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晚饭经常是在一家饭店里吃的。那家饭店离我的家不远,我在那里吃饭完全是因为习惯。这一天我进饭店的时候,我注意地看了一眼饭店的门口,想看一看它的招牌。我自插队回城住到童年的房子后,在这里一直吃了十多年,而在我的朦胧的童年记忆中,这个小饭店便就在路口的位置上,从桥下来,一个三岔路形成的三角区的路右边。这三岔路也拓宽了,早年的高低不平的花岗石路已经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路面应该是缩进去了,饭店却还在那个位置上。除了位置,饭店已经变了又变,单是门面,残留的最早记忆中,那是敞开的,每天早上门口摆着炸油条的锅,烘烧饼的炉,靠门口是卖筹处,里面是几张四方桌,几个长条凳,再里面是厨房,有一个朝外的水泥平台,以便让人端下好的面条或者小馄饨。中午和晚上的时候,门口还放着做油条和烧饼的炉,里面是吃饭的顾客。墙上会贴着一些撕了角的红纸,是一些那时习见的宣传标语。到我插队回城的时候,感觉上似乎变化还不很大。只是在近十多年来,那门面变了又变,现在向外也是一溜的淡茶色的玻璃窗,朦胧可见里面装瑛了的地砖、天花板、吧台和雅座。隔几年有几天变上一变,开始有点新鲜,很快又习惯了。我还是走进它的门,坐在角落一个靠窗的位置上。饭店的菜价也变过多次,里面的服务员也变过多次。我也还是趋向那习惯的位置。我每天都来得早一些,大概总是晚上最早的一批。我总是要两个菜一个汤,对我来说不算是太大的开销。我不和饭店那变过多次的服务员或经理交往。曾经也有过熟面孔来搭话的事,但都因为我的冷淡而作罢。也许搭汕成了熟客,可以得到一点优惠,但我并不在意这。我并不想为能得一点好处而多了许多的寒暄。我只是来吃饭的,来解决肚子问题的。
这一天,我进饭店门的时候,注意地看了一眼饭店的门面,似乎多少次在这里进出,我还从没真正地注意过它的门面。这一望,我便觉得这个门面仿佛不是我经常出入的饭店,而有了一种陌生感。门角像招贴画似的画着一个抽象派的画:一个大圆圈,圈半是红半是蓝,带着虚的光圈,有一个箭头从圈边弯着向上升起来,或许这就是店标?我一时没有看到招牌,也许招牌贴在那个圆圈里面了?玻璃门上也还贴着彩色的字,上面有雅座、包厢、空调还有生猛海鲜等字样。弄不清这些我以前曾经见过没有,我用手碰到门把的时候,感觉到那一切还如昨日。走到往日的位子上,一个姑娘跟着我,我习惯地报出菜名的时候,朝那个姑娘看了一眼,我发现她几乎还是小孩子。我不知我是不是天天对着这个姑娘,她束着一个马尾巴,胸前罩着一个白围腰,她的眼光中带着稚气,露着像是规定的笑,似乎奇怪我没按习惯报那两菜一汤与二两饭。我望着她的脸,问:“这儿是什么店名?”
“什么?”她问。
我重复了一下我的话,她还是没反应过来似的朝我望着。我又说了一遍,尽量把我的话问清楚,并朝门口点点。她似乎终于听清了,突然转身跑到门口,拉开了门,朝门外看了看,又跑进门,她在那儿与吧台里的服务员说了几句什么,再跑过来,她的眼睛从那边带来了狐疑,那边几个店里人也都朝我看着,像发生了很奇怪的事。她看着我,开口说:“你问这干什么呢?”
“我只想问问。”
她还是望着我。我从她神情的奇怪看到了自己的奇怪。我遇到过这样的事,这年头在服务行业碰到大大小小的事,特别是由于营业员的过错而发生的争执,不能指望领导出来解决,只会拥上来一窝蜂帮腔的营业员。社会整个地为错而讳。
我说:“你没有错,店也没有错,我只是问一问店名。”
那个姑娘似乎听了一会才听明白,回过头去朝柜台那边看了看,随后说了一声:“金海湾。”
这显然是这些年时兴出来的名称。我无法知道饭店过去的名称,想这女孩也不会知道。一个经常进出某饭店吃一顿晚饭的女人,突然间间起该店的店名来,也许这确实是使人奇怪的事。一个平常的人突然表现出不怎么平常的举止来,也许更令人奇怪。
“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她记菜名的时候,又这么问她。她还是呆了呆,随后很轻声地像做错了什么似地告诉我,她叫曹三娥。她说三娥的时候,我听出了她的乡村百音。曹三娥给我端来了饭菜,我觉得超过了习惯的数量。吃完这顿饭我超出了习惯的时间。就在我结了帐要提包起身的时候,饭店的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肯定是店里的生客,进门后眼光向店里扫了一下,又相互看了一眼,仿佛这才认定要在这个店里吃一顿饭。给我结了帐的曹三娥过去迎着新客人,招呼着,引他们去空席上坐。那个男人便移过脸来。
男人一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就听出了他是谁,他的脸转过来时,我偏过了脸,但我还是从前面半掩的靠背椅上部看清了他。没错,他是冯立言。我还迅速地看到了在他头边的女人的脸。虽然我应该是很熟悉她了,但我还是觉得她在我的感觉中,整个地有着一种陌生感。女人特别安静地站着,她的眉毛微微地有点下垂,她的眼光中显着一点平白的无聊,似乎是由店中的灯光而染上的,而移过来的冯立言的脸上,染着了一点落寞。一瞬间中,他的脸似乎被灯光映得有点平板,在我感觉中分明地显着那点落寞。
我没再伸头,我还是隐约地看到冯立言对着女人的眼光,他的眼光主要落在她的神态上,他是习惯地注意着女人的反应。女人在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我只能看到她露在椅背上的小半个后脑的黑发了,冯立言走到她的对面去,准备坐下来的时候,眼光随意地朝前看了一下,我注意到他的眼光投向我这个方向。我没有躲避,于是眼光在距我们各自一半的地方碰上了,凝了一凝,滞了一滞,团了一团。后来他往我这边走来,我便抬起了头,仿佛等着他似的,露着我的笑来,那是我对着冯立言时习惯的笑。
“真是你?”冯立言似乎有些吃惊,但他的神态表现得并不太明显。他的惊讶只在我感觉中。我还是笑着。
“你今日和我一样有雅兴。”我一下子显得很会说。
他走到我的身前,很快地扫了一眼我面前的餐桌,看得出我已经吃完要动身了,他也就没有坐下来。在我面前站着,他安静的神情中带着一点惶惑,我用我的笑去迎着他的惶惑。我们还从来没有在不期而遇的场合中相见,我的感觉中有着他的惶惑也有着自己的一点不安,我取过餐巾纸来轻轻按一按我的嘴。
“你怎么……?”他问。我知道他的问话是:你怎么在这儿吃饭?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怎么这个时间在这儿吃饭?
我举起一根手指来,往前点了点,我让他注意他的女人。他随我的手指转过身朝后面看看。女人没有过来,只是在他朝我走来的时候,她的头偏了一偏,我没看清她是不是看到我了,现在她还是在椅背上露着小半个后脑,依然显得那么地安静。安安静静地显现在我的感觉中。她的这一形象是我完完全全熟悉了的。我的眼光朝着她,但我的神思已不在她那儿。这一刻精神集中着,凝结成一点,刚才吃饭的时候那点疲惫沉重感一下子消逝了。
“我的妻子。”
“我知道。”我点着头。
“我们出来走走,难得的……你说过,我需要走出去。我就带她出来,老在家里是太闷了,我们都不想去闹市,就走到……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他盯着我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静静地盯着人,对方的精神都被他的眼光凝定了。他的黑眼眸仿佛凝定不动似的,上面有一个亮点,亮点也凝定不动。有时看久了,感觉那儿被两道白光打穿了。
我习惯地笑了笑。我的笑意仿佛是一道温柔之气,从那亮点中透进去,使那里软化了。我的眼光移动了一下,移过周围座席上的人,移看着窗外一条略略拐弯的路,路的尽头过去是一个旧煤厂,旧时厂前的一段路也总是黑黑的。我说:“这里也快繁华起来了,安静的地方正在一点点地缩小,很快都没有了。你知道还会留在哪里吗?”
冯立言望着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想着我的问话,我的问话总会让他恍惚。我又举起一根手指,向前指一指,他再回过头,那边还是他女人的小半个后脑。
冯立言又回转头来,似乎只是随着我的手指习惯地转了转身。
“你不想把我介绍给她吗?”
“不要吧……”
他的口气里带着一点询间。我表示顺从他的意思。我提包站起身来,依然含着惯常对他的笑和他一起走向前去。走到前面座位的时候,我回身向跟着的冯立言,并同时朝他妻子微微点头一笑,用明显的眼光招呼了一下,就出门去了。我能感觉到,他们两人的眼光都跟着我。出了门,我拐向了石桥的那一边。街面上已经亮起了路灯,那边路灯暗些,朦胧间能看到整修过的石桥隐隐地斜在前面。石桥那边是一片刚砌起的黑沉沉的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