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晚上来到病房巡视。病房里已经完全清静下来,几个危重病人该走的都已走了,除去八床江吴,只还剩下几个普通的肾科病人。
江吴已经完全消肿,看上去满是皱褶的皮肤像衣服松垮垮地包裹在身上,一副枯萎的样子。我拿过他的手腕摸了摸脉搏,问,感觉怎么样?
江昊斜了我一眼说,挺好。
我对他这副神气很反感。早晨还痛苦得像是要活不起,现在刚好一点就又来了精神。我想把和苏爱萍通电话的事告诉他,但想了想又觉得太残酷了,于是,只对他说,你的心功能还很弱,血压也不稳定,夜里要绝对保证睡眠。
他忽然古怪地笑了,说,我怎么睡?我问,你怎么不能睡?
他说,你把护士训斥得都不敢到这里来了,谁给我打针。
我顿时感到浑身一阵燥热,但立刻又镇定下来,咳嗽了一下正色说,那是我们医生和护士之间的事,与你们患者没有关系。
江昊反问说,没关系吗?我说,当然没关系。
江昊说,可我怎么觉得,这事与我有直接关系呢。我冷笑一声说,你把自己估计得过高了。
江吴说,如果没有我,你不会对小林护士发那么大火,我说的没错吧?
我微微一笑说,错了,我对工作一向一丝不苟,经常对小林发脾气的。
江吴也一笑说,那小林护士太可怜了。
我看着他想,如果一个男人无论到了什么场合,总认为由于自己的存在会使女人之间产生什么纠葛,这种心态倒也是有利于身心健康的,它可以使人经常处于一种洋洋自得的愉悦心境之中。我决定将他的这种情绪再培养一下,然后突然转弯给他个难堪,于是笑了笑,说,是的,我得承认,最近因为你,我经常跟小林发火,而且甚至……
江吴却立刻说,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如果我没住进你们的人工肾病房,那么你和小林护士在工作上的一些不愉快也就不会发生了。
他笑着说,除此之外,我没别的意思。
我愣了一下,突然发现这个江吴太狡猾了,他先把你带进一个敏感的话题,再故意制造出一种敏感的谈话氛围,然后又突然告诉你,其实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真正胡思乱想的并不是他,而是你,这一招确实厉害,能把你搞得狼狈不堪。
我发现,这时江吴正眯起一只眼,得意地看着我。
江吴的病情当天夜里就又恶化了,憋气,盗汗,浑身抽搐,皮下也开始出现大片紫癍。我和护士小林忙了一个通宵,直到后半夜,情况才稍稍稳定下来。
病人到了这时候,反复出现心衰症状是很危险的,每发作一次都有可能回不来了。而更让我担心的,还是江昊的出血倾向,由于凝血机制遭到破坏,病人最后很有可能会出现全身陛脏器出血乃至颅内出血,这种症状,预后只有一个结果。
天快亮时,江吴才精疲力竭地昏昏睡去。我叮嘱小林,不要再给他用镇静剂,这时候,一片舒乐安定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在那个彻夜未眠的早晨,朱大可突然来医院找我。这是很少见的事情。朱大可因为怕血,也就很怕医院,平时极少到病房这边来。他解释说,天气要凉了,是来给我送两件衣服的。我并没理睬他的话。我的衣服早已都拿到单身宿舍这边来。
当时我正在查房,只向他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也算是告别,然后就顾自忙去了。朱大可却似乎并不忙走,将整扇身子倚在病房门口,又跟小林聊起天来。
他问小林,哪个是江吴?
小林就指给他看了。
他说,哦,就是那个头朝里靠墙的?
我回头朝这边看看,就见朱大可正抻长脖子扬起头,两眼朝下地往病房里张望,那脸上的神气就像是在订货。
他摇摇头,咂了咂嘴说,哎呀,太瘦了,怎么瘦成这样?
接着就又大咧咧地对小林说,我们火葬场这些日子可忙坏啦,哪天少说也要烧十几个,还净是病死的,看着都挺年轻,啧啧,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小林早对火葬场里的事情充满好奇心,听朱大可这样一说,就左一句右一句地问起来。朱大可越发来了精神,说,你问骨灰是不是真的都给装上了?当然都装,我们那里从不缺斤短两,别看这么大个儿的一个人,烧完了骨灰也就是一捧,没多少!
小林吃惊地问,人……好烧吗?
朱大可拨浪着脑袋说,当然不好烧啦,你知道最不好烧的地方是哪吗?肺头!也就是胸脯这一块,都烧透了这里也烧不透,总是黑黑的,得用钩子挑起来再翻过去……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到病房门口瞪着小林说,你的工作是在护理部,血呢?六床病人还等着输血,难道你忘了吗?马上去血库取血!
小林脸一红,夹起尾巴就朝护理部去了。
我又转身对朱大可说,你还有事吗?如果没事就赶快上班去吧,要不在这里给我帮帮忙,病人马上要输血,你去把输液架子给扛过来。
朱大可一听输血两字,赶紧脸色煞白地倒退着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朱大可最恶毒的一面。当时我看他说话的那股神气,倘若跟前有一座焚尸炉,他真能把江昊拎起来就扔进去。
从那以后,我就悟出一个道理——越是简单的男人,往往更可怕。我走到江昊床前时,他似乎已经睡熟了,脸上很平静,呼吸也还均匀。我转身正要走,却忽然听他在病床上说,等一下,我想……和你谈一谈。
我顿时明白了,刚才朱大可说的那些话,他已经都听到了。
江吴说,坐吧。
我使劲笑了一下,告诉他,医生在病房里是不坐的。
也就在这时,我突然在心里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我准备将全部真实的情况都向江吴和盘托出。我想,应该到这时候了。但是,依照以往惯例,医院一般是不这样做的。
可我还是决定要这样做。
在那个朱大可突然闯来医院的上午,我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我不想再让江吴抱什么幻想。我觉得这样对他太残酷。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江吴,心里一时又有些吃不准,他知道了真实病情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呢?我曾经见过各种各样的反应,呆若木鸡的,面色苍白满头虚汗的,拒绝进食拒绝治疗的,先哭再笑从此精神失常一直到死的。我想到这些,就又有了些犹豫。
江吴忽然说,把氧气拔了吧,说话不方便。我问,你现在……
江昊说,我现在感觉挺好。
我就帮他取下氧气管。我说,我也有事,正想跟你谈一谈。
江昊静静地看着我,等我继续往下说。
我先把要说的话在心里筛选了一下,大致排出顺序,然后才对他说,你,不要做手术了吧,也许……这个手术对你的作用并不大。
江吴静静地看着我。
我又说,你的病情,很严重。
他仍然静静地看着我。
我说,嗯……你要有心理准备。他还在静静地看着我。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索性就将话全说出来,我说,你的两个肾脏都已完全萎缩了,这种病变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已经无法恢复了。
江吴的眼神像是一个高中生,似乎在听老师讲课。
我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江吴淡淡地笑了,说,这我早就想到了。
我看看他,又看了看他。我突然发现,他是一个极为理性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理性的人如此视死如归。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些感动。
江吴看着我,静静地问,死的时候,痛苦吗?我说,也许……不会。
他说,是啊,也许就那一阵,挺过去就好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抓住说,我……我并不害怕。
我想找一句什么话安慰他,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到了这种时候,只要不撒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江吴的手在簌簌发抖,他说,你……是医生。
我惭愧地说,我,尽力了。
我临走出病房时冲他笑了笑,笑得很苦。
我至今仍还记得,在那个六年前的秋天,我从病房里走出来,一回到办公室就已泪流满面,似乎还并不完全是为江吴,也不是为自己,总之,我感到非常伤心。第二天,江吴就失去了知觉。
小林在那个中午突然跌进办公室来,说八床江吴睡得太沉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他,恐怕是有什么事情。我立刻来到、病房,为他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已经扩散,神经反应也没有了。这是我一直担心的,江吴的颅内已经开始出血,他深度昏迷了。
到了下午,他的嘴里就开始向外一口一口地溢血。血是黑紫色的,后来又变得鲜红。我知道,他的内脏也开始出血了。小林一直守在床前,江吴每吐出一口血,她就用面巾纸接住,再为他擦净嘴角。小林做得很投入,一副尽心尽力的神情。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对小林生出一股感激之情。到黄昏时,我将病房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就来换小林。我对她说,你这一下午也够累了,去休息一下吧。
小林忽然问,夏医生,现在……他还有思维吗?我看看她。我突然发现,小林这时真的很可爱。我开始为江吴收拾东西。江吴不会熬过这一夜的,我想为他找两件比较像样一点的干净衣服。我第一次发现,江吴竟是一个生活很有条理的人,自己的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在他的脚下找到一只包袱,打开一看,里边竟是一身咖啡色的西装和一件藏青色呢子大衣。我立刻明白了,这个包袱的用途很明显,是江吴事先为自己准备的,其实他早知道,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躺在床上,一直在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我一边收拾着这些东西,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江吴是要出门远行,我正在为他打点行装。我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江吴似乎在熟睡,脸上一片安详。但作为医生,我知道,对于他来说,生命已经结束了……
我母亲所指六年前的事,其实也就是这件事。
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做植管手术了,一上手术台就感到头晕目眩,拿手术刀的手也会不停地颤抖。我自己就是搞医的,我很清楚,这并非有什么生理疾患,也就是说,不是病理而是心理所致。我对自己说,我已经不能再搞外科了。而且,我从此就在医院的单身宿舍彻底住下来。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往往看似毫不相关的两件事,却有着莫名其妙说不清的内在联系。我作为一个医生,而且是人工肾病房的医生,对于死亡自然已没有什么禁忌,但江吴的死,却总让我感觉异样,似乎有着某种昭示意味。我说不清这意味的具体内容,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我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面对朱大可了。我突然感觉在自己面前竖起了一面巨大的镜子,这些年的生存状态,生存样式,生活内容以及一切一切,都被这面镜子映射得一览无余。而在这镜子的后面,是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它或许早已就在那里,我却刚刚发现它的存在。
也就在这时,我已明白,我等待多年的那一天,正一步步地向我走来。
除去六年前的江昊,还有一次死亡让我无法释怀,那就是母亲。
我母亲去世,与江吴相隔四年,对,大约是在网年丽。我母亲患的是脑血管病,死前症状竞与江吴相似,也是颅内出血,继而全身脏器出血,最后在深度昏迷中静静地离去。我从不讲迷信,也不相信那些东西,但我还是隐隐感到,江吴的死与我母亲的去世,这两者之间一定在冥冥之中有着什么关联。这种关联看似荒诞,却让人感觉真实存在。母亲在临去世时,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该办的事情,就不要再拖下去了。
我当然明白母亲这句话的含意。我不可能在医院的单身宿舍里永远住下去。其实母亲是我的另一面镜子,而且,这些年来,这面镜子一直就竖立在我面前。我只是不肯承认,或者说对这面镜子里映射出的内容不愿正视罢了。好在这时科里又分来一批医科大学的毕业生,人工肾病房的医生也渐渐多起来。我可以每五天轮到一次大连班,日子比过去轻松了许多。我想,这正是该办那件事的季节了。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正式做出与朱大可离婚的决定,是因为一件旁不相干的事,而这件事,就发生在两年前那个夏天的早晨。
那是一个色彩分外鲜艳的早晨。当时我来到病房,刚刚接了班,忽然听到楼下异常热闹起来。我叫过护士小林,问她下面是怎么回事。
小林告诉我,说是那个留着大胡子的电视剧导演,就是几天前跳楼摔死的那个电视导演,今天要火化,电视台的各色人等都赶来为他送葬了。
小林又兴奋地说。过一会儿,他们还要在他坠楼的地方开追悼会呢。
我已从窗口看见了,下面来的都是些穿着花花绿绿的人,其中还有不少气度不凡的角色,看样子应该是些大牌演员。可惜我从不爱看国产电视剧,对这些角色并不熟悉。果然,时间不长,楼下的追悼会就在一片哀乐声中开始了。
朝阳如血,晨风习习,人们都低下头去静静地默哀。从楼上看下去,每颗漆黑的头颅上都有一小块雪白的脖颈。朗读悼词的是一个身穿摄影背心的光头,声音抑扬顿挫,如泣如诉,还伴有淡淡的《一路平安》的背景音乐。
小林艳羡地说,看哪,到底是电视台的导演,开追悼会都这样有诗意。
旁边的一个小护士说,嘻,像是在拍电视剧!
我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忽然又想起母亲临终时说的那句话。
我想,是啊,既然是该办的事情,真的就不要再拖下去了……
夏医生说到这里,深深喘出一口气,像是慢慢从回忆深处走出来。
她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呷了一口,又轻轻放下。
宾馆里不知不觉早已静下来,外面没有了嘈杂的人声和来来往往杂沓的脚步声。我看看手表,已是深夜十一点多钟,看来误机的旅客都已无可奈何地睡下了。我始终半倚半躺在夏医生对面的床上,已经听得入了神,直到这时,才扭动了一有些发酸的腰身。
我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夏医生只对我讲了过去的事情,而对于现在,却只字没提,比如她现在的丈夫,就是那位杨明老师,她和他是怎样认识的,又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但是这种事,只能人家说多少就听多少,直截了当问,就有些唐突了。
从夏医生刚才的讲述中,我大致可以推断出她的年龄,应该在四十五岁左右,而且,她与她现在的丈夫,也应该就是在这一二年重新结的婚。
我猜想,这样一对中年夫妇,对自己的再婚经历自然不愿多说。
这时,夏医生忽然笑了。
她看着我说,你一定在想,我和杨明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对吧?
我感觉自己的心思被人家看透,脸一下有些发热。于是,我只好点头承认,我说,就算是吧。
夏医生淡淡地说,其实很简单,我们市中心医院前两年被市里划归医科大学,成为医大附属的临床教学医院,杨明是医大教公共课的老师,讲高等数学,就这样,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就在学校里认识了。夏医生说着淡然一笑,当然,已经到了这个年龄,有些事心照不宣,大家再不是玩恋爱游戏的年纪,既然谈得来,也就结婚了。
她说得很淡,但仔细想一想,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夏医生忽然看着我,又笑了。
我问她.你笑什么?
夏医生说,我有一种感觉,也许,你会把我讲的故事写成小说。
我也笑了笑,没置可否。
夏医生说,不过没关系,你写不写我都不在乎,其实,对你说一说过去的事,我自己也感觉舒服多了,如果你有兴趣,明天还可以再跟我丈夫聊一聊。
我听了一振,立刻问,杨明老师……会跟我说吗?
夏医生说,他这人挺风趣的,平时大大咧咧又与世无争,所以在同事和学生中间人缘都挺好,应该比我爱聊天。夏医生说着又神秘一笑,把头凑近我,你跟他聊完之后,把他过去的故事写出来,我也正好看一看,他那一段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医生的话确实鼓舞了我。我想,好在要到明天下午飞机才会起飞,与杨明老师聊天还有充足的时间。于是又和夏医生说了一阵话,就各自睡了。
第二天,机场方面通知乘客,说是这次航班误时的真正原因是在东京,这几天日本东京被一片大雾笼罩,成田机场一直在关闭,即使飞机飞过去也无法降落,截止到目前,大雾仍还没有散去的迹象。机场方面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恐怕起飞时间还要再次推延。吃过早饭又接到通知,说是让乘客去机场重新确认一下机票。这种确认原本是一定要乘客本人持票去办的,但大概是机场觉得自己理亏,也就破例说,如果是行动不太方便的乘客,也可让别人去给代办。我和夏医生夫妇华校长夫妇还有那个叫童超的小伙子,已经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小团体,于是夏医生主动提出来,索性由她和华校长两人代大家去办理确认,其他人可以留在宾馆休息。夏医生说着还冲我眨眨眼,特意强调了一句,正好也可以聊聊天。她的眼色没有人注意到,我冲她会心地一笑。
上午,我正在房间里翻看一本文学期刊,杨明老师敲门进来。他看上去是个无拘无束的人,和我说话像是一见如故。从职业本能说,我当然喜欢跟这种人说话,无论什么样的话题,都可以很顺畅而且自然而然地展开。
杨明老师说,我听夏薇说,你是一位女作家?
我笑笑说,指这行吃饭而已,现在什么人都敢说自己是作家。
他眨眨眼问,听说你们昨天聊得很晚?
我赶紧说是啊,听夏医生一说,我还对您充满好奇心呢。
杨明老师摆摆手说,我这人不像她,没什么特别经历,从大学到大学,平平淡淡,也可以说碌碌无为,当年是从师大数学系毕业的,又在本校读了研究生,毕业就直接分到医大这边来教书,至今除去离过一次婚,又结过一次婚,还没什么大起大落的变化。
我试探着说,生活……还不算变化吗?
杨明老师一下笑起来,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反正看这情形,咱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呆在宾馆里也没什么事,你想问什么就随便问吧,我可以有问必答。
他的这种态度已经使我完全放松下来。我说,您刚才说自己没什么经历,也许,这种没有经历的本身就是一种经历吧?比女口,唔,比如……
杨明老师拦住我的话说,不愧是作家,问话也问得这样有学问,每个人当然都有自己的情感经历,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言而喻,我对自己的过去从不隐瞒,只是……懒怠去说,觉得……挺没意思,算了,不说也罢。
我听了心里一凉,没想到一开始他就将口封住了。我不再说话,开始继续翻看我的文学杂志。
他忽然又说,我也曾经写过东西,而且公开发表过,还获了奖。
我立刻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此之前,我只是觉得他这人幽默风趣,是那种比较聪明的开朗男人,却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写一写东西。我问,您写的皂……散文?小说?
他说,我也说不清算是什么文体,总之是我自己的经历,真实经历,去年曾有一家南方刊物的编辑来这边约稿,一个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他们说是要搞一组题为《尴尬之年》的征文,专门写自己一段尴尬的经历,最好是说不出的经历才有意思,我就把当年上大学时的一段生活以及后来又是如何考上研究生的经历写出来,说实话,得不得奖对于我倒无所谓,只是自从写了这篇文章,又公开发表了,心里觉得塌实多了。
我故意绕了个圈子试探着问,这件事……夏医生知道吗?
杨明老师笑着摇摇头说,她不知道,写这篇东西时,我们环沿右结婚。
我立刻鼓起勇气说,既然您都肯写出来,能给我讲讲吗?
他立刻说,讲倒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我们这个年龄的经历,又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代年轻人的情感方式,现在的人听了能理解吗?
我说,可是我比您小不了几岁呀。
他低头略微沉思了一下,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神色就已严肃起来,他说,好吧,其实,那个时代的情感,跟今天比起来也并没有什么两样,用我们数学领域的一句术语说,人类的道德标准应该是连续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应出现拐点。
他这样说着,就在我面前坐下来。
我赶紧讨好地为他沏了一杯茶。他就这样开始了向我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