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八月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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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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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听到这件事时,也以为是故事。但是,它却并非是故事……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偶尔在睡梦中,仍会被那一声巨大的爆炸惊醒。这爆炸声将大地都震得颤抖起来,掀起的泥土飞向半空,又如同冰雹一样地砸下来。随着这声剧烈的爆炸升腾起一朵灰黑与黄褐交杂的云,刹时间,这朵云变成一片漫天的大幕将西边天际最后的一抹晚霞也遮住了……他熟悉的轻机枪“哒哒哒——”的清脆叫声嘎然而止。他的心头猛地向下一沉,突然转身朝那座无名高地拼命狂奔过去,干裂的双唇里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日明——日明——我的兄弟啊——!

一发炮弹又吱吱叫着飞过来,在他的左前方爆炸了,他立刻被气浪掀翻在地上。

回来——快——快撤退!

一个大个子扑过来一把拉起他,不由分说拖起来就往山下跑。他认出来了,拉他的人是排长。他一边被拉扯着跌跌撞撞地朝山下跑,回头向那个硝烟尚未散尽的无名高地望了一眼,涌出的泪水顿时在沾满泥土的脸上划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他每当这样惊醒时,都会感到呼吸急促,通身是汗,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泪水也将枕头打湿了。有人说,经历过一次记忆深刻的事,就如同在心灵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印记。那么,他经历了那样一场严酷的生死,也就像在心灵上留下了一道带血的伤痕……

他还清楚记得,应该是那一年的2月17日凌晨5点,战斗终于打响了。当时他所在的部队接受的任务是配合主力部队,深入敌后,断敌后路,同时拦截赶来增援的敌人。这时由于天色已经昏暗,地形不熟,又是第一次上战场,大家的心里都很紧张。很多年后,曾有人问过他,刚刚上战场时怕不怕?他的回答是,真实地说,在心理上是经历过几个阶段的:不怕——怕——不怕——怕。所谓不怕,是在战前动员时,誓师大会上大家群情振奋,想到敌人不过是纸老虎,而我们平时又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因此都有必胜的信心,这时是毫无畏惧的,不怕。而真到了战场上,一看到有负伤的战士被血淋淋的抬下来,大家毕竟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斗,意识到这一次不再是平时的演习,而是要真刀真枪的干了,立刻都紧张起来,这时多多少少是有些怕的。但是真打起仗来,身边的战友,特别是平时要好的兄弟牺牲了,一下就打红了眼,这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有保家为国的决心和忘我的愤怒,立刻什么都不怕了。而真正到战斗结束后,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又多少有些后怕。

这应该是一种很真实的心理体验。

当时部队行动很迅速,因为提出要三天解决战斗,所以一切行动都是小跑步,节奏非常快,这样过一段时间,大家都很疲惫,很多战士走着路就可以睡着了。而就是这样,在路上还不时遇到小股敌人,经常有短兵相接的战斗。其实战场上并不像我们在影视剧中看到的那样,敌我双方面对面地相互射击。真正的战斗敌我都是看不到对方的,这也就需要有更好的心理素质。在战场上,让人感受最深的就是战友的情意。这不是一般的情意,而是共同的出生入死。往往平时在营房里因为一点小事吵架最凶,甚至还会动手的两个战士,到了战场上却成了关系最好感情最深的兄弟。这是因为,在战场上随时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需要大家紧密的配合协作,换句话说,我能话,也就等于增加了你能活的机会和可能。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影响每一个军人一生的价值观,也会为他们树立一生的做人准则。

让他记忆最深的,是他后来的一位连长。那时这位连长还是一个排长。在一次与敌人短兵相接的突发战斗中,连长牺牲了,由于副连长平时的性格比较柔软,没有当机立断地组织好战斗,而且等大家回到指定位置时,因为考虑欠周也没有了干粮。这时大家从中午到晚上还一直没有吃东西,又刚刚经历了紧张激烈的战斗,因此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当时将大家所有的干粮集中到一起,只剩了几块压缩饼干,于是就放到饭盒里,从水沟舀了些水将饼干泡开,又找来几根树枝权当筷子将压缩饼干捣成糊状。排长和班长都舍不得吃,只让年轻的新战士每人轮着吃一小口。年轻的战士们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就在这时,那个排长回来了,他一看到这个情形,认为是副连长没有指挥和协调好连里的工作,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竟然上去就给了副连长一个嘴巴。后来这件事被上级知道了,大概是觉得他有这股猛劲,应该能把连队带好,竟直接将他提拔为连长。事后大家跟他开玩笑,说他一巴掌竟打出一个连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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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部队又被调去保护炮阵地。

也就是在这一次,他,这个叫国平的年轻人立了三等功。当时为了保证炮阵地的安全,要清理附近所有村庄的房屋。他和两个战友下山到村庄里,活捉了一个敌方的便衣特工,这个便衣特工当时正躲在一间民房里发电报,为自己的部队报告我方炮阵地的方位。抓到他时,他还身穿当地百姓的衣服。但这时村庄里已经没有人,更不可能有当地百姓,于是就将他带回来。事后经审问才知道,他果然是一个特工,而且竟然还是一个敌方的情报中校,可以想像,倘若让他将我方的炮阵地方位报告回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就这样,国平和他的两个战友每人荣立了一次三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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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份打印工整字迹清晰的“关于东莞1978(桂林)战友联谊会注册登记的申请报告”。我已将这份报告看了很多遍,想从它的字里行间寻找到当年更多的信息。但是,并没有很多,在这份报告里,这些当年的军人,共和国的卫士和功臣们只是将那段令他们自豪也终生难忘的经历大致说了一下,而说的更多的是今天,今天,这些从部队回来的战友们成立联谊会的初衷以及大家相互帮助相互关心所做的事情:

……1978年3月,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121师入伍的东莞子弟兵共有314名,分别来自长安、虎门、莞城、厚街、沙田、道滘、洪梅、麻涌、中堂、万江、企石、石排、大岭山等13个区镇,在1979年的南疆自卫还击作战中,我们这个师深入敌后80多公里执行穿插、包抄和阻击任务,在此次做战中,东莞这批子弟兵英勇牺牲16人,光荣负伤28人,荣立一等战功1人,荣立二等战功1人,荣立三等战功100人,入党101人,其中三人火线入党,幸存人数284人(其中男280人、女4人)。

1980年后,战友们陆续回到地方参加社会主义建设(4人转业,其余全部复员退伍),虽然90%的人没有安排工作,但并不气绥,而是把部队的光荣传统带到地方,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勇立浪头,在不同的岗位上踏实工作,涌现出一批全国先进个人、知名企业家以及其他行业的先进代表,6人成为市人大代表,5人成为市党代表,1人获省劳模称号,1人获国务院表彰为“三峡扶贫先进个人”称号,23人光荣入党。目前在这284人中,有共产党员124人,机关工作23人,在企事业单位工作108人,个体经营103人,无职业和待业人员50人,其中因病和交通事故丧失工作能力2人,家庭收入不足3万元6人。

1998年,战友们以自愿、自发、互助、共勉为活动原则,以“为战友解难、为政府分忧、为国家奉献、为军队争光”为宗旨,正式成立“东莞1978(桂林)战友联谊会”,并在长安、虎门等13个镇区成立分会。多年来,战友联谊会以党员和在职行政干部为核心,充分发挥战友中党员干部的模范代头作用和沟通桥梁作用,广泛联系战友、开展战友互助解困活动。据不完全统计,多年来,战友联谊会自捐筹集了180万元用于战友扶助,其中2009年和2010年募集了80多万元,仅对生病住院的困难战友、病残战友资助的慰问金就达16.4万元,还解决了20多名战友子女就业问题,并解决了“40、50”战友及家属7人就业。

为了给战友解难,减轻政府负担,战友联谊会把子女参军、协助就业、战友病访、亲老辞世、烈属优恤等列入常设工作,通过自筹经费、自发扶助解决战友的困难,在本会范围内创立自愿捐资、同舟共济的扶助机制,采用一帮一结对子的方法,统一筹划扶贫、解困、安抚工作……“战友联谊会”的活动还有效地防止了一些战友卷进“不明事理”的矛盾事件里,给社会带来不和谐因素。对每次改革可能涉及调整的行业,战友联谊会都及时布署各镇分会调查摸底,通过战友聚会、家庭互访等方式,为各行各业的战友排除思想杂念、明晰大政方向,解决实际问题……在“战友联谊会”的影响下,多年来东莞市没有发生过一起复转退军人到国家和省市政府上访事件,“联谊会”战友没有一人对政府工作产生对抗行为。

“联谊会”经过多年的自我管理、自我完善,探索了一条健康的发展道路,受到了各级领导的重视和好评,也深受社会各界和新闻媒体的关注……我们坚决认为“东莞1978(桂林)战友联谊会”是创新社会化管理的模式,是构建党和政府与转业退伍军人的良好沟通桥梁,是维护社会稳定的积极力量。多年来,市委、市政府和市军分区领导的亲切关怀,是“东莞1978(桂林)战友联谊会”巩固、发展的基础。每年的联谊会活动时,都安排一名常委和军分区领导参加,给战友们教育、鼓励。市委多名领导多次为战友联谊会以及联谊会的画册提词,这充分表明市委、市政府、市军分区对战友联谊会的最大肯定。

因此,我们恳请市委、市政府及有关部门的领导,正式批准我们“东莞1978(桂林)战友联谊会”注册、登记。我们一旦被批准成立,有决心也有信心管理好这个团体,更有决心建立健全符合国家政策、法律的严格的组织制度和纪律,我们无条件地接受社会和媒体的监督,尊守国家的政策、法规,更好地为和谐东莞、幸福东莞而贡献我们的力量,为社会的稳定做出我们不懈的努力和贡献……

这份申请报告写的言词恳切,感情真挚,充分表现出这些当年的老兵对国家和人民的忠诚,也表现出他们很高的思想境界。可以想像,在当今社会,“东莞1978(桂林)战友联谊会”这样一个团体包含着多少温暖,而这种温暖又能给人产生多么大的抚慰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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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联谊会的战友们所说,李满堂书记虽不是会长,却是我们大家的灵魂人物。我知道,成立这样一个“战友联谊会”是他多年以来一直的想法。战友,这个温暖、亲切而又充满默契和兄弟般情意的称呼,让他每每想起就感觉心里热乎乎的。在他的记忆深处,永远装着潘日明,这个兄弟般战友的名字,他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被鲜血染红的硝烟弥漫的黄昏……

在那个黄昏,他和战友们终于冲出敌人的包围圈。枪炮声渐渐稀落下去。他又一次回头,朝那座已经被抛得很远的无名高地望去,暮色苍茫中,高地上的硝烟和尘埃还飘浮在半空。他的喉咙里哽咽了一下,泪水又涌出来。他知道,他永远也见不到潘日明了,他也知道,祖国,还有部队以及潘日明的父母,也永远失去他们值得骄傲的儿子了……

多年后的今天,李满堂——也就是当年那个叫国平的年轻人接受我的采访时,说起他的战友潘日明仍然流露出痛惜和难过的表情。他告诉我,潘日明是惠州人,老家离东莞只有几十公里路程。当年他们在新兵连训练时,同住一个宿舍,后来又分在同一个班。再后来两人又同是机枪手,所以关系非常好。当时步枪和机枪的训练是分开的,因为动作要领和具体的操作规程都不一样。因此无论射击训练还是战术训练,只要是单兵训练机枪都是单独进行。机枪手的训练极为艰苦,尤其实战卧倒,要求机枪手端着枪朝地上一趴就是标准姿态,这就要将两根胳膊的肘部不停地往沙石里插,还要反复磨搓,就这样磨破皮肉长出老茧,然后再磨破再长出老茧,直到无论什么地方,身体一扑就能趴下来。那时还都年轻,皮肤很细嫩,这样训练经常搞得两根手臂鲜血淋淋。也就是在这样艰苦的训练中,他和潘月明像兄弟一样,也建立起很深的感情。这时他已得知,和自己同年入伍而且在同一个部队的三百多名东莞籍战友,在这场战役中有16人牺牲了,而且由于是在紧张的战斗环境,他们的忠骨埋在哪里也将永远是一个谜。这16位牺牲的同乡战友都和他年龄相仿。就在两月前,大家还一起到照相馆合影,相互留念,如今,这些照片上的年轻面孔却已经贴在了烈士证上。而另一些战友,还缠着纱布绷带,躺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接受护理。有一位叫邓寿枝的东莞战友,被炮弹炸伤,六级伤残,有多块弹片永远镶嵌在脊椎里,手术也无法取出……而最让他感到难过的是,他很难想像,失去了儿子的潘日明父母,他们将会怎样在悲痛中度过晚年。就在这天晚上,他又一次梦见了潘日明。潘日明的脸上仍然挂着阳光一样灿烂的微笑,像平时训练一样和他一起琢磨射击要领,练擒拿格斗。他和潘日明相扭着一起摔倒,两人仰在地上哈哈大笑……突然,潘日明的国字脸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弹洞,血流如注,身体也在一个泥沼中一点一点地深陷进去,一只手像一根枯树枝似地伸向他。但他却怎么抓不到这只手,就这样看着潘日明渐渐消失在沼泽里……醒来时,他发现枕头已被泪水打湿了。

窗外,一轮弯月闪着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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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从这时起,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去看望潘日明的父母,而且今后有了能力,也一定要多多帮助那些牺牲战友的家属,帮助那些受伤的战友们……这以后,他没有忘记自己誓言,打仗回来后,他带上许多食品去惠州看望潘日明的父母。他握着两位老人的手,喉咙哽咽着说,阿叔,阿婶,从今以后就当我是你们的儿子吧,你们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两个老人听了已是泪流满面。他们抓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李满堂告诉我,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履行着自己的誓言,无论工作多么繁忙,都没有忘记那些当年和自己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没有忘记那些牺牲的烈士和他们的家属。战友啊……战友……这是多么亲切的称呼,它承载着青春的记忆,也承载着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李满堂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其实仔细想一想,“战友”这个称呼是有特定含义的,只有真正在一起打过仗、并肩作过战的才可以叫战友,而一起参军只能叫军友。

李满堂自从担任领导职务以后,多年来一直坚持每到八一建军节和春节、中秋节等传统节日,就带领干部们去看望军烈属,也去慰问附近的驻军部队,每年清明节,他都要带领党员干部穿上深色西装和白色衬衣到烈士陵园举行庄严的祭奠仪式,为革命烈士扫墓。他经常在各种会议上对大家说:“同志们啊,我们不能让烈士在九泉之下无法冥目啊,更不能让复员退伍和转业军人昨天自豪,今天自卑,昨天流血,今天流泪,昨天可爱,今天可怜……我们今天的和平幸福生活,是千千万万烈士用生命换来的……”

当初,就是为了更有效地帮助那些有困难的战友家庭,他和几位热心的老战友才倡议成立了“东莞1978(桂林)战友联谊会”。当年的老战友,现在的生活和现状也各不相同,有的成为党政机关或企事业单位的领导,有的成为具有相当实力和影响力的民营企业家,也有的夫妻双双下岗,有的身患重病,有的住房困难,有的子女无钱交学费……如果把大家联合起来呢?每一个战友都有可能成为一个有效的资源,这样每一位困难的战友也就有可能得到有效的救助,这可是在战友中扶贫济困、雪中送炭的好事啊!他经常想,我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如果不是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锻炼,我不过是一个赤脚种田的农民,怎么会成长为今天这个样子。因此,他对部队有着深深的感恩之心,尤其经历过那场枪林弹雨的战争,他更能够真切体会到,没有一支英勇善战的人民军队,就不会有人民的一切,更不会有共和国的和平岁月以及经济建设的日新月异。我们今天的社会普遍追求物质生活,这从某个角度讲虽然也是一种进步,但我们也不能忘记那些在艰苦环境中守护和平保卫国家的军人,在当今的时代,他们付出的比以往更多,内心也需要更坚定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