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年龄,你应该能推算出我大概是哪一届的大学生?
大学校园历来是一个很古怪的地方,它封闭,但又很开放,自成一体,又与社会联系得四通八达。你肯定也读过大学,这一点应该有体会。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多少年来尽管时代的变化也在影响着大学校园,但总有那么一种气氛,是不变的。
在我讲述之前,你先要做好心理准备,也许这是一个并.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故事,你听了甚至会在心里说,哈,原来这个杨明竟然是这样一个东西!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们一上飞机就是最后一段同路,将来无论在日本还是回到我们那座城市,恐怕都没机会再见,即使有一天我在书店里看到了你写的书,即使你在书中把我写得一塌糊涂,我也不会计较,因为,在我要向你讲述的那段日子里,我本来就活得一塌糊涂。
是啊,我得承认,那确实是我一塌糊涂的一年。
先是与我爱得昏天黑地的倪莎离开了我,离得极为爽快,就如同我们当初关系一开始她便允许我直奔主题那么爽快。但她临走时还是哭了。我相信,这眼泪是流自她内心的。倪莎想离开我是真的,对我还有点依依不舍也是真的,两边一撕扯,她就哭了。
我和倪莎相处了七个月,算上两头酝酿过程满打满算不过十一个月。那可真是昏天黑地的十一个月。在那段日子里,我没了太阳没了月亮没了空气没了一切,倪莎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疯狂地呼吸着她,尽情地被她照耀,我体味着她的火热她的寒冷她的四季,我像个旅行者在这世界里游历,忘情于这世界的山水之间。当时有一首流行歌曲唱得好:爱情就是一闷棍。这一闷棍?打得我将近一年没找到北。
后来倪莎就跟我摊牌了。她说她们外语系去外贸公司搞社会调研时,她认识了一个半大老头,很有钱的一个半大老头。那老头答应在香港回归大陆前后,把她弄到那边去,然后再到新加坡或美洲或欧洲或别的什么地方。
倪莎对我说,没办法,我……实在没办法。她说她没办法,那神情就像是遭了绑架。可以说,这又是一闷棍。这一次,我终于被倪莎打得彻底在她那个世界转了向。我在这个世界也才渐渐清醒过来。我意识到已是春天,很枯燥的一个春天,绿得乏味的一个春天,风是暖咕嘟的,太阳是白乎乎的,柳絮像棉花绒无精打采地到处乱飞,整个世界就像一座巨大的弹棉花作坊。不言而喻,我当时的情绪已经坏到了极点。我发现我的功课已像厕所里的污纸堆积如山,辅导老师正在布置毕业论文题目,几位主科教授见了我都横眉冷对,同学也都皮笑肉不笑地爱答不理。我就像一个背叛了数学的异己分子。也就在这时候,我又接到了家里一封电报,我的朋友,我的知音,也是我最最亲近的一个亲人,我的父亲,就在不久前病逝了。我觉得,自己已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弃了。
我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那时我认定,倪莎是这世界上最最令人厌恶的女人,就是把她的脑袋割下来换个猪头我都不心疼。然而,我又总是窃窃地希望在饭厅或回宿舍的路上碰见她。我突然发现全校的女生好像都像倪莎。
我不得不将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收回来,开始按时去阶梯教室上课,坐够四课时,中午吃了饭就找个清静地方去补作业。我觉得这些作业都像是前一个世纪留下来的,而教授又像是在讲着下一个世纪的事情,我站在两个世纪中间,茫然懵懂两头看不明白。夜晚曾经是我最盼望的时刻。过去每到下午,我就焦灼难耐痛恨太阳。当这个世界的太阳落下去,我和倪莎那个世界的太阳也就冉冉升起了。
而这时,我最怕太阳沉落。每天天一黑,我就躺在宿舍出神或是睡觉。
与我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叫肖健。那时肖健经常埋怨我,他说,要咱说你是犯了一大忌啊,那歪语系的女生也是搞着玩儿的,你能这么囫囵着回来就算是万幸咧。
肖健的家乡属唐山地区,总习惯把外语系说成歪语系。过去我经常愤怒地为他纠正,但这时已没这个心思了,他爱歪成什么样就歪成什么样吧。
肖健是睡在我的下铺,他对我出没的行踪应该最知底细。不过他这人一向不招事,平时以自己为圆心,以自己需要为半径画一个圆,只缩在这个圆圈里鼓鼓捣捣做自己的事,对圆圈以外一概漠不关心。据说他父亲是他们那一带的副县长,没来上学时他在县里很是趾高气扬,也算个高干子弟。等进了城市才知道,县长只是处级干部,他父亲的官还不及我们系主任大,从此就再不敢提他家里的事了,一下子比农村学生还要自卑。那时同学中有风传,说是肖健也正在谈恋爱,不过看他每天的样子倒还正常,中午晚上总是按时回宿舍来睡觉。肖健不关心别人的事,对自己的信息也一向守口如瓶,他说起将来的毕业去向总是一句话,咱回家咧,反正咱老爸早就都给安排下咧。
在此之前,高校毕业生国家还负责统一分配。但是我们那一年,虽然具体方案还没有下来,但学校不包分配已成大局。我家是在近郊的一个乡镇,刚刚被划为城市区属。那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地带,既有现代化城市的气息,人际关系风土民情又像个巨大的村落,在当时,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去了。经过一番思考,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要想留在城市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报考研究生。据说在当时的考研规定中有一条附加说明,如果本科生在学期间有重大科研成果,可以在毕业的同时直接报考硕士生甚至破格免试录取。当然,这对我来说不亚于使石头变成小鸡。
这一年来除去倪莎,我没有任何成果。
一天中午,我终于在饭厅里碰到了倪莎。倪莎显然不是来买饭,她外人似的站在我经常买饭的窗口旁边,正东瞅西看。当时看见她,我心里突地一跳,跟着就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若无其事地朝她走过去,猫下身子趴到售饭窗口。我可以听到她在旁边的呼吸声。我心里暗想,哼,你呼你的吸吧!
我端起饭盆,转身就朝食堂门口走去。这时,我听见倪莎在身后叫我。
我站住了,回头看着她问,什么事?
她一脸局促不安的样子,嗫嚅地说,我想,和你谈谈。我一边吃着饭一边说行啊,那就谈吧。
她朝四周看了看说,咱们……出去说吧,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立刻说,就在这里说吧,你我已经没有背人的事了。倪莎只好说,我……要走了。
她又说,你……忘了我吧。
我把饭勺慢慢从嘴里拔出来,看着她问,你那个老头,已经给你把手续办好了?
倪莎冲我点点头。她点头时无论什么内容,神态永远生动。
我朝四周看了看,找个地方把饭盆放下,突然上去抓住她的手热情地说,哎呀,真为你高兴,太为你高兴啦!祝你前程似锦生活幸福,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倪莎吃惊地看着我,眼泪呼地冒出来。她慢慢拔出手,转身低头走了。
当时我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在嘿嘿地笑。然后,从饭厅里一出来就把饭倒掉了。
那天回到宿舍,我一头扎在床上。
再睁开眼时天就已经黑下来。宿舍里亮着灯,我感觉到下铺有人。我探头朝下看看,肖健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他两眼直盯盯地瞪着床板,在一下一下地喘气。
我问他,你想什么呢?
他讷讷地说,咱……咱就闹不明白,爱情这玩意儿到底算个啥东西?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打个哈欠说,什么年月了,还有心思考虑这么深刻的事。
我又问,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了?
肖健说,没有。他在底下沉了一下,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时候咧,一会儿,咱得跟她正经谈一谈咧,这一毕业就要回去咧,她到底打算咋着,总得给句痛快话咧。
他说着突然跳起来,扒着我的床栏杆说,哎,干脆都说给你吧。
那样子他是下了决心,又好像在为将要透露的信息心疼。
我做出漫不经心的神气。
他说,咱那对象……是牛教授的闺女。我一愣,问他,哪个牛教授?
他比画着说,就是咱们系的牛教授,想起来了吗?他闺女。
肖健的表情似乎有些惭愧,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他说这事已经有一年了,他和那女孩是在牛教授家里认识的,那时他常去找牛教授请教问题,赶上牛教授不在家,那女孩就向他请教问题,后来日子一长,渐渐就从数学问题扯到了恋爱问题。
肖健说,那女孩正在电大上走读,也是数学系。
他又摇摇头,有些惋惜地说,不聪明,脑子不太聪明,人倒是挺用功。
牛教授我是知道的,大三时教过我们计算数学。这老头很迂,打扮也古怪,平时总穿一身笔挺的西装,脚下却是飞了边的方口实纳帮黑布鞋。他在课上还有个习惯,常爱掏出手绢擦鼻子,不过手绢从不放进衣兜,而是揣在西装的衣袖里。后来牛教授就病休了。据高年级的学生议论,说是牛教授有个计算数学方面的课题搞了将遍十年,但就在接近完成时,却突然被外地一个硕士研究生用计算机给推翻了。牛教授一气之下想去找那个年轻人理论,但没等上路,自己连气带急就先病倒了。据说后来曾有一家学术刊物找过他,想把那篇论文发表出来让学术界公众评说,却被牛教授断然拒绝了。
关于那篇论文的内容,牛教授没再向外界透露一个字。我随手拿过一本书,一边翻看着一边随口问,那女孩儿,叫什么?
肖健说,翠兰儿。我一笑,叫翠兰?肖健立刻给我纠正,不,不是翠兰,是翠兰儿,牛翠兰儿。
他一边说着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又问我,现在几点了?
肖健从来没有带表的习惯。我告诉他,七点了。
他立刻开始忙着收拾书包,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咱得赶紧去图书馆咧,今天晚上还得跟翠兰儿谈一谈咧,对,就在今天晚上,好好儿跟她谈一谈。
他说罢就背上书包出去了。
我一个人又在床上躺了一阵。我在想,牛教授为什么要给自己女儿起这么个名字。她不叫翠兰,叫翠兰儿,我在心里比较了一下,确实不一样。牛教授忍心把这女孩叫翠兰儿,长相大概可想而知。我又想起了倪莎。在此之前,我已下定决心不再想她。
我忽然觉得该去图书馆做点什么,比如,去那里补一补作业,或借一本参考书或习题集什么的。于是立刻起身穿好衣服。那天晚上,我在临出门时朝挂在床上的小圆镜里照了照,我看见一张有些兴奋表情又很古怪的脸。
那天晚上,我一走进图书馆就感到静得发冷,冷气中有一股发霉的书卷气味。
我已经十一个月没来这地方了,突然有一种陌生感。
我走进阅览室。阅览室里座无虚席,一眼看去一片黑乎乎的头发不见一张人脸,只有无数支钢笔划出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令人听着感觉身上发痒。我找到一个空着的座位,才发觉从宿舍出来时根本就没有带书,更没带任何作业。我伸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终于寻找到肖健。他正坐在不远的一个角落里低头看书,两边挨着他坐的都是女孩,左边一个头发很长披到肩上,露出的一只耳朵很白。右边的把头发胡乱烫成一团,又刻意地梳起来,搞得头上毛茸茸的。肖健坐得很正,与两边的女生距离相等,我掂量了掂量,还是吃不准究竟哪一边的是翠兰儿。
我从边上轻轻绕过去,来到肖健对面,这时才发现他正在说话。
肖健的嘴不停地动着,两眼却盯在书上,像个接头的特工人员一样不动声色。毛茸茸的女孩在专心看书,披长发的女孩也在专心看书。不过长发女孩似乎有反应,过一会儿就点一下头。我想,这应该就是那个翠兰儿了。翠兰儿的肤色很白,是那种近乎白癜风一样的白,脸形瘦长,嘴挺周正,只是鼻子大得有些夸张了,放到这张脸上有些不太配套。我得承认,自从和倪莎分手以后,我就再也不会形容女孩的长相了,在我的眼里,她们似乎全是一个样子。不过翠兰儿的相貌还是非常独特,她绝对算不上漂亮女孩的那一类,但也不能说丑,是那种无论放到漂亮女孩还是难看女孩的堆里都显得有些出众的女孩。
这时,我发现翠兰儿忽然笑了,还歪过头去看肖健一眼。
肖健的嘴还在一下一下认真地动着,偶尔把一只耳朵放到肩膀上蹭一下。翠兰儿凑过去,在他的耳边悄悄说了旬什么。肖健立刻坚决地摇摇头。翠兰儿又说了一句什么。肖健又摇摇头。这一边那毛茸茸的女孩大概听见了什么,歪过头瞪了他们一眼,又跺了跺脚。肖健连忙像只乌龟似的把头缩进脖子里,又一心一意地看起书来。翠兰儿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然后也慢慢把头缩回去。我发现,翠兰儿这个动作不像乌龟,倒很像他爸爸牛教授。牛教授当初坐在讲台上时,就经常是这个样子。
那天夜里,我又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觉得脑子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奇怪念头。我一会儿在想牛教授究竟得了什么病,一会儿又想牛教授现在的身体怎么样了,是不是还能走路,头脑是不是还清醒。然后又想牛教授作为一个教授,怎么给自己女儿取了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翠兰儿玉兰儿桂兰儿宝兰儿,好像都是我们家那边的女孩子。
就这样一直想到很晚,我伸头朝下看一看,肖健的床上仍还空着。
那时我们宿舍里一共五个人,除去我和肖健,还有陈峻高、解辉和于大力。陈峻高正在热恋,据说他未来的岳父已为他安排好工作去向,是一个什么总公司下属的一个什么研究所,于是陈峻高就全身心地投入到那位局长千金的怀抱,干脆每天就住在了人家家里。解辉和于大力的处境则是一样的,正在努力的方向也一样,两人都是这几年爱也爱过了,荒唐也荒唐过了,同学本是同林鸟,眼看临近毕业,就都在阴谋策划丢掉包袱的办法。那一段时间,他两人就像是两个逃婚在外的小女婿,整天东躲西藏避着各自的女朋友不见,每晚不到下半夜是绝不敢回来睡觉的。
就在这时,宿舍的房门忽然响了一下。我看见肖健蹑手蹑脚地溜进来。
他来到床前捅捅我问,几点了?我告诉他,十二点半。
肖健在这个晚上显得情绪极为不佳。他并不急于脱衣服,在底下又愣了一阵问,你……有烟吗。我索性坐起来,扔给他一支烟。
他吸了几口,才说,咱……咱真是想不明白。我问,想不明白谁?
他说,还有谁,翠兰儿。
他说罢就躺到床上,再不出声了。
那时五月份还没有旅游黄金周,按惯例从五月一日到四日,学校要放四天春假。我利用这几天回家去看了看。我已经快一年没有回家了。
父亲的后事早已料理完了。刚刚过去一个多月,家里就像是把父亲完完全全抹掉了,除去墙上的一张黑框照片,似乎再没有了他的痕迹。
我在父亲的遗像跟前站了很久。我父亲是个善良诚实又很聪明的人,一生忠厚本分。我曾经立志要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但是,我却不愿有父亲这样的结果。现在,我终于决定要和父亲的一切都告别了,包括他的善良诚实和忠厚本分。我想着,眼泪就不觉流下来。
我在哭父亲,也在哭我自己。
家里人没想到我会在这时回来,都以为我在外面闯了什么祸跑回家来避风。母亲昏花着眼睛一再追问,寒假暑假整月的时间都没回家,怎么放这几天春假就跑回来了?我耐心地告诉母亲,我一直很忙。母亲又问起我在学校的吃饭睡觉以及沙眼,还有我的痔疮,直问得我心里一阵阵惭愧。她哪里知道,儿子在外面这一年都干了些什么。
两天以后,我就赶紧又回了学校。
肖健和我是同一天走的。他说是要回去安排一下工作的事。肖健自从向我敞开心扉就彻底敞开了,所有信息都不再向我保密。那天晚上他和翠兰儿的谈话内容,后来也全告诉我了。他说他想让翠兰儿跟他一块儿回家乡去,翠兰儿不肯。翠兰儿让他留下来,肖健又说不行。肖健说,咱爸是县长,工作已经给安排下咧,电业局水利局工商局税务局由咱挑,都是肥差事,想搞科研也行,咱县里有三家研究所,想在哪研究就在哪研究。翠兰儿一听就哭了。翠兰儿说她爸是教授,而且是个有病的教授,所以她哪也不能去,她只能留在家里陪她爸爸。肖健一边跟我说着,自己也哭了。
肖健说,他真的特别爱翠兰儿。我听完倒笑了。肖健看我笑,一蹦就跳起来,他说咱都难受成这样儿咧,你小子还笑——
我说,我现在一听谁说爱呀爱的,就忍不住想笑。
我根本不相信肖健对翠兰儿能有多爱,如果他真爱就不会走。我也不相信翠兰儿对肖健能爱成什么样,她要是真爱也就不会留下来。比如我爱倪莎,我可以为她随便到哪去或者随便留在哪,她也说过她爱我,可她却能扔下一切宁愿跟着个半大老头跑到香港或别的什么鬼地方去。男人就是这么个东西,女人就是那么个东西,真叫真儿气死你都不会偿命。我告诉肖健,爱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别拿着真当回事,否则就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早晚都得烂没了,更别说爱,风一吹就散。
肖健一听,哭得更伤心了。
在我上大四的那个春天,总的来说收获还是很大的,最关键的一件事,我把毕业论文的课题选定了,是《关于隆格库塔定理的又一种证明方法》。在第一次上辅导课时,我就被论文指导教师当众挖苦了一顿。但我还是强按住自己,没有跟他计较。
指导教师是韩教授,一个不苟言笑又很骄横的中年人。他好像是专为搞数学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整天皱着眉头没完没了地摆弄那些干巴巴的数学符号,活像一架不太先进的数学机器。据肖健说,他上个学期教过我们数理逻辑课,但我没什么印象。
我不大喜欢这个人,但论文指导教师摊上他,又没有办法。
韩教授在第一次辅导课上先给大家说了论文的要点和需用的参考书目,然后就说大家回去准备吧,谁还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我就问他,今年报考研究生的简章下来没有,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规定。韩教授听了冲我翻翻眼皮,然后表情很奇怪地问,考研究生,谁考研究生?我说我。韩教授眨眨眼,哗的一下就笑起来,是那种中国知识分子式的笑,鄙夷地笑,他说你考硕士生,你也想考硕士生?
我说,我没资格报考吗?
他问,你的学士学位有把握拿到吗?
我用力喘一口气,把自己压了压,竭力让面部肌肉放松地说,大概,没问题吧。
他说,没问题,你说没问题?我教了你们两个学期的数理逻辑,你来上过几回?
我说,我有事。
他一下睁大眼,你有事?哈,你们大家听见了吗,他说他有事!
韩教授把脸转向大家,带有明显的煽动性,又有些哗众取宠。
然后,他又转向我问,有事就可以随便旷课吗?我说,数理逻辑的结业考试我及格了,八十五分。他又中国式地冷笑一声,你还是先用些心思,考虑怎么把这篇学士论文做好吧。
我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但我还是又忍了忍。我看着他在心里说,唉,你可神气什么呀你,你那个老婆说起来挺好听,是去美国读博士了,可先在人家导师的办公室读后到书房读再后来就爬到人家的床上去读了,现在连你那四岁儿子也跟了去,你徒落个女博士丈夫的职称却什么都没有了,你也够惨了你呀!
韩教授眯起一只眼看着我,又说,研究生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考着玩儿的,知道吗,你不要看人家这个考硕士,那个考博士,研究生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你知道吗?
我也眯起一只眼盯着他,笑笑说,是啊,研究生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然后,我又说,打个赌怎么样,这一次考研,我肯定没问题。
我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
晚上吃了饭,我在宿舍里一边刷着饭盆一边随口问肖健,我这里有张票,你去不去?
肖健从饭盆里抬出头问,啥票?
我告诉他,是美国依斯坦布尔大学的霍金斯博士应邀来学校讲学,今天晚上在阶梯教室是第一讲,七点钟准时开始。
肖健一听连忙问,只有……一张票吗?我说,只有一张。
肖健有些犹豫,一边用勺刮着饭盆说,哎呀,今儿晚上……咱还有事咧。
我说,那就算了。
我又说,系里怕外校学生混进来,为控制人数才发票的。
肖健一听立刻放下饭盆说,我去,我没说不去。
他从我手里抓过票,又胡乱收拾了一下就赶紧走了。
我又沉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也从宿舍里走出来。
在那个晚上,我径直去了图书馆。