸,看着那个小男孩一步一步地往有点斜坡的土坡上走。同时我听雅芬问着开酒店的费用,还有酒店的地点。就在黄大兴说到一处门面房子的地点时,那个孩子终于摔倒下来了,歪着身子往下滚。于是我就一起身跑过去,在我跑起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母亲也朝摔倒的孩子方向跑动,我几乎和那个母亲赛跑似的,先一步把那个孩子扶了起来。那个孩子大概滚得很好玩,并没有哭,而当看到我这个陌生的女人面孔,却哭了起来。这时那个母亲接过了手,她很清楚她的孩子的反应,没朝我看,把孩子抱起来回身而去,一边嘴里对着孩子说话,一边朝那个男人笑。我也回身走到黄大兴和雅芬身边去,我走得很慢很慢,一边呼吸着路边特有的气息。黄大兴因为那个母亲的态度为我不平,说这个母亲不管孩子,也不懂得礼貌,说难怪现在做好事的人太少了,实在是做不得好事的。
我突然对黄大兴的话有了兴趣,我问他:“你想给你的酒店挂一块什么样的招牌呢?”
黄大兴回答我的问话不像刚才与雅芬对话那么自然。他一边想一边对着我的眼光说:“一块招牌,应该是大大的,就挂在酒店的上面。我很不喜欢一块很小气的铜牌子,刻着几个字。要大气。我们这座城市的人都被人认为小气。这块招牌要看上去就醒目,要让人家看到了就想进店里来。”
我问:“那么,招牌用什么名称呢?”
黄大兴说:“店名嘛,要洋气的。现在城市里行的就是洋气,叫什么天皇星,赛金斯,贝尔格斯,或者叫伊丽莎白。反正有一种味道,叫人吃不准的洋气味道,人家就会进门来。其实还是求实惠,城市里的实惠还是最重要的。”
我间:“那么,牌子请什么人来写呢?”
黄大兴说:“我看还是请装磺师傅。他们会弄得很洋气的,只要把要求提给他们,他们就会去搞。我就不想请什么书法家,搞书法的也就是写几个字,写得老百姓也看不懂,张口要几千元,图一点和气,钱就摄到水里去了,其实一点不实惠。进店吃饭喝老酒的人,并不管写招牌的人有什么名气,他们是吃实惠的。”
我后来又问,牌子用什么样的材料来做?黄大兴显然被我一步步实在的问话吊起了兴致,他临时发挥般地说着,说得很流利了。雅芬却没再说话,只是带点微笑的神情,看着我们。一直到后来,她看看表,说了一个钟点。钟点的意识回到我的感觉中,我不再说话,后来,大家就说几句告别的客气话,起身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