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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真诚来自于谎言

1

周华的这件事,让我想起学习汽车驾驶技术时教练曾经说过的话。教练说,其实在教练场上学习的驾驶技术与真到路面上驾驶汽车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因为在路上行车,遇到什么情况是很难事先预料的,应付起来也就要随机应变。办案子当然跟开车不同,但我觉得,有些事如果生搬硬套在警校学的知识,也确实很难套得清楚。

在那个初夏的晚上,我看着远去的周华心里感到很愉快。

但是,我一边往回走着却又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似乎沉甸甸的。我看了看手表,已是7点多钟,这才想起晚上该我值班。也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打开电话,是汤所长。汤所长问我,为什么直到这时还没去所里接班。

我刚要解释,他立刻打断说,你先回来,有什么事再说。

我稍稍愣了一下。我听得出来,汤所长好像不太高兴。

汤所长又问,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我支吾了一下,说,在街上。

马上回来吧。汤所长说罢就挂断了电话。

我至今想起这个汤所长,仍然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如果用一个很清晰的标准似乎很难衡量这个人。我想,也许年长一些的警察都是这样。当时汤所长的警龄已有二十多年。据说他被提拔前曾是一个很标准的警察,用其他警员的话说,就是那种脸上没有笑神经的人,因此对各种破坏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也就很具威慑力。据说有的犯罪分子暗地里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冷面汤”,而且都对他恨之人骨。我一来到流花街派出所就听到有人背后议论,说汤所长曾经数次立功,很多公司、酒楼和大机关都向他赠送过锦旗。而且,他对下级也从不手软。

在这个晚上,我立刻乘公交车赶回到所里。

汤所长正等在办公室,随手翻看着中午的值班记录。他抬头见我回来,立刻脸色难看地问,今天中午,是不是你值班?

我说是,是我值班。

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沉了一下,说,没有什么事。

汤所长盯住我看了看,又看了看。

他突然问,也没发生过入室盗窃一类的事?

这时,我已经猜到了,一定是那个叫郑义的市土地管理局长来过电话询问此事。我只好如实说,中午1点钟左右,确实有人报过案,说是有这样一件事。

汤所长翻起眼皮看看我问,在值班记录上,为什么没有记载?

我意识到,看样子这件事要出麻烦了。

我说,这件事……我正在调查。

汤所长点点头,说好吧,等有了调查结果立刻向我汇报。接着,汤所长又走到我面前,意味深长地说,目前全系统正在纠正警风警纪,而且犯罪分子也开始学会利用腐败来做为他们逃脱惩罚的手段,你刚从警校毕业,还没有经验,在这方面可不要犯错误啊。

我当然明白汤所长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从我一来流花街派出所,汤所长就告诫过我,说这个派出所可不是一般的派出所,已经连续5年被上级评为“警民共建”先进单位,光奖旗和附近机关单位以及居民赠送的锦旗就挂满了整整一面墙。汤所长说,这面墙可是全分局著名的“荣誉墙”,无论是谁,也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决不允许给这面墙抹黑。

我的心里立刻有些打鼓了。我想,周华这件事,我是不是处理得太简单了?

2

我没有料到,周华竟然在几天以后再次来找我。

那又是一个中午,外面正下着浙浙沥沥的小雨。

周华在来之前,先往我的手机上打了一个电话。当时我看到是一个陌生的电话话码,没想到一接通竟然是他。他在电话里说有些事,这几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我。我听得出来,他似乎有些犹豫,好像还拿不准是不是要对我说,于是就问他,是哪方面的事。我对他说,我这时不便离开,如果不是很急的事,就等我下班以后再说。

我这样对他说,也是不想让所里的同事,尤其是汤所长知道。

但周华说,事情比较急,最好能马上见到我。

我迅速地在心里想了一下,却想不出周华这样急于见我会有什么事。于是只好跟他约定,半小时以后,在派出所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见面。

这时雨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好像没有停歇的意思。我故意又在所里闲晃了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借出来买饭的机会撑着一把雨伞径直朝小树林这边走来。我平时很喜欢这片树林,偶尔住在所里,一早一晚经常来这边走一走。我觉得这片树林里有一股幽雅的气息,走在里面,会让人感到心情很愉快。

这时,树林里响着一片沙沙的细雨声。

周华已经先到了,正等在这里。他的身上披了一件如今已不多见的旧塑料雨披,看上去像一片巨大的菜叶皱巴巴地翻卷在肩上。他远远看见我,立刻朝这边迎过来。我和他又朝树林深处走了一阵,在一片水塘边站住了。

我问他,究竟有什么事,这样急?

周华神色暧昧地看看我,似乎欲言又止。

我说你赶紧说,我还要回所里去。

他又吭吃了一下,才说,那天……我没对你说实话。

我说什么事,你没说实话?

他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说,就是……入室行窃的事。

我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喘出一口气说,好吧,你说吧。

周华从兜里掏出一包已经揉得很皱的香烟。他想让一让我,但想了一下,还是自己抽出一支点燃,然后吸了几口才说,我刚才说很急,是想尽快见到你,否则怕自己改变主意。

我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这两天……我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我哼一声,说,亏你还能这样想。

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实情告诉你。

我挥挥手说,不要再说没用的了,究竟怎么回事?

周华这才说,我并不是……第一次来阳光别墅。

我立刻睁大眼瞪着他,你、你说什么?

3

周华的话真的让我很吃惊。同时,也让我感到意外。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在这个问题上对我撒了谎。

在那个中午,我盯住他看了半天一直没有说出话来。周华先是低着头,沉默了一阵才告诉我,他过去曾在阳光别墅小区的物业管理处打工,是做保安工作,薪水虽然不太高,但每月算上各种补贴和加班费也能有七八百元。可是就在前一年的年底,他却突然无缘无故地被辞退了,据说是物业管理处嫌用本市的下岗工人太贵,不如雇外地的农民工,月薪400元还有人抢着干。当时他曾经找到物业管理处的领导,恳求他们让他留下来。他甚至对他们说,就是工资少一点也没关系,他可以和外地农民工拿一样的钱,因为他的妻子也在家待岗,而且还身患重病躺在床上,他又没有别的技术,所以很需要这份工作。但物业管理处的领导却对他说,你们这些人说的好听,其实心气儿都高得很,现在不过是暂时走投无路罢了,将来一旦找到更好的工作,立刻就会跳槽走人,我们还是用农民工更稳妥一些。

周华说,就这样,他还是被物业管理处辞退了。

我沉了一下,问,所以,你后来就干了这种事?

周华点点头,说是。

我又问,为什么,想报复?

周华苦笑笑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还能报复谁?只是实在没办法了。

周华告诉我,他被辞退以后,曾经两次来到阳光别墅小区,不过做保安时从没干过这种事。他很认真地说,他是一个老实人,从小到大从没偷过人家的东西。

我也笑了一下,说是啊,你不偷是不偷,一偷就偷大的。

周华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阵,他又对我说,他之所以选定这个阳光别墅小区,在心理上确实有一些报复的成分,一是报复物业管理处,再有就是那些业主。他说,他怎么也搞不明白,在这个小区买房子的业主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他们看上去比肥猪还要肥,在身上扎一刀恐怕都不会流血,倘若丢几千元就如同只丢几块钱,而这些钱如果让他拿回去,就可以够他妻子几个月的药费了。所以,他说,他在这个小区里干这种事时没有丝毫的罪恶感。

周华说,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曾在这个小区做过保安,对这里的地形和业主情况都很熟悉,所以做起事来也就轻车熟路,即使不小心失手了,也可以轻而易举逃脱。他第一次跳窗入室,好像是在东8幢10B门,因为那天他进去时,屋里的桌上还放着一本产权证,他曾经打开看过,所以对这一点记得很清楚。业主好像是一家什么医院的大夫,他当保安时曾经见过这个人,样子文质彬彬的,四方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出来进去开一辆白色的“帕萨特牌”轿车。他好像经常出去,一般很少在家。那时他就觉得奇怪,一个医生就是再有钱,怎么会买得起这种豪宅别墅和高档轿车呢?后来他才听说,这个医生竟然还是名人,经常去广播电台帮药商推介药品,还做健康咨询,很多有慢性病的老年人都知道他。

我打断他的话,问,你那一次在那个医生家里,拿了多少钱?

周华想想说,大概四千多元吧,好像四千五百多。

他一笑说,反正,他的这些钱也不是好来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他这些钱不是好来的?

周华说,钱是装在一只信封里的,外面还写着苏主任,大概是好处费。

这时,我的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我想,四千五百多元应该不是一笔小数目,为什么事主当时没有报案?或者是已经报到物业那里,又被他们压住了?

周华接着说,他第二次去这个小区,是靠南面的一幢小楼,具体什么门牌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现在去了,应该还能找到。他说,这家业主就更奇怪了,从他当初做保安时就发现,家里好像从来没有人住,那个业主每次都是开车回来,放下一些东西,或呆上半天,然后就又开着车匆匆地走了。再后来他才明白,原来那个男人是经常带着女人回来。

我立刻提醒他说,你不要这样说话,这也改变不了你做这种事的性质。

周华看看我说,今天并不是你叫我来的,而是我主动来找你,换句话说,这些事如果我不说,恐怕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有必要为自己开脱吗?

我想了想,觉得周华的话也有一些道理。

周华又说,这家业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开一辆黑色的“奥迪牌”轿车,不过可以看出来,这辆车是公家的,因为他并不爱惜,平时风里雨里连擦也不擦。他那一次入室行窃是在一个夜晚。他事先已经看好了,那个男人是在那天下午来的,车上还带了一个挺漂亮的年轻女人。他原以为他们晚饭后已经走了,门口也并没有那辆“奥迪”轿车。所以到半夜时,他就趁着黑暗扒开窗子跳进去。他这次去并不是为了偷钱。因为他早就发现,这个开“奥迪”车的男人在这套房子里存放了很多贵重物品,他估计这些东西一定不是好来的,所以,他打算趁这个夜晚跳进去拿点什么,为此他还带了一只很大的背包。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直到他跳进那幢房子里才发现,那个男人和那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竟然还在卧室的床上,因为他听到了他们哼哼唧唧的声音。于是他立刻改变了初衷。他来到客厅里,在沙发上摸到那个男人的衣服和女人的挎包,就将里面的钱全掏干净了,大约也有几千元。

我听了沉吟片刻,问周华,这以后,你又去过那个小区吗?

周华说没有,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

我问,你确实没再去过吗?

周华说,我没有必要骗你。

我得承认,周华对我说的这些事确实让我始料不及。我觉得这简直难以想象,就在流花街派出所的旁边,在阳光别墅这样的高档小区,竟然连续发生几起入室盗窃,而我们却从未接到过报案。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一支,一口一口吸着。烟雾在雨中穿行着,弥散开,立刻被潮湿的空气浸润透了。

我忽然抬起头,看着周华问,你今天,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

周华说不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告诉你这些,好像对不起你。

我又沉默了一阵,对他说,你先回去吧。

周华立刻眨眨眼,你……不准备处理我?

我说,你说的这些不是小事,我要先去调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