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八月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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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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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李满堂的采访是分几次完成的。由于他的工作很忙,所以只好利用他工作中的空隙时间,甚至不得不占用他的春节假期。当然,我已经看出来,他作为一个镇的党委书记,即使在春节期间也是无暇休息的。旧历正月初七的这天下午,我对他的采访继续进行。这一次原本约定,我下飞机一到东莞的樟木头就开始采访。但因为他公务缠身,时间只好一推再推,直到傍晚他才抽出时间。采访一开始,我就向他提出一个问题,我说,您认为,您对军人,或者说对拥军工作的这种热情,是不是来自于您曾经的军旅生活的经历?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说,怎么说呢,是,但也不完全是。

我问,这句话怎样理解?

他说,当年的军旅生活,确实使我对军人,包括复转退军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无论在什么时候总想为他们多做一些事情,但具体到拥军工作,则还不完全是因为这份对军人的感情,这还是一份责任,我作为一个党政干部,一个镇一级的党委书记的责任。我认为,拥军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它甚至关系到我们党的执政地位,你说重要不重要?

我说,也就是说,还来自于您对双拥工作的深刻理解?

他点点头说,可以这样说吧。

他又想了一下,对我说,这些年来,我经常想起毛泽东同志说过的一番话,大致意思是,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使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很难过,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呢。如果仔细想一想真的是这样,当年我的那些牺牲的战友,他们才刚刚二十来岁,正是最好的年龄啊!

他这样说着,两眼又湿润了。

所以,他稍稍沉了一下继续又说,我现在经常对身边的同志们讲,我们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就是再难哪有在战场上遇到的困难更难呢。我每当遇到挫折的时候就想,我已经比牺牲的战友多活三分之二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这样说着,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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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回到住处,我一直在想着李满堂说过的这番话。就年龄而言,我们应该是同时代的人,他所说的毛泽东同志曾经讲过的这段话,我也曾读到过。但是,我得承认,我却没有他理解得这样深刻。李满堂对当年上战场的战士,还有那些在战场上的烈士,他的这份情感是真挚的,也是理性的。我说他理性,是因为他对战友、尤其是对牺牲战友念念不忘,并不仅仅是出于简单的个人感情,他还有更深层的思考,他还可以具体地说出为什么要对这些战友特别是牺牲的战友念念不忘。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我们今天的生活和待遇,都是这些战士和烈士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如果连这一点都忘记了,可以设想一下,对于我们的国防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啊……

夜已经很深了,我仍然无法入睡。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一旦写作进入状态就很兴奋,脑子里总是浮想联翩。我只好起来,又翻开李满堂送给我的那本“东莞1978(桂林)战友联谊会”出版的画册。在这本画册里,有一些李满堂战友对当年的回忆文章。这些回忆文章的文字虽然朴实,却真实而且生动地记录了他们当年的战斗生活。我经过一些整理,尽最将原来的内容完整地保留下来。其中有一位姓周的战友是这样说的:

我那时是一个迫击炮手,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那段不平凡的经历却仍还记忆犹新。战场上的生活是紧张的,也是艰苦的,有谁见过站着可以睡觉,或者一边走路一边睡觉?我们就曾有一段时间一直是这样……那时为了抢时间,争速度,日夜兼程急行军,遇到敌人还要边走边打,有一次三天三夜没有睡觉。我们穿插部队每人身上的负重是五十至七十斤,加上地形复杂,逢山开路遇河渡水,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特别夜间行军,绝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和光亮,体力消耗很大,身体疲劳过度,大多数人都能站着睡觉,前面的人要走了,总得用手轻轻拉一下后边的人,否则队伍就会脱节。只有到达目的地以后,才能轮换着靠在猫耳洞的战壕边打个盹。在那20多天的时间里,我们每个人几乎多半时间都是站着睡觉的。

有谁喝过牛粪水?我们就喝过。

记得那一天,我们部队奉命攻打505高地。战斗进行了几个小时,随后攻了上去。当时天气很热,到达该高地已经是夜幕降临。上级命令我们迅速利用敌方的战壕就地防御。由于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战斗,大家都是口干舌燥,喉咙也冒烟了。所以到处寻找水源。可是在山顶上又到哪去找水呢。就在这时,一个小战士摸着黑跑回来报告,说是在我们防御阵地的不远处有一个小坑,里边有水。大家一听立刻兴高采烈地拿着水壶去打水,也不管是什么味道,加之天黑也看不清顔色,每人喝了一气。到第二天大亮时,大家一看都很吃惊,这个小水坑直径不到三米,水深不过一尺,旁边还有几堆牛粪,蛤蟆和蚊子苍蝇到处都是,而且水是褐色的,原来是一个牛打滚的臭水坑,真不知夜里我们是怎样喝下去的……

几天以后,我们又接到新的任务。经过三天三夜的行军,终于按时到达指定位置。一路上经过大小战斗几十次,由于种种原因,后勤保障没有跟上,随身带的干粮已经全部吃完,整个部队一千多人面临断粮无法投入战斗的危险。就在这紧急情况下,上级决定从各连队抽调部分战士,组成几百人的运粮队伍。但是很不幸,我们的运粮队在途中遭到敌方的伏击。

我们奉命赶到出事地点,清理战场。

当我们第一眼看到那种场面时,悲痛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牺牲的战友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在那条窄小的公路上。他们牺牲的姿态各种各样,看得出在临死前曾经历过激烈的战斗。当时由于这场战役还没有结束,我们无法将这些战友的遗体运送回国,首长只好下命令,就地掩埋。我们在公路旁边挖了三个三米见方的大坑,忍着悲痛把战友身上配带的手榴弹、枪支和子弹解下来,然后将他们放到坑里盖上泥土。时间不允许我们久留,天黑前,我们离开了此地。这一次伏击牺牲了我们很多战友,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永别了。我们地连队一共牺牲了五个人,重伤十一人,其中我们连的副连长和驭手班的班长等人就是在这次战斗中牺牲的。他们把鲜血和生命永远留在了这片异乡的土地上。在不远处靠近前线的小山上,还长眠着我们许许多多的战友,有些认识,也有些不认识。他们的墓碑,都是一样的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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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更深了。虽然还在冬末,岭南的气候已经不像北方那样寒冷,只是在夜晚,还让人感到一丝丝凉意。我起身来到房间的窗前,朝下面望去。这是一间很漂亮的酒店,建在半山上,每到夜晚,高大的大王椰树和低矮的灌木上挂满闪烁的彩灯,看上去如同火树银花。这时,我看着这美好的景色,不禁又想起李满堂那发自肺腑的话语,是啊,我们今天这美好的生活,都是那些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啊……我回到桌前,坐到台灯下,轻轻打开李满堂送给我的这本画册,又看到一个姓麦的战友的回忆,他的故事更加悲壮……

这位麦战友是三等伤残军人,曾荣立过一等战功。在他的立功受奖证书上,有这样一段评语:“……362团5连战士,在南疆自卫还击战中,表现勇敢顽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战友,两腿中弹,在与部队失去联系的情况下,坚持7天7夜,爬着找到部队……”从这位麦战友回忆中可以看出,他直到今天说起当年的经历仍很激动:

……那天凌晨战斗打响了,我们往G地带方向进发,在战斗打响的第三天,我就火线入党了,这让我很激动。在攻打841高地的一次战斗中,我们指导员负伤了,当时敌人的火炮非常猛烈,如果不及时把受伤的指导员背走,就有可能被敌人的炮火炸死。我看到指导员非常危险,情况紧急,于是大吼一声:指导员!我一定把你救出来!说着就往前冲过去。敌人的子弹像雨点一样朝我这边射过来,还有杀伤力很大的60炮弹,也不时在我的周围炸响。经过努力,我终于把指导员抢了回来。但是,我自己也挂彩了,双腿都负了伤……由于我们部队是插入敌方纵深,很多伤员一时无法后送,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只能跟着部队继续往前走。当战斗稍微平息一点时,战友们把我送上了民工的担架。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在路途中又受到敌人的伏击,抬担架的民工走散了,我一个人坐在路边。这时真是又饿又急,一个无法行动的伤员,这样坐在路边是很危险的,随时都可能有敌人走过来把你干掉。怎么办?我拖着剧烈疼痛的双腿,开始往路边的草丛里爬。我想暂时躲起来,决不能让敌人抓住。当时我每爬几下就要停下来,因为我膝盖骨的皮很快就磨穿了,鲜血沾住了裤子,疼得我不知道晕过去多少次,但每一次醒过来时,我都咬着牙下定决心,就是这样爬,也要爬回自己的阵地去。就这样,我白天躲,晚上爬,一直坚持了七天七夜,终于等到了一支前来打扫战场的部队。战友们在草丛里发现了我,马上把我送到后方,我终于回到了自己人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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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深夜,我翻看着这本鲜红的画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给李满堂打一个电话,听一听他那浑厚的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我曾经试图寻找一种比喻,来形容他独特的嗓音。记得在一次春节的团拜会上,他上台去为大家致祝酒辞,当时只见他健步跳到台上,微笑着说了一声:同志们,大家春节好——!只这低沉的一声,震得酒杯里的酒都抖动起来。事后我一直在想,他这一声像什么呢?如果是在战场上,一定像虎啸,像一只愤怒的老虎的咆啸,然而这时在自己的同志面前,同样是这低沉的一声却又充满温情的磁性,如同歌唱一样。

对,如果把他比喻成一只老虎是再贴切不过了,我突然想到,他的一双眼睛也是虎眼,每当思考问题或是要表达什么看法时,就会大睁起来,闪闪发亮……这时,我又看了看手表,稍微迟微了一下。我担心这样晚了,会影响他的休息。但又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拨通了他的手机电话。听筒里静了片刻,立即响起雄壮嘹亮的歌声:“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响亮……”曾经有一位社会学家说过,在今天的社会,听一个人的手机设置的彩铃,就可以判断出他的性格,也可以知道他正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这种说法应该有些道理。我听着这雄浑有力的彩铃,就如同已经见到了他的人一样。

接着,听筒里就响起那个低沉的男中音:喂,您好!

我知道,他已经知道了是我的电话。

李书记,我说,是不是太晚了?

没关系,我还没睡。

他笑笑说。

我说,我正在看您给我的这本画册。

哦……他沉吟了一下,问我,你知道,这本画册的封面为什么是红色的?

我想想说,是不是因为……我们的国旗和军旗都是红色的?

对,不过还有一层意思,他顿了一下说,我们烈士的鲜血,也是红色的。

我的心动了一下。我又想到刚刚看过的周战友和麦战友的回忆文章。是啊……我说,在这本画册中可以看到,我们很多的优秀军人为国家流血牺牲了……我说到这里,感觉自己哽咽了一下。李满堂书记在电话的那一端深深地舒出一口气,他说,我在战场上曾经亲眼看到我们的连长牺牲,我把牺牲的战友从战场上背下来,热乎乎的鲜血流了一身,这些情景直到现在还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当时我们牺牲了那么多战友,负伤了那么多战友……所以,在今年春节的前不久,我们全东莞的战友统一行动,去看望牺牲战友的家属,我们大家对他们说,我们就是你们的儿子,有什么困难只管对我们说。烈士的家属都感动得不得了,八十多岁的老人热泪盈眶啊。我总在思考一个问题,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社会文明的提升,我们的社保基金虽然建立起来,而且越来越完善,但在人文关怀方面是不是弱化了。以前是,我们的复员退伍军人或者军烈属,要给他们发放什么补贴必须要到家里去,面对面的把钱交到他们的手里,但现在不是了,自动转账,打到信用卡里,连人都见不到,这样做的确很方便,钱也有了,可是那种关心和关怀却少了。这是一个看不见的社会问题,还不仅仅是复员军人,也包括我们的困难户,各种补助款项都是往卡里打,让人觉得本来是热乎乎的钱,却变成了冷冰冰的数字。要知道,他们也需要精神上的关怀,有的时候,你到他的身边来,和他握一握手,跟他说一说家常的心里话,这对他来说可能比几百元钱的作用更重要啊。

我立刻深有感触地表示同意,是啊……

我意识到,李书记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很久了。

他接着又说,当然,没有饭吃的时候几百元钱固然重要,可是有饭吃的时候,你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唠叨几句,这是卡上转账所不能代替的啊,把钱打到卡上和放到手上,那种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一来到樟木头,第一个先问,我们这里的烈士,他们的父母在哪里?我们的复转退军人,他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要知道这不是小事情,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过程中,我们的人文关怀的确是在弱化,我们原本应该重视,应该关心的问题的确是忽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