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四的晚上,我坐车到体育馆去,出租车司机是个健谈的小伙子,长着一张扁瘦脸,按面相来看,不是善相。好多个晚上我都坐出租,看到的司机,没几个是善相的,也都爱谈话。每次我从同一个地方上车,也到相近的地方,但没有一次车价是相同的,每每司机谈得多,车价也就高。不知是不是谈话也被算入了车价中。这辆车的司机,从我上车开始,便说我显得年轻,他说看得出我是一个官太太,丈夫的官还不小。
我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的话里带着惊奇。
司机动着方向盘,他很快地超过一辆公共汽车。他说:“气质,我看的人多了,一眼就能看出人来,你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一般人家出来就是做着气质,还是做不像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着,我说:“那么你能猜到我要去干什么?”
司机朝我看一看,他笑着,一点狡黔的神态中,却显出他单纯的善意来。他说:“你是去会一个男的,当然不是你的丈夫。”
“你怎么知道我会的不是我丈夫呢?”
“我看的是样子,一看样子就知道。你化了妆,一化就显得年轻,你的样子就像未婚的姑娘了。”
“我像未婚的姑娘了么?”
“很像了,要换了我的这双眼睛,别人就看不出来你已经是官太太了。”他笑了,手过来动一动录音机的键,但没有录音声,只听到噬噬的声音。我看到电子计时器在跳闪着。我定神看的时候,车晃了一下,车从一辆板车边拐了一下。司机朝车窗外歪头骂了一声很粗野的国骂。那一声骂显出了他的本来面目。我却笑起来。他偏脸看我。我还带着了笑意,眼看着前面。
我说:“我倒是真的没结过婚,我是去见一个异性朋友,可是我一点也没化妆呀。”
司机又朝我看看,他笑笑摇摇头,那神态明显不相信。
“我和官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就是一个平民百姓。家在下.只角的平民百姓。我是不骗你的。”
他又朝我看一下,我相信他能看到我脸上显出来的与刚才不一样的神情,是带着小市民气的、骗着人又掩饰着的神情,像压抑着笑,又显得很郑重的神情。他的车猛地拐了一下,险些撞到路边上去,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时,他又开口说话。
“看不出你来。真看不出你来。我想,你大概是演员。对的,当演员的,演员就是真真假假的,还是瞒不了我的眼睛,你肯定是当演员的。”
“我怎么是当演员的?你看我像个演员吗?我其实很讨厌演员,总是做得过火,不像是真的。不过说回来,人生就是一场戏,人生里的戏,哪一个都在做,都做得不假。”
“我就是喜欢看演员的表演。”
“就因为那是假的,知道他是演的,就看他怎么做假。”
“做得不好的戏也不好看。”
“要把假的做出真的来,这就是我讨厌演员的理由。太没有劲了。用现在大家的话说,累不累啊?人活着,就很累了。”
我和司机说得热烈,车就到了,停在了体育馆的大门口。晚上没有活动的体育馆里,灯火暗暗的。司机就亮了车灯收钱。这天的车价特别高。我不知电子计价器怎么跳的。不过说了那许多的话,说得很高兴,我无法再和他理论价钱的问题。我就交了钱。我让自己保持着一些好心态。
我提着包进体育馆,体育馆建在一个坡上,依坡筑着一节节台阶。灯光在两边的树荫丛中闪着昏黄的光。我带着点笑意,刚才热烈说话的气氛在感觉中。那个司机唯一猜对的,是我要见一个男人。应该说我在赴约前确实对自己的容貌修整了一番的,用我的手指在我的脸上、身上都花费了一些时间。但我并没有用任何的化妆用品,只有对自己容貌缺乏自信的女人才用化妆品,那是让人看得出来的做假。我没有对司机说假话,我不喜欢让人家看着就知道是做假。
不开灯的体育馆的球场,静默的四围看台,水泥的台阶如凝定了一片死寂。球场上一圈,城市的铁青天空,染着一点深玫瑰色,映着场上一大片的灰蒙蒙。倚着铁栏杆看着球场,白天里球场的争夺和观众的喧哗,都在感受中。我感受的不是眼下这一片的寂静。我血液里流着热感,那是我想像的感受,我平时并不喜欢体育。
我沿着栏杆走过去的时候,我看到那边阴影里,他也正走过来,与其说看到,不如说是感觉到的。他来了,我总是几乎和他同时到这里。我感觉的钟的指针是指着了七点,照例快了十分钟,实际是六点五十分。
他是冯立言。冯立言向我走来,可以看清他的脸了,他还是那样单纯的神情。我习惯看到他脸上的这种神情,心里有一点感觉浮上来,让我自如地迎着他。然而,在我的规划中,是希望看到他的复杂。规划已有多少年了?他却还是眼前这种神情。我有时候会想着,人的本性到底能不能改变?
他走到我身边来,他向我走来的步子有着一点快慢不匀的节奏,也许是这里的台阶逼仄的缘故,也许他步子的节奏是变了。早先我看到他的步子总是平稳的,就是因为加快而有点跳跃,还是匀称的。他和我一样是接近中年的人了,中年人应该是更稳实的步子了。他在下一步台阶时,身子突然矮了一下,那只是一瞬间,他的身子弯了弯,还是粮快朝着我走过来。
“你来了。”他说。似乎这也是见面时他习惯的第一句话,我感到声调上有着了变化,很难说得清变化在哪儿。他依然带着一点相见的高兴。我回答他一个微笑。这也是我习惯的笑,是习惯对他的笑,笑中带着我对他习惯的温和知交的神态。我是用心去笑的,我的笑里含着了许多的话,显现着只有和他才可能说的话。
他走近我,他的脸朝着我,也现出笑来,像是应着我的笑。他穿着一套西装,一套银灰色的西装,系着一根领带,一根蓝底夹着白花的领带。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总是穿着很讲究,我想他肯定也是费了一番修饰的功夫的,不像那天在饭店里看到的随便的样子。
我说:“你好啊。”我的声音里充满着愉快、轻松。
他说:“你好。”他的声调也呼应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