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对我来说,总有一种安谧的气息,静静地渗进感觉中来。一排排的书架,自上而下插得整整齐齐的书。从书架中穿过去,穿过长长的架廊,有着梦一般的感受。无数的手在这里留下了痕迹,无数的手写成了书上的文字,书是手的记痕。手在书之上显着虚浮的象征,各种各样的手,各种各样手的形状幻化成一只巨形的手,伸着警世的手指。那些文字以铅字的形式一个个流动般地排列着,流去的是静静的时间,无数的时间在流动中无声无色地被掩埋了。书又在多多少少的手中翻开来,在手指的翻动下又流动着了无数的时间。书重新回到书架上,静静地站着。整个书库,许多的思想凝固在一个个框架之中。穿过书架的架廊,我默默地,一串感觉浮动着,我不再让那些浅层流动的思想渗透进我的意识。
十年。十年中,我的手下传过多少书。而那些没有经过我手的书,也都在我头脑的书架中存在着。思想和时间的概念,有时会让我生出一种苍茫的感觉来。我无法用手指抚摸每一本书,而一本本书浸透了多少人多少的思想与时间。以时间作单位的思想,以思想流动凝成的时间。绝对的时间使我深感我个体的时间的有限。我无法用手指翻过那一张张的纸页,更无法阅读那一个个铅字。如果让每一个字体都在我眼前流动过去,也许只要一小排书架的书,便能流过我的整个一生。而由字体幻化成的各种思想,我便更无法理会清楚。有一阶段,我怕去感受那静静的书架的印象,我只是让身子穿过去,让手指把一本本书的上角斜倒,再抽出来。
在这座图书馆工作的人,都知道我是沉浸在书里了。他们用热爱这个词来形容我。图书馆里除了书便是人。在人的群体里,自然有着社会性的结构。当官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他们一个是陈馆长,一个是吴馆长。其实还有两个被称作馆长的,他们都不怎么来。其中一个看上去六十岁开外了,大概是退了休的老馆长。还有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却也不怎么来。老馆长来的时候,常会到资料室坐坐,和秦老师对坐着,聊不上几句话,有时就那么对坐着。老馆长很有一种当官者的样子,天庭饱满,地廓方圆,说话时中气很足。真正当家的馆长是陈馆长,听说他也只是个副馆长。我弄不清这些,也并不关心这些。在馆里,除了开会的时候,我几乎不和当官的交往。吴馆长和我照面更少,大概在我进馆以后三年吧,有一次她在馆里看到我,还问我要找哪一个部门,并告诉我,书库里是不可以乱跑的。而陈馆长却在一次大会上,称我是图书馆的活字典。他批准我为先进工作者,以后多少年我都毫无争议地占着这个称呼。
这几年,外面的社会越来越热闹了,而这座图书馆大楼还是那么安静。只要走进这座大楼,自然便带了三分安宁的气息,不由地让自己的脚步静下来。书库就如同一座敞开的古墓,里面绝大部分的书都葬着死去者的思想。慢慢地,社会上流动的热潮,也卷进了馆里来。工作人员开始了流动,曾经一度学知识的热潮,那和书本结缘的文学热和基础科学热的潮头,都一潮潮地退着。这里不再是热门的地方,进了馆后,会听到馆里工作的人津津有味地谈着外部社会的动静,说有拿工资几万的,有拿奖金几十万的,有做生意办公司赚钱几百万的。钱永远是流着的热物,而书永远是静寂着的冷物。靠近着书的人便会流到钱热财旺的地方去。开始走的是几个家有后台的,后来走的是头子很活络的。图书馆里也不那么宁静了,会听到有叽叽喳喳议论的声音。看到陈馆长对着那些议论无可奈何的神态,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陈馆长会记着我,并表扬我。因为我是一个从来不参与议论的人,我是一个天生与书之死物为伍的人,我是一个真正心能静得下来的人。在他的眼里,社会上的那些欲望离我很远,我是真正能守定的人,一个古典传统的人。
叽叽喳喳的声音开始蔓延,蔓延到图书馆的各个地方,也进入了资料室。我只是听之任之,神态不变。这些天资料室里多了人,有时我到书库里去取书回来,我的座位上也坐着人。有好几个人或坐或站地在那儿聊天,他们的中心坐着一个姑娘,周围都是小伙子。如果说这个姑娘还是女孩的话,那么周围的都是男孩。他们都穿着流行服装,牛仔裤,夹克装。他们说着笑着,旁若无人。资料室里很少有这样的男孩来光顾。那个女孩见我进资料室,便报着一本书的名称,带着恳求的微笑,带着恳求的唠气,让我再去取一下。我应该认识这个女孩。我知道她是我们图书馆里的工作人员。我想不起来在什么场合知道这一点的。大概是从那些男孩的嘴里了解到的,他们总对女孩说你进图书馆来如何如何的话,我想到她是刚分配到这里来的。我也是从男孩嘴里知道她叫马晓晴,有人叫她小马,也有人叫她马晓晴。我后来才知道她并不叫马晓晴,马晓晴是一个影视女演员的名字。他们大概认为她像她。我并不知道马晓晴真正长得怎么样,我只知道这个笑模笑样的女孩喜欢说话,喜欢和那些男孩们聊天,什么话都能聊,一点禁区也不存在。她在图书馆里工作,却不定什么岗位,可以不做任何的事。她只是和围拢来的男孩聊着天,说着许多的话。这一天,我拿着那本女孩要的书重进资料室的时候,他们看着我,有两个男孩是新面孔,他们不知说着什么,便都在笑。室里只有秦老师依然埋着头在一页页地抚着那旧书。他虽然还坐在老位子上,但也被挤到了一个边角上。
那些男孩的眼光朝着我,中心的眼光是那个女孩。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我想大概他们是看到了我身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一般的人处于别人的眼光下,自然会想到自己身上的不妥处,也自然会低下头来把自己检查一下。但我并没有动,我只是手里拿着那本小马请我找的书。
小马嘻嘻地笑了一声。那些男孩也都笑出了声。他们的眼光里跳闪着有趣的意味。我看着他们显露着年轻的脸,生着青春痘的脸,一个个个子老高,多带着一点哈腰,显着那种精气神过多反而疲疲塌塌的样子,而围在当中的小马却显着神采飞扬了。我常会在一个街巷口看到这么围着几个年轻人,他们嘴里哼一支流行曲,哼着哼着,猛地拉老高的声音唱一声,也有人跟着唱一两声。他们喜欢这么围站着,让多余得无聊的时间流过去,当然当中有一个女孩就更有味了。
他们开始说着他们的话,似乎一直说着,没有被打断过。那个脸上因青春痘挤弄后残留不少红瘫的男孩,晃了晃身子说着:“没什么意思的,要叫我老那么紧张,我不会干。活着是干什么的?弄那么紧张,不就整个一个傻鳖……”
“再怎么的事,弄得紧紧张张,就没味儿了。我就是这个样儿,有什么,有什么呢?”那个小个儿也跟着说。
“现在的事,说有什么就有什么,说没有什么就没有什么,说来说去就是那个样子。我说只管自己走,想走就走,不想走,拖我也不行。”那个一口土音的肩很宽很壮实的小伙子说。他穿了一件运动衫,蓝高领,在他身上绷得紧紧的。
“是的,是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小马坐在那里,她一直神情随便地听着男孩们说话。她没说话,但她又像是在一个个地点着他们说,一副欣赏着他们说话的神气。
我听着他们的话,突然一股气涌到腹部,胃神经弄得麻丝丝的。知觉是灰色的。我觉得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的话听上去都很简单,并无什么奥秘,可是却让我感到一点也听不懂。也许他们的话是有个前提的,我没有听到,但没有了前提的这些话,却让我的意识有一点木木的。似乎有一种超乎人生的意味,又似乎有一种潜入人生深层的意味。应该是一些无色彩的话,却不知如何又有着超乎感觉的玄虚的色彩。我不由脱口说:“你们在这里说什么?”
那些眼光又都朝着我,他们的眼光里含着奇怪。似乎是因为我打断了他们的说话,又似乎是诧异我怎么会听不懂他们的话。这样的话都听不懂,怎么叫人看得懂?他们朝我望着,那眼光里仿佛我是天外来客。那眼光似乎在说:你怎么不懂?又似乎在说:你怎么会懂?反正他们会认为我不是他们圈里的,我这个接近中年的女人,和他们隔着了一个长长的时代,而偏偏又从不说话的女人,怎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我也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在旁人眼里是那么地古怪。本来我生活了多少年,从没有觉得自己古怪过,这一瞬间我就像个怪物。
这时,进来了吴馆长,我没有注意到她。她看看我手中拿着的书,用很尖锐的声调问我:“你拿着的是资料书,有证明么?”
我把手中的书抬了抬,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我不清楚她是不是认得我是资料室的人,或许她是询问借出资料书的证明。其实这里借书并不重证明,只要有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带来就行。一般没有证明的人是进不了资料室内部来的。眼前的一圈人都看着我,有点奇怪地看着我。我听由着他们的眼光,还是没有说话。习惯的感觉回到了我的身上,我不再觉得我古怪。
吴馆长一副很严肃的表情。她严肃时,眼皮有点下挂,眼光很深沉地对着人。随后,吴馆长的眼光在资料室里扫了一扫。她似乎一点没把那些小伙子扫进眼里,而在依然坐着面对旧书的秦老师身上略停一停,便移开去,最后落到还坐在当中晃着腿的若无其事的小马身上,吴馆长便露出一点关怀下一代的神情,口气里带着关切的责备:“你在资料室工作很好的嘛,首先应该抓一抓内部的混乱。”
我没有想到小马会是资料室的新成员,但我没感到奇怪。
小马还是笑着,似乎是若无其事的模样,对吴馆长说:“你说我到资料室好啊?”她像在征求一个亲戚的意见。
吴馆长说:“好,当然好,在资料室里可以多看点书。”
小马说:“这里好看的书还是不多的。”
吴馆长说:“没有好看的书可以再进,我一直认为图书馆应该进更多的书。”吴馆长说着和小马招呼了一下,没有看一眼其他的人,就转身走了。
小马站起身来,把我手里的书塞到那个穿运动衫的小伙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