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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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一桩命案开始

1

我接触到吴明,其实是从另一桩杀人案开始的。

这是一起很大的杀人案,在当时轰动了全市,几乎各大新闻媒体都做了详细的报道。因此我接手这个案子时,压力也就很大。但是,坦率地讲,在这起案件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有寻找到破案的线索,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还没有锁定犯罪嫌疑人。我得承认,尽管事后我才知道,这个吴明不过是高中毕业,并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但他的综合素质却比普通人要高很多。他不仅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文化知识也很全面,加之又有很高的智商,这就使他具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也给我的侦破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我很快感到,这个案子不仅棘手,而且错综复杂。

事实上,在侦破这个案子的过程中,我只是通过大量的调查工作寻找相关证据,并将案情的脉络梳理清楚,而案情的具体细节则都是吴明在事后向我供述的。他的口才很好,叙述和表达的能力也很强。不仅是我,我的同事都有这种感觉。

我曾经半开玩笑地对吴明说,他应该去当作家。

他听了只是苦苦地一笑,说,还是等下辈子吧。

他说等下辈子。这让我的心里立刻酸楚了一下。

但我还是告诉他,我可以帮他找一个好律师。

2

我宁愿把吴明的供述称为一种讲述。

他在讲述这起命案的过程时,真的像是在讲一个惊险故事。在很多时候,我只要把他的录音记录下来,稍加整理就可以。我相信,很多人都会觉得他讲述的本身就很生动。

他就是从这起轰动全市的杀人案讲起的。为体现事件的真实原貌,我的记录基本还是尊重了他的讲述顺序。他的讲述看似时空交错,让人感觉似乎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其实不然,你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他的思路很清晰,也很有条理。

他说,直到这件事发生以后,他才发现,比他事先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在那个出事的晚上,当他开着那辆“凌志”牌轿车狂奔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时,头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当时外面突然下起大雨。这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在雨水冲刷下两边的街景就像一堆光怪陆离的碎玻璃,在前面的车窗上放射出长长短短五颜六色的光线。腥红的霓虹灯光随着雨注迎面扑来,像血一样泼洒着。当时他一边开着车,心里就有些后悔了。他想,他不该将这个女孩带上车。此时,这个坐在身边的女孩喉咙里发出哏儿的一声,看样子又要吐。

他回头看她一眼,心里在想,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她呢?

吴明说,他当然不想伤害她。尽管在这个时候,把她杀掉是最省事的办法,而且对于一个刚刚杀了人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最简单的选择,但他却不想这样干。或者说,是下不去手。他很清楚,他和赵强的事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跟这个女孩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就在刚才,当他抓住她用力往车里塞时,她回头对他说了一句话。

她睁大两眼看着他说,我……怀孕了。

她这样说显然是误会了,以为吴明将她弄到车里,是要做那种事。但就是她的这句话,却立刻提醒了吴明。他想是啊,其实这个女孩又有什么错呢,她不过是和赵强在一起,而在此之前,她不可能知道赵强曾对他做过什么。但是,这个想法只在他的脑海中一闪就过去了。他立刻又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刚才发生的一切,这个女孩都已看在了眼里,如果让她就这样走了,也就等于放出去一张嘴,而且是一张非常可怕的漏风的嘴。女孩似乎已看出他的心里在想什么,立刻摇着头说不会的,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也不会对任何人说。

他盯着这个女孩,心里在反复犹豫着。

女孩连忙又说,我真的不会说,不会的。

也就在这时,他发现这女孩的眼里闪动了一下。他立刻警觉起来。这些年,他已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一个女人的眼里一旦闪出这样的目光,是绝对不能相信的。于是,他立刻又一用力,试图要将这女孩强行推进车里。但这女孩用两手扒住车门,身体拼命向后缩着。吴明立刻警告她说,你再乱动,我立刻拧断你的脖子!

女孩说不动,我……我不动。

接着,她又向他哀求,你就放过我吧,我跟赵强……也才认识不久,我对他的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也从来不告诉我。

吴明已经看出来,这个女孩没有撒谎,她很可能只是一个做小姐的。

但接下来的问题是,倘若不杀她,又该拿她怎么办?在这种时候,留下活口显然是愚蠢的。当时吴明来不及再多想,手里一用力,就将这女孩拎起来,然后拉开车门塞进驾驶旁边的座位,又给她勒上安全带,就开起车迅速地离开了现场。这个女孩真的吓坏了,已经不知所措。她将身体蜷缩在座位里,只是不停地抽泣着。但吴明一边开着车,还是从她的嘴里得知了一些赵强的近况。看来他没有猜错,赵强这几年真的是混得不错。

他想,赵强直到临死前都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会来找他。

就在这时,前面的风挡玻璃一亮,一辆货运卡车哇地迎面驶来,又呜地擦肩而过朝着后面驶去。吴明连忙将方向盘朝右一打。刚才在车灯闪过的一瞬,他从反光镜里看到自己满是胡须的脸。尽管他在事先已想得很周全,做事时也格外小心,却还是没做干净手脚。他发现,自己的脸上溅了一些血点。这显然是赵强的的血。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这是第一刀下去时喷溅出来的。当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人的血管里竟然有如此大的压力。看来是切到了动脉。他又想起那鲜血喷溅时的壮观情景。这景象他已在梦里看到过无数次。

在吴明的记忆中,十多年来,直到这个夜晚才终于真正地喘出一口气。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甚至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后来他将汽车驶上环城路,来往的车辆明显多起来。此时,他发现那个女孩已平静了一些,正在一旁借着过往车辆的灯光偷偷打量自己。他知道,她一定是正在看自己面颊和额头上的疤痕。这些疤痕都是在一次火灾中留下的。这时,它们在若明若暗的灯影里泛着金属的光泽,看上去又多了几分凶相。

他回头对那个女孩说,你别乱动!

女孩立刻点头,又将身体蜷了一下。

他说,我刚才已跟你说过了,我跟你没冤没仇,我要找的是赵强。

女孩鼓起眼瞪着他,在座位里缩了缩说,可是……你为什么找他?

吴明注视着前方,又面无表情地说,这不关你的事。

接着,他又说,只要你别找麻烦,我不会伤害你的。

3

吴明说,在这个夜晚,一城的灯光很快就都甩到后面去了。

他开着车驶上了通往市郊的公路。

这时雨更加大起来,前面的风挡玻璃上响起一片雨点撞击声和雨刷器忙碌的呼呼刮动声。吴明直到这时才觉出自己渴得要命。刚才由于紧张,在见到赵强的那一刻也由于愤怒和仇恨,浑身的血液都像汽油一样沸腾着燃烧起来。此时,身上的水份已被烧干了,蒸发尽了,他感到喉咙里快要冒出烟来。他回过头,朝驾驶座位的两边看了看,借着仪表盘上微弱的灯光,他发现在座位的下面堆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饮料,其中还有几瓶“蓝带啤酒”,是那种深棕色的矮墩墩的玻璃瓶,一眼就能看出是原装的美国货。

这小子,倒挺会享受!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侧过身去抓起一瓶啤酒,用牙齿刺地咬开盖子,就扬脖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啤酒像雨水一样冲刷着他的神经,使他感觉清爽了一些。

这辆黑色的“凌志”车虽不是最新款,但车里的设施和气味却透出一种奢华。如今开这种车的才多是一些真正的有钱人,他们家底殷实,腰缠万贯,惟恐露富却又不愿太委屈自己,就开这种外表不太招眼而暗里却货真价实的大“凌志”。这种车开起来像“宝马”一样轻快,而坐在里面又像“奔驰”一样舒服。可以看出,赵强这几年是真的发财了。吴明一边开着车想,这样也好,他就是想给人们,尤其是警方,造成这样一种错觉,赵强在生意场上肯定会有不少仇家,他这一回不过是为财而死,或被什么人因为追债才害了性命。

吴明说,在他见到赵强第一眼时,心里立刻踏实下来。他事先已经想好,先不告诉赵强自己是谁,他想在他这里验证一下,看一看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是否确实已让当年的熟人辨认不出来。果然,赵强竟丝毫没有认出他。在他拉开车门将身子探进去时,大约有一分钟,赵强就那样与他面对面地相互注视着。他甚至可以闻到赵强嘴里呼出的高档白酒与龙虾或海蟹混和在一起的气味。他发现赵强胖了,像个中年人了,脸上似乎还有些浮肿。

他冲赵强微微一笑,然后说,你猜一猜吧,我是谁。

赵强又很认真地看了看他,然后摇摇头,客气地说,朋友,我猜不出来。

吴明说好吧,如果你真的猜不出来,那今天就只好糊涂着死了。

赵强的脸上立刻抽动了一下,显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说,朋友,想要什么你自己拿,钱,女人,只要把命给我留下。

赵强在说到“钱”和“女人”时,还把头朝自己的身边歪了一下。

在这个晚上,赵强的身边确实带有一大笔现金。吴明知道,赵强刚刚去一个生意伙伴那里收账回来。放在他后面座位上的那只鳄鱼皮箱里,至少装有四十万现金。但是,吴明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在赵强身边的副驾驶座位上竟然还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在他看到她时,她正用一种惊恐怨恨和愤怒的目光盯视着赵强。她肯定没有想到,这个赵强竟会是这样的人,还没到哪里,就先这样轻而易举地把她推了出去。但是,吴明这时已顾不上再多想,他从看到赵强的第一眼就已经意识到,这一晚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已无法再使他改变计划了。于是,他将手里的土造手枪扔掉,一把抓住赵强,就将他从车里拉出来。赵强却并没有害怕的意思,有一刻,他的脸上还掠过一丝庆幸和松弛下来的神情。

显然,赵强是误会了。

赵强肯定以为,面前这个大胡子男人把手里的那支土造手枪扔掉,是改变了杀人的初衷,或者说本来也没打算真要杀掉他,现在,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已经达到了目的,又对车里的钱和女人发生了兴趣,他将自己拉出来之后跟着就又会不顾一切地扑进去。所以,在赵强被拉出来时,还做出一副给对方腾地方的神气,然后站在雨里摇摇头,那意思似乎在说,这不就结了么老兄,有话好商量,何必这样动刀动枪呢!

但是,关于这支枪,赵强又一次误会了。

这只土造手枪表面制作得粗糙凶悍,似乎具有多么强大的杀伤力,而实际上它不过是一根铁管绑在木块上,仅此而已。吴明在挥舞它时,只是为了让这辆“凌志”车停下来,所以,此时他扔掉它,也就并不意味着赵强的危险已经过去。

赵强并不知道,他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吴明把赵强拖出车外,突然一用力就将他按到地上,接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了一只精致的保险刀片,是安装在刀架上专门供男人刮胡须的那一种,飞薄灵巧,锋利无比,此时它在雨中越发被映得寒光闪闪,让人看了心惊胆战。与此同时,吴明用膝盖狠狠抵住他,腾出左手嗖地拽出一条毛巾在他眼前晃了晃。赵强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颤抖着声音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吴明歪嘴笑了笑,说,不干什么,我只是想给你刮一刮胡子。

赵强的裤裆里已经散发出尿骚的气味。他直到这时才醒悟过来,面前的这个大胡子男人并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也不是拦路打劫的普通毛贼。显然,他是有备而来的。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立刻就做出一副示弱的神气,躺在满是雨水的地上虚弱地说,朋友,我不知你是哪一路的,过去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说个价,我认赔就是。

吴明用手在他的脸颊上拍了拍,温和地问,赔?你怎么赔?

赵强突然瞪大两眼。他似乎听出来,这声音有些耳熟。

吴明又轻轻笑了一下,说,是不是认出来了?

赵强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你、你是……?

对,吴明点点头,一笑说,我现在的名字叫吴明。

他一边这样说着,手里的保险刀片只在赵强的脖颈上轻轻划了一下,然后立刻用毛巾捂上去。他感觉到了,大概是由于激动的缘故,两只手配合得还是不够默契,左手稍稍慢了一点,一股滚热的东西刺地飞起来溅落到他的脸上。他感觉到赵强的喉骨在保险刀片的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响使他又想起父亲。当年父亲在咬牙时,嘴里也是这样的声音。

于是,这声音更加刺激了他。

保险刀片越发残忍地在赵强的脖颈上来回划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