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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吴明向我讲述的过程中,有一个问题始终在我的头脑中缠绕着。大概是我的职业习惯,同时也是这些年的经验直觉,我一直对那个叫黄小莲的女孩很感兴趣。我当然相信,吴明向我讲述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有一点我也必须承认,他毕竟是这件案子的当事人,而且应该是犯罪嫌疑人。因此,要想搞清楚赵强这件案子的真实背景,这个叫黄小莲的女孩就应该是一个关键人物。在吴明向我讲述时,我一直没有打断他。为了能让他多说一些,我也不准备将他的话打断。但这时,我还是忍不住问他,那个叫黄小莲的女孩,后来是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吴明说是。我说,你能不能再接着金龙大酒店的那个夜晚继续往下讲?
他听了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他冲我微微一笑,说,我所有的事,都会向你讲出来的。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我在前面已经说过,那个晚上我没怎么睡觉,就这样一直坐在外面的客厅里,后来那个叫黄小莲的女孩也和我坐在一起,我们一直抽烟,喝啤酒。再后来她实在熬不住,就回到里面的卧室去睡了。天大亮时,外面的雨停下来。他从金龙大酒店里走出来,去街上转了一遭。外面一切如常。他估计,警察不会很快就追查到他的身上,即使查到了,再要找到他的行踪也还需要一段时间。他毕竟已在外面漂泊了这些年,行踪不定,而且脸上又已蓄起了胡须,所有这一切,都为警察找到他增加了难度。
吴明说,他想,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处理这个叫黄小莲的女孩。
他已经意识到,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很可能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
夜里在跟黄小莲闲谈时,他得知,她果然是从乡下出来的,家里很苦。黄小莲告诉他,如果当初她家里的经济条件允许,让她读了小学再读中学,她说不定也能考上大学的,她说她上学时功课很好,学校的老师们都夸奖她,说她用功而且聪明。她说的这些吴明当然相信。吴明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女孩虽然没有太高的文化,但的确很机灵,而且善解人意,似乎有一股天生的敏感,随时都能揣摩出你心里在想什么。她对他说,其实她跟赵强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至于爱与不爱就更谈不到了。但是,即使一块石头揣在怀里,时间长了也会焐热,何况是人呢,所以对他就还是有一些自觉不自觉的依赖。黄小莲说,其实她对赵强这个人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好感,但也说不上恶感,跟着他可以吃穿不愁,有福享还有零钱花,仅此而已。当初她既然已经打算去歌厅做这一行,就已经把自己整个儿一个人都豁出去了,跟了赵强一个男人,总比去跟很多男人干那种事要强得多。她说,关于将来的事她也已经想过了,大不了等以后离开了赵强再嫁人,只当离过一次婚也就是了。
吴明问黄小莲,后面打算怎么办。
他这样问她,其实也是在为自己考虑。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必须先将她妥善安置,而且确信从她这里不会再生出什么意外。只有这样,他才能接着去做后面要做的事情。
黄小莲告诉他,她想去宁阳找赵强的父亲。
她说,乡下的老家是不能再回去了,既然已经出来,就不想再回那个穷地方了,如果不去宁阳找赵强的父亲,她就只有还回歌厅去做小姐,但是,那一行她也不想再干了,况且她又已经有了身孕,就是再想吃那碗饭也吃不成了。
吴明在心里想了一下,觉得去宁阳倒是一个好主意。他想,如果她去宁阳正好跟自己一路,这样也就可以放心了,至少在这一段时间里,他还能控制她。
于是,他对黄小莲说,我也正要去宁阳。
黄小莲看看他,一笑说,这我早就知道。
他听了立刻一愣。
黄小莲说,你也是宁阳人,跟赵强同乡。
吴明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小莲说,听口音就能听出来,你说话,跟赵强差不多。
他这才意识到,这种本事,应该是她做小姐时练出来的。
吴明就这样决定了,准备带黄小莲一起回宁阳。
在这个早晨,吴明从街上转了一遭就回到酒店。他走进卧室叫醒黄小莲,把衣服扔给她说,赶快起来。黄小莲揉揉眼爬起来,看看他,就开始穿衣服。他看着她穿戴整齐,又指了指外面茶几上的两个油饼说,赶快吃,吃完了我们马上走。他一边说着又走到窗前,朝下面的街上张望了一下。然后又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见没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就又走到黄小莲的跟前,看着她说,我再对你说一遍,出去不准乱讲话,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
黄小莲用力咽下油饼,冲他点点头。
然后,他们就一起从酒店里出来。
2
其实这座城市离宁阳县城并不太远,从行政区属的角度,宁阳县应该还归这座城市管辖。因此交通也就很便利。但是,在这个早晨,吴明却并没去长途汽车站,而是带着黄小莲搭乘一辆出租车径直来到郊外的一个小镇。这里是开往宁阳方向的长途汽车必经之路,也是出市区的第一站。小镇所在的位置恰好是城乡结合部,无论什么人到这里都不会引起注意。
吴明和黄小莲上了一辆长途汽车。他给黄小莲找了一个座位,然后就站在她的面前。这样他的身体正好形成一道屏障,将黄小莲与车里的其他乘客隔开。同时,他也可以随时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这时黄小莲已经安静下来。一坐到座位上,很快就又打起瞌睡。
车窗外面不时有一丛丛茂盛的树木闪过。
远处的田野,随着汽车行驶缓缓移动着。
吴明这时忽然又想起了父亲。他还记得,当年父亲在课堂上讲到相对论时,举的就是这个例子。当时父亲说,如果把人作为一个移动物体,那么相对于他,距离越近的事物运动速度就越快,反之,也就越慢。他还记得,父亲在讲到这里时就又引申到人文意义上来。父亲说,其实我们人的记忆也同样具有这样的特性,时间距离越近的事,基至是刚刚发生过的事,往往很容易就被我们忘掉,相反,越是过去了很长时间的事情,那些离我们已经非常久远的事情,却总是可以遥遥地伴随着我们,有的甚至还会恍如发生在昨日。
吴明想,父亲真是一个很出色的中学教师。如果没有教书,他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很有造诣的数学家。因为纵观古今中外,很多数学家都具备哲学才能。父亲也是这样。
这几年,父母的死一直在若即若离地伴随着吴明,像一个恶梦似地缠绕着他,折磨着他,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他每当想起父亲,心里就会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痛。他想,父亲直到临死的那一刻还处在绝望和痛苦之中。他所疼爱的儿子,一向引为自豪的儿子,竟然在一个晚上莫明其妙地扔下功课跑到外面去搅进一起特大的拦路抢劫案,而且被警察抓住时,还喝得烂醉,正躺在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怀里厮混。父亲一定会将这一切视为自己的奇耻大辱。后来徐庠对他说,父亲应该是在睡梦中死去的。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已经有些燥热。当时的父亲已经不再想他的事,而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到徐庠的身上。当时他正在为徐庠讲解一道数学题,突然愣了一下,然后身子晃了晃一歪就昏倒了。徐庠立刻吓慌了手脚,连忙去将几个住校的男老师叫来。大家手忙脚乱地将父亲抬到宿舍里的一张床上,过了一阵,他才渐渐地苏醒过来。当时老师们问他,身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但父亲只是不停地摇头叹息,说自己没事,回去休息一下就行了。
然后,几个老师就把他送回家去了。
也就从那以后,大家再也没有见过他。
父亲的尸体是三天以后才被人从家里发现的。当时吴明的母亲躺在一旁,也已经奄奄一息。据说吴明的父亲死相很难看,像是还有一肚子的话没有吼出来,他大瞪着双眼,脸上已经僵硬的股肉仍然绷得很紧。吴明当然明白,父亲那窝在心里还没来得及吼出的话,是冲着自己的。这几年他一直在想,他多么希望父亲能将这些话再对他吼出来啊!
据徐庠说,他父亲是因为三天没去学校给学生上课,才引起校方注意的。于是,校长就派了一个老师去他家里看一看,结果这一去就发现了他的尸体。根据宁阳警方推断,父亲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天前,死因是心脏病突发,估计应该是在睡眠中死去的。
这些年,吴明一直被一个念头折磨着。他想,那一定是一个极其恐怖而且悲惨的夜晚。父亲正在睡梦中,牙齿突然咬得咯咯作响,随之两只眼睛也大大地睁起来,渐渐地越瞪越大。这时他一定还会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甚至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怒骂自己。然后,这骂声就被一股气息阻断,戛然而止了。当时母亲一定被吓坏了。母亲自从患脑溢血,不仅不能再下床走动,连话也不能说了。她很可能想伸出一只手,拉住父亲,安慰他一下。但她却做不到。她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就那样一口气一口气地咽掉,最后连牙关也紧紧地闭住了。那个时候吴明正被关在宁阳警方的看守所里,他根本无法知道发生的这一切。母亲孤立无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离她而去。然后,她自己就陷入了更可怕的孤独与无助。没有人知道她,更不会有人来帮助她,母亲平时连翻一翻身都要依靠他和父亲,而在那三天的时间里,她只能守着身边已经死去的亲人,心里想着自己的儿子,静静地等死。
吴明每当想到这令人心碎的三天三夜,就会感到头晕目眩。
他无数次在心里设想,也做过很多的猜测,母亲在那三天三夜的时间里,都会想些什么呢?母亲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据医生讲,她全身的脏器几乎全部衰竭了。所以,弄去医院没多久,就和父亲一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