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形象上端端正正的人。他坐得端正,立得端正,行得端正。这来源于他打过仗,当过军人。小时候的我,看着端正的父亲有一种敬畏感,他在家的时候,我不敢多讲话,也不敢哭。父亲在家的时间是标准的,标准的时间回来,标准的时间出门。我已经记不清他的说话了,他似乎很少说话,他的说话都在标准的十秒钟之内。他会应着是或者不是。除此之外我就很难记清他的话了。我不知他是不是和母亲有过很多的话。母亲和我说话的时候,便常会说到父亲说过的什么话。她用父亲来吓唬我,也用父亲的话来教育我,就是父亲后来不在了的时候,她也常常用这样的方式来和我说话。她会说上好长的一段近乎哲理的话,她引用《红楼梦》或者《三国演义》中的语言来说话的时候,也都说是父亲说过的。我想大概父亲和母亲在一段时间里,也是说过了很多很多的话的。
有关父亲的闲话,我是通过孩子的口知道的。这些孩子是杂院里和我共同玩耍的小伙伴。那时我还不懂那些话的意思,我只知道那些说父亲不端正的流言改变着父亲在我心中端正的形象。我抗拒着那种流言,但那些孩子们的语言像毒针似的,刺在我的感觉中。他们唱着一首有关父亲的歌,歪歪拐拐,拐到哪儿去,拐到洞里去,洞里有条沟,沟里有条虫,虫一跳,歪了一只脚,虫一跑,掉了一个瓢,咕噜咕噜滚下来,滚到泥巴塘,灌了一皮箱,皮箱打开来,里面一只大嶂螂。我不知道这首儿歌是谁做的,和我父亲有着什么关系,但那些孩子唱的时候,便用眼光看着我,那种眼光是恶毒的,没有比笑啊笑的孩子的眼光更刺伤人的了。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那首儿歌的意思,它在我的意识中生了根。有时,我也会莫名地就把它哼了出来。而我对父亲的感觉便都在这首儿歌里,连着了父亲端正的形象,那形象上浮着一点奇怪的附加物。那时我拄着锄头在田里,等着太阳落下去。翻开来的土被太阳蒸出一股残粪的气息,我感觉里哼着这首儿歌。这首儿歌对我便有着了另外的一点意味。父亲端正的形象变得飘飘浮浮。
父亲的这一切连着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的后面又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可以想像到端正的父亲是怎样落到一个女人的陷阱里去的。那是一段长长的时间,在那段长长的时间中,交错着外在的力量,但那个女人是胜利了。她一点点地用力量展开网来,慢慢地把父亲拖到了她的网中去。到父亲完全没有端正的形象的时候,她便丢开了他,于是,父亲便永远地去了。
拄着锄头,我有时会想着女人对端正的父亲说的第一句话,那些男人和女人初识会有的第一句话,被我都想遍了。我一步步地想着父亲可能问的或答的话。她会一次次用怎样的表示,用怎样的手段,我也都想过了。到后来,凡是和男人接触的第一句话,都没有逃脱我曾经有过的想像。我不记得我是否见过那个女人,然而,我却能想像到她的样子,和她的表情。
母亲独自在一个小屋里,她总是低着头在做着什么。我很少看到她抬起头来。她低头的样子从前面看过去,只剩一片前额和一根鼻梁,白哲的一片。不管她是坐着做针线还是站着扫地、做菜,她都低着头。有时她会抬一抬头,看我一眼,我相信她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美的。同学母亲中谁也没有她那么美的眼睛,她的眼睛像蒙着一层很优美的雾色,里面是蓝幽幽的,很深很深。谁也没有她那么幽蓝的漂亮眼睛。多少年后,我站在一块透着光的绿水晶前的时候,觉得有亲近感,仿佛面熟而陌生,一时以为也许前生它曾经属于过我。我后来想到了母亲的眼光,顿时恍悟那种熟悉感便来自母亲的眼光。母亲的的眼光仿佛总在叹息,我相信她的叹息是一种无声的传递。我不知还会有什么比这种叹息眼光更漂亮的。我也想到,那也许只是女儿眼中的母亲眼光。她只是对着我的。不管是在旧屋里,还是被赶到了一个单间的小屋里,我一直感觉着母亲眼光的叹息。那个小屋里东西挤得很满很满,然而,母亲的眼光总是显得意味深长。
我还记得父亲去世的一天。那一天下着一点蒙蒙的细雨,我和母亲坐在屋子里。就在这一间屋子里。那时的屋子里都是一些旧的家具,一只赫黄色的很多抽屉的柜子,一面已经有点锈斑的老式镜子。雨在窗子外面下着,正对着窗子的镜子里,映着一片雨色的蒙蒙亮色。我看着低头缝衣服的母亲额头之上一片头发,恍惚看到这些头发瞬间之中正在变得灰白。时间在母亲的头发上飞快地流动着。母亲抬起头来,她的眼光和我的眼光相对,我眼光有点游移地飘忽了一下。原来我没有认真地看过母亲的头发,她也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我。她的眼光很深很深地吸着我,我恍惚被吸进了很深的地方,浮游在一片海水之中。我想在那眼光中找到一块可以抓住的礁石。就在一瞬间,母亲那清清如水的眼光中,升浮起来许多如珊瑚般的晶体。我便叫了一声:“妈妈”。我觉得我抓紧了那些珊瑚石。我需要抓住,我希望抓住。母亲对我说话,她似乎是第一次对我说日常生活以外的话。她的口齿显得有点含糊不清,和她的眼光一样变得朦胧起来。母亲说:“你父亲是迷住了,他是被迷住了,他不知吃了她的什么迷药……”母亲还说了一些话,似乎对我说的,又不知是不是对我说的,仿佛只是在对她自己说的。我只记得她说的“迷住”这两个字,到底她还说了什么话,我也记不清了。她是不是说了引诱,我也不清楚了。母亲似乎很会说话的,无论用什么方式说话。母亲的话对当时还幼小的我是深奥的。我当时有点慌张,但我还是看着她,引着她说下去。我的眼光在那一刻肯定也是成人式的。我希望母亲把一切说清楚。母亲仿佛一时看清了我,那一瞬间她的眼光凝滞着,和我的眼光一起凝滞在时间中。我动不起来。后来,母亲低下头去,继续她手上的事。而我似乎又觉得刚才母亲的那些话和她的眼光,都是我自己后来想像出来的。
在我下乡去以前,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几年了,也就是说我和母亲单独生活已有好几年。我每天都在忙着收拾我的东西,想着将要下乡的生活,.想着要离开眼前的一切,我的心上有着一种近乎轻松的感觉。杂院的墙上常常会贴着批判的大字报,依然是与父亲有关的毒针般的话语。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去再回城时,就不会再和我的母亲相见了。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意识到她将面临的和我所面临的。母亲帮我收拾着东西,她低着头想一会,便去取一件东西放在我的箱子里,或放在我的包里。我靠墙站着,看着她把一件件的东西往我的包里放,想着那些东西的用处。她取了一块搓衣板往包里放的时候,因为包满了,她放不进拉链包口中去。她放了几次,都插不进,我就走过去,帮她张开了拉链包口,她把搓衣板放进去以后,两人使着劲把拉链拉起来。我知道,母亲还会拉开拉链把什么东西放进去的。到拉链拉紧了以后,母亲似乎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来,我的眼光又和她的眼光相对了。那天,外面依然是下着蒙蒙的雨,我们的家正搬到了一个小阁楼上,阁楼上面有一个天窗,虽然蒙着灰,但还显着亮。我靠母亲近,我看清了母亲那深深幽幽的蒙着雾一般的眼光,那蓝色上面蒙着一层潮湿的水汽。母亲说:“只有……你父亲跟着你了……他会的,他对你总归是……的,你不要像你妈妈这样,你不会像的……你像他……”母亲的话断断续续的,但我还是明白了,她是说着父亲的话题。父亲的话题总是沉重的。我照例没有说话,我不知怎么对母亲说话,我一直认为我在城市的时候还是孩子,我是一到农村便一下子成为大人的。我的心是一下子宽起来的,这应该归功于田野里的太阳和风,乡间的农活,连同那些农村的人生话语。城市的一切都隔开了,我处在一种必须自己努力才能活下去的境地中,谁也帮不了我。我不想再去想什么,也没有精力去想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