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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苏城如掌大。

苏州地方的小而精巧,这是世人皆知的。

小而精巧,民间说城东放一个屁,城西能闻到臭味,当然这只是比喻而已。

这座小城基本上是一座四方城,从城南的盘门走到城北的平门,或者从城东的相门走到城西的胥门,倘是步行,恐怕也得走上老半天的,并不是一个屁的时间就能横穿或者竖贯的。

其实,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真正用自己的两只脚,横穿东西,竖贯南北的人,恐怕也是极少的。古人坐轿,今人乘车,名正言顺。或者因为养尊处优不愿意以自己的脚行走,或者世事繁纷,不及以自己的脚行走,也或者年老体弱,不能劳累自己的脚,凡此等等,就有了代步的工具,从轿子始,又有了马和马车,又有了黄包车,又有三轮车,再有汽车和火车。

但是在苏州,车子的发展是比较慢的,原因则是多方面的。从前苏州的街道,多是石子路,为路面的结实计,石子常是竖砌,自是不能十分的平服,石子街上行车,难免颠簸,坐车的人就要受颠簸之苦,若是坐轿,也就无碍,石子的高低不平,只是触着抬轿人的脚底板,与坐轿人并无什么影响,故在这地方轿子的历史是比较长的,此为一。再说苏州的街道,大多狭窄,行车亦是诸多不便,要两车并行或是交叉而过,更是困难,轿子比起车子来,要狭小一些,穿大街走小巷自是方便一些,此为二。苏州虽是一座城市,却是处在水网之中,即使在城内,也是水网密布,河道纵横交错,古称“三横四直”,只是指的城内主要河道,另有诸多大小河流并不在其中,有河就有桥,唐人说苏州“红栏三百六十桥”。有桥就有石级,有了石级车子就不好过,还是轿子方便,此为三。再则,苏州地方有闲阶级比较多,这些人等,出门讲究一个雅,坐着轿子,晃荡晃荡,多少悠闲雅致,此为四。还有,苏州城四四方方,十分坚固,外来的风,比较难吹进来,而祖传的东西,却能延之长久,这是否也算是一个原因。

在火车汽车之前,先有三轮车,再前有黄包车,再前就叫做东洋车。东洋车顾名思义是从东洋来的。据说这种东洋车车身很高,双轮用铁皮包住,行路隆隆作响。1874年,法国人米拉从日本引进300辆东洋车到上海,中国的人力车大体上就是那时候开始的。但这样的车,不大能在小城里发展盛行,因为许多饱食终日的有闲阶级,是要嫌车声嘈杂的。他们平时三五一淘,饮茶闲聊,或好友对弈,凝神静心,抑或用小嗓子尖尖地唱一段昆曲,凡此种种都要有一个“雅”字,倘若雅兴正浓,突然间有一东洋车滚滚而过,隆隆车声,惊天动地,必是大煞风景,绅士人等必是讨厌之至,那时的地方,并没有市政府这样的管事单位,大小事情,均由绅士商量决定,若是他们不喜欢东洋车,东洋车是不会有什么招势的。正如从前苏州的骑马,也是有人支持倡议的,或者以为坐轿是人抬人,用别人的脚,代替自己的脚,是不平等的,而以畜代轿则无此种顾虑,因为人与畜是没有什么平等可言的。但是苏州地方,车既不能盛行,马也是不大好招摇过市的,街道既已狭小,加之店肆林立,店主们对于店招,又是十分讲究,大都请名人书写,烫金做匾,弄得十分华丽气派,竖于店门上方,横在街头。骑高头大马者,一不小心就会撞得头破血流,所以说到底还是轿子为好。

以至到了清末前后一段时间,一直到民国初期,上海的人力车迅速发展,总数已达数万辆,而在苏州,却仍是以轿代步的为多,当时城中私宅停轿就有二、三千顶。这些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出门必是坐轿无疑,即使老爷少爷们也都是以轿代步的多。至于轿夫,则有两种,一种是大户人家的轿夫,还有一种是临时雇用,临时召唤的。

虽然有以上诸多原因,苏州的车子发展比较缓慢,但轿子的逐渐衰落,各种车子的盛行,这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大趋势。

苏州的人力车大致是在1900年前后开始萌芽的,在此后的一二十年问,一直规定人力车不能进城,到了1914年又规定凡每车向警察局捐洋五角者,能在火车站一带的城区活动,1923年正式批准人力车可以在城内行驶,之前还经过1921年到1923年两年时间的试行。由此可见,苏州人力车的发展是比较缓慢的。

人力车发展起来,也和轿子一样,有几种不同的情况,有长年包车,短期包车,更多的车夫则是在大街上等客。

那时候,车子的所属则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归属车行的,第二种是富有人家,自己购买车子,雇车夫,还有是车夫自己买车,接受用户包用或出去拉生意。

稍许有些身份有些财产的人家,总是要包一辆车的,即使不常用,也是要包下来的。

当时毕仁达毕氏中医内科就包了一辆车。

已经知道毕仁达是一位很有名望的中医,主治内科。从前毕氏无疑是有比较大的房屋和比较厚的家产,从前毕氏在挂牌行医之外,还开有“养生堂”药店,货栈,工场和店堂都有相当的规模。在三十年代初期,药店职工有二十多人,经营中药上千种,信誉甚好,业务鼎盛。可惜在1937年底,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成了一片废墟。

在1937年冬天的时候,巴豆的祖父毕仁达先生带着劫余的一些钱,在城西北角的三摆渡买上一幢独门独户的住宅,三楼三底两隔厢,另有一方天井。这住宅同毕氏从前的阵势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其实那时候毕家人口不多,在家住的只有毕仁达老夫妇,再有一二仆佣。药店及制药工场炸毁,药店职工已经四散。毕仁达的长子早逝,次子毕逸群从日本留学回来,经同学介绍,在设于上海的铁路中心医院就职,只三年时间,就升为主任医生,似是不思归了。所以若从经济角度计,毕仁达似乎没有必要买下整幢的住宅,但在劫余之后,毕氏内科的牌子要重新竖起来,这份脸面还是要的,毕仁达也许是要给人一种“饿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印象吧。

那时候毕仁达的年纪已经在六十的门槛上了,进进出出腿脚不如以前利索。毕氏中医内科虽然以坐诊为主,但若有重症病人,也时有出诊,一切以病家为重,一切为病家着想,这是毕氏医科的宗旨。

毕仁达既知出门是少不了的,就租了一辆黄包车作包车。这包车夫姓毛,大家叫他毛白癞子。毛白癞子肯定是有大名的,但谁也记不起来了。毛白癞子是从苏北乡下逃难来的农民。为什么大家要叫他毛白癞子,这也没有什么依据可查,毛白癞子并没有生过癞疮之类的疮疖,到后来毛白癞子的儿子被叫做毛小白癞子,毛小白癞子也没有生过什么疮疖,他们一家人的皮肤都很健康,身体也很健康,此是后话。

毛白癞子拉车十分尽心,深得毕先生喜欢,这是当初的事实。在毛白癞子给毕先生拉包车之前,是住在车行的小阁楼里,三四十人挤在一起,很肮脏。自从毛白癞子给毕先生拉了包车,毕先生就叫毛白癞子住下来,毕先生专门空出一间房子给毛白癞子住。至于后来毛白癞子怎么又把在乡下的老婆孩子接上来,是毕先生善人善心主动提出来,还是毛白癞子得寸进尺硬挤进来,是毕先生白给他们住,还是毛白癞子出了钱的,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再追本溯源,已经没有什么必要。

再到以后,这幢房子里又搬进两户人家,空间就显得十分狭小了。现在三摆渡11号的住房格局是这样的,毕家住楼上两间加楼下一隔厢,毛家住楼下两间,另外有后来进来的李家和丁家各住楼下楼上一间,再有一间小隔厢,是四家合用的厨房。

造成这样的格局,当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格局既然已经造成,就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了。

从毕仁达先生当年买下三摆渡11号这幢独门独户的住宅,到现在成为四家人家合住的杂院,时间已经走过了半个世纪,毕仁达老先生早已作古,现在被大家叫作毕老先生的,是毕仁达的儿子毕逸群。毕仁达的儿子也已被叫作老先生了,世事的苍凉更是可以想系的了。

毕逸群第一次回到三摆渡的家,是在1938年初,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上海的医院被日本人接管,一切为日本伤兵让路,毕逸群辞去职务,回到故乡,面对一片残砖碎瓦,毕逸群长叹一声。曾经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中的家,毕氏内科,养生堂药店,制药工场等等一切,只能永远作为记忆了。

当时苏州已经有了西医院,几位西医同道听说毕逸群回来了,上门相邀。毕逸群应邀前往。但因毕逸群是东洋留学生,在西医界有些声望,日本人三番五次上门,要他出来主事,毕逸群当然不肯,被闹得很不安宁,所以只在医院呆了几个月,就下乡躲避,到乡下小镇交通最不方便的地方挂牌行医。到抗战胜利后,毕逸群又回到上海的医院。以后毕逸群回故乡创业的想法终因种种原因不能实现,一直到退了休,他才重回家乡,在家里闷了一年,耐不住寂寞,重新申请挂牌行医。

如果现在就说纵观毕逸群一生这样的话,未免为时过早,但对一个七十有五的老人来说,他的人生主要阶段大概基本上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毕先生在他的青年时代、壮年时代,无疑有过许多建树,西医学界有一些较为有名的成就,都和毕逸群先生有关系。但是现在毕先生老了,一个人老了,对于他的光辉的过去,或许会有不同的想法,有些人老了,他会把自己的过去看得十分珍贵,十分重要,或者时时挂在嘴上,或者每日思想之。这样也许可以弥补“老”的空虚,也有另一些人在他们老了之后,对于他们的过去却看得很淡,好像那是一段不值一提的索然无味的极为平常的人生。毕逸群先生,看起来是属于后一种老人。

毕逸群先生在退休以后重新申请行医也有十年了,可惜的是,到毕先生这里来看病的人并不多,这和毕先生住的地方不在闹市是有关系的,三摆渡,作为住家选择这里是不错的,但要开门营业,就稍嫌偏僻一些了,当年毕仁达先生选择三摆渡时,三摆渡还是一处相当热闹的地方,后来逐渐冷落了。

三摆渡只是苏州城里一个普通的地名,自从二十年代初,在这里建立了精神病医院,所以时间长了,三摆渡这个地名也就带上了某种色彩,平常时候,比如什么人的言行有悖常理,旁人开玩笑,就说这个人是三摆渡的。到后来,弄得有些住在三摆渡的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三摆渡的了。

现在的三摆渡比起从前要冷落一些,但说到底,到毕先生这里来看病的人不多,还是因为现在多数人没有看私人医生的习惯。

当然,说私人医生的病人不多,也不是绝对的,有些病科还是有人相信的,有的也会出现门庭若市的情形,比如牙科,比如针灸科,等等。毕先生是西医内科,私人医生开西医内科的为数很少,现在的西医内科,对一些重大病症或疑难杂症,说到底主要是靠化验,这和现代人的物质崇拜心理和科学崇拜心理是相符合的。而个人行医的西医内科,不可能有这些设备,只能靠经验,经验这东西却很难说,它或者比化验更可靠,也或者就是一句空话。

在早些时候,对于吴中毕氏内科,当然是有许多人相信的,但大家信服的是中医科的毕氏内科,而不是毕氏后代毕逸群的西内科,如今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许还能记起毕仁达先生的一些神医妙方,但对于转学了西医的毕逸群则所知甚少。对于毕氏中医内科的传人毕逸群来说,他既然没有能够继承祖业,自然也就不可能作一些光大毕氏中医科传统的努力。毕逸群先生如今是否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了呢?其实,如果说毕逸群作为毕氏传人没有继承和发扬祖传医术,但毕逸群作为一名杰出的西医内科医生,以他的技术,以他的成就,决不至于辱没毕氏门楣的。可惜毕逸群先生的名只是出在上海,几十年中他也多次想回故乡办医创业,但都未如愿,以致他在故乡反倒默默无闻,花开墙外。

毕先生开业十年,病人虽然不多,但毕先生多少还是有一些作为的,毕先生有几次为病人作了排除癌变的判断。少数被大医院的化验结果宣判了的病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如果他撞到毕先生这里上诉,也许会有改判的可能,但这种希望实在是太少了,要在坚如磐石的不可动摇的科学的世界里,挑剔出失误,并且不是一般的失误,而是根本性的失误,毕先生的工作显然十分的艰难,甚至可以说毕先生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回天无术。毕先生的病人大都是这些走投无路的人,因为现在一般在伤风感冒小毛小病以致一些较为严重的过去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比如伤寒、肺炎之类,只要不是绝症,多半是没有人来求私人医生的。

毕先生现在常常回想起敌伪时期他在乡下小镇行医的情形,毕先生有时觉得那一段时间是他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其实那一段时间恰恰是毕先生几十年中最无所作为的时期。那时候,在30年代,乡下还是相信中医的多,但毕先生的病人并不少,因为那时候乡下的人他们还不太明白中医和西医的区别,他们大概以为凡是挂牌行医的都是一样的医生,病家来找毕先生,对于毕先生望诊不把脉不看苔,却用一副听筒和一只手电筒,大家觉得很奇怪,都来看新鲜,对于毕先生开的西药,几片小白药片,或是一包药粉,就能治好病,有许多人不相信,坚持要开方子到中药房去抓药,毕先生也就给他们开方子。毕先生常常回想那时候他怎么那么迁就,病人不相信西医相信中医,他也不多给他们解释。毕先生的西医是以中医垫底的,他完全可以开出一帖高水平的中药方子,毕先生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十分有趣,所以在几十年以后,毕先生仍然很向往乡下小镇,他甚至想再到乡下小镇去行医。

但是毕先生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再到别的任何地方去行医了,这里边也许有许多原因,但解释却只需要一个:毕先生老了。

毕先生现在老了,看上去他是无所追求了。毕先生已经老了,那么他把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子女身上,这是很正常的,而且毕先生的儿子老姜和巴豆他们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老姜学西医外科,巴豆学西医内科,毕先生如愿以偿。

但是以后的事实证明,毕先生不能如愿以偿。在庆贺过毕先生七十大寿之后不久,巴豆出事了。

毕先生还记得那个中午的情形,巴豆没有准时回来吃饭,后来老姜回来了,老姜面色苍白,他朝老父亲看看,没有说什么,就到巴豆屋里去了。

毕先生已经预感到出了什么事情,但他没有想到是巴豆,他还以为是老姜有什么事情了。

毕先生等老姜下楼,老姜却一直没有下来,毕先生就自己摸上楼去,老姜看到父亲,就说:“巴豆被抓起来了。”

然后老姜讲了事情的经过。

毕先生现在对过去的事情确实已经淡忘,可对这件事却一直是记忆犹新的。一直到五年以后,现在巴豆就要回来了,毕先生又想起那个中午的情形。

对于毕先生的家来说,巴豆出事,走的却不是巴豆一个人,巴豆的妻子在一年以后也走了,并且带走了女儿毕业,毕先生的家一下子变得空洞而且凄凉。

老姜为了照顾老父亲,叫儿子毕竟过来住,可是毕竟太年轻,住过来的时候还在读高中,对于老人,他最多也只能在生活上给一点帮助,其他方面他也是无能为力的。

现在巴豆要回来了,老姜和老姜的妻子金林一起来打扫房间,楼上东边的一间原来是巴豆夫妇住的,几年里一直没有动过,现在重新打开,老姜和金林以及毕先生都希望这是一个新的良好的开始。

毕先生在刚回家乡时,是住在楼上的,后来年纪越来越大,腿脚有些僵硬,就搬到楼下东隔厢住。东隔厢原先是毕先生挂牌问诊的地方,后来就和毕先生的卧室并为一处了。

东隔厢原先是和楼下的东间相通的,没有别的门,楼下东间是毛家住的。毕毛两家虽然相处不错,但毕竟内外有别,何况毕先生的为人一向比较持重、谨慎,所以尽管毛小白癞子一再叫毕先生只管从他的房间出入,毕先生却是万不能这样做前,于是就封了这扇门,另外开了一扇门直对着街面。这样病家求医,也不必再绕到院子里了。

在巴豆回来之前,毕先生早就在考虑巴豆回来以后的事了,老姜和金林也都在为巴豆想办法,他们当然希望巴豆能够重操旧业,但这个想法不大容易实现,他们心里也都清楚。

一天毕先生到外面走走,经过三摆渡居委会门前,他朝里边看看,陈主任看到他,招呼他进去坐坐,毕先生就进去了。

居委会办公的地方不大,人倒蛮多的,大都是些和毕先生差不多年纪或者比毕先生稍微年轻一点的老人,他们常常在那里说长道短,说着说着一天也就过去了。

大家看到毕先生,都跟他打招呼,说:“毕先生,长远不见你过来坐了。”

毕先生说:“来的来的。”

他们又问他身体怎么样,毕先生说:“就这样,也没有什么大毛病,也没有什么大力气。”

老人们都说是,人到老了,就是这样的。

说了一些闲话,陈主任就问毕先生:“是不是巴豆快要回来了?”

毕先生点点头,叹了口气。

陈主任说:“好,回来就好。”

别的老人也说:“是的,回来就好,毕先生你也要熬出头了。”

毕先生说:“到哪里去出头呵,我是不想了……”

大家听毕先生这么说,想想巴豆好好的一个做医生的,弄得吃了官司,即使放出来,往后也是不能怎么出头的了,大家都为毕先生家叹息,毕先生这样的人家,出这种事情,是很可惜的。

他们不再跟毕先生说巴豆的事,免得引起毕先生的愁肠。

葛老爹摸着自己的胃问毕先生:“毕先生,我这只胃,怎么老是不安逸?”

毕先生问他怎么不舒服,葛老爹说:“饱了就胀,空了就痛,难侍候的。”

毕先生说:“开点药吃吃。”

葛老爹说:“药是吃了不知多少了,也没有什么用。”

旁边有人说:“你叫毕先生帮你看看。”

葛老爹说:“我是要吃中药的,毕先生是开西药的。”

别人说:“毕先生也会开中药方子的,毕先生的中药方子,拿到药房去,几个老师傅都服帖的。”

大家都说是,说毕先生中医西医全来事,是有真功夫的。

说了一会,葛老爹也没有请毕先生开方子。大家又扯到中药的药渣子的事情,说病家把中药的药渣倒在路当中,到底是什么道理,到底是怎么行起来的,各人说各人的道理,争执不下,就问到毕先生,毕先生说:“我也是小时候听大人说的,说从前的郎中对中草药把握不准,常常有药死人的事情,但也有的病人并不是吃了药死的,从前的人水平低,弄不清楚倒是怎么死的,有不讲理的,就怪医生药死的,找医生倒翻帐,所以后来一些郎中就叫病家把中药渣倒在路中央让大家看,有毒无毒,就清楚了,这种风俗慢慢地就传了下来,一直到现在还有人家这样做。”

大家听了,又议论了一番,只有陈主任知道毕先生没有心思说闲话,她把毕先生叫到一边,说:“巴豆要回来了,回来以后的事情你有没有帮他考虑考虑。”

毕先生说:“唉,还是陈主任晓得我的心思,我正在发愁呢,都说出来的人很难的。”

陈主任说:“是呀,山上下来,是不大好找工作的。”

毕先生的脸色有点发白,他摇摇头,说:“我这把老骨头,要害在他手里的。”

陈主任连忙说:“巴豆回来你可不要这样说啊。”

毕先生点点头。

陈主任又说:“其实工作也不是一定找不到的,就要看什么事情了。”

毕先生说:“他除了看看病,别的还会做什么呢。”

陈主任说:“那也不一定的,巴豆也不是个笨人,其实现在外面的人也有不大讲究名气而讲实惠的,有的单位,听起来虽然不大好听,但是经济收入高,还是有不少人想去的。”

毕先生说:“这倒也是的,现在的人,都想得穿的。”

陈主任说:“其实你不讲,我也一直在帮巴豆留心的,只是不晓得你们的想法,所以也不好跟你说。”

毕先生说:“我们没有什么想法,到这一步了我们还想什么呢,只要巴豆出来能有个去处,不要让他荡在外面就好。”

陈主任说:“我倒有一个地方。”

毕先生连忙问:“什么地方?”

陈主任说:“叫巴豆到根芳那里做做,怎么样?”

毕先生说:“根芳那里不是满了吗,那天丁家里的小女儿说想进去也进不去了,是不是满了?”

陈主任说:“那也要看什么人的,女的是太多了,不好再进了,巴豆这样的,还是要的,再说巴豆我们从小看他长大的,都晓得他的。”

毕先生连连点头,说:“陈主任,你对我们的关照,我真……我也不知怎么说好了。”

陈主任笑笑说:“这有什么,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呀。”

毕先生说:“谢谢陈主任。”

下雨了。

雨不大,却是密密的,绵绵的。

雨飘在巴豆脸上,巴豆有一点陌生的感觉,他把行李背好,朝马路对面走去。

过马路的时候,巴豆看见有一辆三轮车朝他过来,巴豆让了一下,这时他却听到有人说:“上车吧。”

巴豆这才发现三轮车工人是毛小白癞子的儿子毛宗伟。

巴豆一愣之后,有点激动,他说:“你怎么来了?”

毛宗伟说:“我是来接你的。”

巴豆说:“你怎么知道?”

毛宗伟说:“老姜早就打听好了,老姜也来了,他在汽车站等。”毛宗伟一边说一边接过巴豆的行李,放上三轮车。又说:“你怎么到现在,我们都以为你坐汽车来的,一大早就出来等了,等到下晚也没有接到,末班车都过了,我说肯定是坐了船了,老姜还不相信,还在那边等,说可能还有加班车。”

巴豆说:“我坐了船。”

毛宗伟说:“我们过去叫老姜,他还在那边呢。”

他们一起到汽车站,老姜果真还在等加班车,见毛宗伟领了巴豆过来,老姜上前来,拉住巴豆的手,说了一声:“回来了。”就没有话了。

巴豆看到老姜的眼睛发红,巴豆笑了一下,说:“好吧。”

老姜说:“我们都好的,你好吧。”毛宗伟在一边说:“上车吧,雨大起来了,上了车再说吧,回去有你们说的呢。”

巴豆上了三轮车,老姜骑着自行车跟在一边,他很想跟巴豆说说,可是隔着一辆车,不好说话。

巴豆坐在车上,看着毛宗伟奋力地踏车,他也很想跟毛宗伟说说,可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不知道怎么称呼毛宗伟。从前巴豆和大家一样是叫他绰号的,现在有点叫不出口。毛宗伟的绰号叫作“毛估”。毛估,这是方言中的一个词,意思就是“粗略地估计”,比如有一个菜贩子卖菜,他不用称,抓一把菜扔在顾客的菜篮子里,只是估一估大约有几斤几两,就照这估计的收钱,这就可以叫作毛估。如果说一个人的小名比如巴豆这样的名字并不一定能够标志出一个人的某些特征,但一个人的绰号,却常常可以反映出这个人的一些行为特征来。毛估这个俗语,在民间的运用,尤其是作为一个人的绰号的时候,那么它的意思,它的内涵显然要更丰富一些。比如还有着“马而虎之妙”,“笼而统之”,“大而化之,”或者“得过且过”,“丢三落四”等等的意思。在毛宗伟的妹妹生小孩的时候,毛宗伟的母亲叫毛宗伟到医院去看看生男还是生女,毛宗伟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母亲说妹妹大概生了个女儿。毛宗伟的母亲说别的事情你可以毛估估的,生小孩的事情你不可以毛估估的。毛宗伟说,我去的时候看见妹妹在哭,我想她大概生了女儿不开心哭的,所以我也没有再问她。毛宗伟的母亲急了,说刚生小孩不能哭的,就赶到医院去,才知道生的是儿子。母亲回来埋怨毛宗伟,可是毛宗伟说,我又没有说肯定是女儿,我只是说大概是女儿,我是毛估估的。

这就是毛估。

看起来毛估的绰号和他的脾性十分符合。

说起来巴豆家和毛宗伟家已经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了,这样的邻居关系是够长的了,不可能他们之间没有疙疙瘩瘩的事情,没有吵吵闹闹的时候,但总的说来他们的相处还是相当不错的。这里边一个重要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两家的职业特性相差较大。

巴豆家是一个医生世家,而毛宗伟家则是一个车夫世家,从毛白癞子拉黄包车开始,以后毛小白癞子继承了父业,巴豆小的时候,正当毛小白癞子壮年。毛小白癞子一副好身胚,每天在院子里练石担,那时候巴豆和老姜都很崇拜毛小白癞子,他们喜欢听他吹牛,喜欢他身上的汗水味。毛小白癞子那时还没有孩子,他常常带巴豆去兜风,带巴豆到三轮车工人聚头的茶馆酒店去。巴豆那时候有没有跟毛小白癞子说过长大了也要踏三轮车这样的话,现在当然没有人记得了。即使当时巴豆真的说过,也不会有人听进去的,因为巴豆和老姜,注定是要学医的。到后来毛宗伟从苏北建设兵团回来,他的祖父毛白癞子已经踏不动车子了,他把三轮车传给孙子,毛宗伟就接过去了。毛采伟的母亲曾经极力反对,她大概认为一家人已经出了两代车夫了,她的儿子不应该再做这一行了。其实她心里也很明白,她希望子女学学毕先生人家,做大夫,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设想一下毛宗伟家也是医生世家,或者巴豆家也是车夫世家,他们的相邻关系会是什么样呢。

其实这些都是空话。

现在巴豆看着毛宗伟的背,他觉得毛宗伟的背不如以前那么挺直了,巴豆说:“毛估你好吧?”

毛宗伟说:“好啊。”

巴豆说:“讨老婆了吧?”

毛宗伟“嘿嘿”一笑,说:“哪里呀。”

巴豆又说:“有对象了吧?”

毛宗伟说:“有算是有了一个,不过还没有定。”

巴豆说:“怎么样?”

毛宗伟说:“马马虎虎。”

巴豆笑了起来,毛宗伟还是老样子,这使巴豆觉得一切都好像还是在从前。

毛宗伟说:“妹妹结婚了,小孩也养好了,是个儿子。”

妹妹就是毛宗伟的妹妹毛佩珍,大家都叫她毛妹妹。毛妹妹和毛宗伟相差十岁,父母哥哥都很宠她的。

密密的雨把大家的衣服都打湿了,巴豆回头看看老姜,说:“你们出来没有带雨披?”

老姜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出来时天气蛮好的。”

毛宗伟说:“不碍事,马上就要到了。”

三轮车和老姜的自行车拐进了三摆渡,毕竟已经在巷口张望,远远的看到他们过来,他转身回进去了。

老姜和巴豆一起走进家门,毕先生坐在墙角在一张椅子上,他朝巴豆看看,说:“回来了,饿了吧,吃饭吧。”

好像巴豆这一天和每一天一样,下班刚回来。

老姜的妻子金林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放满了一桌子,巴豆看见其中有一盘酱肉,麦柴黄色的,巴豆知道是陆稿荐的酱肉,这是他最喜欢吃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