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夜里又做梦,我做的梦动作的幅度都很大,我总在梦里跑着,浮游着,不知要走向哪里,也不知道已经走到了什么地方,或是一片水,或是一片地,或是一片荒野,或是一片山林,都是我醒着的时候并没有见过的地方。有时候会有莫名其妙的东西来追赶我,或是一条狗,或是一条蛇,或是一个男人的阴影,我东躲西藏,常常会感觉追赶的东西就在我的身前,我拼命地飞奔起来,在最危险的那一刻,我突然会飞起来。我常会飞起来,腾身飞起来,这是我梦中感觉最放松的时候,身子游浮着,下面黑蒙蒙的一片,有隐隐的房屋和山河,我完全像个已经飞起来的鸟,甚至像是一个会飞的人。飞过的梦以后,我会想到,我会不会曾经是一只鸟?庄生梦蝶,他是变作了一只蝴蝶而飞,我却是肉体而飞,只是在一片幽荫的世界里飞动,那么是不是我的灵魂在飞?我尽情地飞着,什么都无法阻止我,我会感到风在动,在我耳边响着风声。一切都随着我的感觉出现,我感觉要看下面,下面便有一片世界,我感觉中有风声,风便在我的耳边响着。而往往我感觉到自己力量弱了往下坠落,便会落下来,我感觉我飞不起来,我便拼命扬着手,奔跑着,就是飞不起来。我的心在着急,可是越着急越飞不起来。有时飞落在一片瓦上,仿佛怎么也着不了劲,我再也飞不起来,却又无法从那高处下来。踩着斜的坡度,脚下怕使了劲会踩塌下去,我仿佛陷入无法解脱的困境。慢慢地我会感觉到我的梦境,我的意识在活动,那是梦的意识,却又具有非梦的意识,我正在梦的边缘上,我还意识到:我应该飞,飞离出这个场景。意识完全起着作用的时候,我便醒过来。醒过来的我一动不动,我意识着“我”和我眼前的时间。在一片黑暗中面对着习惯的一个钟,钟的指针在黑影中闪着萤光。时间的感觉便渗进意识中来。在醒与梦的边缘中,往往会过渡到一个新的梦境去。在新的梦境中,我运动着,我意识到我飞快地运动着。
这一天,我做了一个很安静的梦,我走到了一片看上去有点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我置身于一片小巷。梦间隐隐的意识中,我面对的境地,常带着与现实人生的关联,特别多的是旧时插队时的境地,只是在那间旧瓦房前显着的几个乡下人的面容,很快便变得奇异。安静的境地往往使我的心收缩着,心境是一种苍茫,这种境地是不由自主的,我沉溺于其间。
那片小巷,有一两处阴影,爬着牵藤草,瓦上围墙上长着野蓬草,隐约能看清黑影中的色彩,嗅着了那点腐朽的气息。一幢旧式的楼,阴阴的半截,看不清上半截,朦朦胧胧地有一种压下来的感觉。蓦然活动了许多的人影,靠近着我的是母亲。我感觉到是母亲,母亲在做着什么。已经身处一个过道上,梦里的母亲似乎永远在扯着毛线,毛线抖抖地弯曲成一片蓬着灰的气息,在她的脚下成了一堆,慢慢地高起来。父亲只是一个背影,凭着背影我感觉那是父亲。他对着墙,凝着似的对着了墙,一动不动。仿佛在他的凝视下,墙倒了上半截,从墙的这一边我便能看到墙的那一边了。很大很大的玻璃窗,落地玻璃窗,乳白色的玻璃窗,窗里透着亮,那边是一些古雅的家具,看上去很沉重的,家具都是乳白色的,一张窄窄的床,被子凌乱地散铺着,一角聋拉到床脚下来。我想多看几眼,仿佛我是在扒着墙看,我有点扒不住,我使劲地去扒.我在梦中出着汗,手在打着滑,我终于落了下去,落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下面是一个很深的陷坑,圆形大口的,黑乎乎的。我直直的身子落下去,那一刻我想我应该飞起来,我能飞,但是我就是刹不住身子,我似乎要飞起来了,我还是在往下坠,迎着我的深坑仿佛在合拢来,拥着我,团着我。我使劲地想飞起来,但已经被团着了,挤着了,有一种火热热的感觉,都在身子周围挤紧着,我的身子整个地都被围着团着了。滑湿的感觉。温暖的,火热热地温暖的感觉。我想哼出来,但我的意识在起着作用,不让我哼叫出来。我便使劲粗野地哼叫着。我想完全地沉到这种感觉中,我在哆嗦着,我的意识便生升起来,我就感觉不到温暖了,仿佛出了热水似的,浑身湿渡渡地很难受,一种湿粘的难受感。我想摆脱,我想飞起来。我应该飞出去,只要飞出去我就能摆脱这一切。我跑了几步,跑的时候,像飞机助飞似的浮起来,我身下有点飘飘的了。我就要飞起来了。我突然看到在我的面前,有一个人。那是一个瘦削的男人,他的背影朝着我,像父亲一般的背影。他回过身来,我看到了一张脸,那张有点熟悉的瘦长的脸。我突然地感到,这张脸我似乎既面熟又陌生,好像就是冯立言,但似乎又不应该像他,我还是很熟悉他的。他朝我笑着,瘦长的脸拉成了圆形。我使劲地看着他,我的眼光穿透了他的脸,他的背后面,我看到有隐隐的光,一小片红红的光,我想那是太阳,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温暖的感觉荡漾开来。我想看那日出的场景,我意识着:太阳升起来,太阳快升起来,那片红红的太阳在涌啊涌的,似乎怎么也冲不出来,仿佛有网网着它。快冲顶,冲顶啊……太阳就要升出来了,在太阳的阴影里,形成的一个黑色的深色边框,我看到了两根指针,长的指针指着了正中..-
我就醒了。我睁开眼来,梦境和眼前现实的感觉,像隔着一层,隔着很薄的一层境地。从梦到现实仿佛只是穿过了一道自然空间,我身子摇动了一下,感觉回到了流动着的时间中来。我躺在那里,默默的几分钟。我的内心里感到了一点什么,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我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应该是个很熟悉的名字,但我就是记不起来。他在我的过去的岁月里出现过,他的形象清晰,带着朦朦胧胧的一串旧感受。从离开农村进大学以后,我摆脱了那种纯物质的生活。我把旧的生活都隔绝在大学的校门之外了,很少再具体而实在地去记忆那过去的事。旧事只是一些残影,一些从身上脱落下来的如黑影般的残物,是缺乏了本质的平面物。现在这一个黑影般的朦胧形象,将我和那旧的生活串连起来,许多的人和许多的事都一下子到了我的心里。我搓了搓脸,坐起身,按习惯我起床来。我将在十分钟内做好一切,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